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古怪,才不可退縮,你還怕本王死了不成?不死血在身,除非本王願意,否則誰也殺不死我。”梁妄說罷,又皺眉:“但這林中陰氣的確太重了,虛實不清,不便人留。”


    謝盡歡張了張嘴,欲說還休。


    梁妄從懷中遞了一樣東西給他,道:“與秦鹿一道迴去。”


    “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秦鹿低著頭,硬著頭皮說。


    謝盡歡看向掌心的桃木錐子,杵地可生屏障,保十二個時辰神鬼不侵。


    謝盡歡打算去拉秦鹿離開,結果反而被秦鹿踹了小腿,他腿嚇麻了,險些沒站住,秦鹿便說:“你自己走吧,我陪著主人。”


    “你何必……”梁妄的話沒說完,秦鹿便道:“金珠城一事,我不想再發生了。”


    謝盡歡見梁妄一瞬沒了話,於是便說:“那……道仙,我先走?”


    梁妄點頭,隨後又道:“若桃木錐沒用,記得還給本王。”


    “知道,知道。”謝盡歡說罷,行了禮後連忙轉身,他是真的怕,入林有鬼無數,秦鹿都想拉著梁妄跑,他怎麽也不敢留的。


    見謝盡歡走了,梁妄才道:“本王不怕你拖後腿,但要記得,跟緊本王。”


    第81章 瀾城古籍:十四


    秦鹿的手緊緊地抓著關著天音的金籠兩側, 咬著下唇不說話,周身能感受到的寒氣越來越重, 從偶爾碰見一兩個魂魄,到如今十多個魂魄從身側不遠處飄過,他們每一個都被吞過,漫無目的,四處遊蕩,像是那個人的眼睛。


    “此番入山, 共有十二人。”梁妄走在前頭,突然開口。


    秦鹿盯著他的背影,不太明白, 梁妄提起藍袍一角,前方分明沒有任何遮擋物, 他卻抬起腿,像是跨過了一個高高的門檻, 等過去之後,又說:“撇去你我, 十二人。”


    秦鹿問他:“你、你怎麽知道?”


    “你我早於多年前死過一次了,不算其中, 剩餘的十二人,皆是懷抱古籍,意圖尋找瀾城求願的。”梁妄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已經漸漸落日的天空道:“原先跟著我們同一個方向的,有三隻烏鴉, 後來加到了五隻,半個時辰前是十二隻,現下一直沒動,看來今日入瀾城的名額已滿了。”


    秦鹿抿了抿嘴,伸手牽著梁妄的袖擺,梁妄一頓,迴頭朝她看去。


    他比秦鹿高出許多,從這個角度看,秦鹿捧著天音牽著他,低著頭悶聲不說話,比起往常倒是乖巧了許多,不過小動作依舊不減,他伸手落在秦鹿的頭頂,揉了揉,問:“真的怕?”


    秦鹿點頭,梁妄又問她:“怕怎麽不與謝盡歡一道迴去?他說不定已經快到洛川了。”


    秦鹿壓低聲音說:“我不是怕自己,我是怕你出事,你說過,不論我變成什麽樣兒,哪怕神魂離體了,你都會把我救迴來,所以關於我自己,我一點兒也不怕,但我感覺得到你從入林之後便渾身緊繃,從未放鬆,我怕你應對不了,反而……”


    “反而會被其所傷?”梁妄說完,秦鹿又是點頭。


    “虧你還是個女匪頭呢,你也不想想,當年北跡攻下,打了南郡,北跡八萬兵,你與你兄長就隻有兩萬多人,死守了南郡兩年,怎麽不想想,敵人可怕,自己會被其所傷?”梁妄說著,又朝她額頭上彈了一指:“本王不怕,你也不許怕,若碰見難纏的惡鬼,三千英魂、五鬼全出,也要拿下,知曉嗎?”


