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十五歲那年嫁進這戶人家。丈夫是村裏地主的長男,聽說是某次巡視田地時,對我一見鍾情。不同於我們這種佃農,他的住家是隻有地主才住得起的大宅院。有不少間以紙門作區隔的房間,大宅院後方甚至有白牆砌成的倉庫。原本與父母同住,隻吃得起稗與小米的我,能嫁進這種大戶人家,父母甚是歡喜。


    我夫家原本一家六口。有我丈夫,以及他的父母、弟弟、妹妹、臥病在床的祖父。起初他們待我很和善,但過沒多久,我便受到冷落。


    我夫家出租田地供佃農耕種,收稻田、小麥,以及其他農作物當田租。他們身分特殊,就算不用工作也不愁沒飯吃。白天時,我的公公、丈夫、小叔都會一起出門,受邀到權貴家作客,與人應酬。因此我常在家與婆婆及小姑相處。自從我嫁入門後,她們便再也不碰家事,隻坐在緣廊上閑聊。一見我休息,就對我百般責備。


    我公公和小叔對我也很刻薄。常把我做的菜肴丟在一旁,命我把掉地上的飯菜吃下去。不過,有掉地上的飯菜可吃還算慶幸了。我夫家的人在用餐時,我都得忙著喂稀飯給臥病在床的祖父吃。等喂完後,好不容易可以吃點東西,但這時鍋裏大多已空空如也。不得已,我隻好搜刮鍋底的殘湯,並將黏在鍋邊的米飯刮下,拌在一起湊合一餐。


    我丈夫也早已失去當初的溫柔,動不動就虐待我。總是為了一些芝麻小事生氣,例如把碗擺錯位置,或是衣服收錯地方,最後甚至連我站在一旁他都嫌礙眼,而對我破口大罵。「像你這種佃農之女,我娶你進門,你真該心存感激。」這是我丈夫的口頭禪。如果我敢頂嘴,他便會賞我耳光,打到我兩頰紅腫為止。


    他不準我擅自外出,連我父母病倒,也不準我迴去探望。後來先是我爹過世,隔年我娘也跟著撒手人寰。當鄰人通知我父母病危時,我要是能馬上趕迴家,或許還能見他們最後一麵。但我婆婆卻說:「你要是離開,誰來照顧你祖父啊?」於是我始終無法踏出家門半步。


    替父母吊唁後,我在整理娘家留下的少許家當時,發現一條我娘珍藏的腰帶。那是我娘在特別場合時才會係上的腰帶,她說過日後要送我。我將腰帶置於掌上輕撫,想起慈祥的父母,不禁濟然淚下。


    但我迴家後,婆婆看見我小心捧在懷裏的東西,便問:「那是什麽?」一把將它拿走。小姑也走來,望了那條腰帶一眼後說道:「給你太可惜了。我收下吧!」就此據為已有。我哭著找丈夫商量,結果他突然一拳朝我揮來。我挨了兩、三拳後,被他撞向牆壁。他對我說:「你什麽東西,也敢跟我娘和妹妹頂嘴。」


    無法踏出家門半步的我,沒人可以說話。有名女子是我的兒時玩伴,就住這附近,當初曾隔著樹籬和我交談,但後來我公公和小叔發現,罵我偷懶沒做家事,甚至開始說我朋友壞話,所以我們就此沒再往來。我那位朋友也是佃農家的孩子,她說:「要是我被地主家的人埋怨,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就此與我疏遠。接下來的日子,都沒人和我交談。在家中沒有立足之地的我,每次隻要一有空檔,就會獨自跑到屋後的倉庫喘口氣。


    那棟倉庫比我之前見過的任何建築都來得大。之前我和爹娘住的那間小屋,可以整個塞進這棟倉庫裏。牆壁用的是雪白的灰泥,那堅固的模樣,讓人覺得就算宅邸失火,倉庫可能也不會被燒毀。裏頭光線昏暗,衣櫃和木箱上積著厚厚一層灰。以包巾包好的衣服層層堆疊,看起來隨時都會倒塌。我以整理東西的名義進入裏頭,坐在角落發呆。婆婆和小姑幾乎都不會來這裏,所以我能得到片刻心靈的放鬆。


    我嫁入夫家已經是第五年了。至今膝下猶虛,所以他們待我無比苛刻。某天我打開倉庫的門鎖,走進倉庫內,感覺到裏頭有人,而且對方似乎受到驚嚇。


    「是誰?」


    難道有小偷躲在裏頭?我戰戰兢兢地定睛細看,這時,一名少年從衣櫃後麵探頭。


    「對不起,我這就走。」


    少年約莫九、十歲的年紀,臉蛋細長,乍看就像女孩一樣。身上穿的衣服並非破衣,而是上好的棉布。我朝少年走近。


    「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剛好路過這裏,發現這裏有書,就看了起來。」


    牆上高處開著一扇窗,從窗外射進的陽光照向少年腳下。用書繩串成的書疊成一疊。當中有幾本敞開著。我不識字,所以不懂上頭寫了些什麽。不過少年說他「路過這裏」,這句話有點奇怪。這裏明明是倉庫裏啊。


