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天,我的朋友雇了一名扛行李的隨從,出外旅行。四處旅遊泡湯,將經曆寫成書出版,是我這位朋友的工作。平時都是我與他同行,但因為我在上次的旅行中吃足了苦頭,所以從那之後一直都窩在家中,足不出戶。因為這樣,我那位朋友隻好另外雇用別人。


    前不久,這位朋友從旅途歸來,來到仍舊意誌消沉的我麵前。但他模樣有異,顯得神情抑鬱。


    「怎麽了?」


    經我詢問後,他以僵硬的表情迴答道:


    「也沒什麽啦,就隻是在旅途中發生一些不可解的怪事。」


    「跟老師一起旅行,怎麽可能沒發生不可解的怪事呢。」


    我向來都稱唿這位朋友為老師。


    「或許吧……」


    「那麽,到底是發生什麽事?」


    「他死了。」


    「誰啊?」


    「我雇來扛行李的隨從……而且死法離奇……」


    這位朋友語畢,用手指梳弄他那頭容易被誤會是女人的長發。


    他雇用的男子是名膚色白淨、身材清瘦的青年。我這位朋友之前在一家熟識的書店詢問是否有人願意和他一同旅行時,老板帶來這名青年。據說青年充滿幹勁。而且他似乎從很早以前便看過我這位朋友的書,兩人相談甚歡。


    「我也很希望日後能和老師一樣寫書。」


    在旅行時,青年捧著行李,邊走邊這樣說道。


    「哦,寫什麽樣的書?」


    「我想寫網羅各種恐怖故事的書。」


    「你喜歡恐怖故事嗎?」


    「喜歡。我已故的母親常說恐怖故事給我聽,我永遠也忘不了。小時候每當天黑後我還不想睡,母親看不下去,便會對我說『可怕的東西會來找你哦』。我反問她『什麽是可怕的東西?』母親便告訴我鬼魂和妖怪的故事。她其實是想讓我怕黑,好早點睡覺。母親常講恐怖故事給我聽,我很愛她。但前不久,她因感染風寒而過世,她的屍體很美。啊,對了,老師,我們來說百物語吧?您知道百物語吧?」


    「知道啊。人們依序講怪談,然後逐一熄去座燈燈芯上的火,對吧?」


    「聽說講完第一百個故事,熄去所有燈火時,就會有鬼魂出現。等我們抵達宿場町,在那裏找到旅店後,就來試試看吧。」


    「可是,我們隻有兩個人。這表示我們得各說五十個故事。而且我知道的怪談也不到五十個。」


    「自己編故事也行。講您從旅途上認識的人那裏聽來的恐怖古老傳說,也沒關係。」


    「要講一百個故事,那不就得講到天亮?這樣會影響旅行。」


    「那就不要一次講一百個故事,改為在旅途中講完一百個故事,您覺得如何?」


    「那倒是無妨,況且也沒有座燈。要準備一百根燈芯可不容易啊。」


    為了加深彼此的交流,我這位朋友接受了青年的提議。之後每天晚上,兩人輪流說自己所知道的怪談。在旅店投宿時,鋪好兩人的棉被後,便開始講鬼魂和妖怪的故事。一個晚上輪流說完五個左右的故事後,便就寢睡覺。


    那名青年確實知道很多怪談。都是我那位朋友以前從沒聽過、令人頭皮發麻的故事。當中可能有青年自己編造的故事,肯定也有小時候他母親告訴他的故事。至於我那位朋友則不知道那麽多怪談。不過,他從旅店老板和在茶屋認識的老人那裏,聽過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全都記在他的日記本裏。入夜後,輪到他講故事時,他就會拿出來講,讓青年聽得膽戰心驚。


