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哇——原田兄、瀧兄,這是怎麽迴事?」


    這是在深夜的銀座磚瓦街。


    有人拍打掛著「休息中」牌子的百木屋大門,老板百賢抓起切肉刀,悄悄觀察外頭情況。


    定睛一看,原來是熟客原田與瀧兩位巡査。


    「哦,今天來得真晚。」


    比起客人,原田和瀧更像朋友,於是百賢開門邀他們進屋。


    不料,待兩人走進店裏,百賢和留下的常客赤手發出驚唿——原田背著一個癱軟不動的男人。


    在客廳品嚐美酒的常客阿高姐不禁睜大眼。


    「哎呀,那是誰?」


    在一樓客廳角落放下男人後,原田向百賢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們在工作中碰巧救了這個男人。如你所見,他昏迷不醒。我們不曉得他的名字,無奈之下隻好帶來這裏。」


    時間這麽晚,沒辦法找醫生……原田不禁歎氣。別擔心,他還活著。赤手探向男人的頸項,出聲安慰道。百賢聞言,明顯鬆口氣。


    「不是屍體就好。讓他躺在角落,不久便會醒來吧。」


    原田和櫳再度道歉後,走進客廳,點了牛肉鍋及酒。百賢走向廚房,阿高姐先向兩人遞出酒。


    「看你們一臉疲倦,發生什麽事?」


    阿高姐隨口一問,隨即皺起眉。坐在原田身旁的瀧摘下帽子,隻見他滿頭是血。


    「暖,這可不妙。」


    阿高姐放下酒杯,連忙從懷裏掏出小巧的藥盒。赤手奔向廚房,跟百賢一起拿來水盆與手巾。


    「瀧兄怎會受傷?」


    百賢高高挑起眉,望向倒在榻榻米上的男人。不是那家夥幹的,原田搖搖頭。


    「打傷瀧兄的是壯士,就是最近到處惹事生非的那群人。」


    赤手拿手巾擦拭瀧頭上的血,眉頭緊鎖。


    「你提到的壯士,就是提倡自由民權,在街頭演說的家夥吧?最近他們還組織團體,像江戶時期的黑道老大一樣橫行霸道。」


    那群人穿裙褲、戴帽子,手持拐杖,以宛如書生【注:原指支付住宿和夥食費,寄居他人家中,在外地讚書的學生,後也指寄身政治家、作家之下,受差遣的人。】的日西和璧裝扮在街頭昂首闊步。原本是勇於對國事發表意見的人,但近來出現威嚇他人的壯士,民眾看待他們的目光日益冷淡。


    原田忍不住歎息。


    「那些壯士今天似乎在鼓吹什麽思想,提到要成立樞密院就吵吵鬧鬧,講起大日本帝國憲法案就大聲嚷嚷,我根本沒辦法全部記住。」


    這陣子他們也對成立帝國議會、管製報紙等事大發議論。總之凡事都有意見,大概算是他們的吃飯家夥吧。


    「那些壯士怎會害瀧兄受傷?」


    在廚房的百賢認真發問,他聽不太懂。瀧正要迴答,忽然發出呻吟,陷入沉默。八成是膏藥刺痛傷口,阿高姐噗哧一笑。


    「這種藥相當有效。身為堂堂巡査,請多加忍耐。」


    「連在這方麵,巡査都得打腫臉充胖子嗎?」


    「是啊,你不知道嗎?」


    阿高姐調侃道。不過,居然能傷到瀧,莫非那個壯士身長六尺,狀似惡鬼?瀧向朋友道謝,為每個人斟酒後,敘述起來龍去脈。


    「今天我們在壯士的集會上負責警備。」


    巡査是基層警官,諸如派出所的勤務、預防流行病、應付在江戶時代可能會被稱為黑道老大的暴力壯士等等,皆在他們的管轄範圍內。


    然而,瀧和原田抵達集會場所後,發現情況是前所未有的混亂。


    「最近壯士之間是不是有所矛盾?注意到時,場中已分成三組人馬。」


    壯士一向視負責警備的巡查為敵人,不時發出噱聲或恫嚇。奇怪的是,今天壯士卻露出犀利的目光瞪著同伴。


    演說開始不久,他們便互相攻訐,演變成小衝突,很快發展為鬥毆。大概是彼此太過熟悉,一旦失控就無法掩飾情緒。


    此時,瀧歎口氣。


    「其實我想放著他們不管。」


    但混戰過程中,一個男人被推倒在地。不巧的是,他遭到打架的人踩踏,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


    「那就是此刻躺在角落的男人。」


    無奈之餘,瀧衝進扭打成一團的壯士中,試圖將男人帶到外頭。那身巡查製服顯然不受歡迎,瀧抱起男人騰不出手,遭木刀擊中受傷。


    「原田兄馬上揮舞著警棍來救我。」


    心生厭煩的兩人,商量著送男人去看醫生,將現場留給其他巡查處理,隨即離開。可是時間已晚,既找不到醫生,又饑腸轆轆,他們才會帶著男人突然造訪百木屋。


    赤手有些困惑。


    「近來壯士的行徑教人看不下去,但在大批警力駐守的地方鬧成那樣,還真是少見。」


    「辛苦了,趕緊吃吧。」


    百賢將牛肉鍋和盛滿米飯的木桶放在兩人麵前。原田與瀧興高采烈地拿起筷子,準備開動……卻忽然停下手。


    狀似屍體的男人坐起身,盯著兩人的牛肉鍋。


    「呃,我的份……在哪裏?」


    男人傻唿唿地問,東張西望尋找第三個牛肉鍋。不知是不是被打到頭,他一副還沒從夢中清醒的迷糊神情。


    「『覺』的事晚點再談,我肚子好餓。」


    「啊,你在說什麽?想吃牛肉鍋就要付錢。」


    「咦……錢?」


    男人似乎搞不清身在何方,納悶地偏著頭。


    2


    「謝謝你們出手相救。我叫青山,是個代辯師。」


    原田簡單敘述來龍去脈,男人腦中的迷霧消散,低頭道謝並報上姓名。百賢又送來一份牛肉鍋,望向他的穿著。


    「你是代辯師啊。這麽一提,你穿的是禮裝和服【注:指穿縫有家紋的和服,罩上外褂,下著裙褲,是最正式的日本男子傳統裝扮。】。」


    再戴頂帽子、拿根手杖,確實就是常見的代辯人模樣。而且青山的錢包肥厚,他付牛肉鍋的帳時,原田羨慕地低喃「看起來真有錢」。


    原田擅自喝掉一杯青山的酒,開口問道:


