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幹道整頓完善,各地往來頻繁後,人們逐漸明白,各地都有形形色色的特產。品嚐當地才能捕獲的鮮魚、當地特別栽種的蔬菜,也成了旅行的樂趣之一。人們開始出外遊山玩水,以期待又害怕的心情舉箸嚐試從未見識過的地方料理。之前我曾見過五名結伴同遊的旅客,麵對以蟬製成的天婦羅,舉筷躊躇的模樣。他們以手肘撞著彼此,互相牽製。最後眾人一同把菜塞進口中,也沒說好不好吃,就隻急著喝茶以便將菜咽進肚子裏。那一幕著實有趣。


    以我來說,就算有令人意外的菜肴端到麵前,我也會盡可能麵無表情地吃下去。光憑外表而決定不吃某樣食物,是很不應該的事。這是我朋友和泉蠟庵的名言。不管什麽料理,都要鼓起勇氣一口塞進嘴裏。若不這麽做,對做菜者很不禮貌。別人送上的料理,要心存感激地吃完。和泉蠟庵在他的書中總不忘寫上這句話。


    不過,曾經在某個地區,當地人向我們端上一鍋散發強烈惡臭的魚肉火鍋。我與和泉蠟庵光聞到從鍋裏升起的熱氣,便快要無法唿吸。熱氣進入眼中後,一陣又痛又癢的感覺襲來,使我淚如泉湧,順著臉頰滑落。我們以衣袖遮住嘴巴,互望一眼,彼此在心裏告訴對方——吃下這個東西,肯定會有生命危險。


    「你不是說你肚子餓嗎?你就盡量吃吧。」


    和泉蠟庵屏住唿吸。將火鍋推向我麵前。


    「老師!你忘了自己在旅遊書上寫的話嗎?」


    「什麽話?」


    「別人送上的料理,一定要吃下肚。你不是每次都會在書上這麽寫嗎?」


    「那得視情況而定。耳彥,這一定是哪裏弄錯了。因為你看這根本不像料理,像是在整人嘛。」


    「這種話對做菜的人太沒禮貌了!」


    「可是你看這火鍋,簡直就是地獄啊。」


    我不小心吸入火鍋的臭味,然後不由自主地產生幻覺。鍋裏熬煮的魚,那遭人大卸八塊的肉身,看起來猶如墮入地獄、不斷痛苦掙紮的人們。


    最後,我們就像那些麵對蟬天婦羅,舉筷躊躇的旅人們,在彼此牽製下,同時把料理送入口中。雖然那驚人的臭味教人退避三舍,但味道倒是一吃就上癮。


    不過,有東西吃就算不錯了。在我們走訪各地的過程中,曾到過一座村莊,村裏的人個個麵黃肌瘦。他們的身體瘦得像皮包骨,雙眼浮凸,模樣古怪至極。應該是遭逢幹旱,糧食短缺的緣故。孩子們饑餓難耐,甚至啃起了樹皮。而我們就是在路過那個村莊不久後遭到襲擊。


    和泉蠟庵是個大路癡,連走在筆直的道路上都會迷路,走到不知名的場所,是個很不適合旅行的人。我是他的隨從,負責幫他扛行李,他說話時,我高興就點頭附和,嫌麻煩時就當它是馬耳東風。這天,我們正朝宿場町走去時,在山腳的道路上遇見一名因腳扭傷而坐在地上的女子。女子有一對細長的雙眼,如同用刀子在臉上劃出的兩道細縫。和泉蠟庵朝女子腫脹的腳踝看了一眼,取出身上攜帶的膏藥分了一些給她。


    「啊,你們在找尋溫泉是嗎?」


    女子如此問道。和泉蠟庵說明他是旅遊書作家,為了寫作而四處找尋溫泉。市麵上各種做為旅遊指南的旅遊書應有盡有,但真正博得眾人好評的,是對各地溫泉有詳盡介紹的旅遊書。和泉蠟庵受出版商委托,搜集市麵上旅遊書尚未提及的溫泉傳聞,並親自前往探尋,以確認是否真有其地。這次同樣也是一趟找尋溫泉之旅。


    「既然這樣,我知道有一處不錯的溫泉地哦。」


    聽女子說,隻要泡過那座溫泉,皮膚就會變得光滑,全身疲勞也能就此紓解,可以舒服入眠。隻要走進前麵的岔路,再往山上的方向走一段路便可抵達。那裏有座民宅,向屋裏的人詢問後,對方便會告訴你們詳細的地點。


