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如此期待星期一上學。


    早上瞬間醒來,從床上跳起來後,動作俐落地洗臉刷牙上廁所吃早餐整理儀容"所有動作迅速完成。穿上大衣,拿起東西,電視上顯示的時間比我平常到校還早三十分鍾。天氣晴朗,所有事物都很美好。


    「我去上學了!」


    正當我準備離開家裏時——


    「等一下,清澄!你忘記這個東西了!」


    「嘿。」媽媽像投繩一樣,把圍巾套在我脖子上。「謝啦!」我再次作勢要往外飛奔出去的時候,媽媽的笑容異常油頭滑腦。因為實在油得太惡心,我終於忍不住握住門把轉過頭。


    「……怎、怎麽了?」


    「咦?沒什麽啊,路上小心!」


    彎成勾玉形狀的眼睛也很惡心,隻有拔作老師的眼睛會變成那種形狀吧。可是那是漫畫,別輕易跨越次元的隔閡啊。


    「……那個眼神是怎麽迴事?」


    「沒什麽,隻是——」


    「隻是什麽?」


    「我隻是在想,原來你也會等人上學啊?原來你打算在上學前交給對方啊~嘿嘿!」


    「……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問題啊?隻是覺得『這樣啊?哦?』想想你從小學跟著路隊一起上學後,就沒有和女孩子一起上學過。說不定這是很重大的事呢?啊,要拍照嗎?早上的陽光正好像在背後打光一樣,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帥氣呢。相機、相機。」


    「吵死了!誰要拍那種照片啊!我去上學了!」


    我將媽媽邪惡的思想地平線連同重力一同拋開,接著起飛。在玄關用力一蹬,終於飛向外麵的世界。走在冬日鵝黃色朝陽斜照的路上,感覺好不容易鼓起的氣勢稍微削弱了一點。囉嗦死了,簡直太不懂得察言觀色。難道她不知道男人心是很纖細的嗎?她要到什麽時候才會注意到自己的兒子也有人格啊?我看就是因為這樣,才會遲遲沒有人幫她介紹再婚對象。


    關於前天發生的事情,幹洗店的婆婆全告訴媽媽了。那時候她幫了很大的忙,我實在不想講她壞話,可是……我心裏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婆婆在搞什麽啊?」


    昨天晚上,婆婆差不多在我們用完晚飯的時候來到家裏。她做了牡丹餅,送來我家。正在我想著現在又不是清明節,居然分給我們這麽多個時,她便說道:「明天你帶一點給那個女孩子吧。這些是剛做好的,記得放在陰涼的地方。」


    媽媽毫不知情,話題自然而然帶到「什麽女孩子?」的方向。其實我也沒有隱瞞的意思,隻是婆婆把我這個當事人晾在一邊,自己一個人講得超級起勁。這麽冷的天裏,她卻直接坐在玄關邊的地板解釋:「星期六那天啊,清澄忽然帶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子來店裏,拜托我幫忙『把那個孩子的製服烘幹』。我以為發生了什麽事,結果居然是霸淩。我啊,看那個女孩子簡直越看越可憐,在這種季節裏,她身上全濕透了,不管手腳還是背上到處都是瘀青。現在的小孩子下手真是太狠了,害我眼淚都流了出來,想說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麽事情。」


    牡丹餅。


    老人家特有的甜食萬能思考迴路。


    之後,媽媽有多囉嗦就不提了,總之我很感激她的用心。玻璃喜歡牡丹餅嗎?衝泡式紅豆湯裏的麻薯都能讓她興奮成那個樣子,牡丹餅等於紅豆加上懦米等於玻璃最愛的甜食。就算數學程度再不好,我也解得出這樣的方程式。


    問題在於交給她的方式。如果愣頭愣腦的「閑閑學長」光明正大跑到一年級教室,態度親昵地把牡丹餅交給玻璃,肯定會遭到可疑目光關注。我絕不能讓別人再有借口欺負她。


    所以我打算在她上學途中埋伏,趁她進教室前把牡丹餅交出去。唉,事情如同媽媽猜想的那樣,現在的我正是在等藏本玻璃出現。


    我已經知道玻璃家在哪一帶,也大致猜到她上下學的路線,因此決定在她一定會經過的地點稍等一會兒。


    (……居然做出埋伏這種事,這種行為會不會太惡了啊?)


    在通往學校和通往車站這兩條路的十字路口,我舉起手擋住眩目的晨曦,在欄杆上坐了下來。心裏有點不安……不對,是相當不安。


    (她應該不會覺得我是「不過一起喝碗紅豆湯就開始攀親帶故的花癡男!惡心!」吧?)


    我靜不下心,屁股扭動個不停。


    經過星期六那件事,我和玻璃之間建立起特殊的情誼——這是我擅自認定的,應該不是我自作多情。雖然中間隔了一個星期天,但她不可能當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我如此相信。


    路上和我同一所學校的學生陸續增加,班上同學也察覺到我坐在這裏,「喲!」揮手向我打招唿。


    「難得看你這麽早出現,早安!」


    「早。」


    「你還不去學校嗎?在等玄悟嗎?」


    「不是,我有點事。」


    「啊,我知道了。你在等一年級那個被欺負的女生吧?」


    「……」


    我說不出話,為什麽他能這麽輕易猜出答案。


    「不錯嘛,加油喔。唉,如果我在國中的時候遇到像你這樣的人,說不定校園生活能過得更多采多姿。先走啦!」


    同學笑著向我道別,我不由自主目送他的背影。我的行動有那麽容易看穿嗎?


    之後,到處響起「早安!」、「早!」的招唿聲。每次隻要有長頭發的女孩子從對麵走過來,我的心跳就會莫名加速,有幾次甚至差點把手裏裝著牡丹餅的盒子掉在地上。升上高三還不習慣和女生接觸的家夥,就是這副德性。


    (啊啊,真遜啊我。)


    「……」


    (每個動作都很沉重,也可說是太謹慎了。如果對方是男生,我肯定能應付自如,就是這樣我才不受女生歡迎,不對,我不受歡迎是因為這張臉吧?)