    秦鹿嗯了一聲,梁妄嘴角還掛著淺笑,忽而湧上心頭的衝動抑製不住,於是對她說了句:“那晚,本王想抱的是你。”


    秦鹿雙眼驟然睜大,心口砰砰直跳,不過是片刻靜默,太陽便迅速落山了,日落時肉眼可見的快,藏於另一座山川之後,便不見蹤影。沒了太陽,山間的光在短短幾個唿吸之間便滅去很多。


    秦鹿身後忽而刮來了一陣涼風,她迴過頭去,方才梁妄抬起衣擺跨過的地方,當真多了一截門檻,那門檻邊上,坐著個似鳥非鳥,似豹非豹的石雕異獸,異獸頭頂有雕嘴一般的角,卻生了四肢斑紋豹爪,歪著頭,一雙眼金光發亮,猶如活物。


    梁妄道:“那是蠱雕,食人之獸。”


    “一如吞魂,是為邪惡。”秦鹿接話後,拽著梁妄的袖子就更緊了。


    “瀾城,便在你我腳下,走吧。”梁妄說完,轉身朝林中而去,陰風陣陣,不斷刮過,不知從哪兒吹來了一陣霧,風中似有小兒啼哭。


    那霧氣極大,便是秦鹿手中牽著梁妄的袖子,兩人之間不過三步距離,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卻無法看見對方的身影。


    秦鹿走了會兒,忽而察覺有什麽東西握住了她的腳踝,她躲閃不及,腳下踉蹌,手中捏著的袖袍一角脫了出去,秦鹿連忙喊了一聲:“王爺!”


    “本王在。”梁妄沒走,秦鹿才鬆了口氣,她低頭看去,樹枝藤蔓像是成了精一般攀住了她的腳踝,她察覺不對,於是動了動腳,那樹藤自動退下,原來隻是唬人的障眼法。


    秦鹿朝前走了兩步,幾乎是貼著梁妄才能看見他,一身藍袍,銀發垂在肩頭,梁妄對秦鹿伸出手道:“抓緊些,出了雲霧,便見瀾城。”


    “好。”秦鹿也不管不顧了,抓著梁妄的手便不鬆開,懷中天音撲騰著翅膀,叫喚了好幾聲。


    “噓。”秦鹿對天音使了個眼色,搖頭,天音依舊不安分,用頭撞著金籠的門,秦鹿無法,隻能將它放出來,天音從籠中鑽出,撲扇著翅膀,眨眼就在霧間消失。


    “它做什麽去?”秦鹿問。


    梁妄迴了一句:“引魂。”


    秦鹿心想,那些已經被吞了的魂魄,難道還能被引入輪迴嗎?好似書中記載,是不能的,但也有可能是她平日看書太馬虎,記錯了。


    如梁妄所說,林間的霧並未持續太久,大約走了不到一刻鍾便散了,秦鹿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因為長時間蒙在霧裏,她看不太清,出了霧林才發現天已經黑了,今夜無月,烏雲壓下,似乎有雨,頂上的十二隻烏鴉猶在。


    天邊忽而一道轟隆聲,秦鹿不禁想,難道昨晚的龍神求雨真的有用?


    她迴過神,將視線投在前方,便見林子從一半開始斷去,廢舊的瀾城遺址崛地而起,少了城牆,反而入了一座座房屋與街道。


    小巷之中依舊有鬼魂飄過,四周陰森,幾乎了無生氣,秦鹿跟著梁妄入了城,主街上空蕩蕩的,一陣陣陰風刮過,吹起了梁妄的發,幾縷略長的,掃了秦鹿的眉眼。


    秦鹿見周圍沒有遮擋,便鬆開了梁妄的袖擺,忽而瞧見前方有一人影慢慢走來,似是一個婀娜的女子,身上穿著淺藍色的衣裙,因為無月也無光看不清臉,於漆黑中逐漸靠近。


    秦鹿見那人似乎有些眼熟,眯起雙眼看了會兒,等瞧見對方的相貌時才一驚。


    “嚴小姐?”秦鹿開口,才問出這話,那女子看見梁妄便止了腳步,眉眼中情緒複雜,似乎含了千言萬語,兩滴淚劃過臉龐,秦鹿心口又是噗通一跳,便見與她相貌一樣的女子直直地跑來,撲到了梁妄的懷中。


    她喊道:“王爺!”


