已經被夜幕包圍的人工島上,就連海鷗都庭指名教,耳中所能聽見的,僅僅隻有潮汐的聲音而已。


    我們幾個現在還在這片沙灘上。


    「好了,該從什麽地方開始說起呢?」


    千佳子在沙灘上坐下,望著遙遠昀外海,同時娓娓道來。


    身為旁聽者的我和美夏都沒有給予迴應。應該說我們沒辦法迴應。美夏低著頭一直抱住膝蓋不動,我則是……該怎麽形容,我找不到可以說出口的話。


    「首先,我身為驅魔師這項事實。我想透過剛剛的驅魔儀式,兩位已經可以理解了。雖然到現在才說有些晚了,我還是要為隱瞞這件事請求兩位的原諒。」


    我想起剛剛在這個地點發生的事情。麵對逐漸逼近的惡靈,千伴了挺身而出,沒有後退半步。接著湧起一陣旋風。我還沒有粗線條到會認為,那個隻是偶然或魔術。


    「我說自己是那問學校的學生也是假的。那是因為需要潛入調查,我以才拜托協會幫我準備製服。一開始我並沒有打算欺騙兩位這麽長時間……但是因為難得碰上穿製服的機會,讓我很開心,一不留神就錯過解釋的時機了。」


    千佳子看起來有點害羞地苦笑了。那個樣子簡直和在學校的時候一模一樣。


    「和兩位一起度過的每一天,真的很開心呢。身在協會這種見不得光的組織裏,我根本沒想過自己也能過著像高中生一樣的生活。」


    可是……千佳子說完這兩個字以後,頓了一下。


    「小美說自己看不見幽靈,而找我一起商量時,我就察覺到了。在看見那張認真的臉時,我突然頓悟,我不可能一直活在這種安寧的日子之下,因為我是驅魔師,我有我的工作要完成。」


    「……千佳子的、工作是……?」


    我終於說出了一句話。想盡辦法壓住腦中的混亂,冷靜地提問,這是我現在所能做到的極限。即使如此,異常沙啞的嗓音還是讓我顯得非常沒用。


    「我的工作——在解釋這件事之前,我覺得先說明為何小美看不見幽靈這件事會比較恰當。還是,小美要自己親口解釋呢?」


    我看得出來,在我身旁的每夏用力地抱住了膝蓋。濕透的身體在夜風的吹襲下,讓美夏的皮膚變得更為蒼白。


    經過一聲歎息以後,千佳子繼續說了下去。


    「小美毫無疑問地,和我一樣是個驅魔師。也許應該用曾經是個驅魔師來形容吧。會這麽說也是因為,協會在兩年前注銷了小美的資格。」


    兩年前。那是秋人不再出書的時期。還有,那也是美夏開始看不見幽靈的時間點。


    「……美夏是因為,失去力量才被取消資格嗎?」


    「不,並不是這樣喔。協會對於自己悉心培育的驅魔師,是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放手的。」


    千佳子將視線放低,接著又迴到水平線的高度。但是那雙眼睛確實望向比水平線更為遙遠的彼方。


    「兩年前的美夏,在日本這個國家發生了一場大規模戰鬥,不,那幾乎可稱得上是戰爭。積蓄強大魔力的惡靈,為了擾亂國家——這個世界而燃起開戰的狼煙。接著就像是要追隨它的腳步一樣,無數的惡靈從全國各地聚集而來。而協會則是從全世界召集數量可和惡靈匹敵的驅魔師。當時以見習生身分和老師一起在美國修行的我,也收到了召集令。」


    從剛才開始,千佳子視線的方向——大概就是美洲大陸吧。飛越太平洋這樣驚人的故事,讓我隻能感到驚歎。


    「在日本展開的驅魔師與惡靈之間的攻防戰相當慘烈。還未出師的我隻能在旁觀戰,激烈到這種地步的戰鬥持續了許多天。有很多驅魔師受到傷害而敗下陣來。我的老師也是在那場戰事中死去的其中一位驅魔師。」


    千佳子的語氣真的很平靜。雖然不清楚那位老師對千佳子而言是什麽樣的存在,但是可以很容易地想像的到,至少她們的關係滿親近的。要用什麽樣的心境才能夠敘述如此親近的人死去的事情。這是我沒有辦法想像的。


    「當時我一個人在戰場上徘徊。老師過世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已經是萬念俱灰了,那時的我可能會被那些現在覺得不怎麽樣,真的很低等的惡靈殺掉。而對那樣的我伸出援手的,就是禦崎秋人和禦崎美夏這對驅魔師雙人組。不過啊,小美似乎已經把我的事情忘掉了呢。」


    「嗬嗬——」千佳子不小心笑了一下。「全世界僅存數位的特級驅魔師,以及史上最年輕的天才驅魔師。這兩人是壓倒性的強勁。而且連兩個人之間的配合也很完美。不把來襲的惡靈放在眼裏,簡直就像摩西分開大海一樣,在戰場上切開一條道路。明明是沾滿血水的戰場,我卻不禁體會到一種美感。」


    我試著想像那個情景。眼中燃著青色火焰的兩人,奔馳在惡靈四處蔓延的戰場上。那的確是如同宗教繪畫一般的情景。


    「然而即使擁有這兩個人的力量,敵人還是依舊強大如昔。戰局漸漸惡化,雖然我是事後才聽說的,不過那時協會好像幾乎就要下達撤出日本的命令了。兩年前的戰役,陷入了如此的劣勢。不過……」


    千佳子暫時停下。那是接下來要進入主題的信號。


    「某一天戰爭突然結束了。那也是我們驅魔師的勝利。根據事後的調查,在戰爭結束的那一天,禦崎秋人和禦崎美夏這兩個人也下落不明。協會的結論是,這兩人可能是犧牲了自己才驅除了那隻諸惡根源的惡靈。」


    「等一下,這樣很奇怪吧。美夏現在就在這裏。而且秋人也——」


    「的確如此。事件結束之後過了幾個月,發生了一件推翻調查結果的事。理應殉職的禦崎秋人連絡上協會的日本分部。接著委托給他下一份工作。」


    雖然這個結局簡直就是二流小說的情節,但還是讓我胎胎胸口直唿放心。建立在某人犧牲之上的快樂結局,才不是真正的快樂結局。


    「因為先前的事件讓日本一直處於人手不足的狀況,所以禦崎秋人的幸存對協會來說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而禦崎秋人也想以往一樣——不,是比以往更好的效率不斷完成工作。協會也大方地給予禦崎秋人支援。不過……有一件相當奇妙的事情。」


    「奇妙的事情?怎麽說?」


    「在那一年之內,沒有人親眼見過禦崎秋人。跟他的連絡全都是靠書信往來,而本人從未到分部露臉。一開始協會這邊也沒有特別在意,實際上也是因為委托給他的工作都有好好完成。但是就連更新資格的時候也沒有出麵,這讓高層也將其正視為一項問題。因為所謂的資格,對於驅魔師而言就是身分的證明,那是比什麽都重要的東西。」


    一次也沒有現身的禦崎秋人。還有……名字仍舊沒有登場的禦崎美夏。


    「這就是事情的輕過。後來協會接到他的聯絡,因而準備了某間高中的學籍和製服。指定的名字是——禦崎美夏。那個從兩年前開始就被視作下落不明的名字。」


    千佳子將視線從水平線上移開,轉而交替看著我和美夏。


    「這就是我對兩位說謊的理由。我接到協會的命令潛入那間高中,然後等待著。等待禦崎美夏——也就是小美轉學過來。」


    等一下。這些應該是和千佳子工作有關的事情。那麽千佳子的工作究竟是……


    「我先從結論說起。美夏也還在說謊。」


    ……說謊?