    「這本書上寫些什麽?」


    我拿起擺在最上麵的書,加以詢問。


    「是旅遊書。裏頭有專為出門遊山玩水的人所寫的旅遊心得。」


    「哦,旅遊嗎。」


    對足不出戶的我來說,旅遊根本與我無緣。


    「那我要走了。擅自闖進這裏,請您見諒。」


    「你是從哪兒來的?哪裏有洞嗎?」


    這裏隻有一處入口。而且大門還上鎖,在我開鎖之前一直都緊閉著。


    「我也不清楚。我是從那邊走來的……」


    少年一臉困惑地指著倉庫深處。


    「我走著走著,就迷路了……我左彎右繞,穿過不少地方,恰巧路過這裏。說來還真是傷腦筋,我都這麽大了,卻還是老迷路。」


    「我不太清楚是怎麽迴事,不過算了,你想看書的話,隨時都能到這裏來。」


    能遇見夫家以外的人,我心裏很是開心,所以我如此提議。


    「謝謝您!……但問題是我能否再次找到這裏。我會先調查一下路線。」


    少年雙目炯炯地說道,就此朝倉庫深處走去。他嬌小的身軀硬往排成整列的衣櫃縫隙裏擠,撥開眾多堆疊的雜物,消失在窗口射進的陽光照不到的暗處前方。好一陣子一直傳出撥開物體的聲音,但一切旋即歸於無聲,再也戚覺不到少年的氣息。我撥開堆放的物品,在倉庫內搜尋,但始終遍尋不著少年的身影。我來到倉庫外,繞著倉庫走了一圈,都沒看到可通行的破洞或裂縫。難道他是從窗戶離開?倉庫的窗戶是雙開式的土門,隻有特殊情況時才會關閉,平時完全敞開。從那裏確實可以進出,但窗戶設在平坦的牆壁高處,沒用梯子根本上不去。我正側頭納悶時,家中傳來婆婆的叫喚,我雖然很在意少年的事,但還是決定先離開倉庫。


    二


    之後少年似乎仍不時會潛入倉庫看書。我雖然沒見到他,但倉庫裏留有他造訪過的痕跡。例如書本堆疊的順序變動。地上留有孩童大小的草屐腳印。木箱上的灰塵被擦除,應該是因為他坐在上頭的緣故。少年闖進倉庫的事,沒人目睹過。我丈夫和公婆都沒提過此事,那就表示他們沒人發現這名倉庫的入侵者。我也沒告訴任何人關於少年的事。要是我丈夫他們得知少年的事,一定會對他私闖民宅的事大發雷霆,將他扭送官府。這樣少年就太可憐了。


    某天,我在後院打掃,剛好從倉庫旁路過,準備返迴廚房時,突然傳來一聲咳嗽。灰泥牆雖然厚實,但聲音還是從敞開的窗戶傳來。那咳嗽聲不同於我夫家的人,我馬上明白此人是誰。


    我取來鑰匙,盡可能輕聲解開門鎖,悄悄往內窺望。發現少年正盤腿坐在地上,攤開書本閱讀。


    「小兄弟。」


    我出聲叫喚後,他這才發現我,站起身。


    「啊,是之前那位姐姐。我又跑來了,不好意思……!」


    他把書放迴原處,正準備邁步朝倉庫裏的暗處走去。


    「等一下。請告訴我,你是從哪裏來的?是這裏的村民嗎?」


    「應該不是。我住的村子裏沒有這麽氣派的倉庫。我家的倉庫比這


    個還小一些。」


    「看來,你家應該也不小吧。」


    我將敞開的大門關好。我丈夫他們雖已外出,但婆婆和小姑還在家中,不能讓她們看見我和少年談話。


    「你住的村莊在哪裏?」


    「不知道。也許在這裏的北邊吧。」


    「你為什麽知道?」


    「因為這個季節,我住的村莊比這裏冷多了。但待在這個倉庫裏卻很暖和。一定是我迷路時,不小心往南走了。」


    「嗯,原來是這樣啊。你真博學。我從沒離開過這個村莊,也不識字,所以什麽都不懂。連我丈夫也常說我是蠢蛋。」


    我感到難為情,這時,少年搖頭說道:


    「把別人的學識不足,說得好像什麽壞事似的,你先生不是好人。」


    我聞言後,大為驚詫。


    「啊,對不起……」


    少年露出歉疚的表情。


    「沒關係的。不過,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因為,你先生如果是好人,在說這種話之前,應該先教你讀書識字才對,而不是讓你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他沒這麽做,卻隻是一味地瞧不起你,所以不算是好人。」


    「話雖如此,讀書寫字可不是人人都會呀。」


    「咦,大姐姐你不知道嗎?讀書寫字人人都能辦到的。你們村裏沒有教人識字的老師嗎?」


    「寺院裏的和尚好像會教人讀書寫字,但我有許多家事要忙,無法求學。」


    「嗯……這樣的話,我來教你吧?」


    我為之躊躇。因為我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識字讀書的一天。書對我而言,就像神秘的箱子。那些以書繩串成的紙張,裏頭暗藏什麽知識,我也一概不知。就算打開書,也隻看到上頭密密麻麻的文字,根本不懂它有什麽含義,甚至覺得有點可怕。