    「青山先生,你是代辯師,在壯士的聚會中做什麽?」


    就是待在那種危險場合,才會挨打又遭踐踏,大吃苦頭。瀧指著纏在頭上的繃帶,「拜你所賜,我費一番工夫救你出來。」


    青山聞言,暫且放下筷子,再度向兩位巡査低頭致謝。接著,他道出卷入混戰的理由。


    「我是去工作的。別看我這樣,我是有照代辯師,也有委托人上門。沒錯,我不是『三百訟棍』。」


    所謂的代辯師,是在訴訟中代替當事人辯論。明治初期,有些人沒證照,卻以便宜價格——例如三百錢,接下工作賣弄詭辯,社會大眾蔑稱為『三百訟棍』。


    「你這位有照代辯師,是接受壯士的委托嗎?」


    青山是去找人,但……


    「我不能透露詳情,代辯師有保密的義務。」


    赤手微微一笑。


    「哦,我以為你在找『覺』,還猜想會不會是個女人。」


    赤手擅自想像為妙齡美女,青山的神情僵硬。


    「咦,你怎會知道『覺』的名字……」


    「青山先生親口說,『覺』的事情晚點再談。」


    對?」


    那麽,當時在場的許多人都知道『覺』這個名字。


    「事到如今,遮遮掩掩也沒用。」


    最好祈禱那些壯士不喜歡嚼舌根,原田笑道。


    「如果是在巡査之間,各種傳聞轉眼就會散布開來。」


    雖然規定不能交換罪犯情報,但長時間一起待在派出所,忍不住會開口暢談。


    「那些壯士算是以說話為業吧。哎呀,真令人擔心。」


    「也、也對。啊,怎麽辦?」


    青山似乎頗為驚詫,看來「覺」的事讓他傷透腦筋。


    「總之,在不會造成巡查麻煩的前提下,你多多加油吧。」


    原田自顧自說著,瀧專心扒飯。告訴青山「百木屋」所在的地點,要他吃完牛肉鍋自行迴去後,兩人便對他失去興趣,埋頭繼續吃飯。


    此時——


    不知為何,青山望著原田和瀧的製服,沒吃牛肉鍋,兀自陷入沉思。


    垂首斟酌好一會兒,他喝幹一杯酒,下定決心般點點頭,向眾人表示想談談「覺」的事。


    「欸,代辯師,你不是不能談論工作?」


    「瀧大爺,話雖如此,我覺得再這樣下去不會有進展,隻得投降。」


    青山似乎有什麽隱情。接著,他吐出意想不到的話:


    「其實,我的委托人認為,某個相識的人可能是『覺』。」


    委托人發現後嚇一跳,畢竟「覺」不是人類。


    「噯,那是什麽?」


    阿高姐眯起眼問。青山支吾片刻,小聲迴答:


    「各位沒聽過嗎?『覺』是妖怪。」


    「咦,妖怪?」


    百賢、赤手、阿高姐、瀧和原田,皆注視著代辯師。青山繼續道:


    「『覺』善人言,能察覺他人內心想法,屬於妖怪之流。正因如此,才會被稱為『覺』。」


    委托人從熟知古老傳說的淵博之士,還是哪個和尙口中聽聞此事,便想知道認識的人是不是真正的「覺」。江戶時期的畫中,繪有其形貌並附上說明,似乎是真實存在過的妖怪。可惜,他身邊沒有能夠辨認「覺」的人。


    「哦……」


    瀧依然坐在牛肉鍋前,一邊嘴角。


    「所以,代辯師接下任務,要調査對方究竟是不是『覺』。原來你認為,或許仍有妖怪生活在明治時代。」


    百木屋的客廳一片安靜,青山大大點頭。


    「要是能找到『覺』,不是很好嗎?這樣就能『覺察』別人的想法。」


    從代辯師的角度來看,沒有更美妙的能力。即使雙方各執一詞,仍能輕易看穿


    對方是否撒謊。


    「這種力量太棒了。」


    然而,青山尙未找到熟知「覺」,且能提出證明的人。今天是聽說其中一個壯士相當了解「覺」,青山才前往集會。


    「可是,依然一無所獲。」


    連聽過「覺」這個名字的人都沒有。青山獨自搜尋很長一段時間,始終毫無線索,委托人和青山不免心生焦急。


    因此——


    「兩位巡查、百木屋的大家,我有事相求。我想證明『覺』真的存在於世上,且能『覺察人心』,各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聽到「如果找到能證明此事的學者,委托人會致贈薄禮」,百木屋眾人不禁睜圓眼。在牛肉鍋旁,青山露出極為認真的神情。


    3


    隔天,在銀座磚瓦街四丁目的狹小派出所內,原田和瀧對一個男人板起臉。


    男人綽號「騙子伊勢」,專門賺黑心錢,與兩人相識已久。


    「喂,伊勢,聽說你最近勾結壯士,又開始亂來。看來,你很想迴去蹲苦牢。」


    得知伊勢轉為恐嚇他人,原田和瀧立即把他拽迴派出所。伊勢坐在裏邊椅子上,垂下眉尾。


    「原、原田大爺,別嚇我。如今我可是在正派的大師門下當書生。」


    伊勢堅持沒威脅他人。


    「書生?你這家夥嗎?」


    「嘿嘿,雖然是有些年紀的書生。」


    據傳帝國議會議員選舉即將登場,青山認識的壯士打算參加。那壯士名聲不小,伊勢認真地支援他。


    「哦,所以你早一步恫嚇可能成為競爭對手的人,掌握對方的把柄,威脅不得參加選舉。」


    「真是的,瀧大爺。調査對立候選人的傳聞,是正當的行動。」


    「哦,騙子伊勢竟然用上『正當』一詞,天都快塌了。」


    看來,伊勢是誠心設法幫助壯士同伴當選。瀧盤起胳膊,推測道:


    「原田,最近壯士之間失和,會不會是選舉的緣故?」


    壯士喜歡發表意見、引人注目,就算好幾個壯士想成為議員也不奇怪。


    從暖昧不明的立場轉為議員,不僅會受人尊敬,且會有錢進帳。


    「唉,直到選舉當天,壯士恐怕會持續引發騒動。」


    原田皺起眉,想追問詳情。此時,派出所的門打開。昨天的代辯師——拿著手杖的青山探出頭。


    原田和瀧浮現露骨的厭煩神情,青山仍快步走進派出所。伊勢倒是十分高興。


    「哦,這位先生似乎有要事,我先告辭。」


    他飛也似地逃到華麗的磚瓦街上。


    「啊——我還有話想問。青山先生,有何貴幹?我們應該已明確迴絕那項奇怪的委托。」


    「瀧大爺,別這麽無情。」


    青山早上來過一次,但兩人不在,隻得再度造訪。


    「我今天是來補充昨天忘記說明的部分。」


    不愧是代辯師,別人問東就答西,口舌之爭絕不輸人。見沒有其他巡査,他找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