    「……、……」


    (我想不是吧,我應該沒有長得那麽『抱歉』吧。爸爸以前的照片和我長得很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


    (也就是說,這種長相也結得了婚這件事已獲得證明……隻是啊,找到的對象也隻是媽媽那種人,這麽說雖然很對不起她。)


    「……、……安、……長……」


    (嗯?)


    空氣內混入些微的雜音,耳朵後麵感覺有股氣息吹來。我轉過頭——


    「哇啊!」


    我嚇了一大跳。隻見玻璃就站在我背後。我的背一往上挺,險些從欄杆上麵摔下。


    玻璃忽然從近距離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嘴裏念念有詞。我急忙豎起耳朵。


    「……方……冷……不會……感冒嗎……?」


    頻率對上了。


    「喔喔,我不會感冒,可是你是從什麽時候就在那裏了?嚇死我了!」


    「……呃,那個……」


    她腳尖並攏站著,像個小動物焦急地偏著頭。


    「我、我早就在這裏跟你講話了……奇怪……難道你沒聽見嗎……」


    「沒聽見、沒聽見,一個字也沒聽見。」


    「……所以我一直在自言自語嗎……?」


    「對啊,你講話得大聲一點。」


    「啊,是的……那麽再來一次……早、早安,學長。」


    「早安。話說迴來……」


    我馬上就發現今天玻璃的氣氛和以往不同。我重新打量她,首先看到的變化是——


    「你的頭發。」


    「……對,看得出來嗎?」


    玻璃有些難為情,戴著手套的手摸著和過去不同發型的瀏海。不過她身上不同的


    地方不隻頭發。


    今天早上玻璃的氣氛格外開朗,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閃亮得刺眼。


    到上周為止,那個像是從頭籠罩漆黑暗影的陰沉女孩,不曉得到什麽地方去。今天她的臉頰和額頭閃閃發亮,頭發也很有光澤且蓬鬆。瀏海在臉周圍描繪出柔和的曲線,整齊地落在胸部下方的位置。不論是並攏的鞋尖、因為羞澀微微嘟起的唇瓣、修長的睫毛,還是那雙眼睛,全部閃爍著明亮的光芒。玻璃全身散發強光,讓我輕輕倒抽了一口氣。


    「我依照學長的建議,努力讓頭發可以更蓬鬆一點……可是我手太拙了,弄得不太好……」


    「不會,這個樣子很好,絕對是這樣比較好看!」


    我說出真心話,忍不住指著玻璃大膽地說。


    「這樣可愛多了!」


    「謝、謝……啊。」


    刹那間,像是空氣咻咻啉地全被抽光,玻璃的聲音變得極小,雙頰染上粉紅;她雙手捧住臉頰,像是要把整張臉埋進去,接著深深朝我一鞠躬說:


    「……謝謝、你的讚美……」


    「注意你的背,別駝背啊。」


    「……啊,我忘了。」


    「好啦,把身體挺直。」


    「挺直!」


    如同她重覆的話,玻璃挺起胸膛,伸直了背。隻是這樣的小動作,她頓時變成美少女。長發亮麗,樣貌也很端正。多虧了幹洗店的婆婆,本來皺巴巴的製服現在相當筆挺,裙子的摺線整齊,褲襪上的毛球也沒了。此時在我眼前的人是個真的很普通的——不對,是比普通更可愛的一年級女高中生。


    這樣的女孩子開心地看著我,這種事簡直是奇跡。


    「對了,學長,你怎麽在這個地方?坐在這種東西上,屁股不痛嗎?」


    「我讓屁股縫跟欄杆成直角坐,所以不會痛,像『cross!』這樣的感覺。」


    「這、這樣啊……」


    「其實我是在等你。」


    「等我?」


    「你喜歡牡丹餅嗎?婆婆昨天拿到我家,說要送給你吃,所以我就帶來了。」


    「……啊,喜、喜歡!超喜歡!」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太好了。你在午休的時候吃吧,因為是婆婆親手做的,記得放在陰涼的地方,別弄壞了。」


    「好!哇啊,怎麽辦,我真的好高興喔!謝謝!好久沒吃到牡丹餅了!我最喜歡牡丹餅了!」


    她用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下盒子,口中發出「哇啊、哇啊。」的聲音,又開始用雙腳膝蓋微微跳動。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真想讓婆婆也看見她天真興奮的模樣。婆婆,她很高興喔。


    「走吧。」


    「走?走去哪裏?」


    「當然是學校啊。」


    「……對、對了。真是糟糕,我滿腦子隻想著牡丹餅,其他事情都忘記了……」


    「你那麽喜歡牡丹餅嗎?」


    「真的很喜歡……」


    「牡丹餅能被你吃下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可以安心成佛了。」


    「……牡丹餅也有死後的靈魂嗎?」


    「應該有吧?不是有八百萬神嗎?」


    「所以是糯米、紅豆、蔗糖的靈魂集合體羅。」


    「啊,聽起來好像很弱。」


    「這你就錯了,學長。說不定糯米很強,畢竟是主食呢。」


    「不過頂多是糯米吧,和白米等級完全不同。」


    「米就是米,況且糯米的黏度更強。」


    「啊啊,黏度啊,是澱粉組成的差異吧。」


    「對,澱粉也是有自尊的呢。再說,也不能小看豆類,因為在營養價值上……」


    在我們一路閑聊走著時,一個女孩子衝了過去。


    「咦?藏本?」


    她驚訝地轉過頭。


    改短的裙子搭配俏麗的短發,乍看之下有些兇悍,不過是個擅長打扮又可愛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靈活轉動,看著玻璃也看著我。


    「旁邊是閑閑學長。所以果然是藏本……氣氛。好像不太一樣。」


    我發現玻璃倒抽了一口氣,全身僵硬,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陌生的女孩子邁步走了過來,手上拿著白色的東西。難不成是兇器?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麽事,連我也提高了警覺。


