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寒冷又一直支撐自己的體重,手指頭有些不聽使喚。我焦躁地咂著舌與鎖頭纏鬥數分鍾後,鎖終於打開。


    玻璃跌跌撞撞走了出來,不曉得到底被關在裏麵幾個小時,連站也站不穩,動作異常緩慢。發抖的雙手像在合掌膜拜,臉凍成「一」的形狀,模樣十分可憐,加上在明亮的地方一瞧,被害程度比想像還嚴重。


    「哇啊,快脫下來!哇啊哇啊……啊啊!」


    不隻因為水氣變色的大衣,裏麵的製服上衣、裙子、褲襪、鞋子和書包,從頭頂的頭發到腳都冰冷濕透,好像一擰就會擰出水。


    「……簌簌簌簌……」


    「現在是發出像漫畫一樣哭聲的時候嗎?」


    玻璃的身體成了震動的物體,我硬是用扯的讓她把沉甸甸的大衣脫下來,接著把製服上衣也脫下來,放在洗手台。


    「……四桶……」


    「什麽?」


    我也急忙脫下自己的大衣和上衣,披在玻璃衣物單薄的肩膀上。


    「先穿上去!把衣服扣起來!」


    「水、水……有四桶……嘩啦啦啦……從上麵……」


    她維持讓手臂穿過袖子的姿勢發著抖,虛無的目光呆滯地仰望天花板。難不成她冷到腦子凍壞了嗎?


    「快把衣服扣上!真是的,振作點啊!」


    不得已之下,我隻好像個仆人幫她把上衣和大衣的扣子扣好。她前後左右搖晃身體。


    「四桶……會、會死的,因為是四……」


    她穿得很厚,我心裏著急得要命。寒冷的天氣裏濕成這樣、冷成這樣、發抖成這樣,她真的很有可能凍死。


    「……簡、簡、簡直是魔鬼……我偷偷在心裏這麽想……」


    得讓她多穿點衣服保暖,對了,我剛好有件要帶迴家洗的運動服。


    「……可、可是那是自來水……應該是那裏……洗手台的……好、好險是那裏……」


    從書包裏扯出運動服,我把上衣像圍巾一樣纏在玻璃脖子上。現在不是在意外觀的時候。短暫的猶豫過後,長褲也圍到她脖子上。這當然不是一套幹淨的運動服,已經兩個月沒帶迴家清洗,而且最倒黴的是褲子的屁股縫線正好碰到嘴巴。現在沒有多餘的時間拿下來重新整理,玻璃沒有埋怨、抗拒。


    「……因、因為萬一是廁所裏麵馬、馬馬、馬桶的汙水,就……」


    她拚了命地講著無聊的瑣事。


    「你還真多話啊?」


    「……」


    她忽然安靜下來。俄羅斯娃娃圓滾滾的亡靈杵在洗手間裏,厚重身影帶著十足壓迫感。咚、咚。


    「安、安靜下來反而可怕……算了,你繼續講吧……」


    「啊,是……如、如果是馬桶水,未免太過分了…………」


    「自來水已經很過分了。」


    「……啊啊……說得……也是……不過那個……其、其、其實她們也有慈、慈、慈悲……的一麵呢!」


    寒冷疑似會導致人類口吃,也有可能是因為實在太冷,在死前迴光返照。看著把下顎埋在我的運動服裏講個不停的玻璃,我心裏異常不安。


    「而、而且最後一桶是熱水喔!真、真的很好心!隻、隻可惜一下子就、就變、變冷了……」


    「那是發生在幾點的事?」


    「唔,兩、兩點左右……吧。」


    紳士忽然出現,但我沒有餘力談論那個話題。


    「三個小時以上啊,那還真是好心。」


    我脖子上還有一條忘記取下的圍巾,我把圍巾拿下來包住玻璃濕透的頭發,一圈一圈圍了上去,從後麵緊緊綁住。「唔啊。」好像有慘叫聲傳出,不過我要自己不要在意。很好,完成了!暖唿唿的俄羅斯娃娃不倒翁。


    我拿起玻璃的書包,把濕透的大衣和製服掛在肩膀上,當然也沒忘記帶走自己的書包。


    「走吧!外麵超級冷!小心別凍死了!」


    「知、知道了……我會、加油……可是學長,我、我們要去哪……」


    「借助專業人士的力量!」


    「專……?」


    一走到外麵,嚴冬冷冽的寒風毫不留情地襲來。要是不站穩腳步,似乎隨時


    可能被吹得往後退。由我在前麵擋風,玻璃跟在我背後,維持小跑步的步調埋頭前進。若沒有持續行走讓肌肉運動,恐怕我們兩個都會直接凍死在這個地方。


    通過夜晚幽喑的樹林,走出市立體育場,我不時轉頭確認她有沒有確實跟在我後頭。盡管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玻璃始終緊跟在後。