    「喂喂喂,你真打算利用我們完成委托?實在令人傻眼。」


    「瀧大爺,身為巡査,請幫助困擾的小老百姓。你們不能向同僚打探嗎?」


    青山表示,有人發現能看穿對方心思的「覺」,似乎是本尊,希望警方幫忙尋找能辨識真偽的人。原田和瀧隻需向東京全體巡査傳達此事。


    「這哪是巡査的工作?我們怎麽辦得到這種事!」


    即使遭到怒喝,青山也不氣餒,補充起「覺」的情報。


    「還有,我忘記描述『覺』的外表。有一說是,『覺』的外型如同巨猿。」


    但「覺」是山神的化身。


    「不管怎樣,山神屬於『神』字輩,改變容貌以人類模樣出現,也沒什麽奇怪。你們不覺得嗎?」


    於是,青山的委托人懷疑,他認識一個擅長推測,直覺敏銳得可怕的人,該不會就是「覺」?


    「如果是真正的『覺』,擱著不用太浪費。」


    為了委托人,也是為了青山自身,他希望巡査多多幫忙。不對,是拜托他們助一臂之力。


    瀧皺起眉,盯著青山。


    「哦,你和你的委托人,都期盼『覺』帶來好處。」


    然而,頂著俊秀臉龐的瀧斷定,就算査明那男人是「覺」,也毫無用處。


    「從未聽聞日本的神明親切又為人類著想,就算是妖怪也不會願意被人類利用吧。」


    何止如此,自古以來,常有神明與妖怪向人作祟的例子。瀧提出警告,若不想死,就不要做和妖物扯上關係的傻事。


    青山似乎不服輸,極為認真反駁:


    「自古以來,不是有混在人群中過得十分快活的狐妖?我在以前的書裏,看過這類故事。」


    換句話說,妖怪與人類能和平共存。青山如此相信。


    「我們早就阻止你,真是聽不懂人話。」


    既然如此,隨


    便你和你的委托人。瀧別過頭,不再理睬青山。原田提醒青山差不多該迴去,揮手趕他走。


    「說穿了,你連委托人的名字,及可能是『覺』的男人是誰都不肯透露,隻一廂情願地希望巡査幫忙跑腿。我無法信任你。」


    青山泫然欲泣,接著眼眶泛淚,差點沒滴落。


    「請不要為難我。按照規定,代辯師不能泄漏委托人的情報,就算我想說,也不能告訴你們。」


    原田討厭看到男人的眼淚。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還有,下次遭壯士亂踩,請自行去看醫生。」


    「別這麽無情。啊啊,瀧大爺肯定能體諒我吧?」


    他唿喚的瀧大爺,比原田更討厭哭哭啼啼的男人。等外出巡邏的同僚迴來,瀧揪著代辯師的領子,強行扔到派出所外。


    「不要再來,『覺』的事到此為止。」


    三天後,原田和瀧在百木屋發起牢騒。


    「其實,青山又來派出所三次。」


    第一次他們將青山趕出去,第二次原田和瀧在巡邏,沒遇到青山。然而——


    「今天他再度造訪派出所,我們被他逮著。那家夥帶來一個新說法。」


    麵對原田的冷淡與瀧的粗魯,難纏的代辨師毫不在意,如鮭魚在秋季洄遊般按時來訪。因此,打烊的百木屋一樓,充滿原田和瀧的歎息。


    「這麽頻繁見麵,青山簡直像你們的朋友。今天他說什麽?」


    百賢、赤手和阿高姐期待聽到有趣的故事,拿著酒杯湊近原田和瀧。看著朋友愉快的模樣,原田撇撇嘴。


    「那個奇怪的代辯師不請自來,我們非常傷腦筋,連同僚都說什麽你們那個朋友又來了……啊,百賢老板,謝謝你的酒,勞你費心。」


    不僅僅是酒,百賢還用托盤送來熱唿唿的飯團,與三大碗家常菜。他沒迴廚房,打算聽聽詳情。


    原田先談起今天的倒黴事。


    「青山自稱得到委托人的諒解,告訴我們尋找『覺』的另一個理由。」


    「哦,除了可能帶來利益,還有什麽理由?」


    阿高姐將混盛在大碗中的菜和肉,挾進小碗。她笑著評論,如今才搬出這說法,實在詭異。


    瀧大口咬著飯團,不禁皺起眉。青山的委托人想尋找妖怪,這一點本身就不太尋常,再加上……


    「連委托人的理由都相當可疑。對吧?」


    原田默默點頭,眾人互望一眼。


    「……可疑?」


    原田抓起飯團,敘述起今早青山造訪時的狀況。


    4


    派出所中,青山一坐到平時那張椅子上,便一改之前的態度,詳細說明委托人的身分。


    「尋找『覺』的委托人,名叫柏田。」


    他是青山的老友。


    「至於柏田想見『覺』的原因……」


    青山支吾片刻,難以啟齒般繼續道:


    「其實是……柏田有心上人。」


    「哦?」


    「他想知道對方內心的想法。」


    他是否有一絲希望?或者,他根本不該懷抱希望?煩惱不已、迷惘得四處調查時,柏田遇到「覺」,得知真正的「覺」能看透旁人的心思。


    「但柏田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足以判別那個人是真的『覺』,也就是他的言語正確與否。」


    就感性而言,他盼望對方是本尊。無論如何,柏田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真正的妖怪。