    「大姐姐,在你學會看書之前,我會常到這裏來。那些私塾常用的書,剛好這裏都有。」


    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就算沒能學會讀書識字也無妨,我想多和這名少年聊天。我夫家的人隻會對我感到不耐煩,但這名少年和他們不同。和他交談,我渾身感覺到一股暖意。


    「我希望你能教我讀書。」


    我抱定決心,向他如此說道,少年很滿意地頷首。


    我擰好抹布,在走廊上擦拭時,小姑故意來到我麵前,炫耀她係在腰間的腰帶。


    「你看這條腰帶怎樣啊?雖然我不是那麽喜歡啦。」


    係在小姑腰間的,是我母親留下的遺物。但我無法提出抗議。在我丈夫和他家人麵前,我總是戒慎恐懼。正當我不知如何迴答時,小姑一腳朝蹲在地上擦地的我踢來,擊中我腰間,再次對我說「我在問你,我戴這條腰帶好不好看」。其他日子,則是我婆婆、公公,或是丈夫這樣待我。唯一能令我心靈放鬆的,就隻有請少年教我讀書識字的時刻。


    於天明前鑽出被窩,在漆黑中走向倉庫,這已成了我的例行公事。雖然我和丈夫睡同一間房,但可能是他睡得太沉,就算我稍微發出聲音,他也不會醒來。


    我在倉庫裏點亮座燈後,衣櫃和木箱全浮現在黑暗中。少年坐在燈火旁教我讀書識字。並用手指沾取從水井汲來的水,在幹木板上寫字。


    少年打開一本名為《千字文》的書做為參考書。那本書寫有教導孩子認漢字的詩文,整本書看完後,就能學會一千個漢字。少年自行判斷,從中挑選較常用的漢字,教我這些文字有什麽含義。


    在倉庫裏念完書後,我沒迴被窩,而是直接著手準備早餐。白天要是有空閑時間,我就會從我用來藏那本《千字文》的抽屜裏拿出書來,複習少年教我的字,不讓自己忘記。我原本認為,我天生就不是會讀書識字的料。但是見少年那開心的表情,我也變得熱中起來。


    學會幾個漢字後,少年開始改用《庭訓往來》1這本書教我。據說作者是一位和尚,但詳情為何,我不清楚。書中寫有人稱「往來書信」的書信文。


    「像這種采書信格式寫成的書,稱作『往來物』。除此之外,像《商賣往來》、《百姓往來》這些書也很有名。這本《庭訓往來》中有二十五封信,裏頭談到賞花的準備、司法製度相關的雜談、該如何預防疾病等各種大小事,全都以書信往返的方式呈現。在閲讀的過程中會學會許多知識。例如這國家是在什麽樣的結構下運作,看過之後就會明白。因為能學到許多單字和文例,所以私塾裏也常讀這本書。這個版本特別附上插圖,非常有趣哦。」


    少年打開書指給我看。在座燈亮光的照耀下,我望向紙張,發現文字空白處有小小的插圖。似乎是用來呈現文字內容的圖畫,確實很有意思。


    我在少年的指導下開始閱讀《庭訓往來》。起初不太習慣。看起來一樣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一頭霧水。但當中夾雜著幾個我曾見過的漢字,我發現那正是我在《千字文》中學過的字。以前我目不識丁,每個字看在眼中都是一個樣,但現在覺得我認識的漢字仿佛會發光一般。就像認識的友人麵孔零星出現在紙上。多虧插圖的幫忙,文章變得更容易理解。我一麵向少年詢問,一麵以生硬的速度依著文字逐一往下看。


    「我看得懂……!」


    《庭訓往來》一開始寫的是拜年的問候。這篇算是正月時寫信給別人所用的文章。隻要明白這點,便會感覺到腦中像是傳來作者向人拜年問候的聲音。接下來的文章,推測應該是新春遊宴的邀約,以及談到在遊宴中舉辦的遊戲。


    「我看得懂!我正在看書!」


    以前我隻看得出書裏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此刻就像一片煙靄由濃轉淡似的,我發覺自己似乎已能看出書本彼端的景致。


    從那天之後,我便從倉庫裏取出《庭訓往來》,趁家事的空檔偷偷翻閱。有看不懂的文章,便等下一次和少年見麵時向他請教。一開始雖然是為了要少年陪我聊天才開始看書,但現在我愈來愈能體會閱讀文字的樂趣。


    我在家中沒有立足之地,沒人可以說話,也不能自由外出。


    丈夫當我是無知的女人,瞧不起我,夫家的人也對我很苛刻。


    然而,書本卻始終溫柔地對待我。


    三


    當我躲在房間裏念書,隻要聽見腳步聲靠近,我便急忙把書本藏好。要是讓家人知道我擅自從倉庫裏拿走書,肯定會招來一頓罵。我在少年的指導下,持續閱讀《庭訓往來》。不過我與少年的交談,並非隻限於讀書寫字。在天明前的昏暗倉庫裏,我曾在座燈的蒙朧燈火照耀下,詢問少年的來曆。