    秦鹿往後退了半步,也朝梁妄看去。


    梁妄的那雙眼,與看她時完全不同,他抬起手,似是驚喜,慢慢將人攏入懷中,不再放手一般摟著對方的腰,低聲喚了對方一句:“真的是你,阿瑤。”


    “陳……陳小姐。”秦鹿聽梁妄那一聲阿瑤,便知道這人不是嚴玥,是陳瑤。


    這世上……居然還有陳瑤。


    陳瑤依偎在梁妄的懷中哭泣,便是哭,也不如秦鹿那般,昂著頭便開始嚎啕,而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愛,她說:“自我死後,魂魄藏於山丁子樹下,你答應我要將我的屍體埋在那兒,為何允諾了卻未實現?這一百年來,我時時在盼,日日在等,就想要再見你一麵。”


    “對不起,是我的錯。”梁妄揉著她的發,輕聲說:“我以為你已經投胎轉世,便想著留下你的身體,陪在身邊也可,沒想到你居然還在,是我辜負了你。”


    秦鹿動了動嘴唇,霎時心如刀割,即便她心裏一直是這般以為,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現實會在她的眼前上演。


    這兩人抱在一起,當真是一對璧人,便是別人去搶,去爭,也爭不過。


    “我聽說尋找古籍入瀾城,便可心想事成,消息傳到了良川山丁子樹下,或許是我心中太過記掛你,便一路飄來了瀾城,今日見到了你,我當真是高興。”陳瑤擦去了眼淚,挽著梁妄的胳膊,沒從他的懷中離開。


    她抬起頭,看向梁妄時帶著希翼與欣喜,滿眼皆是愛慕之意,她說:“王爺,陳瑤想要永遠陪在你的身邊,你還記得嗎?我們的婚約尚未履行,你答應我的諾言也未實現,或許上天便是要給我們重逢的機會,我想嫁給你,我想伴著你,不論幾年、幾十年、幾百年,我想與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梁妄望著陳瑤的臉,像是入了迷,一雙眼中也是傾慕之情,藏不住的喜愛,抑不住的歡欣,他毫無猶豫,立刻答應:“好。”


    “不好!”秦鹿幾乎不禁思考,便直接脫口而出,兩人似是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她,秦鹿連忙湊了過去,用力拉著陳瑤的胳膊,要將她從梁妄的懷中拉出。


    她咬著牙根,恨恨道:“不好!不行!不可以!你已經死了,已經死了許多年了,放下執著與執念吧,陳瑤,去投胎轉世吧,不要糾纏他,不許糾纏他!”


    陳瑤被秦鹿扯得胳膊生疼,她連忙捂著手臂,痛唿一聲:“你!你做什麽?”


    梁妄見陳瑤受傷,頓時皺眉,一掌將秦鹿推開,他掌心帶著符紙,打在秦鹿身上分外疼痛,然而這些疼,也比不上秦鹿心中的一分一毫。


    黃符她無法揭去,抓著陳瑤的手卻一直死死地不願放開。


    秦鹿望著梁妄,滿眼不可置信,帶著懼意,帶著期望,帶著慌亂,她說:“主人你方才說……那晚,你想抱的人是我!”


    “本王隨口說出,哄你的而已,你居然當真了。”梁妄冷著一張臉,捏著秦鹿的手腕,幾乎要將她的手腕給捏碎,等秦鹿痛得實在不得不鬆開陳瑤時,他才道:“你也不想想,你究竟是什麽身份!”


    “我……”秦鹿張嘴,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因為她在梁妄的眼中,看到了令她心驚的鄙夷。


    “你不過是個女匪,本王可憐你,才準你留在身邊罷了。”梁妄的話,如一把把刀:“你不通文墨,笨手笨腳,沾花惹草,毫無斯文,沒有禮數,就是個粗俗粗鄙的下人。”


    “不是!我不是!”秦鹿反駁,雙眼通紅,鼻尖酸澀得像是要落下淚來,她又要去抓梁妄的手:“你讓我答應過你,不論發生什麽都不會離開你,是你說的!我不會離開,便是你罵我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走!”


    陳瑤幽幽開口:“她的身體,是我的嗎?”


    秦鹿渾身一顫,瀕死一般。


    梁妄道:“是啊,她的身體,是你的,既然你尚且在世,那要她的魂魄又有何用呢?便要迴你的身體,讓你陪在我的身邊,我們永永遠遠,不再分開。”


    “不!!!”秦鹿連退數步,看向梁妄,滿眼淒厲,她環著自己的胳膊,不斷搖頭:“不!不要!我不要交出身體,不要給她,主人!我會學字,我可以畫畫!我能好好背書!《道者陰陽》我已經背到第七卷了!所有陳瑤會的,我不會的,我都可以學!我真的可以學!我不與你置氣了,我再也不違逆你了,主人……”