    「學、學長!」


    被圍巾圍住整張臉的隙縫間,她的雙眼看起來莫名明亮。


    「嗯?」


    「你、不冷、嗎?」


    「不冷!我有練過!」


    這當然是謊話,其實我硬逼自己忍住寒意。我身上隻有一件襯衫加上薄t恤,不可能不覺得冷。我冷得要命,痛苦難受得像身處地獄,從剛才就止不住鼻水和發抖,不過我絕不會示弱。


    「濱田!」


    我半自暴自棄地拉開嗓門,玻璃的眼睛用力眨了一下。


    「我的名字!濱田清澄!」


    「……閑田、清澄……」


    「是!濱!田!」


    「冰田……」


    「濱田!」


    「冰田!」


    「濱田!清澄!」


    「冰田!七成!」


    「清澄!奇怪?這兩個字你剛才不是說對了嗎?」


    「對、對噗起,偶的皮子、塞豬了……鞋長!」


    「什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冰田鞋長!皮睡、皮睡快盧出來了。」


    「聽不懂!」


    「啊啊要盧出來了……唔……啊!偶、偶的皮子!」


    「好可怕!好可怕!」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的語氣都氣衝衝的,不停說著聽不懂的話,一味往前移動腳步。不久後抵達目的地。


    「就是這裏,快進去!婆婆——」


    我拉開透出明亮光線的玻璃門,刹那間,暖氣的熱氣如雲朵般湧來,我差點沒泛出淚水。「好暖和。」玻璃說著,雙手用力搓揉著臉。


    我從小就認識這間幹洗店的婆婆,母親帶我搬到這裏後,我們一直受到她的照顧。


    「怎麽啦?唉呀!這是怎麽迴事?」


    前半句話是對我說,後半句是對玻璃說。也難怪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暖唿唿不倒翁確實是相當具有衝擊性的外型。


    「婆婆,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可以拜托你用最快的速度處理這套製服和大衣嗎?我當然會付錢。」


    「現在收下衣服的話,最快也要明天,我想想,中午左右才能給你。」


    「我不是要清洗,隻是要弄幹。她是我學校的學妹,因為衣服濕了正傷腦筋。」


    「雖然看得出來她很困擾……但怎麽會弄濕呢?外麵有下雨嗎?」


    「她遭到同學欺負,從上頭潑了四大桶水!而且是超級冰的自來水!」為了引起同情,我說得好像自己親眼看見整個過程。


    「什麽?在這麽冷的天裏嗎?」


    「沒錯!而且後來她被拋在黑暗的空間裏,一個人待了好幾個小時!」


    「居然這麽過分!」


    「對吧?所以可以請你盡快幫她弄幹衣服嗎?她這樣子沒辦法迴家。」


    我把玻璃又冰又濕的大衣和製服上衣放在櫃台,「唉呀唉呀唉呀。」婆婆說著看向那些衣服,伸手觸摸確認,然後看著玻璃可憐的模樣,又轉頭看向背後的工作處。


    「如果不需要清洗,嗯


    ……這個嘛……」


    婆婆猶豫著豎起兩根手指頭,「大概要這麽久。」也就是兩個小時。


    「怎麽樣?你可以等兩小時嗎?」


    一轉過頭,玻璃激動地搖頭,用力到把圍巾甩開,露出嬌小的臉龐。她奮力吸著鼻子,蹙起眉頭。


    「不行……」


    泫然欲泣的雙眼看著我,我直擊兩條透明鼻水從鼻子流出來的瞬間,於是隨手把放在櫃台上的麵紙盒遞給她。


    「……啊,對噗起……流出來了……」


    玻璃轉過身,舉起手使力擤鼻涕。也許是暖氣終於讓她恢複體溫,轉迴來的臉頰泛起些微桃紅色。或許是經曆過受盡欺負後好不容易生還的淒慘體驗,簡直像解開了封印,臉上的表情看來格外生動。


    「我沒辦法等兩個小時……七點爸爸就迴家了……如果我不在那之前到家,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很可怕……真的。」