    我們向女子答謝後,便開始找尋那座溫泉。似乎連和泉蠟庵也沒聽過這個地方有這麽一座溫泉。如果此事屬實,那就太走運了。因為我們發現了一座都城的人們都不知道的溫泉。


    但天底下沒這麽好的事。我們照女子的話轉進岔路,走了一段路之後,突然浮雲蔽日,天色驟暗。一副風雨欲來之勢,這時揚起一陣風,吹動周遭的草木。


    驀地,草叢裏冒出一個像黑熊般的巨大身影。那家夥擋在我們麵前,手中握著一把刀鋒有缺口的大刀。不過事實上,這名彪形大漢就算手上沒拿武器,光靠空手也有辦法宰了我們。他滿臉胡髭,看不出臉上的表情。頂著蓬頭亂發,身上衣服血跡斑斑。


    我與和泉蠟庵一樣,都不是以臂力見長的人。像這種時候該怎麽做,我們事前早已說好。


    「我們會把值錢的東西留下。」


    「請饒我們一命……」


    我們將行李卸下,開始向對方討饒。手持大刀的大漢從劉海縫隙問瞪視著我們,一動也不動。我們雙膝跪地,合掌懇求。我甚至因極度驚恐而簌簌發抖。這時,從一旁的草叢裏冒出另一個人影。是一名少年。和泉蠟庵放聲大叫。


    「危險!」


    少年手中握著一把像木槌的武器,朝我頭上揮落。我來不及閃躲,在一陣強烈的衝擊下,就此陷入黑暗中。


    二


    指縫間覺得好癢。


    「喂!你不要緊吧!喂!」


    有人拍打我的臉,我就此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昏暗的場所。一名男子窺望著我的臉。他旁邊有名女子,神色擔憂地望著我。兩人皆全身泥濘,似乎已有好幾天沒洗過澡。兩人都是生麵孔。


    地麵濡濕。我想起身,但頓感頭痛欲裂。我緊按疼痛的頭部,沉聲低吟。鮮血已在發絲間凝結成塊。


    「這裏是哪裏?」


    我如此詢問時,再度感覺指縫發癢。仔細一看,一個像白色米粒般的東西在我指縫間爬行。是蛆。我嚇了一跳,連忙將蛆甩落。


    這裏是一處像豎坑般的場所。裏頭彌漫著熏人惡臭。地麵到處都是積水,上頭漂浮著腐朽的樹枝和落葉。牆壁是濕答答的泥巴。頭頂高出是豎坑的入口,覆蓋灰雲的天空,隻看得見圓圓一小塊。洞口外緣隱隱看得見樹叢。看來,這裏是位於某處的深坑底部。


    「你也是被他們帶來這裏的。他們用繩子把你從上麵吊下來,和我們一樣。」


    女子說。


    「他們?」


    「山賊一家人。」


    坑底約八張榻榻米大。以深度來看,不太像是由人工徒手挖掘而成。可能是因為某個緣故,山中自然形成這樣一個坑洞。山賊們便拿它做為地牢。我找尋可以爬上去的踏腳處,或是手能勾住的地方。但牆壁垂直平坦,而且無比濕滑,連可供抓握的樹根也遍尋不著。


    「隻有我被帶來這裏嗎?另外一個人沒被帶來嗎?」


    我向他們兩人詢問。坑底隻有我和這對年輕男女,一共三人。不見和泉蠟庵的蹤影。


    「沒錯。隻有你一個人。」


    男子應道。這麽說來,我昏厥後,和泉蠟庵他怎麽了?他成功逃走了嗎?還是當場被斬殺、屍體被棄置路旁?


    天色愈來愈暗。眼看太陽就快下山了。豎坑底部無比悶熱,惡臭熏天。充當茅坑的角落一隅,飄散著屎尿的氣味。我正想大喊救命時,被另外兩人製止。


    「別叫了。根本沒人會來救你,這樣隻會惹惱那班人。」


    年輕男子名叫餘市。他長相精悍,雖然身材清瘦,但四肢肌肉結實。


    「如果是要求救的話,得等他們的女兒獨自看家時才行。」


    女子道。


    「他們的女兒?」


    「是的。山賊有個女兒。白天時,大多是她獨自一個人看家。」


    年


    輕女子名叫阿藤。從她滿是泥濘的衣服中,露出鮮豔的紅色。是她衣帶的顏色。據說是餘市送她的禮物,以象征兩人成婚的證明。兩人才網結為夫妻,為了留下紀念外出旅行,卻被那名手持大刀,長得像黑熊般的大漢襲擊,後來被蒙眼帶來這裏。