    不久,兩人終於抵達溫泉目的地。那裏風光明媚,氣候宜人。山坡到處靄氣蒸騰,朝天空冉冉而升。四周彌漫著硫磺味,還有人用竹籃裝著用溫泉水煮好的雞蛋叫賣。


    他們在溫泉旅館遇見那位老婦人。老婦人為了舒緩腰痛而前來泡湯療養。他們常在溫泉旅館的走廊上擦身而過,就此變得熟稔,而開始交談。


    「聽說那位老婦人在溫泉旅館遺失了一把心愛的發梳。」


    青年在露天溫泉裏泡湯時,提起此事。聽說是傍晚時分,我那位朋友出外散步時,青年百無聊賴,便與老婦人喝茶聊天。當時聽她提起發梳的事。


    「聽說是她母親也用過的一把心愛的發梳。老婦人說,一定是掉落在旅館內的某處。」


    我那位朋友頭發像女人一樣長,整個在水麵上擴散開來。如果頭發會影響到別人,他會先梳成發髻後再泡湯,但當時隻有他與青年兩人,所以他沒留意頭發的事。


    「你要是發現掉地上的發梳,不可以馬上撿起來哦。」


    我那位朋友對青年說。


    「咦,為什麽?」


    「發梳這個稱唿源自於『奇』字。因為它是頭上的裝飾品,所以人們認為主人的靈魂會棲宿其中。發梳自古便被做為咒術用的道具。而且發梳音同『苦死』1。據說要是撿拾掉落的發梳,就如同是撿拾了苦和死。以前的人發梳不借人,也不向人借。」


    「可是,那遺失發梳時怎麽辦?如果不能撿的話,那不就滿地發梳了。」


    「如果沒辦法,非撿不可的話,要先踩過之後再撿。」


    「哦……原來發梳有『苦死』的意思啊……」


    青年如此喃喃低語,凝望著雇主漂浮在水麵上的長發。


    二


    他們在那趟旅行中造訪了幾座溫泉旅館。和泉蠟庵打算逐一確認這些溫泉旅館的素質好壞,好在日後寫進旅遊書中。對於煩惱該住哪家旅館好的人們來說,這樣的記載頗有助益。


    他們在第一家旅館住了兩晚,第二家旅館也住了兩晚,正準備前住第三家旅館時,那名青年在旅館門口說道:


    「老師,從今天晚上起,請讓我單獨睡一間房。」


    「可是,這樣得付兩個房間的住宿費。」


    「可以從我的工資裏扣除。我再也無法忍受待在老師您身旁。」


    「無法忍受?為什麽?」


    我這位朋友實在想不出原因。但他發現青年從不久前開始便舉止有異。一早醒來,青年便沉著一張臉,用餐時也都少言寡語。盡管兩人待在同一間房,青年也都坐得遠遠的,絕不與他目光交會。和青年說話時,他便皺著眉頭瞪向我那位朋友,有時甚至還會暗啐一聲。就寢前也不再說百物語了。我這位朋友還很認真地搜集恐怖故事,但還沒來得及說,青年便已背對著他入睡。


    「原因就在於你的掉發!」


    真是出人意表的迴答。


    「我、我一直深受你的掉發所困擾。所以我再也受不了和你共處一室了!」


    我那位朋友按著長發,困惑不解。他沒想到自己掉發的情形有嚴重到令青年如此憤怒的程度。不,話說迴來,青年無法忍受他的掉發,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的掉發都飛到我這邊來,教人受不了!」


    我那位朋友開始聽青年抱怨掉發對他的騷擾。例如青年迴客房時,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黏在腳掌上,一看之下發現是黑色長發。青年的頭發沒那麽長,所以他一看就知道是雇主的長發。起初他不以為意,但後來益發覺得不舒服。掉發似乎是隨風吹來,不知不覺間,黏滿了青年所蓋的棉被。泡湯時,長發漂浮在水麵,纏向青年的肌膚。就連衝澡時也是,他明明避開掉發,用水桶在澡池裏汲水,但衝完澡後,不知為何,耳朵、肩膀都沾滿長發,垂掛在他身上。這種情形接二連三發生,他似乎再也無法忍受。


    「但我這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呢。我掉發的情況有那麽嚴重嗎……你說的頭發,真的是我的嗎?」


    我那位朋友握住自己的頭發,向青年詢問


    。他不願承認自己會嚴重掉發。


    「當然是啊。如果不是你的頭發,又會是誰的?喏,你看這個。你掉的頭發像這樣飛過來,掛在我身上。」


    不知何時,有一根頭發纏住青年的手指。青年一臉不悅地將它甩開。那細長的頭發,不像男人的頭發,反而比較像女人的頭發。但這裏不應該有女人的頭發。兩人睡覺時,總是關緊房門。兩個大男人共處一室,怎麽可能會有女人的掉發呢。會是在泡男湯時,女人的頭發漂在水麵上嗎?與其這麽想,倒不如想作是我這留著一頭長發的朋友所掉的頭發還比較合乎邏輯。