    藏本家的父親似乎相當嚴厲,我轉身麵向婆婆,「這樣可以嗎?」豎起一根手指頭。婆婆確認了一下時鍾,「好,我盡量。」用力點頭。


    「話說迴來,現在的小孩子做事還真心狠手辣。來,過來這裏,把你身上濕透的衣物全部給我吧。」


    她向玻璃招手,兩人一起從旁邊的門走進店裏。


    等了幾分鍾後,走出來的玻璃身上穿著我的運動服加上製服上衣和一件外套,呈現極具衝擊性的俗氣裝扮。她不好意思地低著頭。


    「……對不起,要繼續借用你的衣服……」


    「沒關係,用不著在意。」


    兩個月沒洗的運動服借你穿沒關係——我決定將這部分的真心話深埋心裏。不要緊的,最近我也沒有認真運動到會流汗的程度。


    玻璃似乎把上衣、裙子和手套也交給了婆婆。她光腳穿著拖鞋,所以連褲襪和鞋子也交出去了嗎?


    「順帶一提,我裏麵不是光溜溜的……」


    「什麽?」


    「運動服底下……有穿內褲……」


    「這樣啊……」


    過長的袖子裏麵隻有手指伸了出來,她的雙手不知道為什麽拿了兩碗衝泡式紅豆湯。


    「那是什麽?」


    「婆婆要我加熱水泡來喝,我就收下了……她要我等一個小時後再來拿製服。」


    「一個小時就沒問題了吧?」


    「是。另外要等一分鍾……」


    「嗯?不是一個小時嗎?」


    「聽說這裏麵有麻糈……真厲害。」


    「啊,你在說紅豆湯啊。那迴我家等吧。婆婆謝謝!我們待會兒喝完紅豆湯後再過來!」


    婆婆在櫃台另一頭拿著玻璃濕透的製服,不知道為什麽臉色十分凝重。她招招手要我過去,把我圍在玻璃身上後就忘記的圍巾圍在我脖子上,偷偷把臉湊了過來說:


    「那孩子真可憐,那些人太過分了,學校的老師知道嗎?」


    她悄聲說著,應該是在講校園霸淩的事情。


    「知道,今天這件事情我也會告訴老師。」


    「……你要多幫她喔。」


    我胸有成竹地向婆婆用力點了個頭。


    「我會的。」


    走出店外,我再次和玻璃走進寒風中。我家就在附近,麵對馬路的一間小租屋處。


    「你還是穿著吧。」我朝打算脫下大衣的玻璃說,要她在客廳的暖桌坐下。插上插頭後開到最強,再從我在二樓的房間搬暖氣機下來,放在坐下的玻璃正後方,同樣開到最強。快變暖和吧,我向這些家電送出念力。衝啊衝啊電力快把熱能傳出去,盡快溫暖玻璃的身體。


    「如果可以把火力調節到『狂』就好了。」


    「……狂……?火力?調節?」


    「用不著管這些話。怎麽樣,還溫暖嗎?」


    「……啊,是,越來越暖了……」


    我把圍巾披在她肩膀上,從洗手台拿來吹風機,另外借了一雙媽媽的襪子。


    「這是我媽媽的,你穿上吧。」


    「咦?可是,這樣好嗎……」


    「無所謂,不然你光著腳很不舒服吧。頭發可以用這個吹幹,這裏沒有鏡子應該沒關係吧?你需要毛巾或是梳子嗎?」


    「啊,沒關係,這樣就可以了……謝謝你……」


    插上吹風機的插頭後,玻璃照我的建議穿上襪子,鑽進暖桌裏吹起頭發。漆黑長發在背後隨著熱風飛舞。非常好。


    聽著吹風機的聲音,我在廚房燒開水。撕開婆婆送給我們的紅豆湯蓋子,把煮開的水倒到裏麵那條線的高度。


    「幫我看時間。」


    「什麽?啊……啊!你是說紅豆湯嗎?是麻糈吧?」


    「一分鍾到了再告訴我。」


    「好!」


    我注意著別灑出來,用雙手捧著倒入熱水的兩碗紅豆湯,端到暖桌旁,另外也沒忘記拿兩雙筷子。


    玻璃甚至忘了吹幹頭發,一手抓著吹風機,模樣可怕地瞪著牆上的時鍾。像是下定決心連一秒也不錯過秒針的行動,眼神如同殺手。難不成她打算這一分鍾都維持那個樣子嗎?