    「這個。」


    推到玻璃眼前的,是一個眼鏡盒。


    「你偶爾,會在上課時戴吧?少了這個會很傷腦筋吧。」


    玻璃依舊全身僵硬,也許是因為焦躁,女孩把眼鏡盒放在玻璃手中的牡丹餅盒子上麵。


    「星期六那天。我們在ktv。然後,大概是七點?藏本被鎖住的消息。傳了過來。」


    慵懶低沉的嗓音,斷斷續續的話語,好像有個人也擁有這種自由的說話方式。


    「我們很急,衝去。那個洗手間。結果裏麵沒有人。可是。那個掉了。」


    「……」


    玻璃一點反應也沒有,始終沉默不語。


    「那些家夥很差勁。這種事。一點也不好玩。」


    從話裏聽來,這個女孩聽說玻璃被關在洗手間,就跑過去救她。真讓人意外,而且玻璃似乎也聽懂了她的話。落在手邊的視線戰戰兢兢地抬起,接著睜大眼看著女孩子,雙唇動個不停。可是她完全沒有發出清楚的聲音,睜大的雙眼像在瞪著對方,開闔的雙唇彷佛吐出惡毒的詛咒或唾罵,舉止看起來充滿敵意。如果不是我知道玻璃的個性,肯定會這麽認為。


    「……唉,算了。沒關係,是我多管閑事吧。」


    那個女孩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打算先走一步。她恐怕多少受到了傷害,而且徹底誤解了玻璃的反應。


    「等一下!」我忍不住朝女孩的背影大喊。


    慵懶的女孩轉過頭,眼神像是在說「搞什麽,閑閑學長!吵死了!」


    「抱歉,可以稍等一下嗎?玻璃有話想對你說。玻璃,把話說得清楚點!用讓人能清楚聽到的周波數,確實聽得見的音量,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告訴對方!有時候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對方而必須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我難掩焦急,無意識拍了下玻璃的背。玻璃像是受到這一下的刺激,「啊!」地尖叫了一聲。音量之大似乎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趕緊閉上嘴,低著頭,不過又馬上抬起。她始終將牡丹餅的盒子緊緊抓在胸前,下顎喀喀作響,然後終於……


    「……謝……謝謝你……」


    ……把話大聲說了出來。


    女孩愣愣地張大嘴巴看著玻璃。看見玻璃好好把話講清楚,似乎很讓她吃驚。「繼續講、繼續講」我在心裏激勵。表現得很好,她確實感受到你的心意


    了。


    「幫、幫了我很大的忙!那個,真的……謝謝!謝謝你,尾崎同學!」


    「……咦?」


    短發的女孩子雙眼眨個不停,撥起輕盈的秀發。


    「什麽嘛。你也是講得出話來嘛。藏本。」


    玻璃頻頻點頭。


    「我、我一直……想說……謝謝,還有,對不起……」


    女孩看著玻璃的眼神稍微溫柔了一點,這我也看得出來。


    「用不著在意啦。」


    「……我……我有發現眼鏡不見了……而且,沒想到尾崎同學你們會去找、找我……」


    「真要說起來。明知自己被欺負,還跑去大家聚集的地方。你是笨蛋嗎?」


    「……因、因為是星期六,我以為不會有人在裏麵……」


    「下一次。我們在的時候再去。不過太好了。你逃了出來。」


    「……學長發現我被關在裏麵


    ,把我救出來……」


    「啊?真的嗎!閑閑學長!」


    「啊唔唔。」忽然被人指名,我發出像海獸一樣的奇怪聲音。女孩雙手食指彎成兩把手槍的形狀。


    「糟糕!」


    她一次朝我開了兩槍。闔上一隻眼睛做出射擊的動作,搞不懂是什麽意思,簡直莫名其妙。


    「我確認一下……這是稱讚的意思吧?」


    「嘶。」


    「……那個『嘶』是yes之類的簡化嗎?」


    「嘶。對了。姊姊。」


    「誰、誰的?」


    「我的。你認識。」


    「我班上嗎?」


    「嘶。」


    「果然沒錯!原來你是尾崎的妹妹!我就覺得很熟悉……!」


    「嘶。她說了。」


    「姊姊嗎?她對你說嗎?」


    「嘶。不久前。」


    「她說什麽?」


    「欺負人什麽的。很無聊,很遜。如果我也這麽做,會揍我一頓。」


    「這樣啊……原來她也有在留意這件事。」


    「還有,濱田清澄不閑。他做的事很帥。星期六那件事,覺得太過火的人。很多。那種事情。我們不會再讓它發生。」


    「那真是太好了……等一下!帥?尾崎說的嗎!她說我帥?關於這方麵的情形,請你描述得詳細一點!她、她用什麽語氣講的!帶著憧憬嗎!還是夢幻的語氣?難不成是不甘心嗎!」


    「就這樣。」


    裙擺飛揚,尾崎的妹妹轉身跑走了。途中她一度轉過頭,對玻璃說:「藏本!待會兒見!」


    我和玻璃兩人被留在路上。


    「……尾崎姊妹簡直一模一樣……!」


    我喃喃說著,忍不住感慨良多。她家的父母說不定也是那個樣子呢?我、是爸爸;我、是媽媽;我、是姊姊;我、是妹妹;我們、是一家人;這裏、是地球——就像這樣。這種單純的感覺真不錯。


    我想像著這些蠢事時,玻璃在我身旁不發一語,桃色的雙頰閃耀出光芒,門牙將上唇往嘴裏吸,形成奇怪的嘴型。她凝視著通往學校的那條路。


    「很高興吧。」


    她聽著我的話點了個頭。


    「……學長。」


    「嗯?」


    「這也許是我第一次覺得這條路沒那麽可怕。」


    閃閃發亮的雙眼仰望我,悄聲說著,像要揭曉什麽重大的秘密。


    「飛碟在空中,一定還有很多飛碟在上麵,而且我今天一樣會遭到欺負。不過我心裏會這麽想——等著瞧,從那片天空等著瞧吧,我會改變的,你們就擦亮眼睛等著瞧吧。」


    彷佛露出和煦的微笑,玻璃的雙頰輕柔放鬆了下來。


    「我能這麽想,是因為有學長陪在我身邊。」


    她的一切是那麽耀眼,甚至讓我看不清楚她的臉龐,但其實我想再多看一會兒她柔美的表情,還有像麻薯一樣的臉頰,隻可惜我看不到。


    玻璃散發的光芒過於強烈,她確實是個閃亮的女孩子。眨著的雙眼透明,充滿水氣,珍貴得讓人連碰也不敢碰一下,彷佛隻要讓視線轉向我這種人都會遭到汙染。自從第一次相遇到現在,玻璃始終是相當特別的存在。