    「什麽?」


    剛講到開頭,瀧便滿臉嫌惡。


    「這是哪門子爛理由?有喜歡的人是再自然不過。」


    但是——


    「既然有愛慕的對象,把尋找『覺』的時間用來告白心意不就好了。」


    隻要對方長著嘴,至少會給個答案。對方答應就皆大歡喜,若是迴絕,便大醉一場,忘記悲傷,尋找下一名溫柔女子。


    「人生苦短,動作不快點,馬上就要躺進棺材。」


    瀧毫不留情的發言,原田深表讚同。


    「呃,瀧大爺是誠心忠告,如困辦得到,我的委托人也想這麽做。」


    但是、可是……


    「其實委托人已向對方表白,卻沒得到答複。很可能僅止於委托人傾訴自身的情感,便毫無下文。」


    青山繼續補充,對方不像普通人。難不成是畫中美女或什麽人,無法開口交談?聽到這種賣關子的說法,又不禁嫌麻煩的原田問道。


    就是類似的人物,青山迴答。


    「咦?」


    「日前,我的委托人碰巧經過舉辦祭典的神社,遇到一名美女。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簡單來說,他被迷住了。」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對方宛如被吸進神社般消失無蹤。於是,他連忙請教宮司,得到一句「那應該是祀神出來瞧瞧祭典的情況」。


    委托人追問是哪位神明。宮司笑著解釋,不知他看到的是主祀神,或其他供奉的陪祀神,所以無法答複。


    「不管怎樣,委托人先到神社參拜,拚命表達愛慕之情。隻要一次就好,希望能再見一麵,可是……」


    他沒見到對方,也沒得到迴應。無奈之下,他調查起神明的背景,看不下去他苦苦單戀的模樣,朋友向他介紹一名男子。


    「男子善察人心,由於害怕自身被看透,無人願意接近他。不過,男子或許能看穿不願迴答者的想法。」


    當時,柏田搜集神明的相關情報,得知山神「覺」的存在。不管怎麽想,那男子肯定就是「覺」。


    「假如是『覺』,搞不好能覺察祀神的心思。委托人很希望男子是本尊。」


    但沒有證據,或者該說,還沒有確切證據。柏田見過男子,對方隻笑著搖頭。柏田非常想知道真相,於是雇用青山。狹小的派出所中,青山緩緩湊近原田和瀧。


    「原田巡査、瀧巡査,請幫忙找出『覺』的真麵目,事關一場戀情!」


    既然原田和瀧自認無法處理,不如拜托他們的同期與熟識的巡査,打探有沒有人知道「覺」。青山大力主張,兩人困擾不已。


    「咦,迷上神社的祀神?」


    瀧一口咬定青山在捉弄巡査,險些狠踹青山一腳。原田連忙阻止,青山趁機逃出派出所。


    原田大致總結後,嘴愈抿愈緊的百賢厭煩地開口:


    「青山的委托人不是在吹牛就是笨蛋。不對,搞不好青山根本是大騙子。」


    總之整件事都不合理,阿高姐點頭讚同。唯獨赤手說,委托人或許是認真的,阿高姐不禁直盯著他。


    「赤手,你喜歡這種荒唐的故事啊。隻要與戀情有關,你都能接受嗎?」


    「或、或許是宮司弄錯。」


    宮司可能把前來參拜的美人誤當成祀神。聽到赤手的推測,阿高姐正色應道:


    「一般情況下,早該想到這種可能性。為何柏田會接受『美女是祀神』的說法?」


    「柏田也許不是一味胡扯。其實我聽過『覺』的傳聞,這個妖怪就在江戶……不對,東京府。」


    「你的意思是,平凡人類的柏田,接連遇到妖怪『覺』和神社的祀神,還陷入單相思?」


    阿高姐不禁傻眼,赤手陷入沉默。原田皺起眉,但理由與阿高姐他們在意的部分有些不同。


    「確實挺奇怪。青山是有照代辯師,腦袋應該很靈光。為何他會公然談論這種


    阿高姐頷首附和。青山的錢包厚實,顯然是忙碌的代辯師。然而,他卻頻頻造訪派出所,將時間耗在成全詭異的戀情上。


    「委托人柏田的愚蠢戀情還能理解,畢竟愛情往往會讓人失去理智。」


    但是、可是……


    「青山怎麽不勸阻淨說傻話的柏田?」


    祀神不可能現身,宮司在戲弄你。那個漂亮姑娘肯定是住在神社附近的普通人,我們一起去找她吧。隻要這樣告訴朋友不就行了?


    阿高姐發表意見,原田點點頭。


    「對方不是神明就能相見,柏田也會比較開心。若青山這麽說,他應該會相言。」


    然而,他怎會認定戀慕的對象不是人,連妖怪「覺」都登場?有照代辯師青山異常認真,不惜將巡査卷進來,試圖揭開「覺」的身分。


    「青山是能幹的代辯師,我不認為他相信妖怪『覺』的存在。」


    那麽,他為何執著於證明,委托人認識的男子是如假包換的「覺」?


    青山不斷提起愚蠢的故事,究竟有什麽企圖?


    瀧默默聽著原田的推論。


    阿高姐閉口不語。誰都無法解答,百木屋的客廳一片沉寂。


    5


    還不曉得如何應付青山,又發生意外。不知何時,赤手突然失蹤。


    他是個做生意的單身漢,經常不見人影,所以百木屋的夥伴沒及時發現。連續三天沒在百木屋遇到赤手,百賢造訪煙鋪才驚覺不對勁,連忙告訴待在派出所的。


    「赤手一個人住。他很不會做飯,幾乎都是在百木屋解決晚餐。」


    在磚瓦街巡邏的瀧,鐵著臉告訴同行的原田。


    「暫時無法去工作時,赤手必定會通知百木屋那邊。」


    他性格老實,認為突然沒露麵會惹人擔心,至今都守著這項規矩。


    「赤手的店三天沒開門,也沒向附近商店打招唿,告知要暫時歇業。」


    搞失蹤不像赤手的作風。原田皺起眉,內心湧現不祥的預感,但是……


    「一個大男人消失三天,無法動用警力。即使拜托上司,八成會要我們去吉原找人。」


    「赤手喜歡普通女孩,應該沒特別關照哪個藝伎。」


    瀧不由得搖頭。


    「唉,他到底上哪去?」


    原田和瀧借著巡邏的名義尋找赤手。百賢要顧店,水葉又是學生。阿高姐表示會一起找,但她是個女子,性格也有倔強之處,容易碰上危險。百賢叮囑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總之,原田和瀧得設法找出朋友。萬一赤手在遠處,捜尋便有困難。在巡邏的時間內,兩人能去的地方有限。


    「哎呀,這樣就沒空與青山的『覺』問題瞎攪和。」


    大概是提早外出巡邏,他們沒碰到代辯師。想到能遠離奇怪的麻煩,他們稍稍鬆口氣。


    「不過……完全不曉得該去哪裏找赤手。」


    難以想像失蹤的男人昂首闊步走在大馬路上,原田和瀧走進稍窄的巷子。略嫌狹隘的磚瓦街道路,雖無鐵軌馬車通行,仍有人力車與穿西服的人來來往往。


    然而,西洋風格的道路背後,違反政府意向的木造建築逐漸增加。


    「漂亮的西洋建築背後,有著宛如往昔長屋的木造建築。我們阻止壯士打架,也會碰到妖怪奇談。這意味著,明治與江戶時代一脈相連。更何況,連赤手都像被神明帶走般消失不見。」