    「……喂。」


    「還有四十秒!」


    「……你的表情很恐怖。」


    「還有三十秒!學長請做好準備!」


    「……準備是這個樣子嗎……」


    我一手拿著筷子,另一手的指尖放在碗蓋上。玻璃也是同樣的動作。


    「十五秒!倒數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


    不知道為什麽,她盯著我的眼睛用嘴型倒數。(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就是現在!」


    她用力指了過來。


    「知、知道了!」


    被不明的氣勢震懾,我迅速掀開紙蓋。玻璃也在同一個時間點迅速掀開紙蓋,打算用手上的筷子激烈攪拌時——


    「啊啊啊!」


    她用一隻手捂住嘴巴,身體忽然大動作往後倒。她睜大眼睛,全身發抖看著紙蓋上麵的圖樣,像在確認什麽,接著又再看向碗裏大喊:


    「學、學長!不得了!發生大事了!」


    「怎麽了?」


    「麻糈……麻薯有兩個!按照包裝上的照片,裏麵應該隻有一個!太奇怪了!」


    「會嗎?」


    「怎、怎麽辦?」


    「你喜歡麻薯嗎?」


    「喜、喜歡……老實說,非常喜歡…………」


    「真是太好了,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你就收下吧。」


    「可、可是,這樣……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那兩個麻薯都是你的。」


    「……哇啊……!」


    玻璃闔上雙眼,用雙手捧著臉頰,直接往前麵倒了下去。額頭撞上暖桌,發出「叩!」的巨響,不過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打從內心品嚐兩個麻薯帶來的幸運。


    ——沒想到她會高興成這個樣子。


    我隻是在倒入熱水前,把自己那份麻薯偷偷放進她碗裏。老實說,說不定這是我這一整天下來的最佳表現。


    「真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種事情……哇啊!啊啊,怎麽辦?麻薯……!」


    玻璃的雙眼閃閃發亮,慎重地用門牙咬下麻薯,啜飲滾燙的紅豆湯。「真好喝,啊啊,麻薯搭配紅豆湯,真是太好喝了。」她邊吃邊讚歎,似乎克製不住想要同時進行這兩項動作的心情。


    (好、好吵……!)


    沒想到頻率對上後,她是這樣的個性。


    不曉得該說是囉嗦、喋喋不休,還是情緒一激動就會變得吵鬧。完全無法與第一次見麵


    時的恐怖怪異印象聯想在一起,該怎麽形容好呢?我在心裏思索起如何描述她的表達方式。這種感覺是,沒錯,是好——


    「這個紅豆湯好好吃喔,學長。」


    (好、好可愛……!)


    「是啊,很好吃。」


    沒錯,就是可愛。藏本玻璃很可愛。


    (……喂!很驚訝吧!這家夥可愛?誰會相信!)


    我故作平靜,讓視線朝向玻璃。玻璃嘟起雙唇啜飲紅豆湯,津津有味地吃著麻薯。過長的袖子裏隻有指尖稍微伸了出來,她臉上笑嘻嘻的,發出「嗬嗬。」的聲音。也許是好喝的紅豆湯讓她開心,她像貓般眯起雙眼。


    現在在我眼中,藏本玻璃是個可愛到讓人吃驚的生物,而且是到了異常、非比尋常的程度。


    也許是被吹風機吹幹,亮麗的黑發輕柔地從額頭前稍微豎了起來。總是被瀏海遮住的陰暗臉龐現在看得很清楚,其實她的五官還算端正,容貌十分美麗。


    白皙的肌膚,淡桃紅色的臉頰,從纖細的鼻梁曲線延伸至嬌小的唇瓣,大大的黑色瞳孔宛如星星或是寶石,閃爍著奇妙的耀眼光芒。隻要她的視線稍微搖動,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晃動。這世上如此吸引我注意的人就在這裏,存在於同一個地平線上,唿吸、眨眼、活著。一旦注意到,恐怕不管誰都很難無視這個事實。很多人認為玻璃是個「特別」的人,在我心中也是一樣。


    也許正因為玻璃是這樣的生物,因此格外容易受到惡意人士的關注,眾多一年級學生裏,不是別人而是玻璃成了攻擊的箭靶。


    (真希望她有力量可以反擊這種無聊的惡意。)


    我想著這種事情,雙眼直盯著玻璃的臉龐。


    「……那個……?你、你這麽盯著我,會讓我不好意思吃東西……」


    「我隻是覺得,你像現在這樣把瀏海往上掀起來露出額頭還不錯。」


    「還不錯是什麽意思?」


    「很可愛。」


    「……」


    鏗。


    彷佛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玻璃右手裏的筷子忽然掉在暖桌上。「太誇張了……」我幫她撿起筷子,讓她重新握好。