    「……那個,學長?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我忽然覺得難為情,好不容易點了下頭。那些蠢話也聊不太起來,隻好尷尬地繼續討論關於米、紅豆和蔗糖的靈性,兩人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


    驚覺自己都在說些奇怪的事情後,我對自己的厭惡感急速上升,但玻璃始終認真聽著我說的話。像是大豆感覺比紅豆更強,糖精煉過後靈魂會失去一些力量。連我也覺得自己在胡說八道,簡直亂七八糟,蠢到極點,連我都想揍自己的頭,躺在地上打滾哀號亂叫。


    我帶著「怎麽還沒到學校?」的想法,卻也同樣強烈期盼著拜托別那麽快到學校,希望這條路走不到盡頭。當然不管我怎麽期盼,到學校的距離都不會改變。


    我們在鞋櫃前道別。


    「記得牡丹餅要放在陰涼的地方喔,像是置物櫃。」


    「好,我會記得的。我中午就吃,謝謝你,我會讓組成牡丹餅的靈魂順利成佛。」


    「加油喔。」


    玻璃的室內鞋擺在既定位置,我認為這是個好預兆。


    我們隻有今天能像這樣一起上學嗎?我一直問不出這句話,兀自走向自己的教室。


    「早……清澄你怎麽了?」


    一走進教室,田丸急忙脫下外套,兩眼直盯著我的臉。


    「嗨,早啊。」


    「那個眼神是怎麽迴事,好惡心。」


    出門前我和母親的對話如今立場調換,在教室再次重演。


    「沒什麽啊。」


    「少裝了。你的眼睛……發出嗶嗶嗶的光線喔。清澄先生,你看著的人是尾崎小姐對吧?為什麽?」


    「為什麽呢?」


    「你兩眼直盯著尾崎小姐,而且……唉呀呀?我看出來了。你自以為『那是我的女人』,露出了自大的眼神……我說得沒錯吧?到底是怎麽迴事,你怎麽忽然這麽以為。」


    「嗬嗬……隨便你愛怎麽猜都行,反正我無可奉告。」


    「喂,尾崎!清澄這家夥對你有非分之想!」


    「啊?」


    尾崎轉過頭,露出像鬼一樣兇惡的表情。


    「什麽事,濱田!」


    「沒事,真的什麽事情也沒有,對不起尾崎同學,拜托你忘記這件事……田丸!」


    我左半身向尾崎低頭道歉,右半身踢著田丸。


    「誰叫你做出那種意味不明的舉動,根本搞不懂你葫蘆裏在賣什麽藥,超奇怪的嘛。」


    那家夥誇讚我超帥的——就算對方是田丸,我也不可能在吵吵鬧鬧的教室裏說出這種話。


    「那家夥誇讚我超帥的!」


    ——隻要不是在教室裏,什麽話我都說得出口,因為對方是田丸。


    「騙人的吧!」


    午休時間,我和田丸兩人在圖書館大樓飲食區的窗邊吃著便當。這裏的日照充足,像溫室一樣暖和,是曬太陽的最佳場所。各家報紙在這裏都能找到,雖然我隻看體育報。另外,還有一點最棒的地方,就是可以清楚看見l型校舍樓下的一年級教室,也能看見玻璃一個人坐在窗邊的身影。


    今天我沒有到教室,打算像這樣在遠處觀望。早上,尾崎的妹妹對玻璃釋出好意,所以我想也許我不在場,她們會比較容易找對方聊天,說不定事情反而會因此好轉。這世界或許沒有那麽單純,不過也許還是有些單純的事情存在。


    「可是剛才尾崎看你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樣啊!」


    「她是不好意思吧?」


    「超厚臉皮的家夥……!再說怎麽會聊到這件事!」


    「因為我介入一年級的霸淩問題,獲得了帥氣的認定,這是尾畸的妹妹告訴我的。」


    「咻~!真的嗎?不、不過尾崎的妹妹是個什麽樣的人?」


    「很可愛,好像有男人。」


    「啊啊……我想也是,我大概懂。」


    「其實藏本玻璃也很可愛。」


    「嗯……可愛嗎?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和田丸在大片玻璃窗前麵對麵坐著,我們背對窗框,透過玻璃看向一年級的教室,打在臉和手臂的陽光熾烈,簡直到讓人發熱的程度。田丸一手拿著飯團,另一手靈巧地翻著單字本,刺眼的陽光讓他蹙起眉。


    對麵校舍裏,玻璃照樣沒有和其他人講話,隻是不停望向門口。她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或許是在找我。我覺得胸口


    很難受,不過我今天希望她可以照這個樣子繼續努力。


    「……導師怎麽還沒到教室巡視,平常這個時間她一定會來巡一次啊。」


    「應該是在忙吧?期末就要到了。」


    「啊啊,說得也是……玻璃那家夥不要緊吧?」


    「那麽擔心的話,你可以稍微過去看一下啊。」


    「不,今天我打算采取『遠處守護模式』。」


    「這麽說來上個星期你一直是『就近監視模式』嘛。」


    「被你講得好像是變態偷窺狂……」


    「不開玩笑了,你總不能老是在旁邊幫她。再過不久是期末,接著我們在高中的課業結束,之後是寒假,再來就要麵臨大考。」


    「喔喔,聽起來很不妙。」


    「確實很不妙。不管考試結果是悲是喜,之後還有幾天返校的日子,然後我們就畢業了!高中生活結束!可是那個女孩子之後還有整整兩年的時間,必須繼續生活在你不在的學校裏。」