    這時,從洞口上方傳來開門聲以及穿上草屐的聲音。我們三人屏息仰望頭頂。從我們的所在處無法窺見洞口周邊是何種景致。無從得知是位在山中,還是原野。光憑聲音來判斷的話,建築物似乎就在一旁。


    洞口邊緣出現一道人影。一名女子探頭俯視我們。


    「你醒啦?」


    是個熟悉的聲音。像是用刀子劃出的細長雙眼,正笑咪咪地彎成弓形。她正是那名扭傷腳的女子。和泉蠟庵還分藥膏給她。


    「你是當時的那名女子!」


    女子依舊是笑咪咪的表情,從上方丟下一個焦褐色的東西。


    「這個拿去吃吧。」


    餘市和阿藤一臉不悅地瞪視著女子,伸手撿起滾落地上的東西。那看起來像樹皮,但其實好像是某種肉幹。


    女子正準備離開時,我急忙叫住她。


    「喂!等一等!是你騙了我們嗎?」


    難道她是騙我們前方有溫泉,好讓我與和泉蠟庵自投羅網,來到她同伴埋伏之處?


    「抱歉。枉費你們那麽好心待我。」


    女子沒半點反省的樣子,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我很不甘心,氣得咬牙切齒。


    「不過,那藥膏真的很有效。為了欺騙旅人,我刻意扭傷腳踝,用石頭敲打,讓腳變得紅腫,但現在完全不痛了。」


    「那蠟庵老師呢?和我同行的那名男子現在人呢?」


    希望他平安無事。


    女子以衣袖掩口,噗哧一笑。


    「他現在可能已經沒命了。聽我先生說,他好像丟下你,自己逃命去了。應該是以為你已經死了吧。不過,後來他在崖邊腳下踩空,就此跌落山崖。恐怕是無法活命了。」


    說完後,女子從洞口消失。傳來草屐行走的聲音,以及關上木門的聲響。餘市與阿藤想安慰我,但我鬆了口氣。沒人可以確認和泉蠟庵已死,這種情況比他被大漢斬殺要好多了。


    「來,快吃了它吧。這也是為了活命……」


    阿藤將女子丟下的肉幹塞到我手中。我咬了一口。肉香在舌尖上擴散開來。


    三


    當黎明將近時,豎坑的圓形入口化為朦朧的青紫色,呈現朝霞的顏色,然後逐漸轉亮。每當我看到這一幕,便以撿拾來的樹枝在牆上畫一條線。


    豎坑底部是個處處泥水淤積的場所。幾乎連腳踝都陷入泥水中,因此我們終日隻能躺在這種潮濕的地方。大量的蛆在地麵和牆壁四處爬行,每當入睡後,蛆便想從我耳朵和嘴巴爬進體內。裏頭悶熱無風,隻能忍受那揮之不去的臭。


    餘市和阿藤兩人挨著彼此而坐。阿藤輕聲啜泣,餘市輕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聽說兩人被帶往這裏時,豎坑底部沒其他人。不過,這裏除了我們三人外,似乎有許多人曾經被囚禁在這裏的痕跡。把手伸進泥巴裏,手指除了會纏上腐爛的樹葉外,還會連同帶起許多頭發。這應該是之前被囚禁在這裏的人們所掉落的大量毛發吧。應該有十人、二十人,甚至更多的人曾被囚禁在這裏。被溫泉的傳聞誘騙到此地,然後被推入可怕的地獄中。不過,先前被囚禁在這裏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呢?泥巴底下並未發現牙齒或人骨之類的東西。就隻有掉落的頭發。這表示沒人死在這裏、屍體沒在這裏腐爛嗎?


