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阮慈來看,或許心動還要更早,隻是這猜測對阮容不啻於最惡意的羞辱,阮慈也不敢往深了去想,隻歎道,“他們這情中夾怨,怨裏有恩,恐怕終有一日還要刀槍相向,也不知容姐心裏有多麽苦楚了。”


    王雀兒先道,“陳均蓄養美姬,隻是滿足色欲而已,洞天生靈不會和修士有什麽戀情的,至多是你和天錄這般的親近之情,那也是因為他已不算是全然的洞天生靈。”


    他一句話說出,陳均似乎便顯得十分風流放蕩,王雀兒看穿阮慈心思,又道,“這和他金丹時所遇阻礙有關,以我所見,你那族姐也是一般,她命犯情劫,是個真正癡情苦情之人,情難這關,隻怕並不好渡。”


    阮慈心中將‘情難’兩字翻來覆去,咀嚼了半日,心中模模糊糊有些觸動,也是問道,“情難……是否就是金丹期可能遇見的關隘?修士要知情、癡情、縱情,最終……最終是否也要超脫情念?瞿曇越是不是就因為最終此情有盡,所以才不敢見我?”


    王雀兒望了她幾眼,伸手要摸她的腦袋,卻被阮慈扭開,嗔道,“別誇我聰明了,假惺惺的,隻是搪塞。”


    王雀兒笑道,“我怎麽是要誇你呢?隻是讚你將《太上感應篇》修得好而已,此間毫無靈炁,卻依舊隱有感應,可見你是修得真味了。”


    隻說出情難兩字,阮慈便已是猜出雛形,這其中自然也有感應之功,阮慈被他點破,倒也有些自得,又道,“看來此地的天地法則終究不能完全遮蔽靈炁,還是留有一絲破綻。”


    “感應來自虛數,本就不可能完全隔斷,此地法則也不會永遠繼續,隻是時日尚短,總有一日,規則會逐漸放鬆,到那時或就又有風波了。”


    他們兩人此時正依偎著坐在高台頂上,仰望夜空繁星,王雀兒已將今日的星數教給阮慈,隻是如今阮慈也沒有往日勤勉,更願和王真人一道談天說地,隻覺得雖無紅袖添香,但佳人在側,其中悅樂,亦是令人流連忘返。此時便伏在王雀兒膝上,由他緩緩梳理鬢發,長指在發間輕捋,又為她將發絲挽迴耳後,徐徐道,“至於情難、情劫,其實都是一樣事體,說是金丹期的關隘,倒也不算,大約所有金丹期修士,總在情之一字上有所波折,因此被稱為情難,有些修士運氣不錯,情難恰好便是金丹期的關隘,突破情難時,正好度過一重關隘。也有些修士,無法從情難中走出,也能晉級元嬰。不過這樣的修士心中並不圓滿,那情難天長地久,也未解脫,便化作情劫,情劫不完滿,便等如是多了一重巨大因果,總會將其推入紛爭之中,若無大氣運、大造化,也難以登臨洞天。”


    阮慈聽到這裏,忽而想到桓長元,兩人最後一次相見,他提及董雙成時,身上便有一層黑氣焚燒起來,將其籠罩,當時王盼盼是知曉黑氣本質,隻是不願言說,當下便將其轉告王真人,道,“這便是情難麽?”


    王真人頷首道,“黑氣一現,便入情劫,癡情之氣開始灼燒心防,這還是桓道友天賦過人,修有劍心通明,故可抵擋片刻,倘若是旁人,情從心起,隻是一念之間,當即落難。想要破難,也無它法,或是把情念完全祛除殺滅,或是尋來一個道侶,和他一一遍曆這世間有情人所有歡愉之事,將情中的酸甜苦辣全都嚐遍,便和你說的一般,知情、癡情、縱情,最終或是情盡,或是情濃,這才算是脫難而出,從此對情之一事,也就無需避如蛇蠍,便是再結道侶,也不會重落情難,算是多了一層圓滿。”


    他又微微一笑,淡道,“本尊心中,那個和你共度情難的人,本就是瞿曇越才對。但此人氣魄不足,竟裹足不前、避而不見,深恐情難最終,以情盡告終,你心中不會再有他的影子,因此本尊才借來過去身影一用,說他寒酸小氣,倒也不算沒有道理。”


    阮慈這才知道王真人為何如此鄙薄瞿曇越,原來並非是因為他對自己抱有情念,卻是因為他沒有膽量真個和自己墜入情網。她反駁道,“但……我歡喜你,不歡喜他呀,便是他願意,我也難生情愫,此事終究是不成的,再說你這不是又把我推給他嗎?”