    「聽到我這句話的衝擊有那麽大嗎?」


    「……什……這……呃……咦、咦……?咦?」


    「我真的這麽覺得,平常你也可以把發型弄成這個樣子啊,絕對是這樣比較好看。」


    「……唔!咦?……啊、唔……咦?」


    「還有,你別老是駝背看著地上,要挺起胸膛麵向前方。」


    「是……是……」


    「另外,說話盡量大聲清楚一點,像現在和我講話這樣。」


    「……是……!」


    「這麽做的話,其他人也會知道你真的很可愛,還是個乖巧又很有趣的女孩,就像我知道的一樣。」


    美麗珍貴又特別的玻璃是不容傷害的寶物——絕對能讓他們認清這個事實。因為特別,或許有人想要玷汙或破壞,不過也正因為特別,同樣會有人珍惜,像我就是其中一個,千萬不能拒絕這樣的人。


    我一看向玻璃——


    「……」


    她馬上想用瀏海遮住臉,木然低著沉甸甸的頭,一頭鑽進暖桌的被子裏。「你又來了!」我從下麵扶起她的額頭,想抬起她的頭。「唔唔唔!」可是她忽然發揮異常頑固的精神,扭動著身體拚命想把臉轉開。頭發隙縫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和烤熟章魚一樣莫名紅通通的臉頰。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


    她忽然大吼。「沒有!」她指著我的紅豆湯,「啊啊啊啊啊啊啊!」又繼續大叫。


    「所以又怎麽了?吵死人了!」


    「學、學長的、學長的紅豆湯沒有麻薯!啊!難、難不成?啊啊啊!」


    「我越來越覺得沒想到你這個人這麽吵了!」


    玻璃忽而閉上嘴,雙眼直盯著我,似乎在窺探我的臉色。


    「做、做什麽……?」


    「我終於知道謎底了。」


    「謎底?」


    「學長把麻薯給我了吧?我說得沒錯吧?」


    「……什麽?我、我不知道……」


    「別裝傻了,其實我從剛才開始一直在偷偷觀察。學長還沒吃麻薯;學長什麽時候會吃麻薯?難道學長是把喜歡的食物留到最後的那一派嗎?可是那樣還好吃嗎?難不成學長其實不太喜歡麻薯或是甜食嗎?結果讓我發現了事實真相!不出我所料!我早就這麽想了!」


    「……想要我給你一個麻薯嗎?」


    「不是!」


    她猛搖頭,像是要跳起來。


    「學長!實在是很!那個……」


    玻璃話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膝蓋奮勇地從暖桌裏退出。她調整唿吸,在我麵前端正跪坐,筷子也放在一邊,伸出袖子的雙手握緊小小的拳頭。像是在計算時機,她一再揮著拳頭,接著——


    「……很體貼。」


    她感動地說。


    「你保護我,那個樣子簡直就像……」


    玻璃長長的睫毛靜謐地垂了下來。


    「英雄一樣。」


    ……然後又抬起來。


    玻璃看著我,眼裏帶著有如生命火焰的強烈光芒。那雙直視我的雙眼,看得我險些畏怯。我也能同樣直視她嗎?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我在腹部使力,好不容易忍了下來,遏止動搖的心情。


    「……英雄當個英雄,需要什麽理由嗎?」


    當然我不是什麽英雄,實際上隻是個大她兩歲的小鬼罷了。


    我能做的事頂多隻有幫她找齊室內鞋,或是打開工具間的鎖,根本沒辦法讓身體像傘一樣打開,擋住所有襲向她的惡意石礫。真要說起來,可能連成為大人後也做不到,沒有人做得到。人類其實很脆弱,不能碰火,也不能潛在水裏太久,骨頭一折到就碎裂,皮膚一割傷就流血,不能缺少氧氣與食物,需要睡眠也需要錢,要是缺少其中一樣就會活不下去、腐爛。在再長也隻有百年程度的生涯裏,連保護自己不受傷害都做不到,其他人又能幫上什麽忙。


    然而現在,我不想讓玻璃明白這個事實,不想讓她知道我隻是個普通的人類。我想承受她筆直朝我投來的視線,迴應她的心情,我知道自己必須這麽做。


    「我是英雄這件事,千萬別告訴別人。」


    玻璃眼裏的光芒更加強烈,重重點了個頭。


    我拿起撕下來後放在暖桌上的紅豆湯紙蓋,戴上麵具般放在臉前,藏起臉上的表情。我用笑鬧的方式,拚命藏起畏怯的雙眼、動搖的內心與無力感,假裝可以承受玻璃的一切。


    我心裏也覺得蠢,實際上也真的很蠢,不過玻璃雙手盤在胸前,正經的神情十分嚴肅,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紅豆湯超人……」