    山賊其實是一對夫妻,有兩個孩子。那名長得像黑熊的男人,與長著一對細眼的女人,兩人是夫妻。而把我打傷、令我昏厥的少年,則是他們的兒子。少年長得很像他母親,偶爾會從洞口邊緣偷窺,拿石頭砸我們。當他看到石頭砸中我的頭,我大喊疼痛,他會覺得好笑,拍手叫好。如果隻是用石頭砸人倒還好。倘若我們四處閃躲,始終都無法用石頭砸中我們,他就會逐漸感到不耐煩,鼓起腮幫子,改拿來弓箭。從洞口邊探出頭來,把箭搭在弓上,拉滿弦瞄準我們。豎坑底下無處藏身,我們隻能東奔西跑,躲避他的攻擊。少年射箭的技巧還不夠純熟,大部分的箭都射向豎坑的壁麵上,但要是射中的話,後果不堪涉想。看我們拚了命逃竄,少年似乎更加興奮,就像在追趕我們似的,高興得大吼大叫。如果少年的父親發現他在惡作劇,便會來取走弓箭。但有一次他父親來晚了一步,少年一箭射中我的腳踝。雖不是致命傷,但傷口遲遲無法痊愈,後來逐漸發黑,成為蛆聚集的巢穴。


    比起兇殘的哥哥,妹妹可說是沒半點攻擊性。她目前還沒參與山賊的工作,每當家人外出,她似乎都獨自看家。她好像長得比較像父親,而不像母親。不過,這並不表示她長得像黑熊。少女有著一雙渾圓的大眼睛。


    山賊夫婦與長男外出時,我在豎洞底下豎耳細聽便可感覺得出來。待他們走遠後,我、餘市、阿藤便會大聲叫喚。「有人在嗎?」「救命啊!」「喂!」山賊他們應該也知道我們會大聲叫喊。但他們還是就此外出,不予理會,可能是因為他們確定沒人會聽到我們的叫喚聲吧。這附近荒無人煙,也沒人會路過。這個豎坑就坐落在這種地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大聲唿救。


    「誰來救救我們吧!」就在這時,少女探出頭來。可能是聽見我們的叫聲吧,洞口邊緣冒出一顆小小的頭。


    「其實啊,我是不能靠近坑洞旁的。」


    少女以可愛的聲音說道。我們努力想說服少女。盤算著是否能讓她帶繩子來,或是找隔壁村的村民前來。但少女搖了搖頭。


    「不行啦,這樣我會挨爹娘罵的。」


    少女不想背叛她父母。她身上穿的衣服做工講究,遠遠就看得出來。似乎備受嗬護。


    少女獨自看家時,偶爾會往洞裏窺望,以此為樂。有時她會拔起地上的花草,從洞口邊拋下。淡藍色的花草緩緩旋繞,飄然落向這惡臭彌漫的地獄。這花瓣,還有葉片,是如此清新,與我們截然不同。仿佛隻有周圍散發著光芒的花草能衝去世上一切不潔之物。花草落地後,阿藤拿起它,抱在胸前。她身子蜷縮,雙肩顫動,就此放聲哭泣。


    我們為什麽會被監禁在這裏?他們又為何給我們肉幹、讓我們活命?我們也不是完全沒試過要逃離豎坑。少年射進的箭矢,有不少支插進牆上和地麵,我們全搜集起來。餘市曾把箭插在壁麵上,想以此做為踩踏的階梯。但壁麵濕滑,無法支撐他的重量,刺進壁麵當階梯的箭矢也就此滑脫。我與阿藤搜集散落地麵的頭發,做成一麵投網。待少女從坑洞邊探頭,就拋出投網,將她抓下來。以少女作人質,和山賊一家人展開交涉。但這招也行不通。因為頭發做成的投網根本無法順利拋向豎坑上方。


    日子就此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始終想不出脫困之策。


    某天,山賊一家的父親從坑洞邊探出他那長滿胡髭的臉。


    「喂,我要放你們其中一個人走。因為要分三人份的肉幹給你們實在太浪費。誰想獲救?為了不讓你們告訴別人這裏的地點,我會蒙住獲救者的眼睛,帶他到村莊旁。」


    我們麵麵相覷。這男人的話能信嗎?見我們始終沒有答覆,男子不耐煩地說道:


    「快點決定!」


    餘市與阿藤說了些話,把臉湊向我。


    「也許他是為了減少夥食的浪費,打算拉一個人上去殺了。」


    「不過,一直待在這裏,同樣沒機會活命。」


    「到上麵去之後,拔腿跑就行了。然後向人求救。」


    「嗯,這主意好。」


    「誰要去?」


    我先前


    被少年的弓箭射傷,單腳一直傷痛未愈。發黑的傷口變得像腐爛的水果般,皮肉斑駁脫落。這樣根本無法跑。這項工作交給餘市或阿藤去辦,才是明智之舉。這時,男子打斷我們的談話。