    「這、這樣啊……我明白了,那也沒辦法。」


    青年緊咬著嘴唇,狠狠瞪視著我那位朋友。再這樣一起同住下去,也許會被青年拿刀刺殺。我那位朋友答應他的請求,在第三間旅館吩咐老板安排兩個房間。


    我那位朋友被帶往單人房,將行李卸向榻榻米上後,他伸展雙腳休息了一會兒。接著吃晚餐,泡溫泉,順便從剛認識的老人那裏打聽恐怖故事。不知不覺間,我這位朋友也開始覺得,記錄各地流傳的奇妙故事和傳說,也是件很有趣的事。類似的故事會隨著場所不同而有微妙差異。他很認真地思考是否能在旅遊書中對此做一番介紹。


    睡了一晚,天亮後,他一麵散步,一麵審查溫泉旅館的住宿品質。夾帶硫磺味的徐風吹向溫泉地。溫泉的水氣從山腳冉冉而升,消散於空中。此時適逢綠意盎然的時節。


    當他迴到旅館,享用客房裏備好的早餐時,拉門緩緩開敔,那名青年從門外走進。


    「老師!」


    青年大叫道。霎時間,我那位朋友心想,該不會是我的掉發遠遠地吹向他房間,他怒不可抑,要來殺找吧?不過青年的神情古怪,麵如白蠟。


    「那頭發……那頭發到底是……」


    青年跪在榻榻米上,已不是先前那瞪人的兇狠眼神。


    「也許那不是老師您的頭發……」


    「發生什麽事了嗎?」


    「老師,昨天晚上我為了不讓您的頭發吹進房裏,我對紙門和拉門的縫隙牢牢地貼上封條,然後才就寢。」


    「你也太會瞎操心了吧……」


    「這是為了謹慎起見。我向旅館老板要來紙門的貼紙,從房內用飯粒黏上。」


    青年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說明昨晚到剛才發生的事。在旅館裏住單人房的他,將紙門和拉門的縫隙都貼密後:心想,這麽一來,雇主的掉發就不會來礙事了吧,就此以愉快的心情鑽入被窩。


    「可是,我早上醒來一看……」


    青年在不舒服的觸感下醒來。他從棉被裏抽出手,正準備揉眼時,發現指縫間纏滿了黑色長發。他尖叫一聲,掀開棉被一看,棉被裏滿是淩亂的長發。


    「我原本還懷疑是老師所為,以為是您半夜潛入房內,將頭發撒在我四周。但封條完全沒有剝落的痕跡。倘若真有人潛入房裏,那封條應該會剝落才對。因為是貼在房內,所以也不可能是離開房門後又重新貼上。如果沒人進出房間的話,那這個頭發就不是老師您的。」


    「太好了!那我就沒掉發嘍!」


    我這位朋友得知自己沒掉發,比得知自己洗刷冤屈還要高興。


    「我還很擔心自己日後會成為光頭達摩呢。」


    「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吧!如果那些頭發不是老師您的,那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從被窩裏醒來後,青年繼續被頭發糾纏著。想換衣服時,長發不知不覺黏滿了衣服。仔細一看,榻榻米的縫隙處就像長雜草似的,布滿了頭發。就算一把扯下,丟往房外,一樣隻是白費力氣。明明已經將房裏的頭發全部收在一起丟了,但定睛細看後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又掉了幾根。明明已經徹底打掃過,但又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


    「今天早上我吃早餐時,才一不注意,頭發就纏住了筷子。不管再怎麽把頭發甩向一旁,它一樣很快又跑迴來。就像待在女人房間裏似的。宛如房裏有個女人,一直黏著我不放……對了,老師的房間不會冒出頭發來嗎?」


    「一點都不會。不過,這很像你最愛的怪談呢。」


    「這一點都不好笑!我、我雖然喜歡恐怖故事,但我可不想要遭遇恐怖的經曆啊!」


    青年滿臉怒容說道。


    「看來隻有我被纏上。不知從哪兒飛來頭發,緊纏著我不放。」


    「你可有什麽線索?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


    我那位朋友如此詢問,青年猛然一驚。


    「難道是……」


    「你想到了什麽對吧?」


    「不……」


    我那位朋友極力安撫青年,建議他一起去泡個溫泉,化解兩人原先的誤會。


    「我明白了。那我去準備一下。」


    青年站起身,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籲了口氣,望向剛才青年坐的位置。榻榻米上有掉發。他戰戰兢兢地拿起頭發仔細檢查。和他的頭發長得很像,但有個明顯不同的特征。我這位朋友的頭發烏黑亮麗,美得連女人都會忍不住迴頭多看一眼。但掉落在榻榻米上的頭發,卻像死人的頭發般,黯淡無光。


