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夏途!”許金露說出這句話後,便猶如瘋了一般,抓亂了鬢角的發絲,沉浸在夢魘之中,不斷尖聲叫喊:“你是夏途!你是夏途!你是夏途!!!”


    過往迴憶,猶如潮湧,翻滾在心頭,水中的刀子,一下一下割著心髒,許金露不知自己究竟能退縮到何處,更是聯想到這兩年來,夏途一直悶不吭聲伴在自己身側,有多毛骨悚然。


    那一年,她與爹娘入城,爹娘說要讓她過好日子,想把她賣給羅家當婢女,他們哪兒見過什麽世麵,就看過羅家的婢女走在街上都得被人喊一聲小姐,氣派得很,便與羅家管家的侄子口頭說好了,等他們今年收成了之後,便讓許金露入羅府做事。


    許金露那時十四歲,還未完全長開,但已有些迷人之姿,她爹去與酒樓商量下個月賣柴火的事兒,她便與娘一起在街上閑逛,看看能否給家裏添置些什麽。


    這一閑逛,許金露卻惹來了麻煩。


    南都城裏有個才來了幾年的小霸王名叫夏途,城中居然有人專門在夏府門前盯梢,隻要夏途出來了,便有乞討的小孩兒在街市裏頭喊一聲,凡是不願意遇見夏途的,都可以提前躲了過去。


    許金露顯少來城中,並未聽說過夏途的名號,她娘卻拉著她往小巷子裏走去,讓她在這兒等著,千萬別出去,而她娘則去找她爹,說今日早些迴去。


    街市裏也有些亂,夏途出街找了幾家店鋪麻煩,故意漲了租金之後被一家店主瞧著不順眼,招唿夥計一起打了出去,嘴裏還罵咧咧地說:“我這店的銀子是給你老子的!不是給你的!若真是漲了租,你讓夏老板自己派人來說!大不了我不租就是!”


    那店主還算硬氣,手中的算盤朝外丟,夏途哪兒受過這種委屈,帶人與那店鋪的夥計動了幾次手。


    都是狐假虎威的下人,哪兒打得過幹活的夥計,夏途很快就被人從街市上追了出來,一邊跑,嘴裏一邊喊道:“我一定要讓我爹收了你這破店!讓縣令把你關進大牢裏!”


    夏途捂著被割傷的手,見還有人追過來,連忙鑽進了一旁的巷子裏。


    巷子裏原來並非隻有他一人,還有個年紀不大的姑娘蹲在地上拔牆角縫裏的草玩兒。


    許金露第一次見到夏途,便在那陽光照不進的窄巷中,夏途見她看著自己,連忙瞪她一眼道:“別出聲!”


    幾個夥計的聲音傳來,夏途拽著許金露便讓她站起來,然後自己提著許金露的袖子遮住臉,貓著腰躲在她的身後,等夥計從巷子前跑過了之後,許金露才開口說了一句:“啊呀,你受傷了。”


    夏途看向手背上的傷,的確還在流血,許金露從袖中拿出了一個手帕,提起他的手便為他包紮,略有些圓的臉很嫩,帶著點兒笑說:“我給你包紮一下。”


    許金露的手帕,在夏途眼裏就是一塊紮手的破布,不過許金露的臉好看,說話聲音也軟軟的,他看了對方許久,等手上被包紮好了,那去夏府通風報信的手下也就都迴來了。


    聽見街上有人喊‘少爺’,夏途便伸手在許金露的臉上摸了一把,被調戲的許金露震驚到慌亂,夏途笑道:“長得不錯,等著小爺來接你入府!”