    田丸的這些話我當然也懂,每一天的時間表都無情地持續前進。不過像這樣


    說出口後,這個事實似乎一口氣讓身體變得沉重。


    「……總覺得有很多事變急了。」


    「現在著急未免太遲了。啊啊,我撐不下去了,絕對會落榜。」


    「我也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反正都要落榜,一起作伴當重考生也不錯。不對,這樣一點也不好……清澄,你真的不打算報考東京的其他大學,隻打算考國立嗎?」


    「我是這麽計劃的。」


    「可是啊,留在這裏也找不到工作,既然都要到東京就職,大學也不需要堅持留在這裏讀吧?選項會一下子增加很多喔。」


    「我考慮了很多因素,最後還是決定貫徹初衷,況且家裏隻有我和媽媽兩個人。」


    「你媽媽既然是資深護士,收入說不定比一般上班族還高,應該不愁錢的問題吧?」


    「因為長年的操勞,她的身體早就出現一堆狀況,再說手頭其實也沒那麽寬裕。」


    「這樣啊……不過就算進入不同所學校,我們也不會變吧,總覺得一輩子都能像這樣和你悠哉地吃飯。」


    「我也有這種感覺。不管在什麽地方,到頭來我們都會以相同的速度變成大叔死黨。」


    「一群大叔混在一起的未來也不壞。來!大叔。」


    「來!」


    田丸忽然把飯團遞過來,我也把花椰菜遞了出去。這是什麽幹杯的儀式嗎?我們這兩個岌岌可危的考生在這裏胡鬧什麽啊。我們有好一會兒隻是曬著太陽,悠閑地笑著。


    「……奇怪?那些家夥在做什麽。」


    一年級教室裏的情形映入眼中,我不自覺貼緊了玻璃窗。


    幾個人團團圍住坐在位子上的玻璃,從這麽遠的距離也看得出來,現場絕不是「牡丹餅耶,看起來好好吃喔,也分我一點吧」這種和樂的氣氛。俯視玻璃的那些人臉上,明顯帶著一大群人聯手欺負弱小、像禽獸一樣討人厭的笑容。


    「那邊看起來好像出事了?」


    田丸轉過身看著那裏,就在他想再對我說些什麽話時,玻璃的桌子遭人踹了一腳,整個掀了起來。玻璃站起來,結果椅子也被人踢倒在地。


    「!」


    頭腦還來不及思考,我已經彈也似地飛奔出去。這衝,令吃了一半的便當盒從膝蓋掉到地上,還沒吃完的飯菜全散落在地毯上。我正覺得焦急時——


    「沒關係,快去!」


    田丸指向一年級的教室,語氣堅定地說:


    「這裏由我來收拾,你快點過去!快去救她,清澄!」


    「抱、抱歉!」


    「別說那麽多廢話了,趕快去!」


    他的聲音在背後推著我,我從圖書館大樓衝了出去,在走廊上全力奔跑。我一次衝下兩階樓梯,一路衝到玻璃的教室門口。


    「你們別太過分了!」


    不過,大喊的人不是我,現場響起的是女孩的聲音。


    「我們這班,太糟了!根本,沒救了!開什麽玩笑!星期六那件事也是!到底在搞什麽!」


    是尾崎的妹妹。


    喧鬧的教室中,尾崎的妹妹氣得滿臉通紅,與數名同學對峙。幾位力挺她的女同學盤起手臂站在她背後,目光相當兇狠。


    玻璃無力地蹲在教室角落,牡丹餅散落腳邊。她嬌小的背蜷縮,低著頭,想撿起已經沒辦法吃的牡丹餅,此時的她和那次星期一的朝會後呈現一模一樣的姿勢。


    門口附近,騷動的同學們形成一堵人牆。沒有人察覺我的存在。我想硬擠進去,但門口那些人濟得水泄不通。就在我焦急地伸長脖子的時候——


    「什麽?大家隻是在玩而已啊?有必要當真嗎?真恐怖~」


    「大家都知道是鬧著玩,笑得很開心啊。倒是尾崎你們以前不是也會跟著一塊兒起哄嗎?」


    「負責搞笑的我們,隻是和班上最受歡迎的藏本,一起為班上提供小小的樂趣而已羅。」


    「再說現在這個時候,最糟糕的是尾崎你啊。不過是個小玩笑,你居然氣成那樣,鬧得這麽大。你的頭腦沒問題嗎?真是超可怕的。」


    「這才是大問題喔!是欺負班上同學的問題!我們現在全部遭到尾崎欺負!我們覺得很傷心!覺得很害怕!你這個恐怖的獨裁者!」


    「希望你引以為傲的姊姊不會受到這件事波及~她不是推甄上很有名的女子大學嗎~?結果她的妹妹居然是欺負人的家夥,霸淩問題的中心人物?家裏出了個這種問題人物,推甄沒問題嗎~?」


    從這麽遠的地方也可以看見,尾崎的妹妹臉上頓時失了血色。


    愚蠢的小鬼。和我隻差兩歲,幼稚到可怕的小鬼頭們。那些家夥什麽都不懂,於是把無知當成盾牌,一味地開心笑鬧。


    「哇啊~好恐怖喔~拜托別欺負我們~尾崎同學~」


    他們開著玩笑,朝彼此竊竊私語,以讓人害怕的速度點著頭。


    我用手肘頂著一年級學生的背,努力往前擠,終於能夠大喊一聲「玻璃!」隻是聲音被教室裏的騷動聲蓋過,沒有人聽見我的叫喊。


    其中一個家夥帶著獰笑,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牡丹餅。


    「啊~真的好恐怖喔~!拜托別欺負我~別過來這裏啊~」


    那人擺出嬉鬧的動作和表情,作勢要把牡丹餅丟向杵在原地的尾崎妹妹。


    同一時間——


    「……、……」


    玻璃迅速說著什麽,站了起來。漆黑的雙眼猛然睜大,露出宛如詛咒世上萬物的可怕目光,接著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的頭上高高舉起。