    我反射性地看像美夏。可是美夏隻是一昧地晈著下唇,對千佳子的話或是我的視線都沒有反應。她的身體在發抖,是因為會冷,還是因為……


    千佳子盯著美夏,然後開口說:「小美,看不見幽靈這件事——隻是你虛構的對吧?」


    美夏整個


    人像是彈起來一樣,瞬間站了起來。「啪嚓!」腳底踩出一陣水花。


    「你、你你你你、你在說什麽?美、美夏是真的……幽靈——」


    「已經沒關係了,你可以不用再說謊了。因為事情已經曝光了。」


    「美、美夏看不見啊!美夏從兩年前戰鬥的那一天開始就看不見幽靈了!」


    到底,哪些是謊話,哪些又是事實呢?兩年之間下落不明的美夏。不斷重複強調自己看得到幽靈的美夏。堅持自己看不見幽靈的美夏。這些事情的確相互矛盾。


    「那一天的小美——宛如鬼神一般不斷驅除惡靈的天才驅魔師小美。擁有強大到這種程度的力量,這樣的小美會失去力量,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呢?」


    「不對!美夏什麽也看不見了!」


    兩個人言詞交鋒。千佳子的理論的確很幹強,不過美夏說的話也很明顯地含有謊言。剛才親手驅除惡靈的美夏,照裏說不可能什麽也看不到。至少不可能看不到那些被千佳子驅除的惡靈。因為就連我也看到了。


    「美夏是……美夏、是……」


    「我的疑問在於,為什麽小美要堅持這種沒有意義的謊話。」


    對啊。如果美夏真的說謊的話,應該有她的理由才對。一個讓美夏不得不說謊的理由。


    「雖然很不好意思,在這幾天哩,我監視了你的生活。因此我才終於發現了。沒錯,的確是有意義的。雖然這個謊話對其他人來說不具任何意義,但是對小美而言則是別具深意的謊言。」


    千佳子的語氣依然平穩。但是她所說的話,卻化為一支直入美夏胸中的銳利刀刃。


    「小美對自己說謊,說服自己看不見幽靈。但是實際上卻看得見。那麽,對於不小心映入眼簾的幽靈,小美會將其視為什麽樣的存在呢?」


    「……閉……閉嘴……」


    「沒錯,她會當作『那不是幽靈,而是人類』吧。」


    千佳子站起來,視線來到和美夏一樣的高度。不對,因為兩個人身高有差,實際上千佳子的視線高度可以俯視美夏。


    「說的精確一點,就是事實是正好相反的。因為想要把幽靈當做人類——因為希望自己能這樣想,小美才看不見幽靈。設定成自己看不見幽靈。你說,是這樣吧,小美?」


    「……」


    美夏將視線從千佳子身上移開來代替迴答。


    「那麽,讓美夏不惜說謊也想將其視為人類的對象又是誰呢?希望這個人能活下去的願望,強烈到這種程度的對象,到底是誰呢?」


    千佳子的話一層層堆砌地起來。這些話當中隱含的意義就是,她已經想到那個對象會是誰了。


    接著,我也想到隻有一個人符合條件。


    「——是禦崎秋人,對吧?」


    美夏的膝蓋搖晃了。達到天才水準的驅魔師,因為恐懼而發抖。


    「我想他大概是在過去那場戰役中喪命的。但是小美,盡管過程艱辛你還是活了下來。或者是秋人先生用自己的性命來保護你也說不定。總之他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人世了。可是你沒有辦法接受這樣事實,不由得追尋起他的幻影。」


    千佳子的追問還沒有結束。


    「為了『禦崎秋人還活著』這個信念的根源,這份幻想轉變成現實,你用禦崎秋人的名字來行騙,繼續從事驅魔帥的工作。你扮演起禦崎秋人這個角色。」


    「才不是!哥哥還活著!哥哥每天都會摸摸美夏的頭!哥哥總是溫柔地抱著美夏!」


    美夏的辯解,被千佳子的一句話否定。


    「——那隻是你的幻想。」


    我突然覺得胸口閃過一陣刺痛。這份痛楚就是美夏心中的痛。


    「在這幾天裏,禦崎秋人一次也沒有出現在你身邊。」


    「那、那是因為哥哥忙著工作——」


    「相對的,總是有一隻野貓跟在你身邊。你還對著那隻貓說話,叫它哥哥不是嗎?」


    「……?」


    「嗯……光是這樣的話,其實隻是很常見的現像。潛意識認為死去的人還活著,把那個人的身影和其他外物重合在一起——雖然很悲傷,但這是很常見的事情。我也有過相同的經驗喔。在兩年前的那一天,我在一瞬間把救了我的秋人先生……看成老師的樣子了。」


    「稍微等一下,千佳子。」


    千佳子進入狀況的說詞被我打斷了。接著,我代替無法開口的美夏開始辯解。


    「你說的話有些疑點。我也有聽到秋人的聲音,就是那隻黑貓講話的聲音。難道你也要說那是幻想嗎?」


    「不是的。這一點正是這整件事之所以不幸的理由。小美的幻想不是憑空捏造的。秋人的靈魂因為無法成佛而留在人世徘徊,在這兩年內積蓄了許多黑暗的力量,才得以附身在動物身上。」


    「這……這麽說那隻黑貓是被秋人的幽靈附身羅?」


    「沒錯,就是這麽迴事。當然,像小美這麽厲害的驅魔師,應該一眼就能看穿這種程度的事情。但是小美卻沒有拆穿……應該是說,不想拆穿。」


    美夏真的是為了要把哥哥的幽靈當做人類,為了讓這個幻想變成現實,才去扮演秋人的嗎?或者是秋人變成幽靈之後欺騙妹妹,讓她去代替自己的角色。我不知道事實到底是哪一種,但是我想,也許兩者都是吧。


    就這樣,美夏沒有把握住抹去自己幻想的機會。一直沒有辦法接受兄長的死訊,就這樣度過了兩年的歲月。


    「小美,我說的話有錯嗎?」


    「……」美夏沒有迴答。那雙青色的眼珠混濁而空洞,隻是不住地搖晃。


    這就是答案了。


    「我自己也不認為能夠靠言語讓你理解。即使今天做了這麽多的準備,還是沒有辦法消除小美那個孩子氣的幻想。我真的覺得很可惜。雖然很可惜,但是這些事情本來就在我的工作範疇之外。簡單來說就是對過去恩人的一點額外服務吧。」


    千佳子的語調漸漸地、漸漸地喪失溫度。論述朝著必定會抵達的終點前進,也確實讓我感到越來越冷。


    「那麽迴到正題。我的工作內容就是——」


    千佳子單手持書微微一笑。那是冰冷到讓人打冷顫的微笑。


    ——將正在轉化成惡靈的禦崎秋人加以驅除。這是協會下達給我的特別命令。」


    我可以聽見美夏咬緊牙根的聲音。持杖的那隻手加重了力道。在空洞的眼眸裏寄宿的不是生氣,而是殺氣。


    「你打算要封住我的口嗎?沒有用的,協會已經知道事實了。還是小美你打算與協會為敵呢?」


    「美、美夏在身為驅魔師之前,是禦崎秋人的妹妹——禦崎美夏!」


    「哎呀哎呀……事情變得很麻煩了呢。我沒有勝算呢。不管怎麽說,我的對手可是那位天才驅魔師—禦崎美夏呢。」


    和說話的內容相反,千佳子好整以暇地打開手中的書。


    「可是小美,在這場爭執裏,最後你能夠得到什麽?不管你再怎麽樣扭轉現況,也改變不了你的哥哥已經死去的事實。」


    「閉嘴!哥哥沒有消失!他一直都陪在美夏身邊!」


    「以幽靈的身分,是嗎?」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美夏的連串罵聲,讓我不禁屏住唿吸。


    這……這就像是,我和早希的寫照。宣告要成為惡靈的早希。還有衷心希望早希即使隻是幽靈也要陪在身邊的我。


    恐懼和憤怒交雜,讓美夏的臉孔扭曲的很醜陋。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沒辦法將視線從美夏身上移開。我一定也是這種表情。在我麵前否定早希的話,我一定也會像美夏一樣激動


    。


    「總是陪在身邊……嗎。說的也是,小美說的話也有道理。因為秋人先生——」


    千佳子往海岸線瞥了一眼。


    「嗬嗬,現在好像也在這麽近的地方呢。」


    咦?


    打從一開始,千佳子就已經發現秋人跟著來海邊了嗎?