    王雀兒笑而不語,半日方道,“你又忘了,因果勾連,全在心意,你不歡喜他,是因為什麽?”


    阮慈微微一怔,這才想起她對瞿曇越的想法,本就是潛移默化中有了轉變,或者是因為情種反噬之故,甚至瞿曇越被情種反噬,也許都來自於他逃避情難的念頭,這因果糾纏錯綜複雜,實在不是此時能夠參透。隻是她此時最記掛是另一件事,忙又道,“既然人人都要落難,那——那你是和誰共度情難的呢?”


    王雀兒搖頭道,“我卻不知,我還在金丹期內,怎知未來之事?”


    他博學時所知遠超金丹修士,但此時卻又一問三不知了,阮慈心中生怒,拿起王雀兒的手咬了一口,王雀兒連聲唿痛,因笑道,“傻子,我現在不就正落情難之中麽?你道我是和誰?”


    又道,“你若肯親我一口,我便告訴你為何修士之中,隻有情難,而無欲難,為何你在墜凡之前,對凡人之欲絲毫沒有興致。”


    第245章 修士無欲


    王雀兒這要求,對阮慈來說有何為難之處?她不但可以親一口,還可以親兩口,親三口,直到親一百口,甚至王真人想指定什麽部位都可以。她對這種事,初時羞澀,此時已是坦坦蕩蕩,並不覺得有什麽值得害羞。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又何須口是心非?


    倒是王雀兒,素性有些別扭,較阮慈講究多了,阮慈親他臉頰時還好,坦然受之,待到阮慈親上薄唇,眉頭已是微皺,她將手滑落,去扯腰帶時,便不禁開始掙紮了,微怒道,“阮慈,你羞也不羞,這是高台上,仔細被旁人見著!”


    阮慈跨坐在上,環著王雀兒脖子,笑道,“夜都深了,除了我們,誰還在城外走動?我不知羞,你呢,便是信口雌黃,我們豈非是最相配的一對?”


    王雀兒極力掙紮,仍是未果,半推半就之下,到底成就好事,阮慈心滿意足,靠在王雀兒懷裏,托腮笑道,“我們到底誰更不知羞,你瞧我身上被你咬得——”


    話猶未已,便被王雀兒伸手捂住,他頗有些氣急敗壞,拾起衣衫將阮慈牢牢裹住,不叫她肌膚露在外頭,怒道,“我瞧你是已沉淪欲海,再無求道之念了。”


    他吃了這樣大一個虧,阮慈少不得軟語央求,又說了不少甜言蜜語,王真人方才略略氣平,因道,“你閉上眼。”


    阮慈乖乖閉上雙眼,她修道以來,便是雙眼未曾睜開,對周圍環境的感應也依然在,此時閉上雙眼便真的一片漆黑,即使已經墜凡許久,卻還是頗覺新鮮,因沒了視覺,嗅覺、聽覺也都更為敏銳,聽到細微風聲響起,似是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撩了她鼻尖一下,阮慈猛地一縮,嚇了一大跳,王真人道,“癢嗎?”


    阮慈忍著伸手撓鼻子的衝動,嗔道,“你說呢?”


    王真人似是輕聲一笑,阮慈接著便感到微涼指尖落到鼻端,輕輕撓了幾下,恰好搔到癢處。“剛才倘若是一隻狸奴用尾巴尖來撩撥你,你會否也會覺得酥癢呢?”


    阮慈點了點頭,已是有些明白,“欲乃法體本能的反應,情卻包含了對彼人的態度?”


    “是了,當你是凡人時,饑餓了便有食欲,欲是身體的一種饑餓,雙眼一閉,任何人和你做這件事,都會讓你本能的愉快,”王真人輕輕拂過阮慈雙目,她緩緩睜眼,望見一雙含笑眼眸,王真人溫聲道,“但你睜開雙眼,望見對麵那人時,心中泛起的感覺,便是情。”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欲分兩類,一類便是食欲,另一類便是色欲,前者自不必多說,修道人幾乎都可辟穀,便是見到珍饈,也多有修士毫不動心,因為——”


    “因為修士法體,已可以自行采攝靈炁,不再饑餓,也就沒了食欲。”阮慈輕聲道,“色欲呢?為何修士天然便清心寡欲……”


    她想到第五蒼,便是這渣滓為非作歹時,也是通過靈氣胡作非為,並未親身上陣,這固然是氣機交融比這種事要更為快意,但並不能解釋第五蒼從未動過此等心思,畢竟若是有些渴望,那麽至少要嚐試一番,有了比較才知高下。


    思及此處,不禁微怔,喃喃道,“是否因為修士法體,已和凡人不同,不會饑餓,也就不知焦渴,已和凡人法體截然不同?”