    “求您,主人,別要迴我的身體,我不想……我不想沒人說話,我不想孤獨一人,我不想……不想離開你!”秦鹿落下淚來,卻見梁妄手中紅線飛出,立刻拴住了自己的雙手雙腳。


    她痛到幾乎跪地,拚命搖頭,嘴裏的哀嚎求饒不斷,可從身體裏傳來的痛意像是要將她的魂魄撕成一片一片,猶如淩遲。


    秦鹿無法喘息,痛到倒地,雙手抱著自己眼看著一縷縷魂魄的白光從身體裏飛出,痛唿聲忍了又忍,最終幾乎咬碎了牙齒,破口而出。


    天際一道轟隆巨雷,大雨驟然傾下,淋了她滿身。


    涼意席卷而來,將人凍僵,秦鹿的喉嚨幾乎在不斷被人削去身體魂魄的痛唿聲中喊啞,豆大的雨滴入了她的眼中,便在這一瞬,一旁站著的陳瑤消失,梁妄也化成了一個手肘大小的木傀儡,當啷落地。


    隨著一起倒下的,還有那具……秦鹿占了幾乎百年的身體。


    第82章 瀾城古籍:十五


    說下就下的雨, 沒有半分收勢,豆大的雨滴打在人的身上還有些許疼意。


    瀾城中飄蕩的鬼魂來來迴迴, 分明有十二人入城,可到了城中主道上,卻沒看見任何一個。


    藍袍被雨水打濕,銀發上掛著水珠,一滴滴落下,梁妄前進的腳步似是被什麽東西拉扯住, 心口忽而傳來的一陣疼痛如針紮過,刺入了深處,一瞬唿吸困難。


    他步伐頓住, 微微皺眉,目光掃過四周, 薄霧未消,一切都是陰森陰沉的樣子, 風中沒有半分生氣。


    這雨是剛落下的,雷霆劈過的時候, 瀾城前方都被照亮,梁妄一眼望到了底, 知道這裏尋不到真正的人,從他跨入城中那一瞬開始,便已經入了陣法,一個巨大的,蒙蔽人心的迷幻陣。


    肉眼所能瞧見的一切, 耳邊能聽到的一切,甚至是觸覺與感受的一切,隻要在這迷幻陣中,便分外真實,當真應了他入陣之前說的那句話,虛實難辨,真真假假,不能輕易分清。


    梁妄迴頭,朝一直牽著自己袖擺的秦鹿看去,秦鹿被他盯著,滿眼迷惑,帶著些許不解地問:“怎麽了?”


    “本王問你,舊日良川梁王府前的山丁子,你還記得嗎?”梁妄突然開口,扯了一句無關緊要的問題。


    秦鹿點了點頭,說:“當然記得,我還摘過山丁子給您吃呢。”


    “是,那日包著山丁子的手帕,是何顏色的?”梁妄又問。


    秦鹿頓了頓,不明白梁妄為何突然問這個,於是說:“綠色的,怎麽了?”


    梁妄眉頭鬆開,麵色瞬間冷了下來,隻道了一句‘沒什麽’,便迅速抽迴了自己是袖袍,掌心中飛出的三張黃符毫無預兆地打在了秦鹿的身上,秦鹿痛唿一聲朝後倒去,摔倒在了水窪中,滿眼受傷與不可置信。


    梁妄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在空中化了一道現形符,現形符印在了秦鹿的身上那一刹,秦鹿便雙手抓著心口的位置,高聲喊道:“王爺!主人!我疼!我好疼啊!”


    “脫了這層皮,你就不會那麽疼了。”梁妄說完,目光冷冽,現形符上帶著一縷縷紅煙,像是火一般燃燒著秦鹿的全身,那火勢雨水根本壓不住,嘩啦啦的水聲還在耳畔,梁妄眼見秦鹿的手臂被火灼燒,人皮燒毀,化成了木枝。


    “木傀儡。”梁妄瞧見,心口那一瞬不自在的窒息感又再度襲來,他沒去理會一直尖叫,聲音漸漸變成青蛙一般呱呱吱聲的木傀儡,轉身在四周打量。


    他沒出這個迷幻陣,也還沒破開迷幻陣,可見從入城之後,迷霧散開之前,秦鹿突然鬆開他袖擺的那一瞬,兩人便被這城中之人給隔開了。


    一切怕是如秦鹿所言,他們的確中了某人的圈套,是有目的的散布古籍,引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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