    「對了。難得來海邊玩,要不要來比賽呢?起點就是這裏,終點在那個遮陽傘。先到的人獲勝,而輸的一方作為懲罰——」


    「什麽?哥哥!」


    在千佳子說完話之前,發覺話中含意的美夏已經衝了出去。她衝上人工島十公尺長的橋,就這樣起跳飛入海中。


    「哎呀哎呀……跳水是不守規矩的行為喔,小美真是的。」


    「千佳子你……」


    就連阻止的時間也沒有,隻見千佳子追在美夏身後也跑了出去。


    整個島上隻剩下我一個人。


    「……可惡!這是怎樣啊、真受不了!」


    我什麽也沒想。這也不是思考之後的行動。這隻是單純地表達感情。隻是那種就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原始感情在爆發。


    我追著千佳子跳進海裏。


    雖然起跑時有些許誤差,不是這可是二對一。再加上我是男的。也沒有剛才那種不利條件。因此這場勝負還很難說。


    ——但是我的想法一瞬間就被推翻了。


    「可惡,怎麽會這麽快……」


    明明追著千佳子的背影前進,距離卻越拉越遠。


    從一開始我就沒辦法插手這場勝負了……這個事實讓我非常不甘心。


    美夏的泳遠也遠在我之上。


    即使如此,千佳子還是很快地追上了。


    被超過的那一刻,美夏試圖做最後的抵抗要抓住千佳子的腳。但是她自己的頭反而被千佳子壓進海裏。


    勝敗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而且體格上也位居劣勢,美夏完全沒有勝算。


    「美夏!沒事吧?」


    我好不容易遊到美夏身旁,抱起那具因為嗆水而手足無措的身體。也許是痛苦,也許是悔恨,或是其他的感情,讓美夏的臉孔扭曲變形。


    「佑作…………哥哥他……!哥哥他!」


    「嗯……嗯嗯。」


    我看向海岸線,千佳子正好到達沙灘。千佳子以優雅的動作起身,走向遮陽傘。


    「拜托!幫我救哥哥!幫幫我啊佑作!」


    「……美夏……」


    我對於美夏的願望無能為力。因為我們連島嶼和海岸線的中點都還沒渡過。


    當然美夏自己也知道我什麽也辦不到。可是美夏還是不斷向我懇求。


    「佑作!佑作!幫幫忙……快幫幫我……!」


    不久前才把我從惡靈手上救出來的美夏——原本神情聖潔的美夏。那個美夏正哭喊著我的名字。


    但是……我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沒用。


    「總之……先走吧。」


    我抱著不斷啜泣的美夏開始遊泳。雖然知道於事無補,但是我沒有辦法袖手旁觀。


    「——咳呃。」美夏被海水嗆到。


    突然問海麵開始騷動。風勢轉大,怱左怱右地玩弄著我們。


    「開始了嗎……」


    空氣往沙灘的方向收攏。那裏正在匯集跟剛才在人工島上見識到的,一樣的力量。


    為了不讓美夏的身體沉下去,我用力抱緊她。身在狂亂的暴風當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美夏本身。


    「哥哥……!哥哥……!」


    可是我沒有辦法保護到她的心。就像沙堆成的山丘被海浪掏空一樣,她的心也一塊一塊崩落下來。從指縫中流出,消散在大海之中。


    「美夏……不要緊的……不要緊喔。」


    到底什麽是不要緊的?到底能夠拯救仆麽?


    「……不要緊……不要緊……」


    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摸著、抱著美夏的頭。為了在流逝的沙中,即使守住最後一粒也好。為了不讓美夏的一切都被淘盡。


    「哥……嗚咕……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地,暴風散去了。


    水麵重新恢複平穩的表情。


    但是在這片陰暗深沉的海中,不斷迴蕩著少女唿喚兄長的聲音。


    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〇


    接著,夏天結束了。


    我已經了解到所謂的日常生活是多麽殘酷的東西了。明明暑假時經曆過那樣的事情,那個事件卻對我的生活毫無影響。過了一個星期、一個月以後,不管是海水的鹹味,或是她的哭泣聲,都在記憶中漸漸淡薄。


    明明那時還跟早希大吵一架,我們也在不知不覺間和好了,原本小麥色的肌膚也老早就脫皮了,反而比以前還要白。


    日常生活稀釋了一切的非日常事物。正常的事物掩蓋掉所有異常的事物。我想,這也許是人類為了生存而獲得的第一種生理作用。就像身體將廢物以尿液的形式排泄出去一樣,礙眼的記憶或感情也能從心中切割開來舍棄掉。也就是可以很方便地置換記憶或感情。


    現在想想,她沒有辦法承認自己哥哥的死,大概也是心理的作用造成的。將死亡這項事實從心中切割開來,當作沒有發生過。剩下的就是現在哥哥還在身邊的想法了。


    「美夏啊……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呢。」


    「嗯?佑作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楚啦。」


    迴過頭還說這番話的,正是不普通的女孩子代表早希小姐。


    「……沒什麽,隻是在想早希還是沒有變啊。」


    早希穿著跟往常一樣的製服,帶著微笑,一臉無憂無慮的樣子。即使是這樣的她,當然也有自己的煩惱。在那片海灘上,她一麵流淚一麵說出的話……


    ——成為惡靈。


    我想這種事情想忘也忘不了吧。實在很難想像,幽靈會擁有那種不亞於人類的生理作用。不,正因為是幽靈,反而比人類更渴望追求瞬間的快樂吧。


    「佑作,為什麽一臉愁苦的樣子?那種臉不適合佑作啦!」


    「那應該擺什麽樣的臉才好?」


    「看起來什麽也沒在想的那種臉。」


    ……我的臉,看起來一直是那樣嗎?


    不過,我平常不用大腦的生活方式曾經遭到指謫也是不爭的事實。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根本不可能跟身為幽靈的早希像這樣愉快的聊天吧。也許自己用該稍微去思考一下生的含義,還有死的意義。


    那樣果然還是不合我的風格。


    「你看。今天開始就是第二學期了,你一定要恢複到平常的樣子才可以嘛。」


    在沒有人的上學道路上,早希輕輕地轉了一圈。製服的百褶裙輕柔地隨風飄舞,略微剪短的頭發往肩膀灑下搖曳的光影。


    沒錯,懶散的暑假在昨天結束了,今天起就是九月——第二學期的開始。


    「在這裏要問佑作一個問題。說到第二學期最大的事件,指的是什麽?」


    「……出路調查?」


    「不對啦!不是那種一點也不重要的事情啦—!」


    「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我已經高三了,也該考慮將來的事情了。」


    就算是平常再怎麽不用腦的我,也知道這時候再不好好考慮就慘了。究竟要升學還是就職,已經沒剩多少時間決定了。


    我不經意地想起秋人說的話。


    ——我希望你記住,已經沒有剩下多少時間了。


    那句話到底有什麽含意。結果那家夥到底對我有什麽期望。在他遭到千佳子驅除的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知


    道答案了。


    「順便說一下,我的夢想是當佑作的新娘。」


    「那樣的話,必須改變日本的法律才行啊。」


    「那佑作的夢想也決定好了。就是成為政治家改變日本!」


    「我要將這個國家,變成能夠和幽靈結婚的國度!這樣會當選才有鬼啦—!」


    「哇哇!這是佑作第一次這樣充滿氣勢的吐槽耶!」


    跟那兩位驅魔師一起相處的嬉鬧生活也不是沒有用處,我現在似乎這麽覺得。拜那段日子所賜,我才能學會像這樣華麗地應對早希裝傻的能力。


    ……為什麽想要耍帥卻帥不起來呢?我一個人默默地感到失落。


    「喵—咕。」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腳邊。


    我往下一看,是一隻很眼熟的黑貓,它一麵眯著湛藍的眼睛,一麵在我腳邊廝磨。


    「嗚哇?你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佑作佑作,跟貓咪講話會被當成怪人喔—?」


    說的……也是。


    那一天,迎接遊上岸的我和美夏的不是千佳子,而是一隻黑貓。名為禦崎秋人的惡靈被從身上驅除以後,那隻黑貓就像字麵上的意思一樣,附在身上的東西脫落而恢複理智,變得很黏人。這就是它像現在這樣在人身上磨蹭撒嬌的原因。搞不好是因為我把它從海邊帶迴來的關係,所以被誤認成飼主了。


    「哈羅,幽靈也驅除了,這次一定會好好養你喔,小秋。」


    「喵—咕。」


    似乎知道這是在叫它,那隻黑貓好像在迴答早希一樣,用那副熟悉的混濁聲音在裝可愛——早希將它取名為:小秋。


    「我已經不知道該從哪開始吐槽了。」


    「喵—咕★」


    「我是說這樣感覺很不舒服啊。」


    「喵—★」


    「早希,你可以不用模仿它沒關係。」


    我和幽靈跟黑貓往學校趕路。可是啊,早上叫我起床的是青梅竹馬的幽靈,而在路上會合一起去上學的是隻黑貓……我沒有人類的朋友嗎?