    他是天生被慣大的目無王法,打他的店鋪老板果然如他所說,被縣令關進了大牢,那店鋪很快易主,而許金露的噩夢,也從那時開始。


    第84章 瀾城古籍:十七


    夏途想要得到一個人, 隻需開口對下人說,其餘的事情都無需他去操心動手。


    那時夏家與官家為伍, 當官的給夏家行方便,夏家也每年給官家許多錢,夏途就像是南都城的太子爺,犯了事兒也沒人敢拿他怎麽樣。


    許金露在遇見夏途後的短短一個月內,家裏的祖宅便被賣出去了。


    說是因為許金露的爹早間去酒樓裏頭送幹柴,板車撞上了一個老頭兒, 把老頭兒撞倒就醫,大夫一查,老頭兒身上的毛病許多, 五髒六腑都出了問題。


    許金露的爹據理力爭,說自己是手推的板車, 也不是拉著馬的馬車,怎麽可能把人撞成這般, 那老頭兒不依不饒,說要到官府去告許金露的爹。


    許金露的爹那日出去賣柴, 再迴來時,便是帶著官府的抵押令, 將祖宅抵押給老頭兒那一家了。


    他在堂上為自己爭辯,那老頭兒身上的毛病早就有了,老頭兒的左鄰右舍也都知曉,但這老頭兒生來就是個無賴,偏偏官府那邊得了夏家打招唿, 就是要為難許金露的爹,導致許金露一家沒了祖宅,無處可去。


    城外老廟內,倒是還可以勉強遮風避雨,許金露的爹那次在堂前拒不承認自己撞壞了老頭兒的身體,被縣太爺打了二十大板,之後腿腳就落了毛病,出去給人當苦力幹活的時候,又被上頭的人苛責。


    禍不單行,不過才短短幾日,許金露的爹因為幹活弄壞了夏家一個分店的瓷瓶,那老板說瓷瓶值一百兩,許金露一家前去求饒,那老板卻說許金露長得好看,要向許家討要姑娘,寫個賣身契賣給夏家,當夏少爺的婢女。


    許金露的爹娘何嚐不知夏途的為人,如若將許金露交給夏途,那便是讓自己的女兒前去送死。


    他們不同意,那老板便找來了討債的日日去鬧,到後來老廟也住不下去,他們隻拖了半個月,便又被人圍在山間毆打了。


    偏偏那些人打的都是她的爹娘,許金露一邊哭,一邊過去攔著,路邊好心人說告了官府,官兵來了,那群人才跑開,臨走前撒了一把石灰粉,迷了許金露的眼。


    許金露當時隻顧著哭,加上石灰粉撒入眼中,沒一會兒雙眼便灼痛得不能睜開,她爹早些時候被官府打了板子還沒好全,這迴又被人打了好些棍,便是年輕力壯的身體也扛不住,倒下了。


    許金露的娘照顧她爹,沒察覺到許金露的眼睛漸漸看不太清了,他們家沒有銀錢,許金露也不知曉那些惡霸就是夏家店鋪的老板找來的,趁著眼睛還能看得見,去了一趟夏府。


    那日夏途正好出來玩兒,瞧見門前蹲著個姑娘挺漂亮,湊過去一看,覺得眼熟,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姑娘他先前在巷子裏見過,後來還與手下的人說想討來自己身邊做婢女的呢。


    事情過去了一個月,夏途早就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了,卻沒想到許金露找上了門。


    許金露隻知道,夏府想要讓她入府當婢女,她看見了夏途,便猶如遇見了救命稻草,拉著夏途說自己想要賣身進夏府當婢女,換得銀錢給她爹治病。


    夏途見狀,自然高興,對著許金露的臉又是摸又是掐的,見許金露的雙眼紅彤彤的有些可憐,便讓手下人給了她一些銀錢,而後說:“這些錢你先拿迴去救急,等你安置好了你爹娘,便來夏府見我。”


    那種情況下給大戶人家的公子當婢女,其實也就等於是當個通房婢,長得漂亮點兒的,若是公子有那方麵的要求了,便得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伺候。


    許金露將錢捧迴去給爹娘,說自己去找夏途了,說以後要入夏府當婢女,她爹娘聽說了之後,頓時心灰意冷,她爹吐了一口血,神誌不清,她娘更是痛苦不堪,打了她,罵了她。


    她娘說:“你也這般年紀,如何還不懂事?!若是夏府是個能去的地方?你爹當初又如何會拒絕啊?我們今日走到這一步,都是因為夏家!都是因為那夏家的公子想要買你做婢!”