    「……別亂取外號,再說這外號好像會抵觸什麽商標……」


    「學長……真厲害,真讓人尊敬。」


    她穿著我的運動服、製服上衣和大衣,肩膀上披著我的圍巾,臉頰興奮得變成了桃紅色。玻璃的雙眼再也無法從我身上移開。


    「怎麽樣才可以變那麽強呢?」


    玻璃相信了我的話。


    「你想變強嗎?」


    她大大點了個頭,接著把臉抬起,雙眼直盯著用紅豆湯紙蓋把臉藏起來的我。


    「我想變強,其實我從以前就想變強。我想變得和學長一樣強,然後……我想奮戰。」


    「你想迴擊欺負你的那些人嗎?」


    「不是。」


    玻璃慢條斯理地搖著頭,一隻手指向


    自己的頭頂正上方,露出正經八百的眼神。


    「我想擊落飛碟。」


    ——她如此對我說。


    一陣暈眩襲來,我無言以對。這家夥在胡說什麽啊?


    「剛好現在有時間,我可以解釋這件事嗎?」


    「……這個嘛。」


    「請聽我說,學長,這世上真的有飛碟。」


    「……不不不,等一下。」


    「真的有。」


    「等一下,暫停。其實我不太懂這種事,或者說我不是很擅長……」


    「學長,不對,紅豆湯超人。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玻璃看著我,雙眼緊盯著我,閃耀的雙陣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好!先休息一下!繼續吃紅豆湯吧!冷了就不好吃了!來吃吧?」


    「啊,好的。」


    我迴到暖桌,繼續吃紅豆湯。嘴裏喝著香甜溫熱的液體,心想這下該怎麽辦。本來以為是怪人的玻璃,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不過到頭來她果然是……


    (超級詭異的家夥……)


    心跳因為各種原因不停加速,我沒有自信能夠應付和飛碟有關的話題。我是文組的學生,對我而言宇宙實在太遙遠。


    這當然是捏造,也可以說是想像的故事——在解釋這件事之前,玻璃如此表明。


    「啊啊!這樣啊!就是說嘛……說得也是。」


    我在心裏鬆了口氣。


    「難不成你以為我真的相信有飛碟嗎?」


    「嗯,是有一點。」


    「我看起來像是會講這種事的人嗎?」


    「其實滿像的。畢竟你充滿意外,今天也做出了很多驚人的舉動。」


    「……意外、驚人的舉動……」


    「這些都是稱讚你的話喔,意思是你這個人很有趣。」


    並肩行走時,我悄悄看向玻璃嘴邊輕柔吐出乳白色的氣息,柔軟的嘴唇唇色淡得像朵花一樣。她不冷了吧,太好了。


    幹洗店的婆婆比約定好的時間還早處理好製服,而且讓人感激的是,她親自送到我家。我要付錢的時候,她說著「不用了、不用了!」堅決拒收,不肯告訴我費用。「用不著這麽客氣,倒是你要送她安全到家啊!」婆婆說完,用力拍了下我的背。


    離開家裏時已經接近六點半。


    帶著順利穿迴自己製服與大衣的玻璃,我也穿上自己的大衣,兩人走在夜晚冷得像是唿吸也凍結的道路上。天氣預報表示晚上可能會下雨或降雪,不過迎麵吹來的依然是幹燥的寒風。


    車站方向商業大樓和市政府林立,景況相當繁榮,但這附近一帶真的是鄉下地方。民宅零零星星,偶爾可以見到幾間酒館或商店的招牌。廢棄在路邊生鏽的神秘鐵皮屋、荒廢的寬敞停車場、加油站、田地,或是種來自家食用的小稻田。平地的另一頭是高山、山、山&山……


    這地方甚至不在通往市中心的公車路線上,路上也沒有幾個人在走動。路過的車子倒是不少,這個縣的駕駛每個都喜歡開快車,無一例外。路上沒設置什麽欄杆,走在路上常讓人膽戰心驚。


    從我家到玻璃家必須徒步至少二十分鍾,問過她家住址後,得知那裏比這附近還要荒涼。玻璃表示不需要送她迴家,不過我當然不能這麽做,因此我幾乎是強迫她一起出門,走在這條路上。我說想知道飛碟的事情,她終於答應讓我陪她一起迴家。


    「一開始提到這件事的人是我爸爸。」


    玻璃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撥起瀏海,說起有關飛碟的那件事。也許是因為寒冷,她側臉的鼻尖紅通通的。