    「夠了,由我來決定。女人,我放你走。」


    男子說完後,從洞口邊緣拋下一條沾滿泥巴的發黑繩索。繩索的另一端似乎綁在地上的某處。繩索垂落在垂直的壁麵上。阿藤以堅強的眼神望向我們。我與餘市朝她頷首。


    「讓我出去吧。」


    阿藤向男子如此說道,以繩索纏住身體。臨行前,阿藤與餘市緊緊相擁,哭得眼睛紅腫。男子開始以強壯的雙臂拉起繩子,阿藤的身體輕盈地往上升,旋即消失在洞口上。


    不久,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響,以及男子咆哮聲。可能是阿藤逃離了吧。我與餘市靜靜豎耳細聽。但到底情況為何,我們無從得知。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在等待阿藤帶救兵來。


    不久,那名長著一對細眼的女子從洞口邊緣露臉。一樣是那嘻皮笑臉的模樣。我大感驚詫。要是阿藤順利逃脫,她會顯得如此從容不迫嗎?女子一如往常,朝洞裏拋下食物。但這天發生之前從未有過的事。先前她都隻會給我們又硬又幹癟的肉幹。但今天的肉未經曬幹,是直接切下肉塊燒烤而成。我與餘市一陣心神不寧,這天一口都沒吃。那芳香的肉塊,就此爬滿了蛆。


    我很介意肉的來源。但偏偏又不能老餓著肚子不吃。我趕走蛆,把肉放進口中,但光是這麽一塊肉,根本填不飽肚子。某天,我發現那名山賊的太太腰間係著一條紅色腰帶。似乎是由餘市送阿藤的腰帶洗淨曬幹而來。我一直安撫餘市,說是他看錯了,但隔天我們便明白阿藤已不在人世。


    那名少年像平時一樣,從洞口邊緣探頭。他朝我們丟石頭玩樂,但就算被丟中,我們也沒任何反應,這逐漸令他感到不悅。少年發出一聲怪叫,從洞口離開,接著帶來一個奇怪的麵具。他把麵具套在頭上,以此耍弄我們,尋我們開心。那個麵具頭部垂著長發,就像用黃色皮膚拚湊而成一般。那確實是阿藤的臉。是將阿藤臉上的皮膚剝下,拚湊而成的麵具。少年將它戴在頭上,尖聲怪叫,逗弄著我和餘市。


    四


    餘市這個男人已不存在於這世上。此刻在我眼前的,感覺就像是個雙眼充血,緊咬著肉不放的生物。他原本精悍的麵容已不複見。倘若有人說他是惡鬼,我也相信。我們已不再交談。盡管明白白天時隻有少女在家,但我們已懶得唿救。我們背對著背,盡量不看彼此,因為對自己為了活命而吃肉的行為感到羞愧。


    那個女人拋下的肉,應該是山豬之類的動物吧……我如此告訴自己,把肉送入口中。但它的味道和我以前吃過的山豬肉截然不同。不過,這不是牛、不是家豬,也不是雞。我暗中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細想下去了。這是山豬肉。為了不讓肉腐壞,山賊一家人特地加以熏製、曬幹。我咀嚼著那個女人拋下的幹硬肉片,這處飄散惡臭的泥淖愈來愈像真正的地獄了。在濕滑的坑洞底端,發出啪嚓啪嚓的濕黏聲響,全身爬滿蛆的我們,咀嚼著肉片。


    之前我曾誤闖一座魚臉看起來像人的村莊,當時我對那裏的菜肴一日也不肯吃。但如今我卻嚼著眼前的肉片,把它想作是山豬肉。我在渾然未覺的情況下,被迫跨越了那條禁忌線。之前我們三個人一同困在這裏時,我們一直吃著這些肉,完全不知道它是什麽。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一直謹守的原則早已失去,便把一切全豁出去了。


    不過,餘市的表現實在很異常。他應該也隱約察覺出女人拋下的肉是從何而來。莫非他和我一樣欺騙自己,將肉送入口中?不,就算真是這樣,腦中應該還是會閃過一絲懷疑,而在吃下它前感到猶豫。餘市也已拋棄自己人類的身分。事實擺在眼前。他整天不斷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抱著頭在地上扭動。還不時朝壁麵揮拳,把泥巴塞進口中,淚流滿麵,沉聲低吼。夜裏,月光無法照進坑洞底部,但餘市眼白的部分卻散發著灼灼精光。


    自從阿藤離開後,不知已過了多久。山賊的妻子從洞口邊緣探頭,拋下食物,對我們說道:


    「好好享受吧。剩下的肉不多了。」


    曬幹的肉片插進參雜了落葉、頭發、汙水的泥巴裏。吃完後,就隻能雙手抱膝,任憑蛆蟲爬滿全身。一開始還會想將它們揮除,但過沒多久便發現這根本是白費力氣。不管再怎麽捏死它們,蛆蟲還是會源源不絕湧出,在頭發問爬行。


    這天晚上,從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沙沙聲。


    「我說……」


    是餘市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向他迴應道。


    「原來你還會說話啊……」


    我本以為他已經忘了怎麽說話。


    「我一直在思索那個女人說的話。明天可能又會從我們之中帶一個人走。」


    「為什麽?」


    「她不是說,剩下的肉不多了嗎?所以嘍,肉沒了,就需要有新的肉。也就是你和我其中一人。」


    「餘市,你在說些什麽啊……」


    「你應該也知道才對,我們吃的是阿藤的肉。山賊之所以把我們關在這裏,就是為了吃我們。」


    「你早知道那是阿藤……」


    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沉聲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阿藤的肉,但我還是吃了它。我強忍作嘔的衝動,硬將它塞進肚子裏。我得借由這樣來貯備力氣。我得吃東西,讓自己手腳的力氣不至於衰退。他們好像已經把阿藤的肉吃光了。接下來不是輪到我,就是你。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接下來讓山賊吊我上去好嗎?我吃了我妻子的肉,保留了力氣,目前還能行動自如。等對方拉我上去後,我會先用暗藏的箭矢刺向那名男子的眼睛。然後搶下他的刀,把他們全殺了……」


    在月光照不到的惡臭坑洞底部,傳出一陣分不清是啜泣還是野獸低吼的聲音。


    三天後,機會到來。


    這天我從早上便一直看見幻覺。我看到骰子滾落地麵,想伸手撿拾,但手指就是拿不起來。每次我一拿起,骰子旋即變成一團蛆。過了半晌,我這才明白骰子根本不存在。是因為我喜歡賭博,才會不由自主地看到骰子的影像。


    呈圓圈狀的天空,開始微微泛紅。到了傍晚時分,傳來陣陣鳥啼。遠處傳來開門聲,草屐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滿臉胡子的男人從洞口邊緣探頭。


    「要分那麽多食物給你們太可惜。所以決定放你們一個人走。」


    和之前帶走阿藤時一樣,男子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我與餘市不發一語,暗中互使眼色。


    一切都按照事前決定的計劃進行,餘市站起身自願。繩索拋下後,他纏住自己身子,我也在一旁幫忙。他一直吃自己妻子的肉維持體力,雖然身材清瘦,卻相當結實。看不出有體力衰退的跡象。繩子緊緊繞住他身體。餘市將少年射下的箭矢折成兩半,藏在衣服裏。


    傳來像是鳥兒振翅的聲音。那是令人不安的聲音。


    男子開始將餘市的身體往上拉。餘市緩緩從豎坑底端升向晚霞籠罩的天空。


    豎坑的壁麵上黏著無數白點。那些白點頓時全都一起扭動起來,看起來猶如整個壁麵在扭動一般。


    最後餘市的身體終於抵達洞口邊緣。就在那一刹那,夕陽餘暉染紅餘市全身,影子落向洞口外緣。餘市單腳跨向地麵,就此消失在洞口外,看不見其身影。


    外頭揚起一陣怒吼。那是如同地鳴般的低吼。我隻能在豎坑底下豎耳聆聽。有人跑遠的聲音。木門拉開,有幾個人衝出門外的聲音。女人的慘叫聲。孩子的叫喊聲。地麵上一陣混亂。餘市是否成功把箭插進男子眼中呢?他是否已鬆


    開繩索逃脫呢?是否順利搶下大刀,展開複仇呢?我強忍著幾欲熱淚盈眶的衝動。我被弓箭射傷的腳已變成一團化膿的肉塊,幾乎無法行動。這樣根本無法參與戰鬥。就算想幫忙,也隻是在一旁扯後腿。但我真的很想親眼看他複仇。