    娘的一席話,猶如五雷轟頂,許金露這才知道,窮人若與富人鬥,隻能落得一敗塗地。


    許金露的爹沒能好,也不肯用夏途給的錢,便在床上殘喘了幾日,去世了。


    許金露穿著孝衣將錢送迴了夏府,這迴她沒碰見夏途,哭著對夏家的仆人磕頭,讓他們給夏途傳一句話,叫夏途放過她。


    那一次在夏府門前哭,許金露的眼睛就更看不太清了,後來傍晚迴家,她摸索著河邊小道,走著走著突然掉入了水池裏,掙紮了許久才爬上岸,眼前所見,皆是一片黑暗,偶爾有幾個影子從跟前閃過,但也捕捉不上。


    許金露迴到家中,她娘點著燈,她才勉強能看見一點兒人影,然後她看見她娘做了清粥小菜,放在桌上輕聲說了句:“以後照顧好自己。”


    這句話,便成了她娘的最後一句話,她爹娘情深,許金露的爹走了沒兩日,她娘便在夜間投井自盡了,那井口很小,稍微胖一些的人都進不去,可她娘偏生是瘦的,第二日飄在井中,四肢僵硬。


    老廟門前的一口井,無人打撈,許金露看見娘的屍體飄在井裏的時候,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她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從那一刻,她的生命裏就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不過是小巷中與夏途的匆匆一眼,他們甚至都沒說過幾句話,便將許金露原本貧窮卻幸福的一生給徹底毀了。


    她甚至也不想活了,一片漆黑的日子讓她沒有半分活著的樂趣,唯一的樂趣,便是知曉她家支離破碎後沒多久,南都城的官府被朝廷查辦,夏家也沒落了。


    許金露摸索著進城,她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能活著摸到夏府門前宏偉的石獅子,然後她就站在夏府門前罵,罵夏家活該,得了如此結局,也是上天給他家的報應!


    多行不義必自斃,惡人自有天收,她詛咒,詛咒夏家人這一輩子都不得好死,破碎的聲音在雨夜中瘋狂且痛快地喊出,每一句話,都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寧可這輩子都沒見過夏途,寧可從未入過那道小巷,那樣她的爹娘尚且在世,她的祖宅不會被人騙去,她不會走投無路隻能投靠夏家,才知道自己不過是認賊作父,是夏途,毀了她的一切。


    可偏偏就是這個夏途,在她眼盲之時,假裝成一個啞巴,將她從一群壞人的手中救出,甚至陪在了她身邊兩年的時間從不吭聲,他說自己是什麽?


    他是壞人?


    不!不是!他不是壞人,他是魔鬼!


    許金露越想,就越覺得可怕,她居然讓一個害了自己一生,害得她父母身亡的魔鬼留在身邊兩年,甚至喜歡上了他,就在方才,還說想要嫁給他?!


    多可笑,太可笑了!


    落在身上的雨,猶如一把把刺上心頭的刀,越是寒冷,許金露就越是清醒,她的雙手在地上摸索,夏途對著神明祈求,祈求她能雙眼看見的聲音還在不遠處響起。


    她摸索到了地上的竹竿,握住的那一瞬,瘋了一般朝夏途的方向打過去,許金露雖然看不見,可她聽得見,她能感受得到自己手中的竹竿落在夏途的背上,那一聲聲毫不留情的擊打,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夏途被打的悶聲不肯,一雙眼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紅皮子紙書,可是沒有任何變化。


    饒是他跪在這裏懇求神明完成他的願望,估計也沒能給出任何反應,非但是他的,就是周圍幾個人的,也沒有任何人跟前的書被收走,沒有任何的人的願望被實現。


    夏途慌了,他不明白,他的願望不大,隻是想彌補一點點而已,他知道人死不能複生,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做過的壞事終會有報應降臨,他甚至不怕許金露聽出自己的聲音,就想求許金露能有一個正常人的生活而已。


    如此……都不行嗎?


    難道曾經因為他而發生的過錯,饒是他再努力地去恕罪,也無法獲得一點兒彌補,一點兒原諒嗎?


    夏途任由許金露手中的竹竿打在身上,實際上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疼,隻是許金露痛苦的聲音叫他心中堆砌出來的那一點點希望,徹底破碎了一地。


    他聽許金露說喜歡他,夏途當真是高興,可他也知道,他配不上許金露,夏家給許金露造成的傷害,是不論他如何補償都無法磨滅的。


    這兩年來,他不敢發出一聲,就是怕許金露認出自己的聲音,他怕許金露知道他是夏途了之後,就不再接受他的幫助,甚至將他視為仇人。


    夏途原本也想一輩子以一個啞巴的身份陪在她的身邊的,如若他像往常一樣自私,隻想著自己,不顧他人的話,他可以帶著許金露離開南都城,找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他可以永遠得到許金露,卻無法正視自己,也無法擺脫過去。