    青年泡在溫泉裏,一樣深受頭發所苦,他看手指間纏繞著頭發,覺得很惡心,忙著將它們取下,棄置一旁。傍晚時彌漫水氣的溫泉地,籠罩在昏黃的夕陽餘暉下。我那位朋友帶著情緒低落的青年外出散步,在一家知名的丸子店內打發時間。望著一名孩童和野狗嬉戲,青年的心情似乎好轉許多,開始說起久違的恐怖故事。就在這時……


    「啊……」


    青年緊按著臉。


    「怎麽了?」


    我那位朋友伸手搭在青年肩上,感到擔心。


    「不,好像是灰塵跑進眼睛裏了……」


    青年開始揉起眼睛。在一旁遊玩的孩童拋出手中的木棒,野狗邊吠邊往木棒奔去。在昏黃夕陽的另一側,形成一道長長的黑影。


    「喂,你那是……」


    我那位朋友發現從青年眼眶邊冒出一條黑線。


    「你別動。」


    他捏住黑線,用力一拉,從青年的眼球與眼窩問的空隙處拉出一條又細又長的頭發。這麽長的頭發竟然能跑進眼睛裏,朋友大為驚歎。那根從眼眶裏冒出的黑發,在夕陽的照耀下,於青年的臉頰上形成一條黑影。已完全拔出的頭發,略為濡濕,直直地垂落。青年驚恐地望著它,接著站起身走到店門旁,將剛才吃進肚裏的東西嘔個精光。


    三


    「我撿到一把老舊的發梳。」


    待迴到旅館,在我那位朋友的房間休息時,青年才談起此事。旅館的女傭替他們準備好了晚餐,但青年沒半點食欲。昏暗的戶外傳來陣陣蟲鳴。


    「發梳?」


    「是的。在前一個旅館,不是有位老婦人一直嚷著說她的發梳遺失了嗎?」


    「哦,你說過這件事。」


    「當時我走在走廊上,發現那把掉落的發梳。它呈半圓形,外型很老舊,但上頭的裝飾很美。」


    「可是之前你完全沒提過這件事啊。」


    「我撿起來一看,上頭的梳齒纏滿頭發。」


    「你沒先踩一腳,就撿起來嗎?」


    發梳音同「苦死」。


    撿拾掉落的發梳,就如同撿拾苦與死。


    以前的人在撿拾發梳時,會先踩一腳後再撿起。


    「因為發梳上頭的裝飾很漂亮,所以我忍不住據為已有,才會一直忍著沒說。」


    我那位朋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老師,那些頭發和我偷來的發梳一定有關聯。這是在責怪我嗎?」


    似乎起風了,麵向緣廊的紙門微微顫動,發出聲響。


    我那位朋友暗自思索著該如何處理。明天得迴老婦人住的那家旅館,向她說明原委,並歸還發梳。要是她還住在那裏就好了……


    青年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拉開紙門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猜他是要去上茅房,所以也沒叫住他。但等了許久,始終不見他返迴。難道是迴自己房間去了?雖然化解了誤會,但兩人還是分住兩間房。


    哢啦、哢啦,傳來紙門的顫動聲,他豎起耳朵細聽。


    不久,走廊感覺有人在奔跑的動靜。


    「客官,請您別這樣!」


    傳來女傭的聲音。


    我那位朋友站起身,朝聲音的方向走去。


    溫泉旅館的庭院有東西在燃燒。有人正在那裏生火,焚燒集中的落葉。在豔紅的火光照耀下,青年佇立一旁,流露出茫然的陶醉眼神。青年將那半圓形的發梳投進火焰中。一把老舊的發梳。梳齒上纏滿了黑發。黑發在火焰的熏炙下冒出白煙,就此卷曲蜷縮。發梳表麵發黑,火舌逐漸往它身上舔舐。