    「我從沒見過我爹娘。我是和外公外婆同住。」


    少年語帶躊躇地告訴我此事。


    少年的家裏也是地主,家境富裕,但聽說母親在生他時過世。我覺得少年很可憐,想緊緊擁抱他。我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始終無法如願,所以才會有這個念頭吧。


    「你爹也在你小時候就過世了嗎?」


    「不。不知道他現在是生是死。因為沒人知道我爹是誰。」


    據說他母親是未婚生子。一般會認為他父親肯定就是村裏的某個男人,但似乎不是這麽單純。


    「在我出生前,我娘曾經神隱。」


    「神隱?」


    「沒錯。也有人說是被天狗擄走。」


    「我沒聽過。」


    「聽說天狗會把孩童抓走,等過了數月或數年後,再把人放迴村裏。孩子被擄走時,會和天狗一起在空中飛翔,被帶往各個地方。那些孩子迴來後,清楚知道許多唯有真的去過某個地方才會知道的事。我娘當初神隱時,聽說還隻是個小孩。在慶典當天,和朋友一起手牽手到種社去。但就在


    來到岔路時,我娘的朋友這才發現她不見了。不知何時,我娘從她朋友緊握她的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她手中緊握之物變成了樹果、石頭,以及鳥的羽毛。」


    當時村民全員出動到附近一帶搜尋。由於是慶典當天,有許多人在外頭行走。不管她從消失的地點走往哪個方向,應該都會與人擦身而過才對。但是卻沒人看到她。


    少女三年後返家。不知何時,她就這樣坐在紙門緊閉的房間裏,嚶嚶哭泣。沒人看到少女走進房內。


    「聽說我娘迴來時,說著沒人聽得懂的話。後來她逐漸憶起原本的語言,開始能和眾人交談。但是她神隱的那三年,她完全沒有記憶。隨著她逐漸憶起原本的語言,之前說的那沒人聽得懂的語言則是就此忘卻,連之前的經曆也一並遺忘。我猜她應該沒受到不人道的對待。因為我娘迴來時,哭得就像是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


    少女重拾往日生活,起初眾人以為事情就此平靜落幕。但少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似乎懷了身孕。周遭人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少女完全沒有頭緒。不久,孩子出世,少女因失血過多而喪命。


    「從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起,就是外公外婆將我養大的。但我有個很會迷路的毛病。當我還是個小嬰兒時,原本光著身子躺在棉被上,接著卻會陷入棉被的縐折裏,消失了蹤影,然後突然出現在房間角落,放聲大哭,這種事時常發生。而且那還是發生在我還不會翻身的時期。」


    「這樣算是迷路嗎……?」


    「我娘曾經神隱,也許我這是遺傳了她的血脈。或者擄走我娘的天狗,也就是我爹。雖然我敢吃青花魚。」


    「青花魚?這有什麽關聯嗎?」


    「天狗討厭青花魚。所以小孩子走夜路時,隻要邊走邊說『我吃過青花魚哦』,就不會神隱。」


    「那麽,這表示你不是天狗的孩子嘍?」


    「我既沒有紅臉,也沒有長鼻子。我一定是不小心闖入我娘的肚子裏。因為老愛迷路的毛病,而不知不覺問走進我娘的肚子裏。」


    少年說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實性,我無從判斷。


    「我很感謝你迷路的毛病。要不是你迷路闖進這裏,我將永遠無法學會讀書寫字。一輩子都無法領略書本的內容。話說迴來,我作夢也沒想過自己看得懂書。所以我要謝謝你。」


    我說完後,少年顯得有點難為情。


    「我在村裏沒半個朋友。大家都很怕我,不敢和我說話。所以能到這裏和大姐姐見麵,我很開心。」


    「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交到朋友的。例如和你一起迷路的朋友。」


    「會嗎?」


    「一定會的。」


    黎明時分將至,我們停止交談,少年消失在倉庫深處。


    我迴到廚房,開始準備早飯。


    我與少年的交流,某天突然結束。


    一直臥病在床的祖父,似乎在被窩裏發現我時常很早便起身外出。見我外出後遲遲沒返迴屋內,他覺得可疑。後來我才知道,他告訴我丈夫這件事,我夫丈馬上便懷疑我紅杏出牆。他和小叔一起查探我的行徑,最後查出我每天早上在天明前,都會走進倉庫裏。


    事情發生在某天清晨。正當我借著座燈的亮光跟少年學習讀書寫字時,倉庫的大門突然打開,我丈夫和小叔衝了進來。我丈夫將驚訝莫名的我揍了一頓,小叔則是抓住想要逃離的少年。他們似乎滿心以為我是光著身子和男人交纏在一起,但這時發現對方竟然還隻是個孩子,頓時像泄了氣的氣球。少年遭我小叔毆打,被他從背後架住。少年似乎嘴唇破裂,鮮血滴落。我公公婆婆聽聞騷動趕來,小姑也從房裏走出,將那名被押住的少年團團包圍。丈夫問我:「這家夥是誰?發生什麽事了?」我始終堅稱自己「隻是請他教我讀書寫字」,少年也在一旁附和:「沒錯!」