    夏途看見了,那些人在許金露眼瞎了之後,對許金露的冷嘲熱諷,眾人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許家在短短的一個多月內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一定是他們家曾經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實則不是,真正傷天害理的,是他夏途而已。


    他眼看著曾經能為了一個陌生人掏出手帕去包紮,笑得宛若天使一般的女孩兒,漸漸變得敏感膽怯,不敢與人接觸,不敢與人說話,總是躲在他的身後祈求與貪婪那一丁點的安全。


    是他毀了許金露的一生,所以他得還給她一生。


    夏途喜歡許金露,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到如果以他這條微不足道的命,能換得許金露接下來無憂無慮的幾十年,那他願意死後作為鬼魂,上百年不得超生。


    許金露將銀子還給夏家的那一日,夏途其實都看見了,隻是他沒有出麵,他想不通前段時間才找自己說要入府的女孩兒,為何突然這般厭棄他,於是他問了手下的人,才知道夏家對許金露一家做過的事。


    夏途做過的惡事不少,也曾看中過一個貌美的女子拉入府中,一個多月後覺得無趣便送出了府還給人家,他耍過一些手段,卻從未害死過人。


    後來他跟了許金露許久,看見她變成了一個盲人,在田野山梗中慌亂無措,摔倒了無數遍,身上磕磕絆絆滿是傷痕,走了一天半才找到她爹娘的墳墓,那墳墓當真簡陋,就是一個土堆,木牌上麵的字也刻得歪七扭八,顯然是她自己刻的。


    她就依偎在爹娘的墳墓前,哭了一整夜,然後在墳包旁邊睡了一天。


    那時的夏途,不覺得自己一定是有良知的,但他看著許金露的眼淚,心裏忽而起了一個念頭。


    他想將許金露帶迴府上時,是因為許金露說話軟糯,因為她笑起來好看,因為她待人真誠,但他或許這輩子,都再也看不見那樣的許金露了。


    這個念頭,讓夏途覺得些許慚愧,久而久之,跟著許金露,便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


    他想看看,看看何時許金露才能變迴原來的樣子,那他至少能過意得去,便是這一跟,出了南都城,也躲過了夏家的一劫。


    第85章 瀾城古籍:十八


    夏家沒了, 富麗堂皇的夏府成了官家的財產,官府的人在南都城找了夏途一日也沒找到他, 便沒再管他了。


    夏途爹娘都被關入大牢,來日再審,那日夏途依舊跟著許金露,看見許金露在夏府門前謾罵了許久,大雨淋了他滿身,他豁然間覺得自己或許做錯了。


    或許曾經許多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許多個對手下人隨口吩咐的話,都會造就他人一生不幸。


    那日突然出現的幾個欺負許金露的人,也是因為夏家, 夏家曾找過幾個地痞流氓去許金露家裏催債,其實也是為了逼許家將許金露賣入夏府, 後來因為催債不成還驚動了官府,那幾個人被夏家的人好一頓收拾。


    如今碰見了許金露, 他們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原先是打算欺負許金露的, 夏途當時腦子一熱,想也沒想便衝了出去, 他護下了許金露,那些人也從未見過他,並未認出他是誰。


    許金露當時以為他是壞人,在他去扶對方的時候,狠狠地咬在了夏途右手的虎口處。


    夏途以另一身份陪在許金露的身邊, 便是從那一日開始。


    那時的他,想的並不是恕罪,隻是在心裏安慰自己,許金露雙眼失明看不見,他稍微照顧著一點兒,也無可厚非。再後來,那一日日總是跟在對方身後,不聲不響,生怕對方出一點兒意外的行為,夏途才琢磨出,原來那就是喜歡。


    他從一開始就喜歡許金露了,在許金露笑著替他包紮的時候。


    夏途依舊跪在地麵上,背後不知被許金露打了多少棍,每一次都甘之如飴,他覺得這就是他的懲罰,他的惡報來了。


    身體上的痛算不得什麽,心裏的痛苦才是最折磨人的。


    不論許金露在夏途的身上打了幾次,夏途都悶不吭聲,嘴裏說出的話,永遠都是祈求神明能讓許金露雙眼重見光明,許金露聽著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心裏的疼痛便多加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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