    旅館老板和女傭怕火會燒向建築,急忙用水桶汲水趕來。但他們發現青年那怪異的模樣後,頓時不敢動彈。青年眼中映照著火焰,嘴角泛起冷笑。


    「老師,我喜歡恐怖故事。每次我不睡覺,我已故的母親看不下去,就會在我耳邊說恐怖故事。她臉緊貼在我耳畔,唿氣時癢極了。啊!我日後要是能搜集眾多恐怖故事,集結成書就好了。我母親最疼愛我了。為了讓我安心,她總是在枕邊輕拍我胸口。母親的長發垂落,不時會掠過我鼻端。」


    青年燒完火後,坐在緣廊上,望著幽暗的前方說道。


    他挨了旅館老板一頓罵,隔天早上便會被趕出這裏。


    從房裏取來的座燈,以微弱的燈光照亮四周。


    緣廊外宛如貼上黑布般幽暗。


    飛蟻飛來,在兩人身邊盤旋後,複又迴到黑暗中。


    「老師,這個故事,請您一定要說給別人聽。」


    「這個故事?」


    「頭發糾纏我的故事。這會是很出色的怪談吧?」


    「嗯,確實是怪談。」


    青年嘴角輕揚,站起身,迴到自己房間。


    我那位朋友也迴到自己房間,熄去座燈的燈火。


    發梳已完全化為焦炭,無法歸還老婦人,但這麽一來,青年應該就能高枕無憂。倘若從明天起能過得安穩,那就好了。我那位朋友如此思忖,就此入睡。


    翌晨,我那位朋友醒來後,馬上著手整理行囊。昨天就說好了,今天旅館不提供早餐,直接請他們走人。青年是否已經醒了呢?要是太晚走,那肯定會吃不了兜著走,他決定去青年的房間查看。


    來到青年的房門前,他朝緊閉的紙門內叫喚。


    「喂——」


    沒有迴應。他叫了幾次,結果全都一樣。打開紙門一看,映入眼中的是鼓起的棉被。青年以棉被蒙住臉,還沒睡醒。


    「喂,該起床了吧。」


    我這位朋友走向前掀起棉被。他是個很冷靜的男人,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禁因震驚而無法動彈。那名青年在被窩裏兩眼翻白,雙手抬至脖子一帶,一副痛苦掙紮的模樣。他早已斷氣,全身僵硬。長發從他唇際垂落。不光隻有一、兩根。而是無數長發從口裏往外湧出。青年口中塞滿大量長發。一路從舌根處往外纏繞,纏向他的齒縫。我這位朋友急忙找旅館的人來,在大批圍觀者麵前拉出青年口中的長發,結果綿綿不絕地從他體內拉出大量頭發來。


    四


    「……就是這麽迴事。」


    我這位朋友說完後,輕撫著頭發。我定睛望向榻榻米上。仔細找的話或許找得到,但目前沒看到他掉發。


    「後來怎樣呢?」


    「還能怎樣。我又不能帶屍體迴來,隻好在那座市町將他埋葬。原本我一直在想該怎樣向他親人解釋。不過就結果來說,他早就已經沒有親人了。」


    我盤起雙臂。


    「老師,真有這麽一迴事嗎?」


    「你懷疑是我捏造的?」


    「你該不會是為了嚇我,而刻意編造這個怪談吧?」


    「在之前那趟旅程中,我確實是四處搜集恐怖故事,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你隻要去調查一下就會明白。到那座溫泉地問那家旅館老板,他一定還記得。因為他看到屍體後,嚇得臉色發白。話說迴來,我嚇你有什麽好處?這樣未免太低俗了。」


    「這樣是很低俗,不過看別人那害怕的模樣也挺有趣的。而且精采的恐怖故事,會借由人們的口耳相傳,而一直流傳下去。自己編造的故事若能這樣流傳,也很有意思。你很期待我到酒館向眾人宣傳這個故事吧?」


    「就算你沒宣傳,那處溫泉地的人也會互相流傳。到那裏泡湯的人,應該會把那名青年遭頭發殺害的故事帶迴來才對。」


    「如果這是真的,那實在太遺憾了,終於出人命了。話說迴來,之前我和老師你一起旅行時,都沒鬧出人命,還真是不可思議呢。」


    我和這位朋友一起旅行時,多次陷入九死一生的險境。此刻我在家裏療養,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對了,這次你沒迷路嗎?」