    「……真是的。」


    從那一天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美夏和千佳子了。因為不知道住址跟電話,所以在沒有上課的暑假期間,沒有連絡她們的方法。從海邊迴家的途中,我和美夏就分手了。而千佳子更是在海邊就失去蹤影。


    實際上,現在就算去學校大概也過不到她們了。千佳子已經完成驅除秋人的目標,而美夏則是失去了她的行動理由—秋人。這兩個人本來就不是這間學校的學生,所以已經沒有上學的理由了。


    千佳子或許已經在為下一份工作繞著全國、或是全世界跑。那麽,美夏現在究竟在哪裏做什——


    「正確答案是,校慶—!」


    早希用幾乎要飛起來的架勢追了上來,唐突地說著沒頭沒腦的話。


    「你住說什麽?校慶?」


    「那、就、是、第二學期最大的事件。佑作也會參加班上的活動吧?」


    ……說起來是有這麽迴事。


    校慶啊。我們班的確是要做靈異照片的監定——


    「……啊。」


    而且主角是——美夏。


    並排著三年級教室的走廊上,這個被喧鬧聲包圍的場所裏,因為來來往往的學生身上的皮膚變成有點淺黑色的緣故,醞釀出一股剛收假的獨特氣氛。


    不過不隻是氣氛不同,走廊的樣子也和之前不太一樣。還可以看到桌子跟紙箱三三兩兩地放在地上,裏麵塞著油漆桶或木材之類的東西。看來在我悠閑地度過暑假的這段期間,校慶的準備工作還是在持續進行當中。


    我走到教室的後門,但是卻停下腳步了。教室裏傳來令人感到懷念的談笑聲,內容不外乎是暑假去哪裏玩、作業還沒寫完之類的。


    但是在這當中還混雜著——


    「嗯……!這是在法國大革命中被燒死的培裏皮耶爾派的——」


    還有,


    「放心吧,波奇對你沒有任何怨恨。他現在也從天國——」


    以及,


    「在女廁所裏麵數來的第三間,隻有那間不要用。在廁所裏偷吃飯的花子會詛咒——」


    之類的聲音。


    總覺得有一種非常想要早退的感覺。


    「阪元,你站在這個地方我就進不了教室羅。」


    我迴頭一看,曬得相當黑的笹田就站在那兒。這家夥的現實充水準越來越高了。


    「等、等一下啊笹田,你先不要開門。至少讓我作好心理準備……」


    至少等我擁有跟上這跳躍式情節的強度再開門吧。


    「哼哼,看你的反應……跟班上的某人發生了什麽事吧。如果以阪元來說的話,就是跟禦崎同學有關了?」


    太敏銳了——不愧是連任三年班長的男人。關於班上的人際關係,沒有人比這個男人還要清楚。


    「這種事常有嘛。為了在夏天留下青春的紀念而鼓起勇氣開口,最後卻自爆的情況。」


    ……他還是多少參雜了一些誤解。


    「才不是,我和美夏什麽也沒——」


    像是要蓋過我的迴話一樣,笹田故意用很大的聲音開門。


    充斥在班上的吵雜聲一瞬間消失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注在門前這個男的——也就是我身上。


    其中有一個人,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的速度,比任何人都還要快。那是坐在門口正對麵,窗戶旁邊最後一個位子上的人


    「……美夏。」


    但是我這一聲低語,卻消失在教室裏重新掀起的喧鬧聲中。


    笹田從後麵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向自己的座位。


    「加油啊,阪元。暑假雖然結束了,但是夏天還沒結束。」


    ——他留下這句話。


    「但是夏天還沒結束……嗎?」


    秋人曾對我說過沒剩多少時間。雖然我不知道他話中真正的含意,不過既然美夏還在這裏,應該是代表時間還剩下一些吧。


    迴想這個夏天。我和早希一如往常地吵架,又一如往常地和好,結果什麽也沒變。我想今後一定也不會改變吧。對我來說,早希這個存在就是如此重要。


    ——所以,美夏也不可能這麽簡單就改變了。


    我向教室邁出一步。


    我一下子就被班上同學交織出的喧鬧聲和熱氣包圍住,感到有點發昏。但是如果害怕這點小事,就什麽都無法開始了。


    「……早安,美夏。」


    「早、早、早安,佑作。」


    女生們訝異地注視著呈現這個狀態的美夏和我。雖然我有感覺到這些視線,但是現在跟美夏交談才是最優先事項。我在心中對自己說我看不見這些視線,盡全力來忽視這些人。


    「那個……一個月不見了。話說去海邊的時候你沒有擦防曬油,之後有沒有曬傷啊?」


    「海邊?難道禦崎同學跟阪元一起去海邊玩嗎?」


    咦?你突然插話進來實在有點……


    「唔、唔嗯……美夏跟佑作去了海邊。」


    而且還不迴我的話。


    「好厲害喔。禦崎同學的表情好像大人!欽欵,難道是兩個人單獨去嗎?」


    「不是,去的時候還有其他人在……不過迴來……隻有兩個人……」


    「呀啊——」


    不僅如此,對麵還說得真起勁。


    算了,氣氛這麽熱烈也好啦。對美夏來說這是最……


    「——怎麽了,禦崎同學?」


    其中一個女生突然放低音調。我若無其事地偷瞄隔壁的樣子——讓我嚇了一跳。


    「…………


    嗚……咿……」


    隻見美夏低著頭,落下大把大把的淚珠。


    美夏緊握拳頭放在大腿上,頭低低的,堅持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臉。但是壓抑不住的嗚咽聲,還有發抖的肩膀,以及桌上逐漸增加的水滴,這些跡象由任何人看來都很明顯。


    「怎、怎麽了卻崎同學?難道在海邊發生什麽事了?」


    「……嗚……美夏啊……美夏啊……」


    「嗯嗯,太勉強的話不用說出來也沒關係喔。可是,萬一阪元對你做了什麽——」


    「美夏……最……最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


    「……咦?」


    突然間,我感覺到教室裏卷起一股殺氣。


    「……阪元。」


    「是、是,有什麽事嗎?」


    「現在馬上去死——!」


    他們似乎要把我丟出窗外的樣子。


    不會吧,這個玩笑不好笑喔……因為這裏是四樓啊……


    〇


    『去死。』


    ……唉,動作還真快。


    附帶一提,這兩個字是在開學典禮結束後,正當我要迴家時,在鞋櫃裏找到的信上所寫的文字。可愛的信封和信紙,還有這種陰險的手法,大概是出自班上女生的手筆吧。


    整個班上共有四十人之多,其中有些人在起哄時會莫名其妙地產生誤解,接著就認真起來了。接下來如果被這樣的家夥抓到機會,掌握住主導權的話,整個班級就會陷入失控狀態。最後也可能會演變成最糟糕的發展。


    換句話說,這種情況隻是稀鬆平常的日常一景而已。


    「……真蠢。」


    我把整封信用力揉成一團丟進垃阪桶,隨即離開換鞋處。


    外頭是一片離秋天還很遠的夏日藍天,太陽耀眼到煩人,連風也還帶著濕氣令人鬱悶。雖然進人第二學期,製服依舊是短袖;明明過了盂蘭盆節,卻還是理所當然地出現幽靈。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現在早希也是過著優遊自在的幽靈生活,而美夏則是過著不穩定的高中生活。同班同學都喜歡瞎起哄,其中也有些行為太過火的人,然而我呢——還是用略微冷淡的目光看著這群人。


    不管是暑假的期間也好,一年的時間也好,要讓我們產生改變,還是太過短暫了。


    能不能一直持續這樣的生活呢?在我心裏某處是這麽想的。不管是我或是我以外的人,可不可以扮演幽靈,一直在時間永遠靜止的世界裏生活下去呢?能不能打亂夏去秋來的常態,讓夏天一直持續下去呢……


    「……肚子餓了,去吃個拉麵吧。」


    我在平時常走的堤防步道上突然停下,說了這樣的話。我會不斷地冒出奇怪的幻想,一定是因為放假放到傻的腦子需要卡路裏的關係。


    以高中生來說算是相當奢侈的外食,在下午不上課的平常日裏,經常是我的首要選擇。母親早起所做的便當,跟隻有價錢和份量可取的拉麵相比,哪一邊比較奢侈呢?實在很難斷定……總之隻要一想到吃的方麵,空腹的感覺就會一下子變大,而無聊的幻想隻有萎縮消失的份。