    「小鬼,你一定是想偷東西!」


    我丈夫使勁踢了少年肚子一腳。少年弓身倒向倉庫地麵,痛苦呻吟。我丈夫又補上好幾腳,使勁踩踏,發出骨頭斷折的聲響,最後少年癱倒在地,無法動彈。我被帶出倉庫外,少年則獨自被留在倉庫裏,鎖上門鎖。


    我接受夫家全員的審問。我一再解釋自己隻是向少年學習讀書寫字,但仍舊無法取信於他們。我夫家的人一口咬定少年是竊賊,一再說「是你替他做內應」,不肯聽我解釋。不管我再怎麽說真話,他們也隻會說:「胡說!快從實招來!」過沒多久,我公公從房裏拿來一本書,對我說道:「既然你在學讀書寫字,那你應該會念這本書。你讀讀看吧。」我生硬地讀了開頭的部分後,他卻說:「你應該是原本就會認字,卻一直假裝不識字對吧?」我淚流滿麵,跪在地上一直搖頭說:「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但他們還是不斷從四麵八方對我又罵又踹,我腦袋逐漸變得模糊,開始覺得夫家的人說的話才是對的。否則我怎麽會遭受這樣的懲罰。我會受到如此嚴厲的打罵,一定是我做了什麽壞事。我心裏逐漸這麽想。就在這時……


    「可惡!讓他給逃了!」


    小叔大叫著衝進屋裏。我極力為自己辯解,沒注意到小叔,他剛才似乎離開屋裏,跑到倉庫去查看。據他迴報,那名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笨蛋,你可查仔細了?」


    「當然啊。我們迴屋裏時,倉庫大門明明有上鎖。我們是留那小子一個人在倉庫裏,才離開那裏。入口就隻有一個,他應該哪兒也去不了。況且他傷成那樣,也不可能爬上窗戶,從窗口逃離。我看地上的血跡,一路通往倉庫深處。本以為他是躲在衣櫃後麵,而前往搜尋,但就是找不到人。點點血跡在衣櫃間一路往前滴,途中從幾個堆疊的物品縫隙間穿過,就此突然平空消失。」


    四


    關於少年的事,我全部如實以告。一開始我為了保護少年,一直不肯說,但他們對我動粗,打到我不省人事,再也無法承受。我丈夫認定少年就是竊賊,想把他找出來,狠狠教訓一頓。我把少年的身世、很會迷路的毛病,全告訴了他們。還說少年隻是湊巧從倉庫裏路過,但這種無法理解的事,我丈夫不相信,他直說我瘋了,不斷嘲笑我。


    我夫家的人討論著是否要將我當作竊賊的共犯,扭送官府,但最後怕人說閑話,才就此作罷。不過我也遭受到更勝以往的不人道對待。他們對我說:「你是竊賊的同夥。反正你嫁進我們家,也隻是為了錢吧?既然這樣,我們就把你當罪人看待吧。」嚴苛地對待我,讓我覺得之前的處境根本就如同置身天堂。我從早到晚不停工作,明明沒犯錯,卻遭到斥責。拳打腳踢可說是家常便飯,如果我因疼痛而縮在地上,他們便會撂下一句「你要混到什麽時候啊」,再多賞我一拳。他們不給我木柴用,我沒熱水澡可洗,隻能以冷水衝澡。就隻有客人來時,才沒受這樣的虐待。當有遠方來的大人物到家裏作客時,我婆婆和小姑會親自端茶。一家人全都和顏悅色地走在走廊上。但客人離去後,便又露出惡鬼的麵相,開始折磨我。


    入夜後,我被關進位於家中深處的一間小庫房,被迫在連棉被也沒有的地方睡覺。裏頭既沒座燈,也沒窗戶,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當我睡不著覺時,便逐一迴想少年教我的漢字,在腦中加以排列。不可思議的是,我並沒哭。當我得知那名受傷的少年逃離倉庫時,因為放下心中懸宕的大石,而流下淚來,那是我最後一次哭。從那之後,不管他們再怎麽虐待我,我也沒流一滴眼淚。在遭受暴力對待時,理應會感到疼痛、難過才對,但我卻像是站在離自己數步之遙的地方望著自己似的,感覺一切都無所謂。就算被打掉好幾顆牙、鮮血直流、被小叔和公公剝去身上的衣服,我依舊能平靜地凝望自


    己。


    「當初真不該娶佃農的女兒,家裏臭氣衝天。下次改娶個好人家的幹金吧。到時候你留下來隻會礙事,為了我好,幹脆就當你是感染風寒而死,直接把你活埋算了。」


    我丈夫在我耳邊如此說道,但我卻隻覺得那聲音無比遙遠。不過我的心靈還沒死。每當想起倉庫裏的書,我就好想拿在手中閱讀。倉庫的鑰匙被藏了起來,我無法進入倉庫。《庭訓往來》也隻看了一半,硬生生被他們拿走。再這樣下去,我好不容易學會的字,恐將就此忘卻,我心裏惶恐萬分。