    王雀兒道,“不錯,修士丹田內藏著另一方天地,這豈是凡人能有?凡人的情緒許多都被經脈控製,可修士體內又何曾一定要有那些奇經八脈呢?譬如魔道修士,滴血重生、化身億萬,又好似築基修士便可割頭不死,法體對修士來說,隻是其影響實數的憑依,卻並不再能影響神念,你覺得我這推測有道理麽?”


    阮慈墜凡之後,盡管每日修行星術,但也隻是以凡人智慧,蠡測修士浩若星海的神念,直到此刻,才終於有了一絲在修行的感覺,暗想道,“不錯,倘若王雀兒不說,我自己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夠悟到這點,法體對修士來說,依舊極為有用,但已難以主宰神念。修士的確是清心寡欲,便連華服美飾、法寶靈玉,也都是身外之物,唯獨的想望便是追求天道。不論如何,奇經八脈、肌膚血肉、五髒六腑,都已在修行中逐漸被靈氣反複煉化,最終也成為被神念隨意操縱的一部分。”


    能被神念隨意操縱的東西,還能反過來影響神念嗎?自然是不能。也是因此,修士便不會有凡人之欲,隻是阮慈又有些不解,道,“既然如此,那陳均又怎麽能耽溺於色欲呢?難道他已失去了對法體的控製?”


    此事牽扯到他人隱私,便連王雀兒也不好迴答了,隻道,“或者在他身上,實數所占氣運也並不小罷。修士有情無欲,其實也並不完全是件好事,毀滅大道下屬的宇宙大道中,便有對應的一條大道,象征宇宙虛實失衡,虛數過於強盛,反噬實數,將一切陷入混沌終結,這也是宇宙毀滅的一種可能。”


    阮慈聽他闡述,更覺話語中隱有神妙,令人情不自禁想要盤膝參詳,仔細思忖一番,也是拍掌道,“不錯,不錯,實數隻能按部就班往前行去,但修士卻可穿越虛數,在時間線中任意來迴,以虛數中的修為造詣,幹涉實數中的發展,每一次穿渡虛數,或許都是為那無窮無盡的虛數集合增添了數不盡的碎片。即使這些碎片本沒有任何重量,但或許當數量到達某個極限之後,便會一點點壓垮實數,吞噬實數,將宇宙變為完全由心念來決定發展,沒有絲毫時空限製,從始到終,不分時序的混沌。正是因為有了堅固實數,善變虛數才有意義,當實數不存,虛數也將重歸無始無終的混沌……說不準,當混沌中再度孕育出一絲實數時,那一刻便又被稱為太初。”


    說到這裏,她心中猛地一震,冥冥中感到那被遮蔽的修為,仿佛在某一層厚重障礙之後和她唿應,更有絲絲縷縷道韻在身側循環轉動,匯聚而來,這正是參悟真實時,本方宇宙給予的反饋。“原來這也是締造新宇宙的一種方式,舊日宇宙之亡,卻也孕育著新宇宙的生機,這……這種生死轉圜遞嬗的方式,不就是……”


    她和王雀兒四目相對,阮慈看出王雀兒早想到了這層,隻不知為什麽沒有說出來,而是笑望阮慈吐出那兩個字。


    “涅槃……這不就是涅槃嗎?”


    話音剛落,腳下突然傳出隆隆震動,仿佛連大地都為這兩個字顫抖,阮慈隻覺周身一輕——雖然法力並未迴歸,但卻仍能感受到此地大道法則對她的青睞厚愛,王雀兒在她身旁輕輕說道,“不錯,涅槃道祖所修大道,並不是自身無限複生,也代表了宇宙重生的一種方式。在她合道之後,想來舊日宇宙不但沒有人能真正將她殺死,便是宇宙本身,也不會真正滅亡,而是會周而複始地涅槃輪迴下去。”


    這……又代表著什麽呢?