    「真令人掛心。說到底,一個大男人究竟能藏到哪去?」


    原田一臉不悅,輕揮著警棍,示意妨礙通行的雜貨小販退開。瀧板起端正的臉,應道:


    「我非常不喜歡身邊的人出事,我會滿心焦躁。假如煩人的青山出現,我可能會痛毆他一頓。」


    「喂喂喂,青山是個不在乎造成別人困擾的家夥,但赤手的失蹤與他無關。」


    赤手從磚瓦街消失,青山能得到什麽好處?原田想不通。雖然曾請百木屋眾人協尋「覺」,但難以想像青山會寄望赤手。


    「唉,看來無法順利找到。」


    瀧揮揮警棍,快步前行,小聲說:


    「赤手消失三天,假如他遭遇危險,繼續拖下去不太妙。事情發展至此,不管是苦苦哀求或抓人把柄,設法動用巡査的力量比較好。」


    若是相同階級的警官,抱持欠一份情的覺悟低頭懇求,總會有辦法,加上警校同窗的人脈,眾人一起行動更容易找到赤手。


    此時,他們碰巧遇到認識的巡査。原田告訴對方,他們有個名叫赤手的朋友下落不明。將情況告知警官,不見得能馬上找到赤手,不過總比不說有機會。


    「好,還能做什麽……」


    講到一半,瀧突然飛也似地衝出去。半晌後,他將一個經過店門的年輕人壓倒在路上。隻見年輕人抓著兩雙架上販賣的布襪,聞聲走出店門的掌櫃急忙低頭道謝。


    「無意間逮到扒手。欸,我似乎見過你。」


    瀧嘀咕著,來到他身旁的原田噗哧一笑。


    「這家夥是打雷那天抓到的扒手,記得叫長太。」


    「啊,就是和騙子伊勢一起待在派出所的少年。」


    原田將布襪還給店老板,有些粗魯地斥責:「不要在我們忙碌時,讓我們逮到好不好。」


    「如果嫌麻煩,就放我一馬吧。」


    長太語氣充滿期待,心情不佳的瀧舉起警棍往他腦袋一敲。下雨那天明明抓住他訓過一頓,他卻不知悔改,仍幹著不幹淨的勾當,可見本性惡劣。


    「連騙子伊勢都在認真過日子……」


    長太不禁噘起嘴。


    「騙子伊勢……是那個下大雨的日子,我在派出所遇到的人嗎?」


    不管怎麽想,那個人都和認真一詞扯不上關係,長太一口咬定。他似乎無法忍受隻有自己被歸為壞蛋。


    「從那之後,我不隻一次在磚瓦街上看到伊勢。最近他洋洋得意地領著壯士到處走。」


    「對,為了讓壯士夥伴當上帝國議會的議員,他卯足全力。」


    「這麽講倒好聽。」


    其實,伊勢又在幹壞事。


    「比起我偷的兩雙布襪,他能獲得更高額的金錢。我非常清楚,那也是一種詐騙。」


    為何冠上捐款的名義沒問題,換個名字變成扒手不行?長太滔滔不絕。瀧俊秀的臉龐忽然湊近,年輕的扒手往後一縮。


    「不管伊勢與壯士有什麽企圖,跟你順手牽羊是兩迴事。長太,你不是小鬼頭,這一點你懂吧?」


    「……是的。」


    「為了你好,我按捺著拿警棍痛打你一頓的心情。要是把年輕人打得腦袋開花,未免太可憐。」


    「臆、噫咿!」


    原田抓住想逃跑的長太胳臂不放。原田邊走邊問,為什麽他指論伊勢做的事是詐騙?


    年輕的扒手逮到機會,連忙開口:


    「原田大爺,您不清楚壯士的事吧。」


    「長太,你快說。」


    「呃,我會盡量概述選舉的狀況,希望能禮尙往來,放我一馬……」


    瀧冷冷一瞪,長太連忙繼續道。對於日後有意拓展未來出路的人,壯士與議員的消息似乎値得關心。


    「唔,最初聽聞那些壯士熱烈談論的內容,是在不久之前。」


    他們提到第一次選舉即將到來,東京府應該會劃分為十二個區。


    幾個人。」


    各區幾乎都僅有一人當選。明明尙未正式公布要進行選舉,他們怎會得知消息?長太頗為詫異,留下深刻的印象。原田屈指計算:


    「意思是,想成為議員的壯士有幾十個人嗎?」


    「他們提到,實際上能參選的人不會那麽多。」


    若選區中有勝率極高的強大候選人,壯士參選等於是白費工夫。就算當事人有意競選,周遭夥伴也會製止他魯莽的行動。


    「不過,據傳東京府所須的當選票數,遠比鄉下地區少,大夥相當動心,覺得或許有希望。」


    不久傳來新消息,壯士的氣勢頓時削弱。


    「無論投票或參選都得繳納大筆稅金,才能獲得資格。」


    沒有一個壯士繳納的稅金達到標準,之後壯士的態度便出現分歧。


    其中一種是,仗著選舉條件尙未在大眾之間傳開,運用「壯士總有一天會選上議員」的標語,繼續募款。


    「伊勢就是這種類型,真是不負騙子之名。」


    如今他們依舊打著選舉的名義,持續斂財。伊勢那票人四處走訪,擺出大陣仗威嚇店家,收取獻金。


    「其實,伊勢的同伴沒辦法參選。等消息傳開,他們大概打算裝傻。」


    所以,他們並未將錢存起來,全用於吃喝玩樂。


    當然,不乏放棄參選,試著另覓他職的壯士。有些投奔決定參選的名士旗下,大夥稱唿他們為背叛者。


    「原來如此,那些人的目標,是從一介壯士搖身變成的書生。」


    長太點點頭,讚同原田的話。


    「最後一種人,則是卯起勁在壯士的朋友中,努力找出符合納稅條件的人,試圖拱他們出來。」


    不同於第二種人,是由壯士直接拱出參選人。假如真的當選,周圍的人就不再是無名小卒,而是議員身邊的幕僚,無疑能出人頭地。


    「但是,可能當選的知名人物,應該早就有人捧吧。拱出符合規定條件卻沒有名氣的人,真的能當選嗎?」


    「這一類的壯士做了不少努力,像在壯士聚會上讓未來的議員演講,或找有名的推薦人。」


    簡單地講,就是盛大宣傳「這個候選人有能力擔任議員」,說服擁有投票權的人,甚至有人求神拜佛。


    「神佛?」


    原田瞪大雙眼。


    「也不算神佛……不過,有人試圖與妖怪攀上關係。」


    原田望向瀧,狐疑地偏著頭問道:


    「喂,假設有人能看穿對方的想法,而那家夥拍胸脯保證,某個無名候選人絕對優秀。如果你握有一票,會投給他嗎?」


    「原田大爺,這就要看我是否信任推薦人。」


    若是有名望的帝國大學教授,證實真有人會讀心術,他或許會考慮。關鍵在於誰値得信任。


    「這樣啊……」


    長太笑著說,選前向神佛深深垂首祈求,因而正式當上議員,這樣的人在民眾麵前,依然會仰望老天爺。


    「不過,在傳出具體消息時,也許大部分選戰的勝負已成定局。」


    原田理解地點點頭。長太再度表示,希望他們高抬貴手,就當透露這些消息的獎賞。布襪已歸還,剩下的取決於巡查的一念之間。


    「你消息這麽靈通,幹脆別當小偷,去當報社記者不是挺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學識不夠。」


    長太語氣有些寂寥。


    此時,瀧高高挑眉,環顧四周後,急忙望向原田。


    「剛剛有沒有聽到一聲大叫?」


    那道叫喊透著危險,而且——


    「那嗓音十分耳熟。」


    「行了,長太,你走吧。」


    拋下這句話,原田和瀧互望一眼,隨即在磚瓦街上奔馳起來。


    「那叫聲……該不會是阿高姐?」


    他們數度迷路,往窄巷跑去時,清楚聽見熟悉的倔強話聲。


    6


    磚瓦街後方有許多擅自增建的木造建築。瀧強行踢開其中一扇門,當成通往聲源處的捷徑。


    他們經過平房,奔過宛如存在於江戶長屋的井邊,來到夾在大倉庫和小屋子中央的狹窄地點,阿高姐與三個男人互瞪的情景躍入眼簾。


    「有沒有趕上?」


    兩人立刻抽出警棍,介入那群男人與阿高姐之間。阿高姐滿臉不悅,瞄原田等人一眼。


    「嚇我一跳,你們是來救我的嗎?不過,我好歹能保護自己。」


    「阿高姐是個女子,讓你一個人輕鬆打退好幾個男人可不太妙。」


    伴隨著苦笑,瀧迅速朝最前方的男人揮出警棍。意外的是,對方以手仗彈開警棍,躲過一劫,站在後頭的原田不禁睜大眼。


    「哦,挺有一套。可是這家夥……有點眼熟。」


    原田拿著警棍輕敲肩膀,勾起嘴角。他想到雙方何時交手過。


    「在壯士的聚會中,就是這家夥打傷瀧兄,相當強大。」


    「原來如此。我是背後挨打,沒看到對方長相。」


    那就由我來收拾——瀧重新拿好警棍,拉近與男人之間的距離。另一個男人抓住阿高姐當盾牌,原田來不及阻止,他就大叫出聲,搗著臉逃走。阿高姐不禁露出笑意。


    「高級唐辛子粉果然有效。」


    「阿高姐,你怎會帶著這種東西?女人實在不好惹。」


    原田痛毆剩下的另一人,對方連忙逃跑。此時,一旁傳來手杖與警棍互相碰撞的激烈聲響,原田和阿高姐分心望去,態度依然沉著。


    「瀧兄不會輸吧?他應該不想再塗一次我的藥。」


    「哇哈哈。」


    原田大笑時,瀧舉棍揮落,對手應聲倒地。仔細一瞧,對手跟之前瀧的傷處一樣,不停滲出血。阿高姐分一點藥包進油紙,留言提醒擦掉血再塗藥,塞進癱倒不起的男人胸前。


    男人失去意識,遲遲沒醒來的跡象。於是,三人將男人留在原地,從逐漸聚集人潮的後街建築間溜出來,迴到磚瓦建築林立的大道。這裏非常寧靜,方才的搏鬥仿佛是一場夢。


    「總之,謝謝你們來救我。」


    阿高姐老老實實低頭道謝,神色有些嚴肅的原田快步走近她身邊。


    「阿高姐,連赤手都行蹤不明,情況十分危險,請安分點。百賢老板警告過你吧?」


    嘿嘿,阿高姐忍不住吐出舌頭。


    「因為……我覺得該想辦法尋找赤手,畢竟我們是朋友。」


    赤手是個濫好人,又有羅曼蒂克的一麵,才會被卷入三天都迴不了家的狀況。


    「阿高姐剛剛卷入危險事態,是在效法赤手嗎?」


    受到原田指論,阿高姐隻是笑,沒迴答不利於己的問題。來到轉角處,她徑自往新橋的方向拐彎,沿途經過食品店、設有風向雞的鍾表店、人力車店和針黹店。


    「阿高姐,你怎會在磚瓦街深處與那群危險的男人對峙?」


    再度聽到相同的疑問,她才講起身為一個女人,卻勇敢前往救援好友的原因。


    「今天為了尋找赤手,你們提早去磚瓦街吧。這樣一來,青山就算造訪派出所,也見不到你們。」


    阿高姐暗忖,青山可能會改為前往初次碰到兩位巡査的地點,也就是百木屋。


    「考慮到百賢老板不能逃出店裏,他要獨自應付青山應該相當費勁,所以我去那邊吃午餐。」


    開百木屋,走向派出所。當然,瀧和原田都不在,但値班巡査記得美豔的阿高姐,基於她是同伴的朋友,吐露不少情報。


    「這三天來,青山都沒去派出所。你們樂得輕鬆,沒警覺到不對勁。」


    「啊,這麽一提……」


    青山沒現身的期間,赤手也消失蹤影。隻有阿高姐察知這些事實,她決定幫忙尋找赤手,於是剛剛先造訪青山設在銀座的事務所。


    「要是青山叫喚,赤手至少會聆聽他的說法吧?好比以『我請你吃午餐和喝酒,到某家店和我聊聊』為由邀約,赤手極有可能跟過去。」


    赤手的個性就是如此。


    「嗯,的確。」


    瀧十分煩惱。阿高姐的話合情合理,但難以想像青山帶走赤手。


    「赤手是好人,可是對代辯師青山沒什麽用處。青山看起來頗闊綽,無法想像他會覬覦赤手的錢。」


    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阿高姐舉手攔下鐵軌馬車。


    「一直走路太累,我們搭車吧。」


    「好是好……但要去哪裏?」


    瀧還在猶豫,阿高姐已迅速搭上停下的馬車。乘客隻有前方的親子檔,及一名老人。瀧向車掌購買三人的車票,坐到後方角落小聲交談。原田又問一次目的地。