    在清洗東西時,我趁婆婆和小姑不注意,以指頭沾水,在幹的地方上寫字。我想憶起之前學過的漢字。這時,我想起之前與少年的對話。當時我對他說:


    「可以不用做寫字練習吧。隻要會閱讀就行了。我隻要會看書就夠了。我學會寫字,又有什麽用處呢?」


    少年迴答我:


    「這樣不行啊,大姐姐。要是日後你想寫信給別人時,那不就傷腦筋了嗎?寫字是向人傳達心中的想法。所以一定得學會寫字才行。」


    向人傳達心中的想法?


    可是我連可以傳達心中想法的人也沒有。


    應該向人傳達想法的心靈,正逐漸消失。


    盡管如此,當夫家的人沒注意時,我都會以手指練習寫字。


    再這樣下去,我肯定會被活活折磨死。但至少我不想忘卻自己已學會的東西。這麽做,我覺得似乎能將少年給我的那份溫柔帶往另一個世界。如果是這樣,死將不再可怕。


    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明明還不到那個年紀,卻已出現白發。幾乎有一餐沒一餐,餓成皮包骨。在饑餓與暴力帶來的疼痛下,我難以入眠,在黑暗中想著學會的文字,就此緩緩睡著。不,與其說睡著,不如說是昏厥還比較貼切。我沒作夢。事情就發生在這樣的某個晚上。我感覺有人的動靜,就此從夢中醒來。我所在的庫房拉門被人打開。我感覺有人走進,躺著朝眼前的黑暗定睛細看,這時傳來一個聲音。


    「大姐姐,原來你在這兒啊。我找你好久,你們家可真大。每次轉過走廊,就會迷路,好幾次都跑到遠方去了。」


    雖然看不到人,但光憑聲音我便知道是誰來了。我心中五味雜陳,為之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而且久久發不出聲音,舌頭無法動彈。不,這可能是夢。還是說,我終於要離開人世了?


    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是少年的手。


    「抱歉,我來晚了。之前受傷未愈,到不了這裏。因為倉庫的大門鎖著。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倉庫裏的物品疊高,翻越窗戶。」


    少年拉我坐起。


    「來,我們走吧。大姐姐,不管走到哪兒,我都會牽著你的手,你隻要跟著我走就行了。雖然有點暗,但你不必怕。我的夜間視力比誰都來得好。」


    我站起身,在走廊上發出一陣嘎吱聲,就此讓少年牽著走。我很擔心夫家的人會因為察覺到動靜而起床查看。


    來,我們走吧。


    聽少年這麽說,我這才發現自己可以選擇逃離這個家。我真傻。為什麽不早點照自己的意思這麽做呢?難道是因為我心裏一直有個依賴的念頭,覺得我得靠這個家養我,才能活下去?還是說,在重重暴力下,我的內心就此屈服,害怕自己不照他們的話做,就會有苦頭吃,所以從來沒這麽想過?


    「哎呀,迷路了。」


    在走廊上繞過幾處轉角後,透過少年的聲音,我注意到周遭的變化。四周還是一片漆黑,但我明白自己此時已不在屋裏。腳掌似乎踩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濕冷的寒風吹過,傳來像是無數隻老鼠發出的吱吱聲。


    「這裏好像是在洞窟裏。這聲音是蝙蝠嗎?」


    不知何時,我們已來到外頭。由於腳上沒穿鞋,踩在突尖的石頭上,感到一陣刺痛。這樣還能繼續走下去嗎?正當我如此暗忖時,緊接著腳掌就傳來猶如踩在枯葉上的柔軟觸感。四周一樣昏暗,但看得到頭頂閃爍的星辰。我們已不是在洞窟裏,而是位在森林中。樹林茂密,枝葉為夜空鑲邊。我雖然腦中一片混亂,但我明白是怎麽迴事。這應該就是少年常迷路的毛病吧。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少年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但我一點都不會感到不安,反而還覺得很安心。雖然才走沒多久,但我們應該已離那問屋子很遠了,不是他們想追就追得到。


    「星空很美吧。」


    少年如此說道,我一麵哭一麵頷首。


    在明月和星辰的照亮下,我隱約看出少年的輪廓。


    「我們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吧。這裏一定是在深山裏。也許有熊出沒。」


    我們穿過密林,踩踏著枯葉,接著腳掌傳來沙子的觸感。每走一步,沙子便會包覆腳掌,奇癢難當。


    「喏,你看,天空愈來愈亮了。」


    耳畔傳來沙沙的嘈雜聲,起初我並未發現那就是浪潮聲。我從沒看過大海,所以也難怪會這樣。我們走在海邊的沙灘上。在幽暗中,我第一次目睹大海,那無邊的遼闊,令我心生畏怯,雙腳發軟。


    不久,雲層後方逐漸由暗轉明,旭日從水平線上露臉,耀眼強光照亮我和少年的臉龐。大海、浪潮、沙灘,全都是隻有聽聞,不曾親見的事物。如今這一切都在眼前無限延伸。我突然感到不安起來,這世界真的很遼闊,一望無垠。獨自一個人被丟在這種地方,真的有辦法生存嗎?我是否該迴到夫家,向他們道歉認錯呢?


