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迷幻陣,必有破陣之法。


    梁妄將銅錢丟在地上,八枚銅錢順著地麵滾過去,咕嚕嚕幾下便不見蹤影。


    梁妄的掌心攤開朝上,大雨還在繼續,他便站在原地沒動,大約一刻鍾後,梁妄才突然皺眉,掌心捆綁著八枚銅錢的紅線顯形,其中有七個依舊在往外延伸,無邊無際一般,還有一個被人切斷,徹底沒了反應。


    被切斷的方向,便是他要去的地方。


    梁妄鬆了其餘幾枚銅錢的紅線,隻順著已經斷開的紅線方向走去,八方並不彎繞,等走到了一處,他才發現自己身處於八卦陣的乾位。


    手中的紅線已經走到了頭,銅錢斷裂成兩半就躺在地麵上,恐怕是因為雨太大了,讓他幾乎難以分辨周圍的聲音,不過斷斷續續,依舊有不少傳了過來。


    “母親病重,藥石太貴,實難醫治,我得古籍三本,求白銀萬兩,感謝神仙!”


    “連公子分明說了要娶我,可卻娶了他人,那女人無才無貌,何德何能?以我手中古籍五本,換得連公子之妻位,我想要那女人……死!”


    “我隻有一本古籍,不知神仙能如我何願?不管什麽都可以,錢、屋子、女人,您瞧能換哪樣?哪樣我都要!”


    “神仙!神仙!上迴我來過了,我用兩本古籍換了妻子容貌傾城,結果那女人居然敢拋下我,與別人私奔了!我這迴帶來了四本,我要有錢,我還要變得好看!請神仙如我心願!”


    ……


    一聲聲或誠懇,或貪婪,或嫉妒的願望,從那十二個入山之人的口中說出,每一道聲音都入了梁妄的耳,吵得他頭疼。


    梁妄取出懷中一把隻有手指長的銀針,蹲在地上以手指為筆,草草畫出八卦套太極圖,再以銀針刺入,周圍的吵鬧聲瞬間消失,迷霧散盡,街道的構建都變了模樣,他不再是處於瀾城主路,而是站在一片斷梁坍塌的廢墟之中。


    就在那廢墟裏,漸漸現出了個人影。


    那人穿著一身紅裙,披散的長發掛在臉頰兩側,身形纖瘦,筆挺地坐在老宅破了頂的大廳內,太師椅上蒙塵,那女人身側還圍繞著許多木傀儡,每一個木傀儡的身上都牽著紅線,注入了眾多魂魄進去,可以自由行動。


    梁妄望著對方,總是看不清她的長相,等他走了十步湊近,那女人才開口:“你終於來了。”


    她的眼上蒙著一片白布,像是失明了。


    纖瘦的手指撫摸著懷中已成骷髏的兔子骨架,她低聲道:“你知不知我等了你多久?好多……好多年了。”


    梁妄暫且沒迴她的話,而是看向四周知否還有陣法,確定了暫且安全後,便知曉自己應當是暫時走出了這個人布置的迷幻陣,不過眼前所見,依舊不是真的,而是障眼法。


    夜空裏,天音冒雨飛過,飛到梁妄這裏時落在他的肩頭,可憐地抖著身上的羽毛,用頭頂親昵地蹭著梁妄的鬢角,梁妄對它比了個手勢,天音便又鳴叫一聲,飛了出去。


    女人見天音飛走,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做了這些,都是為了引你出來,我知道你本事大,隻要我稍加提醒,你就能找到我的所在,你知我醒來,為何要選在瀾城嗎?因為這是你我第一次相見之地,隻那一眼,我便忘不了你。”


    “若意,我們已經有……快兩千年沒見麵了吧?當年你離我而去,說自己必死無疑,你說這世上沒有不老不死的仙丹,讓我別再等你,你說你要去找大王,找他饒恕你無意間服下仙丹的罪責,你說若你還能活著迴來,便要娶我過門。”女人說著,纖瘦的手撫上了臉:“可為何我等了你那麽久,你分明沒死,卻不願再迴來找我?”