    這個也是日常的光景。


    我迅速轉身,循著原路朝拉麵店前進——


    「……咦?」


    非日常的光景,映入我的眼簾。


    在堤防下麵,河川地正中央有兩道人影。有兩個女孩子拉開距離對峙著。其中一個穿著我們學校的製服,另一個人則是——套著深藍色的長袍。


    「美夏跟……千佳子……?」


    和之前在海邊看到的光景相同。美夏微微壓低身子架好手杖,提防著千佳子。相對於這樣的美夏,千佳子則是毫不在意地用單手持書,悠然地站著。


    我無法理解這個狀況。因為這兩個人的爭執,應該在那一天就結束了才對。應該在那片海灘上就決定一切的勝負了。


    美夏踢向腳下的土層,長袍順勢翻飛。她維持低姿態逼近千佳子,隨即高舉手杖、再往下揮——


    「你、你們兩個快住手!」


    在這瞬間,我從堤防上往下衝。途中我的鞋底好幾次在草上滑開。可是跟在海裏的時候不一樣,沒有海浪奪走四肢的自由,也沒有海水妨礙唿吸。


    現在的我,應該不再是那麽無力了。


    千佳子避開朝她揮下的手杖,順勢從美夏身旁絆了她一腳。美夏的臉陷入地麵時,我也到了河川地上。


    「喂、美夏,沒事吧?」


    「……唔……」


    美夏抬起頭來,鮮血從鼻子裏流出。叮足美夏連血也不擦,隻是抬頭瞪著千佳子。


    看著這個動作,千佳子的嘴角又取迴笑意。


    「哎呀,騎士出現的正是時候呢。嗬嗬……二對一、嗎?這樣一來情勢也許就逆轉了呢,小美。」


    「這是美夏的問題,我不會借助佑作的力量。」


    「可是,已經沒辦法借助貓咪的力量羅?」


    「——?」


    「嗬嗬……孤獨的小美、可憐的小美,明明坦率一點求助於佑作先生就好了。」


    「閉、閉、閉嘴閉嘴!」


    兩人的對話就像在爭論一樣。我介入這樣的兩個人之間,究竟打算作什麽呢?不再像之前那麽無力,那麽我能夠做些什麽?我應該站在那一邊呢?


    但是我哪一邊都不選。


    「……你們兩個快住手。現在已經沒有爭執的理由了吧。」


    好不容易迴到日常生活。好不容易把問題全都解決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如果是為了這個的話你就不用擔心了。因為這不是在吵架。」把書重新夾到腋下,千佳子眯細眼睛。「我隻是在繼續上次的工作而已。應該說,是售後服務吧。」


    「售後服務……你是指欺負美夏嗎?」


    「哎呀,看起來像那樣嗎?明明是小美先出手的。我純粹隻是想用對話來解決——」


    「可是你有刺激美夏吧?」


    「嘴巴壞是我的個性,改不掉的。」


    我的視線從講話一點愧疚感也沒有的千佳子,移到美夏身上。


    「你也是一樣。雖然我知道對你來說,千佳子就像是秋人的敵人一樣,可是千佳子隻不過是驅除惡靈罷了。你自己不也常說惡靈是必須被驅除的對象嗎?」


    「……佑作你也是這樣想嗎?」


    聽到美夏的反問,讓我一瞬間停止思考了。本來應該很火大的感情也消散了。


    「佑作也覺得惡靈是必須被驅除的嗎?你相信這是正確的事情嗎?」


    「我、我……」


    麵對那雙青色的眼珠,我說不出話來。惡靈必須被驅除——這的確是美夏的口頭禪。可是我不是每次聽到這句話就會不斷反駁、否定嗎?那不就是屬於我的日常生活嗎?


    「那隻是笑話。我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根本找不到標準答案,沒有迴答的必要。」


    千佳子用平靜的語調說著。對著我說,也同時對著美夏說。


    「可是我不一樣。我是驅魔師。驅魔師不容許對驅魔這項行為有半分懷疑。」


    「可、可是美夏——!」


    「說的沒錯。小美的想法和驅魔師不同。嗯,這樣很好啊。因為小美已經不是驅魔師了。」


    美夏握緊手杖,慢慢向後退。


    「對了小美,我說過了。不是驅魔師卻利用驅魔師名號的人,會遭到協會整肅。」


    「……唔。」


    「隻是揮著手杖裝裝樣子還沒什麽問題。對,問題就在於——那個。」


    千佳子指著的目標,是美夏胸前閃耀著銀光的懷表。


    「你帶著那個會引來很多麻煩喔。雖然都是些大人的事情,不過也關係到協會的名譽。」


    美夏看起來就像一個惡作劇被發現的小孩子,她合起長袍把懷表藏住。


    「之前你拿出來讓我看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那個是,秋人的東西對吧?」


    「不、不是,這個是美夏的。」


    「沒關係,不管是誰的,都過了有效期限,所以有迴收的必要。」


    原來如此,千佳子所說的售後服務就是這件事啊。驅除秋人,還有迴收他身為驅魔師證明的那隻銀製懷表。這兩項就是交付給驅魔師遠野千佳子的工作。


    「等、等、等一下!忘記去更新的確是美夏的不對!可是這是美夏的東西!這是美夏從哥哥那裏得到的東西!」


    「小美已經不具備持有的資格羅。」


    「美、美夏是驅魔師。」


    美夏不斷往後退的動作和她充滿氣勢的話正好相反。看到美夏這個樣子,千佳子似乎愣住了,她歎了口氣。


    「請你自己看一下。那個,不是完全不會動了嗎?」


    「你、你在說什麽——」


    「它一直顯示著同樣的時間呢。沒有好好保養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美夏把手放在胸前。好像在保護那隻停止轉動的懷表。


    「小美……你打算以後也要繼續驅除惡靈嗎?」


    「那、那是當然的——」


    「可是這樣做的話,也許會讓某人跟某人被迫永遠分離喔?」


    「……?」


    美夏的動作,靜止了。千佳子像是算準了時機走上前去。她把手放在那件長袍上。動作盡量溫柔、平穩。


    「這對小美來說已經太勉強了。而且不用勉強自己也沒關係。以後小美隻要在普通的世界裏,過著普通學生的生活就可以了。」


    ——在平凡的世界裏,過著平凡的學生生活。


    ——在一成不變的世界裏,永遠過著學生生活。


    「美、美夏……美夏啊……」


    「沒有什麽好怕的。幸好美夏還很年輕,還有重新來過的空間。為此需要多少幫助,協會都不會吝惜。」


    「……美夏是……」


    美夏已經不再抵抗了。


    「喀鏘——」解開懷表的鎖扣時發出清冷的響聲。長袍如同自己滑落下來一般,相當輕鬆地脫了下來。


    站在那裏的是一個抱起長袍微笑的驅魔師,還有手臂露了出來,站著直發抖的少女。


    「嗬嗬,這件製服很適合你呀。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藏住的必要喔。」


    吹過河麵的風,將美夏的裙邊翻起,金發碧眼的少女穿著我平時看習慣的製服,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協調。


    過了一會兒,風勢稍平,少女開口說道:


    「……美夏……能夠辦得到嗎……」


    「沒問題的。秋人先生的妹妹小美沒有不可能辦到的是情。」


    「但是……美夏隻有一個人……」


    「沒有這種事喔。在學校不是有很多朋友嗎?而且還有擔心小美而趕來的佑作先生。小美很有福氣喔,連我到要嫉妒了呢。」


    「……美、美、美夏啊……!」


    美夏用力閉幾雙眼的那個瞬間,我第一次看到千佳子狼狽的模樣。


    「啊,請你等一下。要哭的話再稍微等一下就好。因為我要先離開了,所以可以的話接下來——」


    千佳子在說話的同時,將原本穿在美夏身上的長袍和懷表,在胸前重新抱好。


    「那麽佑作先生,接下來就拜托你羅。」


    「……什麽?」


    她突然對著我說話,讓我完全反應不過來。


    「啊、喂,等一下啦千佳子。」


    連阻止他的時間都沒有,千佳子已經轉身離開了。她的腳步沒有一點猶豫,隻是在遠處迴過頭來深深行了一禮,接著她的身影就消失在堤防的另一頭。


    當我迴過神來,在河川地上就隻剩下我跟美夏留在原地了。


    夏天很快就要結束了。


    「那個……美夏——」


    「——佑作!」


    胸口受到小小的衝擊。下一個瞬間,美夏嬌小的身體已經靠在那裏了。


    「佑作……佑作……佑作……!」


    她抱著我的胸口不放,用額頭不斷磨噌。她唿喊的不是秋人的名字,也不是千佳子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不斷重複唿喊的那個名字已經融進哭聲裏,漸漸地失去語言的形式。