    我知道這動作是什麽意思。


    等著瞧,玻璃說。朝盤旋在她空中的飛碟。


    『等著瞧,我會改變的——』


    「去吧,愛國者飛彈!發射!」


    牡丹餅隨著低賤的笑聲丟了出去,和之前那隻室內鞋一樣默默地飛在空中,眼見就要砸中尾崎妹妹的頭。不過玻璃趕緊衝了出去,擋在她身體前麵。


    啪!的一聲,牡丹餅正中玻璃的肩膀。玻璃因為衝擊力道眨了下眼睛,不過她馬上麵向前方。甜膩的黑色物體黏上難得洗得幹幹淨淨的製服,緩緩向下滑落。


    「……不……不……不……不不不……」


    她擋在保護自己的人前麵,髒兮兮地站在那裏,有幾秒鍾宛如一隻將死的蟬。


    「不……不為自己……而戰……」


    不過那聲音終於帶著意義,迴響在教室裏麵。


    「對我這麽做,我可以忍耐!可是!」


    哇啊,藏本說話了,她在講日語耶——有人這麽低聲說。


    「這、這這、這種事情……!我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玻璃挺直身體麵向前方,語尾有些嘶啞,但還是拉大了嗓門。


    「吵死人了,誰管你啊。」


    然而,剩下的牡丹餅毫不留情地接二連三砸向她們。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這些就是全部了。我知道盒子裏麵有四個牡丹餅。


    「唔……!」


    背後傳來玻璃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她哀號似地喚著:「學長。」


    我轉過頭。


    「——抱歉,我來遲了。」


    我耍帥想裝得像個英雄,隻可惜紅豆泥讓我什麽也看不見。為了保護玻璃,我衝了出去,剩下三個牡丹餅偏偏全部砸在臉上。本來我打算以華麗的姿勢用手擊落,或是接住後砸迴去,實在太遺憾了。


    「不過……沒想到會這麽痛!牡丹餅太硬了吧……!」


    手指揩去臉上黏答答的紅豆泥,我看還是先把眼瞼上麵的紅豆泥弄掉,讓眼睛能夠張開。「學長!學長!」我好不容易看見看著我的臉、用泫然欲泣的嗓音喚著我的玻璃,接著用鐵爪般的手勢一把將臉上的紅豆泥揮開。


    「你、你沒事嗎!聲音聽起來很痛!一點也不像被牡丹餅砸中的聲音!而且為什麽全部集中在臉上!」


    「我是故意的,因為臉部意外可以舒緩衝擊力道。」


    「是這樣的嗎!」


    「不過這隻是小意思,因為這種程度的事情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


    「家常便飯?」


    「對啊,我家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類似的情形,像是被羊羹砸中頭頂,被求肥絞住脖子,遭大福……」(編注:日式傳統甜點的材料之一。為一種加糖的柔軟麻薯。)


    「大、大福?」


    「把手指打斷……」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情!那不是很軟嗎?」


    「別當真了啦!」


    這些話當然是亂掰的。天底下哪來這種家常便飯,我又沒得罪和果子,臉被牡丹餅砸中,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的衝擊體驗。原來被牡丹餅砸中這麽痛啊,而且正好命中鼻梁正中間最上麵的地方,造成硬邦邦又沉甸甸的衝擊。組成牡丹餅的八百萬靈魂一點也不弱。


    「咿……」


    看著我的玻璃忽然用雙手捂住嘴巴,身體往後仰。


    「學、學長……糟、糟糕了……!」


    「當然糟糕!現在可是有三個牡丹餅在我的臉上!不過你那套製服也沒好到哪裏去,啊啊,才剛洗幹淨的耶。」


    「我的製服不要緊……學長,雖然很難開口,不過你的鼻子……」


    「什麽?」


    「血……」


    我心頭一驚,摸著自己的鼻子底下,指尖確實沾到了紅色的液體。


    「啊啊!不會吧!」


    閑閑學長流血儀式!忽然有人開心地鬧了起來,於是我按捺不住瞪了過去,結果那個人不知道為什麽朝我一鞠躬。再說現在不是嘻笑的時候——


    「牡丹餅是會讓人流血的東西嗎?」


    我忽然覺得悲慘得想哭。


    「閑閑學長!糟糕!」尾崎的妹妹踏著輕盈的腳步,遞給我一張麵紙。我臉上黏著一層厚厚的紅豆泥殘骸,又流著鼻血,一張麵紙怎麽擦得幹淨?還是一團揉得皺巴巴的麵紙。


    「再多給幾張吧!如果有一整包麵紙,全部給我!」


    「不!沒有!」


    「不然這張麵紙是從哪裏來的啊!」


    「口袋!」


    「難不成是用過的!」


    「嘶!」


    「啊啊啊,裏麵有嚼過的口香糖……你怎麽會想把這種東西給我!」


    「咦?因為有心?」


    就算她一臉神氣地拍著自己的胸部我還是搞不懂,最近的孩子太難懂了。


    這時,田丸不知道為什麽帶了我們班上的導師進入教室,透過紅豆泥我看到了這一幕。導師看見我的樣子像是嚇了一跳,眉尾猛然揚了起來。這也是我透過紅豆泥看見的景象。


    「咦,濱田?你這個樣子很好笑……」


    「呃,一點也不好笑……」


    尾崎的妹妹和疑似她朋友的女孩子們率先圍住我們班導,七嘴八舌向他解釋:「那些家夥丟牡丹餅!」「藏本的牡丹餅!」「牡丹餅丟向尾崎!」「牡丹餅砸到藏本!」「牡丹餅擊中閑閑學長!」「牡丹餅砸出鼻血!」「鼻血從牡丹餅流出來!」


    「等一下,牡丹餅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閑閑學長又是什麽?」導師說道,看來完全沒聽懂那些解釋。


    田丸也跑了過來,看著我的臉大唿小叫。


    「啊啊,清澄你真是的,怎麽把臉上搞得全是紅豆泥,沒想到你有這麽野性的一麵……呃!鼻血?你怎麽興奮成這個樣子!變態……!」


    「少、少囉嗦,快來人帶我去保健室!紅豆味變成鐵鏽味,超惡心的!」


    在保健室把臉洗幹淨,把鼻子塞住後,我在病床上休息了一會兒。


    牡丹餅引起的鼻血並不嚴重,洗臉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流血,實際上沒必要用東西塞住。現在用手碰著鼻梁也不覺得痛,說不定其實是鼻腔的黏膜因為寒冬幹燥的空氣受到損傷,所以那種程度的衝擊也能輕易引起鼻血。