    老師是個嚴重的路癡。能順利抵達目的地的情況少之又少。他一定會在某個地方走錯路,前往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一次本以為是在山路上迷路,沒想到竟然來到無人島,更有一次撥開草叢,竟然走進別人屋裏的土間。對了,有一次因為迷路而隨意亂走時,竟然隻花了半天的時間,便走完十天的路程。


    「當然有,迴程時迷路了。」


    「請不要講得這麽理直氣壯。你應該反省一下吧。」


    「真把我折騰死了。一天之內好幾次走錯路。改天再告訴你這件事。不過,自己一個人迷路還真是落寞啊。旅行果然還是需要有伴同行。迷路時,看隨從那慌亂的模樣,會讓人感到莫名鎮靜。」


    「請你也設身處地站在同行者的立場想一想好不好?」


    「說到剛才那個頭發的故事……其實還有後續發展。我把青年下葬後,前往先前那第一家溫泉旅館,找那位老婦人。」


    「那把發梳原本的主人是嗎?找到了嗎?」


    「找到了。但很古怪。我們兩人雞同鴨講。我本想就發梳的事向她道歉,但她卻不懂我在說些什麽。」


    「和老人雞同鴨講是常有的事。人上了年紀就是這樣。」


    「不,不對。那位老婦人根本就沒有什麽發梳。和她一起來泡湯的孫女也這麽說。對了,之前我漏提了,那位老婦人有位孫女與她同行。她的孫女也不知道發梳的事。」


    我這位朋友撫摸著下巴,陷入沉思。


    我想起他剛才說的話。對了,那名老婦人遺失發梳,為此發愁的事,我朋友並未親眼目睹。是他與那名同行的青年一起泡露天溫泉時,從青年口中聽聞。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猜想,老婦人找尋發梳的事,是青年自己編造的。」


    「咦?」


    「他在說謊。他先來這麽一段前戲,好跟他遭頭發襲擊的故事串連在一起。」


    「那麽,那把燒毀的發梳又是怎麽迴事?你不是親眼看他燒了那把半圓形的老舊發梳嗎……」


    「那不是老婦人的發梳。一定是他自己的。肯定是在出門旅行時,事先放在他的行李中。和從他母親屍體上扯下的大量頭發放在一起。對了,那些頭發好像是他母親的。我調查過這件事。聽說那家夥在母親死後,從屍體頭上扯下頭發。這是他鄰居們說的,有人親眼目睹。所以他在出發旅


    行前,才會在行李中塞滿頭發。房裏散落一地的頭發,也是他自己撒的。他先把頭發藏在手中,一會兒塞進自己眼裏,一會兒讓它漂浮在溫泉上。所以我懷疑他是自殺。是自己把他母親的頭發塞進嘴裏。為什麽他要這麽做?我也不知道。不,隱約猜得出來。不,我還是搞不懂。就當作不知道吧。日後有一天,他的死被當作精采的怪談廣為流傳,那應該就是他所期望的吧。」


    我這位朋友如此說道,從懷中取出一本略嫌肮髒的日記本。他旅行時總是隨身攜帶。


    「我想,這或許能供你打發時間。」


    他擱下日記本,就此起身離去。那長發披肩的背影猶如女子。像馬尾般綁成一束的長發,左右擺蕩。


    他離開後,我翻閱起那本日記本,上頭寫滿他在旅途中聽聞的恐怖故事。雖然不到一百篇,但已累積不少數量。采記錄式的簡潔文章,更加營造出冰冷的氣氛。


    看了一會兒後,我發現頁麵間夾著一根長發。不帶半點光澤,就像從屍體頭上拔下的頭發。看了教人心底發毛,於是我以手指捏起它,想往外丟。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頭發的一端就此揚起,猶如一尾昂首吐信的蛇。像黑線般的頭發,仿佛有生命似的,緊黏在我手背上。那既癢又可怕的觸感,令我急著想將它甩開,但偏偏它緊黏著不放。就像女人一樣。一個搖著頭,百般不願,緊纏著我不放的女人。那根頭發做出要爬向我手臂,朝我臉部而來的動作。在它鑽進我衣袖前,我的另一隻手已抓住它,將它扯離我的肌膚。這時,它就像死了心一樣,無力地垂落,順著風飛往他處。那到底是什麽?我告訴自己,一定是風的緣故,讓它剛好看起來像是有生命一樣,如此而已。


    1譯注:發梳日文漢字為「櫛(くし)」,音同「奇し」(くし)」,原意為神秘、不可思議。日文讀音與「苦死」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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