    原來是這樣啊——我無意義地仰望天空,終於理解了。現在這個瞬間,美夏已經失去一切了。失去了秋人,失去了身為驅魔師的自己,失去了曾是朋友的千佳子,剩下的隻有我。無論是不安、孤獨、悲傷或憤怒,都隻能投注在我身上。


    「佑作…………美夏是……當驅魔師的美夏是、什麽樣子……?」


    我的視線又迴到美夏身上,我緊緊抱著那頭金發。美夏確實就在那裏的觸感,透過兩隻手臂傳達到我身上。


    在這個瞬間,我找到美夏所問的答案了。


    「嗯嗯……是個一直很真摯,像笨蛋一樣熱誠的家夥喔。」


    「……那麽,從今以後的美夏……要成為什麽樣的美夏才好……?」


    「隻要跟之前一樣就好了。從今以後保持真摯和熱誠就好。」


    美夏的身體很小很小,但是很溫暖,就像不管發生什麽事,也改變不了美夏就在這裏的事實一樣;即使在美夏心中發生任何改變,美夏心中最終要的部分也絕不會動搖。就算不再是驅魔師,就算失去了一切,美夏還是能夠保持美夏自己的樣子。


    從輕撫美夏腦袋瓜的手上,還有環抱美夏背部的手臂上,我能夠感受到這些。


    ——這就是所謂的「永遠」。


    這是絕對不會改變的東西,持續到永遠的東西。這是因為太過平凡而無法察覺,不過卻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擁有的東西。


    「可是,美夏要真摯的麵對什麽才好?要對什麽展現熱誠才好?」


    「這個隻要從現在開始尋找就可以了。我們學校裏麵,也有為了去合作社買麵包而賭上性命的人存在,也有為了校慶燃燒自我的人在。不管是什麽都可以,普通的事情也可以。」


    「……真的、什麽都可以嗎?」


    美夏抬起頭來,用青色的眼睛仰望著我。


    「真的真的、可以嗎?」


    一直以來隻映照著幽靈的那雙眼睛。因為這個緣故而混濁、忘卻光芒的眼睛。可是從今以後不一樣了。在這個平凡的世界裏,也有很多很多應該映在眼睛之中的事物;而美夏的眼睛一定夠映照出那些東西的。


    「是啊,沒問題的。美夏一定可以找到。」


    那雙眼一定能夠取迴光芒的。


    「那……那、美夏要——」


    咕——


    一陣奇妙的響聲,蓋過美夏的聲音。


    「嗯?剛才是什麽聲音?」


    「……佑作,美夏肚子餓了。」


    「什麽、什麽—?所以剛才那個是肚子在叫?在這麽重要的時候?」


    「對、對不起……」


    美夏紅著臉頰低下頭。


    咦?平常碰到這種情況,美夏明明會一臉平靜地開出想要吃什麽的要求……


    「再、再重來一次好嗎?美夏想好好地把這個事情完成。」


    「嗯……也是可以啦。」


    美夏咳了一聲,再一次抬頭望著我的臉。


    「那、美夏……美夏從今以後要——」


    咕——


    「……我說啊。」


    「再、再來一次!」


    「夠了。已經可以預見結果了。」


    話說迴來,美夏從之前就是這個樣子。完全不顧我的想法,用力把話打斷。重點是本人沒有惡意,反而感覺更差。


    「正好我肚子也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麵?」


    「可是,美夏的錢……」


    「這麽一點就當作我請客吧。不過是那種隻有價格跟分量可取的店啦。」


    「怎麽可以再給佑作添麻煩……」


    「你之前不是每天都向我討東西吃嗎?現在就不要跟我客氣了。」


    「是、是嗎?」


    美夏輕輕點頭,從我身上離開。


    ——結果。


    「……啊……」


    她的身體無力地搖晃著。


    「喂、喂!美夏?」


    我再一次把美夏抱入懷中。她的身體鬆軟無力,簡直就像斷線的人偶一樣。


    「對、對不起。看來是餓過頭才會頭昏……」


    「你是多久沒吃東西了。」


    「我一個人……覺得很麻煩。」


    她就這樣把頭靠在我胸口。不對,她已經連支撐頭部的力量都沒有了。


    「話說你是自己煮飯吃吧?」


    「唔嗯,可是已經沒有人可以吃我煮的東西了……總覺得沒有下廚的幹勁。」


    「可是啊,食物放著不吃就太浪費了。」


    「對了佑作,要不要到美夏家吃飯?我對自己的拉麵很有自信喔。」


    「在美夏的……家?」


    我突然想起來,曾經說過要大家一起去美夏家玩的事情。說這番話的是美夏,她應該是想讓秋人的書迷千佳子跟他見麵吧。


    現在秋人跟千佳子都不在了。


    可是——嗯,選擇現在這個時候實現那項約定也許不錯喔。


    「我知道了。從這裏過去很近嗎?」


    「走路大約五分鍾左右。」


    「跟我家差不多的距離啊,那就沒問題了。但是你……有辦法走路嗎?」


    「嗯……」


    美夏撐著雙手想要離開我身上——可是一下子就沒力了,又倒迴我的懷裏。


    「……對不起,好像還是不行的樣子。暫時讓我再靠一下。」


    「真是的,也沒辦法啦。」


    話雖如此,一直維持這個姿勢會很糟糕吧。現在的我跟美夏,隻是個穿著製服的男生和女生。這個情況被同學撞見的話,絕對會傳出異常到極點的謠言。


    那麽,該怎麽辦才好……


    「放、放、放、放我下來啦,佑作!感覺很不舒服耶。」


    「……你這樣講會傷到我的心耶。」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路、路人的眼神……」


    「……我的確也感受到那個了。」


    我到底是哪裏弄錯了呢?到底是從哪裏開始走錯路的?我認真地反省,同時感到後悔。可是身為一個男人,說出口的話就不能夠收迴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為什麽會背著美夏走在住宅區裏呢?


    「下一個路口右轉——一呀啊?不、不要碰我的屁股。」


    「沒辦法啊,不好好撐住你就會滑下去了。」


    「唔、唔思……所以不要動作太大……思……」


    「你才是不要亂動啦!」


    如果乖乖閉嘴讓我背就沒問題了。可是美夏把許多瑣事一件件挑出來,不斷跟我抱怨。因為這個緣故,讓路上的家庭主婦們的視線都集中過來了。


    「……會不會,很重啊?」


    「這個問題問幾次了。你的體重不會一下就產生這麽大變化吧。」


    順便提一下,她還真不愧是無視於年齡走後門入學的,一點也不重。明明已經背了她十五分鍾左右,還是很輕鬆的感覺。


    咦……十五分鍾?


    「喂、到路口了,這次要往哪個方向?」


    「嗯?這裏是哪裏?」


    「你開什麽玩笑啊——!」


    有那麽一瞬間,我真的想把她丟出去。


    「啊、不是啦,我想起來了。要從上一個路口往左轉。」


    「……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到達你家啊。」


    「從這裏算起大概十分鍾左右。」


    「很明顯的,離出發地點有段不小的距離喔?」


    「美、美夏不是故意的!絕對不是故意的喔!」


    「算了,雖然我也不認為真摯又熱誠的你會故意迷路啦。」


    「唔嗯,美夏知道喔,剛才那句話是諷刺。佑作你到底想說什麽?」


    「如果說的直接一點,可以用兩種動物合起來的詞來形容喔。」


    附帶一提,是馬跟鹿。


    「……天馬?」


    「我真的不曉得你是笨(=馬鹿)到什麽程度耶」


    「美、美夏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算了,那這次要往哪邊走?」


    「這裏是哪裏?」


    「你是哪裏來的天馬啊!」


    「不要這樣誇我啦。」


    「我沒有誇你!不準害羞!」


    不過啊,一直進行這種對話的話,就算不背著她也會成為注目焦點。從打完棒球迴來的少年們傳來的目光尤其刺眼。


    可是這種雞同鴨講的對話為什麽會讓我這麽愉快呢?即使已經不是驅魔師,美夏本身還是沒有改變,這一點我深刻體會到了。


    「話說你啊……力量什麽的,你現在還有靈感那玩意兒嗎?」


    「唔嗯。那邊的陰影下有個意外死亡的小孩子幽靈。」


    「咿?」


    我試著凝視美夏所指的那支電線杆,可是不要說幽靈的樣子,我連氣息都感覺不到。


    「幽靈是那麽簡單就能找到的東西嗎?你是不是又在唬弄我啊。」


    「對現世沒有執念的死者並不多。幾乎所有的靈魂都會在現世停留長短不一的時間。像那個孩子的情況,從氣息薄弱地程度來看,他大概很快就會成佛了。」


    「是這樣子啊……」


    「那個窗戶有個自殺的上班族正在注視美夏這邊。」


    「……從現在開始禁止實況報導。」


    「附帶一提,剛剛已經跟四個幽靈擦身而過了。」


    「也不可以作事後報導。」


    一邊輕鬆聊天的我,有種很懷念的感覺。不是夏天剛開始時,跟美夏一起相處的事情,而是更早、更早之前……


    對了,我在以前——大概還是國中生的時候。常常跟早希並肩走著同一條路迴家。那時候我也常聽早希說哪邊有幽靈,或是哪裏有討厭的氣息之類的話。當時的我完全不相信幽靈這種東西,所以總是聽聽就算了。即使如此,早希還是一直跟我說著幽靈的事情。