    阮慈將涅槃道祖之名念誦了幾遍,便感體力不支,知道神念未迴,此時便隻是一個名字,都是極沉重的負擔。她倒在王雀兒肩上,呢喃輕道,“這也在你的計算之中麽,王勝遇……”


    王雀兒微微一笑,在她耳旁輕聲道,“是你氣運太盛,遇難呈祥,根基反倒更加深厚,又與我何幹。”


    又怎麽和他無幹?阮慈已是神力耗盡,朦朧中摟住王雀兒的脖頸,感覺到他將自己打橫抱起,走向屋內,隻如夢囈一般地問,“你……還沒告訴我呢……情濃……情盡……又有什麽分別……”


    夢中隻有一聲輕笑,唇上觸感微涼,她眼前似乎有一隻鳳凰,來迴飛舞,尾羽流金,晃得阮慈睜不開眼,便隻得沉沉睡去,又難免做了一夜的怪夢。


    第246章 情濃難舍


    涅槃道祖雖已隕落了無可計量的年歲,更是失去道祖位份,便是借助阮慈之力,從虛數之虛逃遁出來,但此刻身份依舊十分尷尬,並不能算是過去道祖,可又擁有道祖的見識、體悟,阮慈也不知她想要從過去返生,需要什麽條件,涅槃道祖和青君相比,在此世的殘餘實則還要更加龐大,這偌大的琅嬛周天,便是其內景天地的殘留,不像是青華萬物天,隻剩下碎片在宇宙中漂遊,琅嬛周天除卻那道基高台崩毀之外,其餘部位依然完整。想來是涅槃道祖隕落的那一刻,陰陽五行道祖便一劍締造新生宇宙,將內景天地攜來此地,避開了其必然隨原主散碎的命運。


    這裏頭必然有許多奧秘,是現在的阮慈不能想象的,她結丹時,涅槃道祖所遺氣運飛出數團,其中有一團似乎便是落入原主手中,隻不知道虛數生靈如何能獲得氣運,或許其已在某處悄然轉生,又或者琅嬛周天這一切,都在青君和涅槃道祖算中,宇宙中處處都是道祖爭鬥,琅嬛周天也不過是道祖爭鬥的戰場之一而已。


    若是以往,想到道祖之爭,導致琅嬛周天無數年來風起雲湧,道祖之下,多少悲歡離合由此而生,阮慈始終有一種壓抑的感覺,但此刻不知是否見識得多了,已能以較平靜的心態看待,知道便是沒有道祖之爭,一樣也會有別的紛爭來攪動風雲,隻要宇宙中始終存在超脫之路,那麽諸天生靈為了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自然便會和旁人產生矛盾,想要完全消彌這樣的不公,便隻能將超脫之路完全封死,那麽宇宙中一潭死水,對陰陽五行道祖來說又有何意義?陰陽五行道祖隻怕也正需要本方宇宙道韻激蕩,助其參悟上境玄奧,這說不定就是永恆道主創世的肇始因由。


    想要消滅這些不公,便隻能滅世……或許有些性格極端的修士,便會因此走上親近毀滅大道的路途,以博愛平等之心,持毀滅現世之道。將所有生靈一道封死在凡人境,達成絕對的公平——這亦是宇宙毀滅的一種方式,和此前的混沌一般,此道名為墜凡,也叫化凡、鎖凡。按王真人所說,此地的大道法則便是墜凡道最為興盛,但並未將其餘大道絕對壓製。因此兩人的修為隻是被遮蔽而已,倘若是真正的墜凡絕境,道祖之下,任何修士踏入該地,便會重新化為凡人,一切因果全都抹去,所有超凡識憶無不忘卻,便是走出此地,也隻能重新修持,但已經消耗的壽元卻不會歸還,大多人隻能再活八九十年,想要重入道途,比登天更難。


    他雖隻有金丹修為,但和阮慈不同,阮慈七百年金丹中期,在所有同道中都是不可思議的速度,也因此,確然少了許多積累,不是外出曆劫,便是在山門中閉關修行,提升修為。不似王真人等,雖然也一樣被壽限緊緊逼迫,但其修行難度又要比阮慈低了不少,還可抽出許多時間,或是談玄論道,或是博覽群書,或是漫無目的地遊曆天下,便是同在金丹期中,見識也要比阮慈廣博許多。此時兩人在這墜凡禁製中困居,左右也是無事,每日勞作時,王真人便和阮慈天南地北,談論這些玄學逸事,阮慈也是聽得津津有味。