    「四年前的冬天……我媽媽離開了家裏。」


    「離婚嗎?」


    「他們正式是什麽樣的關係,我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在哪裏。」


    「失蹤了嗎?」


    「爸爸好像知道她在哪裏,也去和她見過麵,講過話。可是爸爸從來不告訴我媽媽在什麽地方,媽媽也從不來見我。從爸爸說過的那些話聽來,我猜她現在已經……另外有個新家庭了。」


    「小孩子遇上這種時候最可憐了。」


    「嗯……不過我能理解媽媽的心情。爸爸的個性很嚴厲,總是對媽媽講些難聽話……也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難怪她會離開家裏,現在的我是這麽想的,遇上那種情形一般都會想逃出去。」


    不惜拋下你嗎?這句話我說不出口。沒有必要在她傷口上灑鹽,剛認識她的我,沒有資格大肆評論她家裏的問題。


    「可是那個時候我鬧得很兇,一直在問為什麽,媽媽去哪裏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因為我不是乖小孩嗎?結果爸爸說:『玻璃,其實是飛碟』。」


    ——玻璃,是飛碟。


    雖然看不見,飛碟就在這片天空裏麵。


    飛碟擄走了媽媽,所以你們不能見麵,放棄吧。不過——


    「『那不是你的錯』。」


    「……」


    「爸爸是這麽說的。」


    「……就算他說不是『你』的錯……但不會反而有種『就是「你」的錯!』的感覺嗎?」


    玻璃麵向前方,緊緊蹙起眉間,像是覺得很困擾。乳白色的氣息也停住了幾秒。


    「……話是這麽說沒錯,聽起來確實給人這種感覺呢。不過萬一我這麽想,爸爸就太可憐了。」


    搖曳銀色光芒的雙眼窺探我臉上的表情。


    「所以一直到現在,我都盡可能不這麽想。我們畢竟是父女,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萬一他走了,這世上就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對爸爸來說我也是他在這世上剩下的唯一親人。」


    「你不是有個奶奶嗎?」


    「……有。」


    「是爸爸那邊的嗎?」


    「不是,是媽媽那邊的。」


    「這樣啊,那在媽媽離家之後,她待在那裏的心情應該很複雜吧。」


    「她什麽話都不說。」


    她很安靜,非常安靜。


    玻璃小聲地說,然後閉上嘴沉默不語。我頓時陷入不安。


    難道是我講錯什麽話了嗎?玻璃好不容易願意告訴我這些重要的事情,願意對我敞開心扉,愚蠢的我卻搞砸了一切,又在她心裏烙下一道傷痕嗎?


    沉默地走了一會兒之後,玻璃終於低喃了一句:「……可是,那不是我的錯。」她停下腳步,再次開口:


    「也不是爸爸跟媽媽的錯,每一件事情都是飛碟的錯。」


    她緩慢地抬起頭看著我的臉,被風吹散的長發拍打她的臉頰。


    「這麽想就行了。不知不覺間我把所有過錯都推到飛碟上。不管是被欺負還是其他事,全部都是飛碟的錯。那些不如我所願的事情全部都是飛碟的錯——是那個看不見也摸不到,就算說它確實存在也沒人相信,在我頭頂上空的飛碟的錯。所以我什麽也做不到,一點力量也沒有,隻能選擇放棄……可是……」深沉寂寥的黑暗中,隻有玻璃的眼睛散發強烈的光芒。


    「學長找到了我的飛碟。」


    刹那間,我不曉得為什麽忽然想哭,為了強忍住淚水硬是擠出笑容。


    「我?我什麽時候找的?」


    「星期一那天,在我眼裏看起來確實是這個樣子。英雄忽然現身,注意到飛碟的攻擊,保護了我,並為我奮戰,和我站在同一陣線上。我知道學長一直在注意我,帶給我很大的衝擊。世上居然有這種事情,居然有這樣的人存在。從那個星期一開始,我的世界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所有事物景象都變了。」


    「……我做的不過是小事罷了。」


    「不,是大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大


    事。那個時候我想到——不對,是驚覺到『對耶,原來可以抵抗啊』。如果真的能把『那個東西』擊落,我就能恢複自由。」


    玻璃將母親的離去,欺負自己的那些人,說不定還有父親的嚴厲,全部稱為『那個東西』,飄浮在她頭頂的飛碟——充滿折磨、傷害她的人事物。


    「是學長……是英雄讓我明白這件事。」


    玻璃的雙眼筆直凝視著我,露出兩道強烈的目光。


    我現在確實想擊落飛碟,讓那些東西全部從玻璃的空中消失,為此要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學長,『那個東西』現在也從空中往我撒下捉住我的網子。」