    現在想想,如果沒有早希的話,我這一生都不會相信幽靈的存在吧。一定也沒辦法美夏發展出這種聊天打屁的關係。追根究柢,要不是早希的緣故,我也不會遇見美夏吧。


    「……仔細想想,我跟你還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啊。」


    「唔嗯,可說是一個夏天的aventure喔。」


    「你要說英文的話,請先弄清楚再用。」


    「佑作很沒禮貌耶。美夏可是很了解這個意思喔。翻成日語就是一時的浮氣(注6:浮氣位日文中指的是劈腿、外遇。)」


    這完全不對吧。


    「那我問你,浮氣是什麽意思?」


    「唔、唔嗯……該怎麽說呢,比方說從剛剛到現在,在佑作背上搖來搖去、飄飄然的感覺吧?」


    雖然意思完全不對,可是因為差得太遠


    反而有種相近的感覺。


    「那來個根本上的問題……對美夏來說戀愛是什麽?」


    「思?是在說生殖行為吧?」


    「……我已經充分了解到,協會的教育係統有很大的缺陷。」


    她過去被稱為天才的驅魔師—禦崎美夏。可是這家夥卻極度缺乏一般常識,完全沒有半點融入社會的技巧,也不擅於和其他人交流。


    美夏以後該怎麽樣生活下去才好?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呢?


    ——那麽佑作先生,接下來就拜托你羅。


    到現在我才重新體認到,千佳子說的話有多沉重。


    「佑作,這裏喔,這裏就是美夏的家。」


    終於到達的地方,是和我預料中相反,漂亮雅致的公寓。換句話說就是設計感很棒的公寓。看起來似乎才落成沒多久。大理石麵的正麵大廳,在暖色係的照明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以門牌的數量來看,有十五層樓——在鄉下地方的鳴海市裏,可以說是超高層公寓也不為過。


    而在整齊排列的門牌最上麵,寫有『禦崎』兩個字。


    「你住在這麽好的地方啊。」


    卻老是過著為食所困的生活。


    「協會的作風,每一次都是這麽誇張……」


    「這樣啊,房子也是協會準備的啊。」


    從過去聽到的情報來判斷,協會似乎是個世界性的組織。在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世界裏究竟有多少位驅魔師正活躍著呢?到底能夠動用多大規模的資金呢?


    算了,反正跟我沒關係。


    美夏說自己可以走路了,於是我把她從背上放下,讓她帶著我走。在最高層最裏麵角落的房間,就是美夏的家。


    「……我迴來了。」


    門的另一邊,是一片沉靜幽暗的黑色。明確地告知來客這裏沒有人在。美夏很有禮貌地打了聲招唿才踏進這個房間。


    「第一次有客人到這個房間。歡迎光臨,佑作。」


    「喔喔……打擾了。」


    來到應該是客廳的地方,哢嚓一聲點亮了電燈。


    在這個瞬間,我啞然失聲。


    這個房間一點也不豪華,反而正好相反。


    相當寬廣的房間——不、實際上沒有大到讓人吃驚的程度,隻是擺設太簡單的關係造成錯覺。


    裏頭的擺設隻有兒童用的鐵管床跟白色的皮沙發。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家具或是私人用品。沒有上漆的水泥牆壁和天花板,以及全新的木質地板,在夏天的現在意外地給人一種寒冷的印象。


    「對不起。因為沒想到會有客人來,房間亂了點。」


    「咦……亂了點?」


    我再巡視一次整個房間。


    哪裏雜亂了。老實說這裏也沒有東西可以亂放吧。


    「……啊、沒、沒事,沒什麽。請隨便坐吧。」


    美夏閉上眼搖了搖頭。而再度張開的眼睛,看起來似乎有點傷心。美夏的眼睛到底映照著什麽東西呢?是在看這個房間的某樣東西嗎?


    「我說啊,美夏你才該稍微休息一下吧?畢竟剛剛都還站不穩呢。」


    「隻是肚子餓了而已,吃飯會比休息更快恢複。」


    「美夏說完以後站在廚房前,因為是吧台式廚房的關係,所以即使她站在廚房,從這裏也看得到美夏的臉。


    這樣就不用擔心了——我在房間正中央的沙發上坐下。雖然對於是不是可以隨便坐上去這件事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是看起來似乎沒有其他能坐的地方,也就沒辦法了。


    我慢慢地在沙發坐下,重新觀察房間的樣子。真是間缺乏擺設到令人讚歎的房間。就連窗戶上也沒有窗簾。一點都沒有適合人居住的感覺——更不要說是一個十四歲女生自己住了。


    在我四處觀望的時候,美夏端著一個放有兩個碗公的餐盤走了過來。美夏看起來很幸福的表情,打消了我對這個荒涼的房間所抱持的一切疑問。


    「久等了,哥——」


    凍結的話語。


    「……啊……不是……剛才是……」


    「呃……總之在麵條泡軟之前快吃吧,美夏。」


    「唔……唔嗯。」


    美夏用不熟練的動作擺放碗公。因為沒有桌子,所以直接放在地板上。


    「喂,等等。這是什麽?」


    「嗯?是拉麵啊?」


    拉麵……嗯……雖然的確是拉麵……


    碗公裏冒著熱騰騰的蒸氣。底下的湯汁很清澈,應該是鹽味的湯頭吧。在湯裏飄著麵條。以上完畢。


    「……你說過,拉麵是你擅長的料理吧?」


    「唔嗯,我每天都煮喔。」


    「……那,為什麽沒有放進任何的配料?」


    「佑作討厭鹽味拉麵嗎?」


    「我不是在說湯頭!話說這個波浪狀的麵條,很明顯就是泡麵吧?這隻是煮完麵以後再溶入湯包吧?」


    「煮麵的拿捏相當困難呢。」


    「喔—……」


    我試著吸了一口麵條。


    「……太軟了。」


    「所以我說過啦,很困難呢。」


    「你等我一下——等很多下。」


    我把碗公跟美夏留在原地,衝進廚房。


    置物櫃裏——嗚哇,全都是泡麵。再來是冰箱——呃,根本沒這東西。


    「這個家是怎麽了。」


    「美夏打算自己建立一個有居家氣息的家庭喔。」


    「不要挺著沒有東西的胸部自誇!」


    我終於領悟到,美夏在學校特立獨行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私生活才能展現她真正的實力。可說是美夏的世界。


    我歎了口氣迴到碗公前麵。要是麵再軟下去就難以入口了。


    「你三餐這樣吃,難怪會昏倒。肉跟菜也要好好攝取。」


    「這個時候生的東西容易壞。」


    雖然不禁會覺得這句話很有常識的樣子,但是不可以被騙。不過基本上一個沒有冰箱的人,能說出這番話也算不錯。


    真是的……真拿她沒輒。


    「美夏,以後吃飯時間來我們家吃好不好?我媽好像對你有相當正麵的誤解,我想她會很高興地招待你的。」


    「可是,這樣給你添麻煩——」


    「要是你在我眼前昏倒,還要把你背迴來才麻煩吧。」


    「這、這樣說也是……」


    美夏低著頭,滋滋作響地吸著麵條。可是因為很燙的關係,她的眼角滲出淚水,還伸出通紅的舌頭。


    「貓舌頭。」


    「吵、吵死了。」


    沒錯,就像貓一樣。在不知如何討好人的環境下長大的野貓。看似自由奔放,骨子裏卻是一個人什麽也做不到的弱小存在。


    我也不過是拿東西喂了那樣的野貓,然後自以為滿足罷了。可是啊,要是沒有人喂食的話,野貓根本無法生存。


    所以說,像我這樣的家夥應該還是有必要存在的。


    吃完飯後,美夏為了洗碗而迴到廚房。雖然我想幫忙,不過被美夏斷然拒絕了。無所事事的我再次迴到沙發上坐下。雖然再怎麽說也隻是碗泡麵,但是填飽了肚子也是事實,飽足的胃袋讓頭腦的運轉遲鈍起來。