    “我恨透你了,若意,你不知我究竟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讓自己活在了夢中,完成現實裏無法實現的願望,世人的貪念、執念多麽可笑,你聽見了嗎?若意,你說你想要成為救世之人,可事實便是……一切皆是輪迴,戰亂停止不了幾百年,便又周而複始,世人的苦難,你救不完的。”女人說罷,又摸著懷中的兔子骷髏。


    女人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迴憶之中,口中喊著的名字梁妄也從未聽過,隻是天音在外飛了一圈很快迴來,盤旋於上空鳴叫了兩聲,梁妄皺眉,卻見女人突然抬手,四周廢墟燃燒了一圈藍色鬼火,將她與梁妄困在其中。


    方才語調還柔情蜜意的人,刹那間變得猙獰了起來:“你要去找她嗎?!去找那個女人!”


    梁妄一怔,終於開口:“你把她怎麽了?”


    “簡直太可笑了!我為了你付出了生命,你卻騙了我,你活著卻不來找我!反而在自己身邊留著那樣一個女人!”女人猛地站了起來,身後的太師椅坍塌,她紅色衣袍下,落滿了灰塵。


    “若意!你辜負了我!你辜負了我!!!”女人說罷,鬼火燃得更旺。


    梁妄兩袖揮去,凜冽的風將鬼火壓下,他心中不安,忽而想起不久前,那錐心之痛,加上天音依舊不安地鳴叫,恐怕秦鹿那邊當真出事了!


    “瘋女人,死都死了,還不肯安生。”梁妄說罷,雙指並攏,於眼前劃過,他的眼睛中間頓時被劃開了一條口子,鮮血湧入瞳孔,漆黑的瞳仁外染上了一圈紅,傷口再度愈合時,他已經將周圍看得清楚。


    陰林猶在,古城卻逐漸消失,深林之中,大雨之下,站在他眼前的女人,漸漸化成了一個木偶,身上已經腐朽,蛀滿了蟲洞。


    女人猛地朝梁妄的方向撲過來,既然不是惡鬼,便不能以桃木劍對之。


    梁妄從袖中抽出了一把拂塵,根根銀絲皆是淮崖仙人的發絲而成,那女人撲過來時,拂塵便驟然生長,將其包裹在了其中,那原先跟在女人身後的幾隻木傀儡見狀,立刻瘋了一般長大,化成了骷髏惡鬼的形狀,朝梁妄撲了過來。


    梁妄不得不鬆開女人,往後退了兩步,掌心翻過,手裏幾張黃符,他以朱砂畫符後,將黃符撒在了風中,雙指並攏劃過,符紙同時被撕成了紙人的形狀,白煙散去,紙人變大,與木傀儡糾纏在了一起。


    那女人看不見,與梁妄動手卻絲毫沒有拖遝,周圍漂浮著的魂魄皆受她控製,就像是她的雙眼,幫她看著這林子裏的一舉一動,自然也看著梁妄的所有招式。


    黃符飛出,印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驟然尖叫,口中吐出幾縷魂魄,紅衣灼燒了幾處,又不死心地撲了過來。


    她的麵孔越來越可怕,臉皮像是融化的蠟燭一般一滴滴落了下來,梁妄一拂塵抽過,千絲萬縷割破了她身上的寸寸皮膚,必能找到一處死穴,能讓她變迴原樣。


    周圍房屋轟然坍塌,木傀儡倒地時壓倒了院牆,梁妄朝外看了一眼,正看見虛實交疊處,夏途帶著許金露,一步步往深處而去。


    如願以償這四個字,對於凡人的吸引,誰能抵抗?


    便是他們再多的爭鬥,在那些人還未走出迷幻陣之人的眼中,都看不見。


    梁妄心裏還在擔憂秦鹿,隻想著速戰速決,他祭出紅線,掌心緊握,一縷紅線割破了他的手指,帶著一粒血珠,立刻吸引了十方鬼魂前來。


    不死血吸引著鬼魂,正如欲望,吸引著凡人,鬼魂附在了鈴鐺上,叮叮作響的鈴鐺瞬間化為了可為梁妄所用的陰氣。


    紅線上掛著金鈴,割斷了木傀儡的四肢,木傀儡倒地,紙人也一張張攀上了女人的身體,力量將她定在了原地,紅線將她從頭到尾束縛住,梁妄手中的拂塵也把她包成了蠶蛹,隻露出了頭顱。


    女人還在尖叫,掙紮著道:“你果真如此狠心,要對我動手?!難道區區幾千年,便將你我之間的感情化為烏有了嗎?還是你更愛那個女人?!”