    以凡人之身,談論神仙之事,便仿佛真的隻是在閑談神話傳說,墜凡時日漸久,待到第十年上,若不是兩人麵容始終沒有任何變化,那仙衣也依舊一塵不染,阮慈有些時候幾乎都要把自己完全當成凡人了。這也是墜凡大道可怕之處,倘若她真正遺忘以往那些修為感悟,便是離開此地,隻怕也難以再尋迴修士身份了。


    好在有王真人相伴左右,足以抵擋道韻侵蝕,畢竟道韻攻伐,本就極其唯心,阮慈正和王雀兒陷入熱戀,滿心隻有借情悟道、由欲參凡,心中實在沒有一刻丟失過、懷疑過自己,又何懼墜凡大道呢?


    這禁製之地,就如同桃花源一般,安穩和平,可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十年間兩人或是周遊左近山林,或是在宅院中隱居,便如凡間夫婦一般形影不離。前幾年十分濃情蜜意,幾乎連天星術教授都停了下來,一有時間,便躲在屋內耳廝鬢磨、呢喃細語,便是這般相擁到天荒地老,似乎也不會厭倦。


    四五年後,阮慈對王雀兒已極是熟稔,便連他道途中的些許坎坷也是了如指掌,倒是她自己,有許多和大道有關的隱私不便和王雀兒分享,但除此以外,兩人幾無秘密可言,便是連彼此的身體,都已探索到了極致,而情與欲中,欲乃對身體的刺激,初時或者令人沉迷,但其後逐漸習慣——王真人說有許多凡人此時便會更易愛侶,又或是換些新的手段,但在他們修士而言,世上最吸引他們的還是大道之秘,並不像是凡人,能獲得悅樂之事極少,便往往千方百計刺激自己,隻圖那一點可憐的歡欣。修士一旦對欲念了解透徹,便是擇時享樂一番,其餘時間,自然而然又去研討星術、猜測星圖了。


    阮慈天性本就穎悟,浸淫情欲十年之後,無需王雀兒解釋,也明白這情難之末,為何會分為情濃、情淡兩種結局。所謂情難、情劫,其實是隻是形容情事對修士道心的影響,一入情難,輾轉反側,都是那人身影,若是心念不夠堅定,從此修行便大受影響。尤其修士往往很難兩情相悅,倘若我愛你,而你一心隻有修行,常年閉關不出,那麽難道在你閉關期間,我都不用修行了麽?


    此為一難,大多修士都纏綿於這求不得的苦痛之中。第二難則是長相廝守之後,初始必定是如膠似漆,倘若這般情意永久持續,又該如何提升修為,參悟大道?要知道本方宇宙,夫妻共參同一種大道,將來就必定是你死我活的道敵,而倘若分參兩種大道,那麽勢必就也要分開修持,免得道韻互相影響。


    以修士個人來說,或者有些人在金丹、元嬰便絕了道途,自願轉入外門,和道侶長相廝守到壽元盡頭。這對他們兩人來說,乃是求仁得仁,十分圓滿,但在修道上看,便是墜入情難之後,再未超脫,終了道途。甚而有些修士,因為情事卷入紛爭,中道隕落,那便更是情劫未解,因此隕落。想要參透情關,並不是一味殺滅心中的綺思情念,如是又怎能度過金丹關隘,更可能對參悟道韻有礙。在這虛數大興的宇宙中,若一個人從不了解人心幽微,在道途上是走不了多遠的。


    也是因此,在金丹之後,修士多在師門安排之下,又或是自己因緣之中,投身於情,毫無保留地縱情狂愛一場,周圍師兄弟絕不勸誡,由得他盡量沉迷,而多則百年,短則數年,在凡人生命走到盡頭之前,這段情或是逐漸冷淡,雙方愛過之後,各自又投入大道之中,由愛侶重新變為點頭之交,相會時舊情泛起,已成餘痕,又或是越發濃厚,便已度過了最開始那段你儂我儂,恨不得永遠不離分的階段,卻依舊是將彼此視為雙修道侶,兩情隻在久長時,於大道之外,多添了一份牽掛,從此修行閉關之中,偶然也有紅袖添香、丈夫相伴,這邊也算是脫難而出,畢竟情意仍在,但對修行影響卻不再劇烈,縱還有些耽擱,但合籍雙修,造化生氣,對修行本就有一定裨益,如此兩相計較,大約也可抵過了。