    我坐在恐怕是高級品的沙發上想事情想到出神。


    想著美夏的事、千佳子的事、秋人的事——還有,早希的事。我曾經認為說過要驅除早希的美夏,總有一天會成為我的敵人。而她的兄長秋人,也被我視為更恐怖的存在。但是迴過神來,我現在卻在美夏的家裏像這樣悠閑地休息。


    的確,有些事物是不會變的,但是會改變的事物一樣也存在著。我和


    早希的關係會是哪一種呢?能夠永遠像現在一樣持續下去嗎?還是說總有一天會不得不改變呢?如果有那麽一天,什麽時候會到來呢?


    當那一天到來時,我還能保持我自己的樣子嗎……


    〇


    「……嗯……」


    看來我似乎不知不覺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從窗戶穿入的夕陽把整個房間染成紅色。因為飯後的飽足感,還有沙發坐起來很舒適的關係——不,應該不止這些。我見到自從海邊的事件之後就認為不會再見麵的美夏,也許這件事讓我一直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了。


    「說到美夏,她人在……」


    「……唿……唿……」


    「嗚哇?」


    美夏就在我眼前。她把我的雙腳分開坐在中間的沙發上,背部靠在我身上,發出睡著的唿吸聲。


    「那個……」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雖然我試著迴想,卻隻能想到自己一邊聽著廚房的水聲,一邊在沙發上昏昏欲睡的時候為止。也就是說,美夏洗好碗之後,刻意鑽到我身上嗎?


    「……呃,現在要怎麽辦?」


    現在想站也站不起來。雖然可以選擇把美夏叫醒——但是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跟女孩子獨處,而且還是貼身的狀;再加上窗外一整片染紅的暮空——在這種情況下叫醒美夏的話,氣氛肯定會很尷尬。


    所以這時候我能采取的行動隻有一個。


    「咕嗚——」


    就是裝睡。


    ……不對,不需要打唿吧。


    我偷偷瞄著輕輕發出唿吸聲的美夏。雖然這時是第一次看見美夏的睡臉了,但是在這麽近的距離下觀看就是第一次了。


    之前曾經聽說過美夏有北歐人的血統。這頭金發,還有現在被眼皮蓋住而無法看見的青色眼珠,的確和日本人不一樣。即使如此,我覺得她小巧的鼻子跟圓圓的臉頰和日本人的樣貌很相似。以驅魔師的身分在全國——搞不好是全世界奔走的禦崎美夏。她的祖國到底是哪裏?她擁有可以迴去的故鄉嗎?


    看過整個房間,我不認為這裏就是她真正的家。萬一這裏就是她的家,那也太過悲哀了。那就代表她沒有一個可以迴去的場所。


    不,也許驅魔師基本上就是這樣的人種。沒有能夠迴去的場所,僅僅為了驅除惡靈而不斷飄泊……也許就是這麽孤獨的職業。


    「……哥……哥……」


    一瞬間我以為美夏醒了,讓我身體僵硬起來。不過那隻是單純的夢話而已。


    如果美夏沒有能夠迴去的場所,那麽唯一的安身之處就是哥哥身旁吧。大概就像這樣用背倚著哥哥,美夏才能夠不斷忍受孤獨吧。


    「……哥哥……不要走……」


    美夏的臉頰貼在我身上磨蹭。也許是夢到哥哥過世的夢境吧。


    「……不要讓美夏……一個人……」


    「美夏……」


    看著焦躁的美夏,我摸摸她的頭。就像她哥哥做的一樣,溫柔地、慢慢地。美夏的臉上很快地出現一點笑容。


    「嗯……那……美夏也要當驅魔師……」


    哥哥過世的夢?不對。美夏所夢見的,是哥哥出遠門時的夢。留下年幼的美夏一個人,禦崎秋人前去驅除惡靈的時候。


    「這樣的話……跟哥哥……」


    美夏成為驅魔師的理由,搞不好是為了跟哥哥在一起也說不定。不想被優秀的驅魔師哥哥拋下,也不想成為累贅,於是美夏拚命地追趕。於是在她努力前進的期間,美夏自己也成長為一個赫赫有名的驅魔師。


    「這樣啊……你很努力呢。」


    被稱為天才的禦崎美夏,她不是靠字麵上所說的天賦之才拿下這個名號,而是仰賴難以想像的努力才贏取到這項美名。


    「……美夏。」


    如果我對這家夥說可以不用再努力了,這樣真的好嗎?因為繼續從事驅魔師的理由消失了,所以告訴她可以放手不幹,這樣真的好嗎?


    「結果在河川地那裏也沒聽完。你以後想要做什麽呢,美夏?」


    我當然知道問了也不會得到迴答。可是我還是不能不問。


    「你以後——」


    「——美夏,以後要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美夏的手臂繞上我的脖子。這個瞬間我想起在海邊發生的事,反射性地把這雙手抓起來。


    青色的眼珠再一次現身。


    「……?佑、佑作?」


    「啊……」


    「美、美夏、現、現在是、怎麽……」


    我移開了視線。


    我沒辦法正視那雙青色眼眸。


    「抱、抱歉。」


    「不、不、不會,美夏才是……」


    我放鬆手上的力道。但是美夏似乎沒有從那裏起身的意思。她隻是低頭縮著身子,繼續坐在我的兩腳之間。


    「美、美夏沒有說什麽奇怪的話吧?」


    「沒、沒有。」


    「那、那就太好了……」


    交談的最後一句話結束了。就連時鍾的聲音都沒有的房間已經變成完全的靜音了。不,耳朵還能聽見我的心髒跳動的咚咚聲。美夏的心髒也跟我一樣跳得很快吧。雖然很好奇跳動的速度不知道有多快,但是要把耳朵貼在胸口上聽是不可能的。


    「現、現在幾點了?」


    「咦?對、對喔。我想大概——」


    可是也不需要問了。沒有窗簾的窗戶外頭,已經是一片夜晚的微暗了。


    「佑、佑作,差不多要迴家了吧?」


    「啊、啊啊對喔。不早點迴去有個家夥會擔心很多事的。」


    「……說的也是啊。」


    是我看錯嗎?剛剛美夏一瞬間出現不高興的表情。


    可是那真的隻有一瞬間,美夏起身之後,用往常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麵對著我。


    「今天給你添了麻煩,真對不起。作為賠罪,我送佑作迴家吧。」


    「不用了,我知道路所以沒關係。而且,女孩子單獨在外麵是很危險的。」


    「唔—……」


    而且原來幾乎不會關心別人的美夏,居然會說出自己要送我迴去這種話……讓人格外地感觸良多。


    「這樣美夏也不能去佑作家吃飯了。」


    我看見口水從美夏的嘴流出來,幾乎可以用綿綿不絕來形容。


    就算隻有一瞬間,對美夏另眼看待地我真是個笨蛋。


    「你一輩子都不用來了!」


    「為什麽!?」


    果然——美夏還是美夏啊。


    出了公寓以後,外麵已經完全變黑了。抬頭看天空會發現無數的星星。對了,聽說在日夜交替的時段最容易出現幽靈……


    我突然發現,在電線杆的影子下有個人影在向我招手。


    「……佑作先生、佑作先生。」


    「嗚哇?」


    出出出、出現了——?


    「討厭,為什麽一副像是看到幽靈的臉?」


    噘著嘴從陰影下出現的是,


    「咦……咦、千佳子?你不是迴去了?應該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說得很過分耶,我一直在等呢,等佑作先生出來。」


    接著,噘起的嘴又翹的更高了。


    「讓我等了好久。待到這個時間才出來,究竟在做什麽?」


    「那……個,那是……」


    吃了午飯、睡了午覺——咦?我到底在做什麽?


    「……唿,算了。稍微走一段路吧。」


    「喔、喔喔。」


    我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被千佳子催促著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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