    午休時間早就結束了,校舍相當安靜。從麵對操場的窗戶,隱約可以聽見體育課的叫喊聲。


    保健室的病床實在太舒服。床單幹爽,棉被鬆軟,除了有消毒水的味道這點之外,真是我這輩子躺過最舒服的床。今天比平常早起,可以逃掉無聊的國文課待在這裏,或許也算一大樂事。發呆時眼睛自然而然闔了起來,我差點睡著。保健老師將我的休養單送到教職員辦公室,現在還沒有迴來。


    (……玻璃不知道怎麽樣了……)


    牡丹餅那場騷動後,玻璃班上的導師終於趕到教室,她疑似因為開會才較晚進入教室。田丸在她進教室時帶著我到保健室,所以我不知道班上後來的情形如何。


    玻璃有清楚解釋發生了什麽事情嗎?那些狡猾又幼稚的蠢蛋有沒有說出什麽對她不利的話?尾崎的妹妹還有其他許多目擊者在場,我想不需要擔心,不過那時候我果然應該留在教室裏吧,以臉上戴著沾滿紅豆泥和鼻血的麵具——那副過於衝擊性的模樣。


    我的大腦有一半陷入昏睡狀態,另一半則在胡思亂想。


    「……學長。」


    好像聽見了玻璃的聲音。我赫然一驚,猛然清醒了過來。


    我睜開眼睛,半拉開的白色隔簾對麵,玻璃真的在那裏看著我。


    「那個……鼻血停了嗎?」


    我連忙拔出隨便插在鼻孔裏那個遜斃的東西,把它藏在手裏。


    「早就停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樣啊,那就好……」


    「倒是你的製服不要緊嗎?上麵沾了很多紅豆泥吧?」


    「老師一起幫我擦幹淨,已經沒事了。」


    嘴裏說著沒事,但她的表情——


    「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玻璃低著頭,蹙起眉。


    「……牡丹餅……我一顆都沒吃到……」她說得傷心欲絕,栩栩如生地表現出「沉痛的表情」。因為她的神色過於陰鬱,我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


    「用不著那麽難過吧?」


    她猛地抬起頭,從筆挺的上衣袖子裏伸出的雙手握緊拳頭,在胸前小幅度地上下揮動。


    「因為那是學長特地做的啊!」


    「不對不對,不是我做的。」


    「啊!對、對喔……是


    幹洗店婆婆特地做的!」


    「確實很遺憾。我有看見盒子被人打翻,如果當時我也在場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對不起。」


    「……這不是學長的錯。」


    「是啊。」


    我躺在病床上,食指指向天花板。


    「是飛碟的錯。」


    玻璃看著我的動作,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接著放鬆全身的力氣,輕輕點頭,「我本來很期待呢。」她嘀咕的語氣像個耍脾氣的小孩子,似乎真的覺得很可惜,臉頰稍微鼓了起來。


    「婆婆還會再做牡丹餅,我也會再拿來給你。話說迴來——」


    最讓我在意的不是牡丹餅,說得更清楚一些,是和飛碟有關的大小事,其中也包括玻璃的家庭問題。


    「這次的事情會通知你的家長嗎?」


    玻璃用力地搖著頭,像在說「沒這迴事」。


    「學長不用聯絡家裏的人嗎?你都受傷了。」


    「這種程度根本不叫受傷,連導師也說『被牡丹餅砸到流鼻血?』笑得超開心,要是告訴我媽,她肯定會捧腹大笑。」


    而且和你一樣,我也不想帶給她無謂的擔心——這句話我沒說出口。


    這麽說來,玻璃完全沒問過我家裏的情形,說不定她身上也安裝著可以區分同類的天線,隱約察覺我家也是單親家庭。


    不過,這樣的寂寞可以成為與玻璃之間的羈絆,我覺得很幸運。我像個笨蛋般樂觀地心想。可是我再一次思考了起來。


    我們不想讓家人擔心的心情是一樣的,不過我的情況是「不必要的擔心」,而玻璃的是「必要的擔心」。


    正因為懂玻璃的心情,我才想盡可能地努力幫她。如果她全身濕答答地沒辦法迴家,我就幫她把身上的衣服弄幹。不過,總不能一直讓這種狀況持續下去,玻璃的家人也有擔心她的權利——真要說起來是義務。有時候也需要搬出大人,以調解孩子世界的糾紛。


    「……你還是得把事情說清楚吧。」


    「什麽事?」


    「當然是被欺負的事啊。我知道你不想讓爸爸擔心,可是等到真的出事就太遲了,最好能讓家人和學校互相交流情報。」


    玻璃輕聲重覆「真的出事」這幾個字,像在確認第一次聽見的外文發音。然後,她用虛弱的嗓音,悄聲繼續說:


    「講出來會更嚴重,絕對會。」


    「你的導師認為不說沒關係嗎?」


    「老師想找我爸爸談,不過我告訴她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想再努力一下。學長也願意幫我,以後說不定尾崎同學她們也會站在我這一邊,狀況已經逐漸好轉——而老師也接受我的說法。」


    「雖然我確實覺得狀況好轉了一點啦……」


    「他們沒有揍我,我也沒有真的受傷。如果事情可以就此結束,再好不過。」


    刹那間,我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奇怪?我的腦中浮現問號。


    「……那你星期六被關起來的事情是?」


    我說著,又覺得不對,讓我覺得不對勁的不是這個——到底是什麽?


    「那件事確實讓我覺得困擾,不過應該不會再發生第二次,我也會提高警覺。大家一直把我當成細菌,所以沒有真的直接對我行使過暴力。他們好像覺得碰到我會弄髒自己,在洗手間時也是用書包推我。」


    玻璃澄澈的目光妨礙了我的思考,她眼裏搖曳著不安的光芒。望著那雙眼睛,我腦中全是眼前的玻璃。她在看什麽、在想什麽,我成了隻想知道這些事情的生物。在那雙大大的眼睛裏,此時差點溢出的是什麽樣的情感呢?