    阮慈和王雀兒相伴不過十年,也難知究竟此後是怎生結局,在她此時來看,對王真人自然不如以往那樣寤寐思服、念茲在茲,但不過短短十年,便已慣了與王雀兒相伴,並無一絲厭煩,甚至都不太記得此前的漫漫歲月如何度過——不過在墜凡之前的識憶,她現在本也不能全都記得了。


    可若兩人平安出去,那……王雀兒便要被歸還到他的時間中去了,王勝遇……王勝遇他會記得這些嗎?便是記得,想來也不會像現在的王雀兒這般對她了罷?


    一思及此,她便不由翻過身去,抱住王雀兒胸膛,愀然不樂。王雀兒便在她脊背上一下一下地順著,仿佛在撫摸什麽毛發一般,曼聲道,“怎麽了?”


    他仍在查閱阮慈所繪星圖,還有標注的一些推斷,這是兩人研習星術時他留的功課。阮慈已習了十年星術,此時終能大概辨認周天星鬥,借由其氣機閃爍,推測出一些粗淺內容。


    阮慈道,“將來……若是你厭煩了我……”


    她本想說,‘那我就殺了你’,但又突然憶起天錄之事,便不敢對王真人說任何重話,隻是怏怏地道,“那我會很傷心的。”


    王雀兒何等聰明?眸光隻是一瞥,便將阮慈心事了如指掌,不免莞爾一笑,撫著她的長發道,“你怕什麽,他雖看著刻薄……其實也隻是你覺得他看著刻薄而已,但他也是我,我也是他,你與我何等親近,緣何又對他這般畏懼呢?”


    阮慈垂首玩著手指,囁嚅道,“怎能一樣呢,你歡喜我,那也是過去了,對你來說,這是實實在在的經曆,對他而言,卻隻是一個可能的過去。再說,就算他願意擇選你作為他那條時間線的過去……此情曾在,但卻也可淡然相別,你瞧,瞿曇越不就很怕我最後和他又成陌路,因此都不敢見我麽?”


    她直至完全明了來龍去脈,才知瞿曇越避而不見,倒的確是動了真情,才會這樣患得患失,倘若他隻是想和劍使加深因果,那反倒應該欣然從命,將來兩人便是情淡之後,重歸故友,到底有這份香火情分在,阮慈也不可能虧待了他。


    若是和瞿曇越談情說愛,想必是另一番景象,或者此刻她已從情意中解脫出來,重又開始全心全意地好奇宇宙大道。但阮慈此時仍是極依戀王雀兒,他們被困已十餘年,她也沒有半點不耐,隻恐事態有變,他們從禁製中解脫出去,那在她未能情淡之前,王雀兒便要還歸本尊,此難便始終未完。


    其實他們被困此地,旁人沒有辦法,阮慈卻可以道韻攻伐,消磨此地禁製,破禁而出,王雀兒此前便和她商議過了,若是等到兩百年上,中央洲陸依舊無人來援,那麽便要設法破禁而出,即便這樣會讓大玉修士找到前往周天本源的通道,但阮慈道途要比周天本源更加重要。阮慈當時還怕兩百年凡人生涯太過無聊,此時卻巴不得永遠不要結束,但這想頭也不敢和王雀兒說起,生怕被他訓斥,在王雀兒懷裏伏著,聽他婉轉為本尊說些好話,心中卻是好一陣淒楚,想道,“便是你當真被擇選為過去的那個自己,但迴到過去之後,這段識憶也會逐漸模糊,直到事情發生之後才會重新想起全部,那之後你要遭逢大變,定然是極為傷心,性情也隨之改變,現在的你,便隻有現在而已,便是我們之後又會重逢,但這活潑愛笑的王雀兒卻再也迴不來了。”


    思及此處,不禁又對王真人大生憐意,也不等他迴話,便抬首親了過去,在唇齒間含糊道,“無人愛你也沒關係的,我心中全是你,我好愛你呀,王勝遇。”


    “你最傷心、最孤獨時,可要記著我的話,我在將來等著你呢,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甩都甩不掉,等你遇到了我,便再也不會孤獨了,我會一直折騰你,一直陪著你,一直愛你。”