    梁妄慢慢朝她走近,兩根手指貼上了她被白布條遮住的雙眼,指尖觸碰到她的眼睛時,女人立刻不敢動彈。


    梁妄說:“木偶無目珠,便是傀儡,你有主了。”


    正如跟在她身後,被她用那些吞噬過來的魂魄製造而出的幾個木傀儡一般聽她吩咐,這個女人,也一定可以被誰操控著。


    “若意!若意!!!”女人喊著名字,梁妄卻道:“你認錯人了。”


    “不可能!當年你去山海處尋找不老不死的仙丹,是我一路陪你過去的!你身上流淌著的血液味道,我能聞得出來,我絕不可能認錯人!”女人沒有眼珠,也流不出眼淚。


    梁妄一把摘下了蒙在她眼前的白布條,瞧見那張臉上空洞的眼窩,內裏漸漸飄出的墨香味,似乎在哪兒聞過。


    第83章 瀾城古籍:十六


    女人的口中, 還在一直喊著若意兩個字,這便是她不惜一切代價, 以鬼魂之力,造出的瀾城古跡,以屍蠟塗抹,印出了一本本古籍的原因。


    她給別人實現願望,何嚐不想有人能實現她的願望?


    “如若你說的是那個無意間吃了仙丹,結果被鴻創大帝追殺, 躲入清亭山中不敢出來的小道士,那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他去哪兒了。”梁妄冷著一張臉說:“他死了!”


    “不!不會!他身懷不死血, 怎麽可能會死?!他不會死!”女人拚命搖頭:“你騙我,你騙我!!”


    不過是厭倦了生之無趣, 覺得死更解脫,所以不願再當什麽不老不死的道仙, 更想變迴一個普通的凡人,這便是淮崖仙人的想法。


    至於淮崖仙人成為道仙之前, 是不是叫若意,梁妄不在意, 也不想在意。


    他將雙指探入那女人的眼中,女人頓時仰天尖叫了一聲,撕裂的皮下肉內,一縷縷魂魄飛散了出去,梁妄收迴了手, 紅線上那一滴不死血重新迴到了他的掌心,傷口愈合,梁妄收迴了拂塵。


    被紅線困住的,果然是一具已經千瘡百孔的木偶,木偶的頭發倒是還在,栩栩如生,那雙空洞的眼睛而是由墨畫成。


    木偶隻有掌心大,梁妄仔細看了一眼,她是端坐著的姿勢,披散的頭發後,頸脖處印了一個標記。


    梁妄見了標記,這才想起來這股子熟悉的墨香味兒是在哪兒聞過的。


    他皺眉,金鈴摘下,木傀儡已經成了一個死物,周圍由這女人製造出來的幻象,自然也會隨著鬼魂的餘力漸漸消散。


    天音附身飛下,梁妄伸手去接,等天音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抓著他的食指後,梁妄才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帶我去找她。”


    許金露的手中握著竹竿,小心翼翼地敲打地麵,耳畔的雷雨聲不斷,她覺得自己與壞人大哥已經走了許久了,如若是去找大夫,這個時候應當至少能找到一兩所醫館了吧?


    夏途還在朝前走,許金露立刻抓著他的手臂說:“壞人大哥,我們現在到了什麽地方?我怎麽覺得自己腳下走的是石磚?我們方才不是還在山林裏嗎?”


    夏途也是頭一次見過這般神奇的事,便是見過了它的神奇,夏途就更信它是真的。


    如若別人的願望都能實現,沒理由他的不可以,他懷中有足足十三本古籍,包括昨天晚上在集市上看見的那本在內,他偷,他搶,他騙也騙來了許多,十三本,隻是想要一個小小的願望,如若這世上真的有神明,可以以古籍換所求的話,他想求的,肯定能夠實現。


    夏途安慰地捏了捏許金露的手,他還在為許金露遮雨,隻是這雨勢太大,許金露的肩上已經淋濕了一些。


    山間風寒,她沒忍住低下頭咳嗽了幾聲,本來就是瞎子,根本分不清天黑天明,隻是夏途心中焦急,腳步越來越快,許金露跟在後頭有些吃力。


    雖然風冷,但她的手心卻是暖的,心裏也是暖的。


    許金露藏了許多話,原本是打算等他們出了瀾城,迴到南都城後再與壞人大哥說的,隻是有些話不說便不說,一旦說出口,這個秘密的存在感便被無限放大,脹著她的內心無法平靜。


    許金露曾與秦鹿透露過自己喜歡壞人大哥這件事,她更覺得,不論對方多大,長什麽模樣,她都想嫁給對方,安安穩穩地度過這一生。


    這個想法,許金露從未動搖過,在知道壞人大哥與自己年齡相仿,還得了秦鹿說的一句相貌不錯之後,她心中就更是高興,隻是壞人大哥能看見這個世界,不知她說出口,對方會不會嫌棄?