    黏滿蛆的垂直壁麵上,忽然垂下一條得定睛細看才看得到的細繩。我抓住細繩,拉向自己麵前。這是我們用泥巴裏搜集來的頭發所編成的細繩。


    斜傾的夕陽餘暉無法照向豎坑底部。所以餘市在將繩索纏向自己身體時,才能瞞著男子將細繩綁在繩索上。當餘市被拉上地麵後,男子馬上遭受攻擊,應該沒時間注意到這件事。


    拜托,千萬不要卡住啊!我將頭發做成的細繩往迴拉,剛才那條繩索就此從洞口邊緣掉落。餘市從身上解開,擱在地上的繩索,在細繩的拉扯下掉落坑底。


    洞口外傳來陣陣金鐵交鳴聲。除了哀號與叫喊聲外,還參雜著餘市的咆哮聲,一路傳來坑洞底端。看來餘市還活著。傳來射箭刺中某處的聲響。


    我拉緊垂落豎坑的繩索。繩索上頭似乎纏住某個東西。我雖然單腳不良於行,但手臂仍舊有力。我抓緊繩索,朝地麵攀爬。我用健全的另一隻腳抵向濕滑的壁麵,找尋可供踩踏的地方。雙手使勁,一步步往上爬。慶幸的是繩索粗大,方便抓握。我以手指牢牢勾住繩索撚繞的部位,逐漸遠離那惡臭彌漫的地獄。


    我雙臂發麻,在爬向地麵的過程中,多次想要放棄。或是在心裏想,隻要我待在下麵,等餘市殺光他們所有人後,或許會迴到洞口邊拉我上去。他也許會跑到鄰村去求救,迴到這裏救我。不,不行!我又隱隱覺得,自己現在要是不爬出地麵,便再也無法逃離這處地獄。誰能保證餘市與山賊一家交戰後,能完好無傷。也許他已沒力氣拉我上去。他要是死了,我就隻能在洞底等著被宰來吃。


    朝亮光的地方而去。一步步朝晚霞籠罩的天空而去。我的手構到了洞口邊緣。我手肘架上洞口,撐起上半身。接著腳也跨出洞外,最後終於重迴地麵。


    風吹向我臉頰,說不出的暢快。夕陽無比刺眼。眼前是雜樹林裏的一處平地。一棟小屋就位在雜樹林旁,旁邊有一間倉庫。一旁晾著洗淨的衣物,隨風搖曳。在地上形成長長的影子。


    我握在手中的繩索,一端綁向坑洞旁的一株樹木。正要爬出洞外的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支沾血的箭矢。不遠處有一大攤血。是誰受傷了嗎?至少地上沒看到屍體,也沒聽到吵鬧的聲音。在此向晚時分,四周一片悄靜。


    我拖著那隻被蛆占據的腳,心想,得趕緊趁這時候逃走才行。不過餘市他怎麽了?他成功報仇了嗎?我前往離我最近的倉庫查看。想確認那裏是否有山賊們的屍體。我希望有。但倉庫裏隻有大量的衣服、從旅人那裏搶奪來的物品,以及人骨。還有一尊女人的標本。身上穿的衣服相當高尚,但眼珠的部位塞的卻是稻草。他們還用人骨架成座燈和燈籠,外頭貼上一層黃皮,懸掛在各處。上頭所用的黃皮,似乎是人皮所鞣成。放在倉庫裏的鋸子、鐵鎚、斧頭,上麵都因沾血而泛黑。想必他們就是在這裏將人肢解、加工,地麵有大量鮮血流過的痕跡。目睹這駭人的景象,我全身直打哆嗦。我決定拿起一把地上的斧頭防身。


    餘市去哪兒了?其他山賊呢?


    餘市可能逃往雜樹林裏了。如果所有人全部撲向他的話,他應該是無法獨自對付他們。這樣的話,山賊一家人會是追著餘市衝進雜樹林裏嗎?


    這時,我突然與站在家門口的少女四目交接。


    是山賊的女兒。


    那孩子以畏怯的眼神仰望著我。


    餘市在雜樹林裏似乎大鬧了一場。那名像黑熊的男子被毀了一眼,腿部也深受重傷,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樣。若沒有他妻子的攙扶,他連行走都有困難。而那名少年的情況更慘。他被斷去一臂,滿臉是血,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走了迴來。不過,就整體情況來看,是山賊一家逮住了餘市。他們手中拎著餘市的人頭。餘市被削去了耳朵和鼻子,看得出他受過一番嚴刑拷問。


    我見狀後,氣血直衝腦門。我站在家門前,以斧頭抵向那名少女,朝他們大喊。這山賊一家人看起來沒血沒淚,但看來畢竟還保有家人的情誼。否則,不管我會不會殺了他們的女兒,他們應該都會朝我撲來才對。還是說,與餘市搏鬥時元氣大傷,他們已沒力氣和手持斧頭的我交手了呢?他們並不知道我單腳受傷的事,也許他們以為我和餘市一樣勇猛善戰。那少女被我用斧頭抵住脖子,開始放聲大哭,看到這一幕,他們終於放下武器。