    「玻璃,那個……」


    「是。」


    「……那個……」


    我輕易忘了原本要說的話,明明我們的時間有限,明明讓沉默填補時間既可惜又浪費。


    「……」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口,隻是讓時間一分一秒溜走,一分一秒消逝。


    「……在所有甜食中,你最喜歡牡丹餅嗎?」


    為了賦予我們逐漸變得透明的瞬間意義,我硬是組織了言語。不管聊什麽都


    無所謂,我希望這份透明可以有些意義。


    「……嗯……我也不知道。問我是不是最喜歡,其實很難判斷,因為所有甜食我新喜歡。」


    「你喜歡日式點心勝過西式點心嗎?」


    「對,我喜歡日式點心。」


    「你是紅豆派嗎?」


    「對,我喜歡紅豆,也喜歡麻薯。」


    「那你一定喜歡大福羅。」


    「啊,我喜歡大福,很喜歡。」


    話語逐漸填補我和玻璃之間的透明,像拚圖碎片一塊塊拚湊起來。在碎片就要隨時間消失時,我們硬是捉了下來,兩個人就這樣一起將碎片塞入某個形狀的空格裏。


    「紅豆大福和鹹大福呢?」


    「我都喜歡!」


    「紅豆麵包?」


    「喜歡!無條件喜歡!」


    「綠豆沙也可以接受嗎?不是有一種綠綠的,叫鶯餡的東西嗎?那種也喜歡嗎?」


    「喜歡!」


    我接著又舉了幾個玻璃應該會喜歡的食物,想盡可能舉出這世上的各種甜食,想兩個人這樣聊下去,什麽話題都好,想和她一起,想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想和她在這裏,永遠在這裏。因為這樣的理由,我在腦中尋找玻璃可能喜歡的甜食名稱。玻璃的答案始終是喜歡。把碎片拚上,一塊一塊拚上。紅豆湯、蜜豆冰、紅豆蜜豆冰,再來是鯛魚燒、銅鑼燒,還有……


    「那個,學長,那個……我イ……」


    「イ?」


    細麵?不甜。西京燒?不甜。喜、喜……喜鵲,不隻不甜還不能吃。


    「喜歡……」


    開門聲響起,老師迴到保健室。


    「啊!」


    玻璃忽然發出奇異的聲音,當場激烈地進行下蹲運動,連我都嚇了一跳。「怎、怎麽了?」老師也驚訝地看著玻璃。玻璃滿臉通紅,那個樣子不管怎麽看都很奇怪,不過我忽然靈光一閃。


    「我知道了,是『素甘』嗎?」


    玻璃猛點頭,像是用下顎發射機關槍。


    「對!素甘!我喜歡!我很喜歡素甘!我超喜歡素甘!」


    「倒是你的膝蓋,這樣會受傷喔。」


    玻璃忽然停止動作,順勢說道:「就是這樣,我先走了!我、我還要迴去上課!」


    她旋即轉身離開保健室,腳步聲密集得彷佛衝刺,在走廊逐漸遠去。


    「……她做了下蹲動作吧。」


    「她是做了沒錯。」


    「話說迴來,濱田同學,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你鼻血已經停了,看起來也很有精神。」


    「啊,我想再待一下……」


    難得有機會,我打算在病床上躺到第五節課結束。但過沒多久,一位因為貧血昏倒的女孩子由兩個人攙扶著進入保健室。保健室裏雖然有兩張病床,不過身體看起來真的很不舒服的女孩子痛苦地說「好想吐」。我在一旁實在靜不下心,向老師報告一聲:「我迴教室了。」最後還是離開了保健室。


    走廊隻聽得見上課的聲音,我盡可能放慢腳步。國文課還沒結束。


    玻璃剛才應該也是沿著這條走廊迴到教室,我下意識想像起她的身影。搖曳的發絲、裙子的下擺、褲襪與室內鞋,還有玻璃纖瘦的背影。


    背影。


    「……」


    冷空氣灌進肺裏。


    我終於找到剛才覺得不對勁的理由。


    『不管手腳還是背上,到處都是瘀青。現在的小孩子下手真是太狠了。』


    ——幹洗店婆婆昨天對母親這麽說。她可能是在玻璃換衣服時看見的。我當然沒有打算充耳不聞,那些人有多過分、多無法饒恕、我必須保護玻璃——這些想法在我心中越加堅定。


    玻璃卻說他們沒有對她暴力相向,因為大家都把她當成細菌。


    我認為玻璃遭受的就是暴力行為,被扔擲上麵寫著去死的紙團,被潑水、反鎖在洗手間、課桌椅被人踢倒,剛才丟牡丹餅也是,這些全部都是暴力行為。


    不過,另一方麵,對方確實巧妙避開了會在身體留下傷勢的直接攻擊。雖然我被牡丹餅砸到流鼻血,但那是因為我為了保護玻璃,往前飛奔,衝進了肯定超出對方意料的極近距離。如果牡丹餅砸在尾崎妹妹和玻璃身上,說不定隻會弄髒頭發或是製服。不在身體留下證據也許是他們的原則,那種狡猾的手段固然讓人作惡,但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不在這裏。


    (如果那不是霸淩造成的傷痕,會是誰對玻璃——)


    黑影往頭頂逼近。


    腳邊任黑暗吞噬。


    為了親眼確認這股可怕的壓迫感,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當然,我隻看見熟悉的學校天花板,走廊上以等距設置的日光燈,以及綠色的緊急逃生燈號。


    不過,那東西真的存在。


    (……是飛碟。)


    我感受到的氣息無比巨大,一股不知名的恐懼湧上心頭。霎時,我的雙腳動彈不得,脖子變得僵硬、渾身發抖。


    我接下來打算做的那件事,稍微露出全貌,又接著消失。


    無形的飛碟現在仍在玻璃的天空中,隻有影子前來確認我的存在。我答應過她要擊落飛碟,在不知道那東西有多龐大,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極限,什麽都不知道的狀況下,說要成為英雄。


    玻璃相信我這種人說的話。


    玻璃深信我是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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