    「要去終點站新橋,我想調査青山的事務所。」


    青山擁有兩間事務所,其中一間就是阿高姐剛造訪的銀座事務所。


    「銀座那邊與其說是事務所,其實是租用認識的壯士開的店家一隅。」


    這是熟知各店家消息的巡査告訴阿高姐的。銀座事務所裏,隻有一張放在角落的桌子。阿高上門時,隻見聚集許多壯士,沒有青山的身影。


    「哦,看來有個麵對女人就嘴巴不牢的巡査。」


    「原田兄,別對同僚發脾氣。」


    阿高姐向出租空間的店家詢問青山的去向。對方告訴她另一間事務所的地址。聽到不在銀座,要越過三十間堀的新橋車站附近,她忍不住歎氣。不過,難得找到青山的事務所,阿高姐決定去下一間瞧瞧。


    留意到時,三個壯士跟在她身後。


    「所以,你把防身用的唐辛子粉捏在手中?」


    「嚼,品質相當優良。」


    「算了,反正灑滿臉也害不死人。」


    但是,壯士迅速采取行動,顯然不希望阿高姐前往青山位於新橋的事務所。莫非赤手在那裏?於是,阿高姐搭上鐵軌馬車。


    「壯士應該到新橋報過訊,現下過去也沒用吧。」


    阿高姐嘀咕著,卻不能不管赤手,還是得去。此時原田卻說,現在趕去搞不好能馬上見到赤手。


    「為什麽?」


    「我們剛剛跟其他巡查提過赤手失蹤的事。」


    赤手是原田和瀧兩名巡査的朋友,青山知道此事。青山與「覺」及壯士有關,而壯士現在完全埋頭於選舉與稅金的問題中。


    「這些因素混在一起,會燉出怎樣的菜?」


    「抵達新橋的事務所前,麻煩用更簡單易懂的方式解釋。」


    瀧轉過頭,和阿高姐一起聆聽原田的說明。不久,到達新橋站,三人步下鐵軌馬車,走向青山的事務所。


    途中他們順道去一趟派出所。新橋那群巡査問起赤手的安危時,他們嚇一跳。之後在抵達目的地前,三人都未停止交談。


    7


    青山代辯師的事務所,是由倉庫構造的商家改建成略帶西式風格。


    三人不請自來,青山卻像等候許久,迅速端出茶和蜂蜜蛋糕,堆起笑容。


    「哎呀,真是驚喜。之前都是我去派出所,而且每次都惹兩位不開心。」


    今天卻是原田他們專程造訪新橋的事務所。


    「那麽,各位有什麽事?」


    受到過於熱絡的歡迎,原田嘴角浮現些許笑意。接著他表示,今天是來告知青山由衷期盼的消息。


    「哦,怎樣的消息?」


    青山一問,瀧揚起嘴角。


    「你提過的那場戀情,差不多已得到結論。」


    「戀情?兩位是為此而來?」


    青山臉上沒有一絲喜悅,瀧顯得十分詫異。


    「咦,我記得你是為了朋友的戀情,才想掌握那個『覺』是本尊的證據,不是嗎?」


    那麽,你聽到消息,為何不太開心?瀧繼續問,青山撓撓頭。


    「不,其實是耳聞巡査在找人……我以為是在大規模調査『覺』。」


    青山以為,警官會告訴大眾「覺」是多麽了不起的人物,而他們是來通知這件事。


    「青山先生,你怎麽曉得我們在找人?」


    青山張口欲言,又搖搖頭,最後一句也沒說。


    我們特地搭鐵軌馬車來新橋,你就聽我們談談那場戀情吧。原田提議,青山大方點頭。於是,原田從頭娓娓道來。


    世間來到明治時代,江戶的黑夜與藏身其中的妖異之物成為舊日奇談。然而,現下卻出現談論往昔妖怪的人。


    他們認為,妖怪「覺」出現在明治時代,能覺察人心。


    假如那是本尊,放著不管未免可惜。但是,隻說這種妖怪現身,旁人不可能輕易相信。畢竟是發生在首次選舉的時期。


    「咦,為何會扯上選舉?」


    原本心情不錯的青山皺起眉。瀧拿警棍抵住他的下顎,他立刻安靜下來。


    原田淡淡一笑。


    「這時,認識不久的男人,向我們提起名為『覺』的妖怪,想證明那個『覺』是本尊。沒錯,青山先生,就是你。你來拜托我們幫忙出力。」


    原田注視著青山。


    「警官勤務在身,即使麵對這樣的懇求,也不可能拋開工作。」


    然而,無論怎麽拒絕,青山仍天天前往派出所。


    往來過程中,關於「覺」的說明增加,且啟人疑竇。剛揭開一直保密的委托人名字,接著連不尋常的戀情都全盤托出。青山詳述這場有神社的祀神登場的戀情,最後原田的同僚都把青山當熟麵孔。


    「你來得真勤。想必不少人會好奇,這個代辯師為何天天到派出所。」


    破舊的銀座派出所,那猶如簡陋小屋的外觀,在磚瓦街中反倒顯眼。


    「你曾提議,希望我們托其他巡査打探『覺』的情報。奇怪,剛認識時你明明堅持不能透露『覺』的事,現在卻毫不介意。」


    不對。


    「其實,你希望這個名字傳開吧?『覺』能覺察對方的想法,巡査辦案也能借助這種力量。你是不是暗中散布這樣的謠言?」


    原田歎口氣,直視青山。此刻,代辯人麵色猙擰,一語不發。


    瀧愉快地繼續道:


    「之後,隻要巡査叨念著『覺』進行搜索,謠言就會變成事實。不過,巡查的職務繁重,並未如青山先生所想,為尋找『覺』采取行動。」


    青山不能悠哉等待巡査行動,畢竟選舉日期不是青山一夥決定。


    「奇妙的是,突然發生巡査不得不出動的情況。」


    那就是瀧和原田的朋友赤手的失蹤。


    「假如赤手是在尋找『覺』的途中不見,巡査自然會到處盤問『覺』的事。」


    「覺」的名字逐漸傳開。


    「不久前,阿高姐莽撞地獨自尋找赤手。」


    「我不曉得赤手先生發生什麽事。」


    青山別過頭,原田和瀧不禁皺眉。


    接著,不耐煩打迷糊仗的瀧站起。


    「馬上把赤手帶過來,否則我要在新橋站大吼!」


    壯士全是騙子,「覺」根本不存在於明治之世,不要再騙人!穿著巡査製服中氣十足地吼完,瀧斷言道:


    「不狠一點,你就不知好歹。我實在懶得奉陪。」


    瀧漂亮的眼眸掠過兇光,青山有些畏縮。原田的話聲又響起:


    「難得你一連幾天來派出所,散布警方仰賴、信任『覺』的傳聞,任憑瀧兄毀掉成果也無妨嗎?」


    青山瞪著瀧,又瞪向原田。


    兩人都泰然自若地迴視。


    青山的自尊心比外表看起來更強,無論如何不願讓步,但他更不希望瀧到外頭嚷嚷。


    「瀧兄,你真的敢在新橋站中央大聲叫喊?」


    阿高姐問,瀧俐落點頭。


    「當然,有何不敢?」


    青山大大吐出一口氣。


    「兩位的朋友赤手,應該在新橋遊玩吧。」


    若是在意,不妨去車站找找,然後……三人就該乖乖閉嘴。


    「請不要做傻事,幹涉我們或『覺』的事,否則難保你們不會惹麻煩上身。」


    「你真是不幹不脆。這方麵用不著你擔心,反正你的同伴不見得能在第一次眾議院議員選舉中當選。」


    原田淺笑。聽到要進行選舉,壯士原本打算拱出知名的同伴。即將來臨的眾議院選舉中,東京府各區的必要得票數莫名地少,他們滿心以為可輕鬆取勝。


    然而,準備期間傳出意料之外的消息。由於是第一次舉行,這場選舉有著他們從未想過的限製。


    「我在途中的派出所確認過,能投票的隻有二十五歲以上的男子,且直接國稅的繳納金額必須達到十五圓【注:一八九〇年日本舉行首次選舉,由於沒有可供比較的物價標準,難以換算成今日的金額,能夠確定的是,當時符合條件的僅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一。】以上。」


    當然,必須繳納同樣額度的稅金才能成為候選人,年齡限製還提高到三十歲以上。


    「壯士的同伴中,沒人繳納如此高額的稅金,但眾人仍無法死心。」


    若有同伴當選議員,未來便是一片光明。可惜,納稅額度無法造假。


    因此,那群壯士拚命尋找符合繳稅條件的朋友,最後看上繼承父母遺產的富裕男子。


    「青山先生,你打算投入這次的選舉吧?」


    然而,青山默默無名。至今,代辯人仍常被稱為「三百訟棍」,承受懷疑的目光。擁有投票權的人不缺錢,很難動之以利。無論如何,青山都希望能在短期間內取得富人的信任,該怎麽辦?


    於是,青山那群人使出意想不到的一招。


    他要同伴冒用妖怪「覺」的名字,假裝會讀心術的「覺」支持青山。


    為何劈頭就搬出妖怪的名號?阿高姐注視著青山,認真問道。


    「要在選舉中打響名號,找受人尊敬的『師』字輩推薦不是更穩妥?這種做法也較正當。」


    所以,他怎會搬出妖怪的頭銜?要人類相信「覺」的存在頗難,一個不慎可能淪為笑柄。


    「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一則傳聞,青山皺眉答道。


    「很久以前就謠傳,有人看到、認識『覺』,或請對方一觀自身想法。」


    有權在選舉中投票的資產家之間,此一傳聞似乎流傳甚廣。「覺」這個名字早有驚人價値,一名壯士掌握到這樣的情報。


    「就算在無法投票的一般民眾之間有名氣也沒用。」


    換句話說,想讓名聲在擁有投票權的人之間傳開,將他塑造成受到「覺」化身的男子認可的候選人,不就是最好的方法?這便是眾人的結論。


    「為了借用警方的力量,我耗費一番工夫。不過,『覺』站在我們這邊的謠言已傳播出去,不必再擔心。」


    接下來隻要靜候選舉到來,青山繼續道。瀧瞄青山一眼,興趣盡失般站起。


    「我們去找赤手吧。」


    「以那個人的性格,就算被釋放,肯定仍摸不著頭緒地在新橋車站徘徊。」原田苦笑著起身。


    阿高姐準備一起離開,又在門前停步,迴頭對坐在事務所裏的青山說:


    「你誤會一件事。」


    「咦,你是指什麽?」


    「你一直把『覺』當成男性。『覺』的外表如同巨猿,是神的化身,所以你認定祂是男性。」


    但是——


    「『覺』是山神,山神就是山的神明。哎呀,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守護與支配山的神明,多是女神。


    「自古不就有這種說法?把老妻或愛嘮叨的妻子稱為山神。」


    「啊……」


    「然而,青山先生卻請男子扮演『覺』換句話說,你的計劃大大失敗。」


    從以前就一直談論「覺」的傳聞的人,好歹知道山神是女神。


    「就算你堅持那名男子是『覺』,也不會有任何人相信。青山先生,你恐怕會落選。」


    「怎、怎麽會這樣……」


    青山震驚地站起。阿高姐留下他,步向車站。門在她背後緩緩關上。


    他們在車站找到赤手。


    該說不出所料嗎?明明被唬得團團轉,三天都迴不了家,赤手卻完全沒懷疑過青山。


    得知詳情,赤手泛起苦笑。之後在等待迴程的鐵軌馬車時,赤手注視著阿高姐,小聲問:


    「傳聞中的『覺』,就是阿高姐嗎?」


    「噯,你怎會這麽想?」


    「『覺』是女神,而且阿高姐似乎很篤定青山會落選。」


    換句話說,阿高姐是真正的「覺」,也是傳聞的源頭。這位三味線師傅早擁有相信她的話語,一批接近信徒的弟子。


    那些有錢又有地位的弟子,想必會遵從阿高姐所言。難怪她自信十足。


    「假如阿高姐說,跟壯士扯上關係會招來災禍,所有人都不會投壯士一票。這樣意外解釋得通。」


    「誰曉得呢。」


    寬廣的車站角落,阿高姐眯起眼。


    「假設……我是指假設,明治時代仍有妖怪殘存,那些妖怪可不會大白天提起這些事。」


    語畢,阿高姐鑽進鐵軌馬車。赤手不禁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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