    我對他們說:


    「我不會取她性命,你們放心吧。」


    每次少女想逃走,我就會厲聲訓斥,要她乖乖聽話。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對山賊夫婦狠狠瞪視著我,雖然百般不願,卻還是照我的話做。少女的哥哥肩膀失血過多,神情恍忽,一動也不動。我決定把他們關進豎坑裏。我命男子先用繩子將他的妻兒送進坑洞底下。最後他自己抓緊繩索,順著壁麵爬下,但來到半途他因力氣耗盡而跌落。最後我用斧頭切斷繩索。這麽一來,他們便無法逃出豎坑。我往坑底窺望,他們三人從漆黑的底部仰望我。


    「喂!村子在哪裏?我會把你們的事告訴村民!由村民們決定要怎樣處置你們!」


    少年可能是失血過多,整個人跪坐在地上。那名一對細眼猶如用刀劃出的女人,以及毀了單眼的男人,就隻是瞪視著我,一聲不吭。我放棄追問,決定自己找尋村莊。


    「你打算怎麽做?要和我一起走嗎?」


    我問那名少女,但她就隻是哭,不願迴答。我覺得這名少女還有可能重返正常人的世界。但就在那三人進入坑底,我鬆了口氣,就此放下斧頭的瞬間,少女從我手中掙脫,往前衝去。


    「喂!等一下!」


    我因為單腳不良於行,無法追向前去。少女似乎寧願和家人在一起,也不願和我同行,從洞口邊一躍而下。在夕陽的霞光下,我望著少女的衣服下擺就此被吸入地獄中。


    天空愈來愈暗。我從水井汲水衝洗全身後,發現在地上擴散開來的清水中漂浮著成群的蛆。任憑我再怎麽清洗,沾染全身的惡臭仍舊無法消除。我在屋內搜尋,找到和泉蠟庵分給那個女人的膏藥,塗抹在我的腳傷處。我記得這藥是萬靈膏,對長膿的部位也頗具療效。


    屋裏有二十多個用人的臉皮拚湊成的麵具。眼睛的部分是兩個黑洞,看了教人毛骨悚然。當中有之前少年戴在頭上玩的麵具,那是阿藤的臉。我將餘市的頭顱擺在它旁邊,雙手合十膜拜。


    離開山賊的住處後,我拖著傷腳而行,最後終於發現因人們常行走而被踩得堅實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終於發現了村莊。我對村民說明事情的經過,請人通報官府後,就此昏睡數日。


    我夢見山賊一家爬出那個坑洞,一路追殺我。我尖叫著從夢中醒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在被窩裏,腳上還纏著繃帶。我坐起身,拭去額頭的冷汗。


    「耳彥……!」


    也許是聽見我的尖叫,拉門忽然開啟,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孔。是和泉蠟庵。他端坐在我的棉被旁。我熱淚盈眶,就隻是一個勁地嗚咽,久久無法言語。他果然還活著。被山賊襲擊時,他成功逃脫了。還是說,我此時仍在夢裏?


    「耳彥……」


    和泉蠟庵叫喚我的名字,緊緊抱住我。這種觸感並非虛幻。是真的。我感到無比安心,再度昏厥。


    後續的事,都是聽人描述而得知。


    後來有官差和村民根據我的描述,前往找尋山賊的住處。不久終於發現他們的藏匿地點。在目睹人骨、標本,以及用剝下的皮膚做


    成的器具後,他們這才得知山賊在那裏做了些什麽勾當。


    他們一直躊躇不前,不敢朝地麵上那個坑洞裏窺望。後來一名膽壯的年輕人,皺著眉頭,強忍那一路向地麵飄散而來的惡臭,戰戰兢兢地往洞底瞧。看完之後,年輕人驚聲尖叫。


    我離開那裏已過了好幾天。押著少女當人質時,這山賊一家似乎還存有一份家人的親情,但最後這份親情似乎也完全被饑餓所粉碎。據說在那爬滿蛆的泥濘中,那一家人一起吃了自己的親人,以此延命。雖然不清楚究竟是誰吃了誰,但據說村民們並未將勉強活下來的人拉出洞外,而是蓋上蓋子,倉皇逃了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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