    不,我再也不要迴到那個地方。我對自己因不安而畏縮的內心加以喝斥,激勵自己。不會有事的,不管再怎麽苦,也比待在那個家來得強。


    我們再次邁步前行,不久,闖進一座市町。那裏到處都有神社寺院,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建築。少年從某處拿來草屐,走起路來頓時輕鬆許多。少年繼續迷路,時而來到火山口附近,時而徘徊在像是某種巨大動物體內的肉壁間。順著道路轉個彎,突然來到一座馬廄,接著走過一座橋後,來到某座城堡的茅廁裏。順著市町外郊的樓梯而上,竟通往工匠剛做好的一隻木箱。那天我遍覽了一輩子都看不到的這麽多的風景。感覺就像傳說中被天狗擄走、在天際飛翔、被帶往世界各地的神隱孩童。


    然而,我們不可能一直旅行下去,少年突然從我麵前消失。


    那是我們走在河堤時發生的事。


    「啊,糟糕。我再不迴去,會挨外公罵的。」


    話才剛說完,少年腳下一滑,就此從河堤的斜坡滑落。河堤下是整片芒草。蓬鬆猶如棉花的芒穗,被籠罩在夕陽下。少年叫了一聲「哇!」滾落茂密的芒草中,失去蹤影。我見他這個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待笑完後,四周一片悄靜。我等候少年撥開芒草走出。日本鍾蟋落寞地嗚叫著。遲遲不見少年現身。任憑我再怎麽唿叫,也沒迴應。他留下我一個人,不知跑哪兒去了。我走下河堤,四處尋人,但始終感覺不到少年的氣息,隻有四周閃著金光的芒草隨風搖曳。


    五


    我正以《庭訓往來》教孩子讀書寫字時,我先生忙完木工,返迴家中。


    一見到我丈夫歸來,孩子笑容滿麵地飛奔向前。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吧。


    我在長屋的廚房裏張羅晚飯。


    當我淘米煮飯時,可以聽見丈夫與孩子嬉戲的聲音,我感到無比幸福。


    我現在的丈夫生性溫柔,對木匠的工作很樂在其中。他不喝酒,所以撥下的錢都用來買書送我。像我們這種平民百姓,竟買得起書這種昂貴的東西,實在教人難以置信。當初他問我買什麽書好,於是我選了《庭訓往來》。在買書之前,我多次拜托私塾的老師讓我讀這本書,不過,擁有自己的書,這還是


    第一次。


    感覺如同置身夢中。我該不會還待在先前的丈夫家,躺在那問沒有窗戶的庫房裏睡覺吧?難道待會兒拉門會被粗魯地打開,我夫家的人從門外探頭,我將就此從夢中醒來?不過,來到這裏已經十多年了,眼前的幸福不像會就此結束。


    我牽著孩子的手出外散步時,一定會在長滿芒草的河堤上小憩片刻。我望著孩子東奔西跑,佇立在多年前那名少年消失的地方。我總覺得,隻要在那裏等候,少年便會突然冒出。


    當初少年滾落河堤,消失蹤影後,眼見天色漸黑,不知如何是好的我,隻好朝民宅燈火的方向走去。我幾乎可說是累倒在路旁,是路過的村民救了我。好多人替我打氣,親切地待我。他們介紹我工作,幫我找地方住,那些照顧過我的人,現在我們仍舊保持聯係。我佯裝失去記憶,拋卻自己以前的名字,變成全新的我。以前我的遭遇,以及曾經救過我的那名少年,我隻告訴過一個人,那就是我現在的丈夫。他在得知我的一切後,成為我的家人。


    我聆聽日本鍾蟋的鳴唱,望著眼前的芒草,這時孩子朝我跑來,抱住我的腿,露出歡悅的笑臉。


    「娘,我們迴去去吧。」


    孩子如此說道,我這才離開那個地方。


    如今我已能流暢地讀書寫字。我看過許多書,可以自由地鑽研我感興趣的事物。我在學習地理的過程中,得知自己現在住的地方,與昔日住處的地理關係。兩地的距離絕非一天就能抵達。既然相隔如此遙遠,我應該不會再和昔日夫家的人有任何瓜葛了。他們之後過著什麽樣的人生,我一點都不感興趣。說不怨他們是騙人的,但我已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瓜葛。


    隨著年紀漸長,有關少年的迴憶也逐漸模糊。當我閱讀群書,具備世間一般的常識後,我反而開始懷疑起過去與他的邂逅是否真有其事。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於是我每年都不忘寫信給少年。將自己的感謝之情寫成文章。少年說得沒錯,很慶幸我學會文章的寫法。然而,我不知道信該送往哪裏。當初我詢問少年的來曆時,曾問過他所居住的村莊名稱,但始終不知道那到底位在什麽地區。到最後,我所寫的信一直都存放在狹小的長屋裏。而事情就發生在這樣的某日。