    他們身上都有缺憾,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許金露想依賴對方一輩子,也想陪伴對方一輩子,眼睛是否能治好,如今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若不是她的眼睛壞了,她也沒機會從心底去看一個人的美醜善惡。


    夏途越往前走,便越焦急,這麽長時間,他一直都在這空城中打轉,眼看雨越來越大,如若再不找到可以許願的地方,他怕許金露會染了風寒。


    夏途還想朝前走,身後許金露卻突然拉住了他,夏途一愣,迴頭看去,許金露立在原地,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指,臉上緋紅一片,猶豫了會兒,她才開口:“壞人大哥,你……你、你覺得我怎麽樣?”


    夏途心慌意亂,耐著性子在許金露的手中寫下兩個字:“好看。”


    許金露的臉色更紅,她笑著說:“我們若真的找不到神醫,就別再亂花錢了吧,留一些錢日後買一塊田地,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夏途聽見她這麽說,一瞬怔住,睜大的雙眼在雨中不斷落下水痕,眼神裏的震驚遲遲未散。


    許金露說:“我……我想與你在一起,壞人大哥,你……我……我喜歡你。”


    夏途渾身一顫,一瞬的欣喜爬上心頭後,嘴角上揚正要迴應時,半個音節卡在喉嚨裏,他瞬間清醒了過來。


    秘密,藏得了一時,藏不住一世,跟著許金露迴南都城三坡彎,不代表這一生都不入南都城內,但凡有一個人認出了他,那他與許金露的一生都會被頃刻摧毀。


    夏途高興,他是真的高興,這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死了都是幸福的,活了十多年,夏途從未有過一刻如此心酸,又如此滿足過,隻是他不能自私,不能迴應。


    所以他拉著許金露的手,顫抖地寫下兩個字:“看病。”


    許金露的心裏有些失望,因為壞人大哥並未給她準確的迴答,她開始懷疑自己這麽長時間的感受是否出了錯誤,是不是因為她太脆弱,所以凡是對她好一點兒的男人,她便以為那人喜歡自己,是否是她依賴心太重,才會誤將壞人大哥對她的憐憫,錯當成愛意?


    許金露的唿吸一瞬亂了起來,她咬著下唇,便是被夏途握著手,也能感覺到這夜裏的寒冷。


    不知何處傳來了某人的祈求聲,一聲接著一聲,眾人幾乎同時聚集在了城中的一處圓台,這裏是以前斬首示眾的地方,就在這個地方的正中央內,還躺著個女人,一身墨綠的衣服,任由大雨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死了一樣。


    然後夏途看見了,看見不遠處有人將手中的古籍放在跟前,正對著某個方向,跪拜著口中呢喃心中願望。


    求錢、求情、求權、求命。


    夏途鬆開了許金露的手,連忙學著那幾個人跪下,他從懷中掏出了淩亂的十幾本古籍,在跟前堆了厚厚一層,他望著那紅皮子紙書上蹦跳的水珠,誠心叩拜,動了動嘴唇,最終開口:“求神仙能如我所願,讓許金露重見天日。”


    他的一句話,幾乎被隱藏在了風雨中。


    剛被鬆開手,一瞬有些無措的許金露手中竹棍敲到了夏途的腳踝,便聽見他的聲音,這一句她沒太聽清,畢竟周圍的呢喃聲太多,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緊接著那些想要求取願望的人見跟前古籍遲遲未能被人收走,便將聲音喊高,夏途雙手幾乎陷入肉中,拳頭握出了鮮血,咬著牙根,提高音量道:“求神仙能如我所願,讓許金露重見天日!還她一雙好眼,讓她再能看見!”


    許金露聽見這話,手中的竹竿頓時落地。


    她猶如被雷劈中,霎時間臉色蒼白。


    許金露步步退後,忽然間坐倒在地上,她雙手環抱著自己,聽著夏途那一聲聲不知對誰的請求,淋在她身上的雨,徹骨寒冷,卻遠不及那一幕幕她以為早就已經拋到腦後,忘記了的畫麵更能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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