    「……想像力真豐富啊,是撈網嗎?」


    「就是撈網,那東西捉住我的身體,令我不自由。動不了,逃不掉,也發不出聲音,我討厭這樣,可是……我以為這輩子隻能死心,隻能繼續忍耐,不過那都是遇上學長之前的想法。我也想變得像學長一樣,我做得到嗎?」


    「這我也不知道。」


    「我想變強,強到可以擊落飛碟。怎麽樣才可以變強?需要怎麽做?應該先從鍛鏈身體開始嗎?」


    「最重要的是想法,能不能成為英雄全看自己的想法。」


    「靠想法成為英雄?」


    「……也就是強烈希望自己可以變成英雄,進而改變自己的意誌。」


    「改變自己……啊!你的意思是指變身吧!」


    「沒錯,就是變身。」


    在星光閃耀的夜空下、雙眼看不到的飛碟底下,我發出堅定的嗓音,同時也是在告訴自己。


    「你要變強,玻璃,我也會變得更強。記得要抱著希望,相信自己,我們一定可以變身。」


    「是!」


    這是和玻璃,也是和我自己的約定。為了毫不猶豫地相信我這種人的玻璃,我會變身,變成玻璃相信的我,成為真正的英雄。


    「聽好了,英雄絕對不會放過壞人。」


    玻璃點點頭覆誦:「英雄絕對不會放過壞人。」


    「英雄絕對不會為了自己而戰。」


    「英雄絕對不會為了自己而戰。」


    「還有,英雄絕對不會輸。」


    「英雄絕對不會輸。」


    「——這就是英雄,強大指的肯定是這個意思。」


    「學長講的一定不會有錯!我也會遵守剛才那些話,絕對不會忘記。」


    她露出嚴肅的神情,戴著手套的雙手緊握在胸前,彷佛在發誓。


    「我差不多該走了。」


    此時我們身處在過了杳無人煙的住宅區、四周隻有冷清田地的狹窄十字路口。玻璃背後是一片樹林和小沼澤地,比夜空更漆黑的黑暗樹影顯得無比龐大。玻璃家應該就在那附近,沒想到那種空無一物的地方居然蓋了間房子。


    「我陪你一起走。」


    「接下來的路我可以一個人走,而且我爸爸就快迴家了。」


    「我陪你走到家門口。」


    「不,不行。」


    看見玻璃頑固地搖頭,我心想或許嚴厲的父親不能接受她和男生一起迴家。


    「不然這給你。」


    既然如此,我把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帶來的折疊傘交給她,但是她沒有收下。


    「現在又沒有下雨。」


    「等一下說不定會下。」


    「不要緊,我可以跑迴家。」


    玻璃再次看著我,向我低頭致謝表示:「今天真的很謝謝你!」看來她真的想自己一個人迴家,但最後我無論如何……


    「……玻璃!」


    「什麽事?」


    「記得要這麽做!」


    無論如何,無論在什麽樣的情況下……


    「……變、身!咚!」


    我希望她展露笑容。


    我想再一次看見,在那間冷死人的女廁裏轉瞬即逝的笑容,我想在最後看見那個笑容再和她道別。所以我張開雙腳,將重心往下壓,大動作甩動手臂。


    「英雄在此!」


    我單膝跪地,擺出帥氣的姿勢。


    我衷心期盼,她在看見我這副蠢樣子後會笑出來。


    「……學長。」


    玻璃維持轉身的的姿勢,停下腳步。


    「你沒有紅豆湯的紙蓋也可以變身……?」


    「是啊,因為力量已經在我體內,可以從毛孔噴出成分,自動在臉上覆蓋紅豆湯紙蓋!」


    「是這樣的構造嗎!」


    「啊哈哈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她終於發出天真無邪的嗓音笑了出來,可愛又圓滾滾的柔嫩臉頰散發光芒。


    我想一直看著那張臉,一直聽著她的聲音,希望她能一直這麽笑下去。這輩子,不對,是永遠都這麽笑。


    「晚安!」


    然而,玻璃輕巧地轉過身,衝向夜晚漆黑的暗影裏。


    那天深夜,降下帶著冰雹的冰雨。雨勢一時下得磅礴,卻也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停了下來。


    隔天,星期天。


    早上在自己的房間讀書時,我感覺到似乎有道人影站在起霧的窗戶對麵,就在隔著一條馬路的另一頭。


    難不成是玻璃?我帶著這個想法站了起來,打開窗戶,可惜人影早已消失不見。


    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是玻璃,不過如果是她,這天有好事發生的人反而是我。


    開始逐步占據我內心世界的女孩子,即使隻有一瞬間,隻要她化為現實出現在我眼前,就是我無比美妙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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