    在人聲鼎沸、朝氣蓬勃的大路上,有一問租書店。接下來該看哪一本書好呢?正當我如此思索時,當中有一本書映入我眼中。書名為《道中旅鏡》的旅遊書。所謂的旅遊書,是為出外遊山玩水的旅客所寫的旅遊指南。正當我拿起書翻閱時,一名男子向我喚道:


    「這位太太,你要租這本書嗎?」


    對方遠比我年輕,有一對渾濁的雙眼,看起來氣色不佳。他滿臉胡碴,滿嘴酒臭。


    「不,我隻是隨手看看。」


    我正準備將旅遊書放迴原處時,男子一臉歉疚地向我行了一禮。


    「哎呀,不好意思。我因為太過在意,才不由自主地出聲叫你。因為這本折疊書的問世,和我也有一點淵源。」


    「哦,這話怎麽說?」


    「我是替這位作者扛行李的隨從。這本書的作者經常實地前往各處溫泉地,將溫泉的功效、當地特產寫進書裏。至於我嘛,則是陪同他一起旅行。事實上,我們現在也正在旅途中,想說機會難得,特地來看看這地方的租書店是否也有蠟庵老師寫的書。」


    我確認作者的姓名。


    「和泉蠟庵?」


    「那好像是假名,他另有真名。蠟庵老師這個人很難搞,沒人願意陪同他一起旅行。所以他才會找我。」


    作家對我來說,就像位在雲端上一樣尊貴。我很羨慕這名男子,可以認識這樣的人。不過,他說作者很難搞,這對旅遊書的作家而言,是很嚴重的批評。


    「不過,他這個人人品高潔,這點確實值得尊敬。但蠟庵老師有個老愛迷路的毛病,所以啊……」


    我聽男子這麽說,頓時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他確實提到老愛迷路的毛病。


    「老師真是位迷路的天才。明明看著地圖,照上麵指示的路線走,但走著走著,卻被困在河川中間的沙洲。明明是走在筆直的道路上,卻不知不覺地迴到一開始的地方。在蠟庵老師的帶領下,我誤闖過各種地方。例如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像人臉的村莊、可以遇見死者的溫泉地、據說有惡鬼出沒的村莊。那裏的櫻花真美。還有,我還曾經走在火山口附近,也曾走過像是巨大動物體內的柔軟肉壁……這位太太,你怎麽了?」


    也許是別人。其他人可能也有迷路的毛病。雖然我也曾這麽想過,但此時我很確定。我目光移向手中的旅遊書,緊盯著作者的姓名。


    「我可以見這位作者一麵嗎?」


    「咦,為什麽你想見他……?」


    「我寫了一些信要給這位作者,想當麵交給他。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信件。是這樣的,他可能是我多年前的一位老朋友。」


    男子為之一愣。


    「拜托您了。」


    我向他深深一鞠躬。


    我心中湧現千言萬語。


    我想向人傳達心中的想法,這表示我的心靈尚未枯死。


    因為我還活著,所以才會有千言萬語。


    我還活著。


    「既然這樣,他現在人就在這兒,你很快就能見到他。因為我和蠟庵老師約好在這裏碰頭。」


    男子說完後,走出店外,朝向大路前方。


    「啊,說曹操曹操到。老師來了。就是那位留著一頭長發的人。」


    我也走出店外,望向他指的方向。在行人如織的道路前方,有名長發男子迎麵走來。由於距離尚遠,看不清他的長相,但要不是男子這麽說,我可能會把他誤看成女性。他似乎正朝這裏走來。


    「蠟庵老師!」


    男子揮著手。可能是聽到他的叫喚,蠟庵老師停下腳步,轉頭麵向我們,優雅地舉起單手。


    陽光朝熙來攘往的人潮傾注。眾人行走在整頓完善的幹道上。當中有即將展開旅行的人、結束旅行返鄉的人,當真是人山人海。


    市町的喧囂從我耳畔遠去,唯獨那個人的輪廓顯得無比鮮明。一定是那名少年沒錯。對我說「來,我們走吧」的那名少年。但就在這時,左右兩旁走來的人,開始與他的身影重疊,擦身而過。


    「啊……」


    我身旁的男子發出一聲驚唿。


    那位人稱蠟庵老師的男子消失了蹤影。


    宛如一陣輕煙,平空消失。


    男子長歎一聲。


    「哎呀,又來了。看來,老師的壞毛病又犯了。現在他可能不是在深山裏,就是在原野中……沒辦法,隻好在這裏等一陣子了。再過不久,他應該就會走出迷途,迴到這裏。事後再慢慢聽他說,看他這次又去了什麽地方吧。」


    我頷首。


    持續凝望他消失的方向。


    1譯注:室町時代的教科書。據說作者是玄惠。為初學者用的書簡範本。以擬漢文體書寫,書中網羅了武士、庶民生活所需的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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