    或許真因她是南蠻出身,阮慈示愛絲毫都不羞赧,這般甜言蜜語,王雀兒已是聽得多了,他雙目微閉,臉頰因方才的熱吻有些發紅,但神色卻很清冷,隻有手上動作,依舊溫柔拍撫著懷中逐漸呢喃睡去的少女,半日後待阮慈睡熟了,方才逐漸停下手來,垂眸凝視阮慈側顏,鳳目中波光流轉,似有無限閑思,最終化為一哂。


    待要將阮慈小心放下,才是一動,她眉頭便是緊皺,雙手又扣了上來,王真人一陣無奈,隻得又拍起她的肩頭,眉頭也不禁微微皺起,低聲道,“你最近怎麽老睡得不好。”


    話剛出口,便是想到了什麽,不由又是一笑,眸色冷凝,環視屋內,似是要從那夜明珠光外昏沉的黑暗中,找出什麽東西。“連十年都等不得,這就來了?”


    第247章 重掌超凡


    阮慈近來的確多夢,但她墜凡之後,便如同凡人一般,難以迴憶自己的夢境,隻時常夢醒時依稀還有些許緊張不快的感覺,仿佛有人在夢中不斷滋擾她似的,若不是明知王真人絕不會做這麽無聊的事,幾乎要以為是王真人在她睡著時偷偷毆打她了。


    這一日一樣也是如此,不知不覺墜入夢鄉之後,便覺得自己身處一片黑甜之中,但外界有無數小尖刺正在試探著這包裹一切的黑暗,仿佛想要突入她心中一般。令阮慈十分不快,又有一絲緊張,全心全意地期盼著那黑暗牢不可破,把一切危險都擋在外頭。


    這種夢已經連續做了數月,她在夢中的意識也越來越清醒,從剛開始隻是醒來之後有一絲模糊的不適,到如今已是能有一定限度的思考,不過終究是夢,還是本能居多,也無法思量到底是誰想要趁夜侵入心海,隻是本能不快地想道,“給我滾得遠遠的!”


    那黑暗似有自己的意誌,被她思念驅動,便往外驟然一彈,將那尖刺彈開,但這反抗似乎並未完全消滅尖刺,恰恰相反,那尖銳氣勢好似借了反彈之力,往外蕩開以後,驟然合為一體,化作一柄長刀,往黑暗中猛地一紮,這一紮意誌堅決無比,阮慈猝不及防,便見到黑暗中透入雪亮刀鋒,幾乎臨身,她嚇得倒退一步,比之前更加清醒,暗忖道,“這是……此地法則已經完全容不得任何靈炁了,這東西竟然還能侵入我的識海,這定然便是南鄞洲僅存的那隻母念獸!”


    思及此處,那刀鋒便是一陣晃動,雪亮的刀刃上似乎映出了一張俏麗人麵,那人麵越來越大,直至從刀鋒中鑽出,這母念獸卻不比公念獸,已然化形成人,長得還頗為貌美,隻是望著阮慈的眼神中透露著刻骨仇恨,使她麵容有一絲扭曲,開口說道,“不愧是中央洲來客,已然墜凡,卻依舊有如此強大的意誌。”


    阮慈此時幾乎已經完全清醒,隻是還被困在黑暗中而已,刹那間無數思緒掠過心頭,麵上卻是絲毫不顯,微微笑道,“難道你就不想逃脫念獸的宿命麽,你這樣憎恨我們,為了對付我們,竟不惜身入禁製,你可知道,你進來了便不能再出去,天下間還有那麽多中央洲陸的修士在,你卻再也不能報仇了。”


    念獸淡然道,“這便是我的宿命,我在南鄞洲已生活了數千年,實力正不斷衰減,能在死前做到多少,我都滿足。”


    對念獸來說,她秉南鄞洲殘餘怨念而生,對中央洲陸的仇恨乃是一種本能,若是否定了怨恨,其身便會完全消散。這種生靈不能完全以利益來衡量她的舉動,會衝動地投入禁製,也在情理之中。阮慈思忖片刻,在黑暗中不斷後退,躲開少女逼近的步伐,歎道,“你被大玉周天利用了,是不是還有一個大玉修士躲在外頭,他們一共有幾個人?為了激發禁製威力,犧牲了一個,還有一個和你在外頭等了十年,見你越來越不耐,便讓你進來攻訐我……你沒法要我的命,因你隻能動搖我的情念。你是想要和我相鬥,讓我不得不激發靈炁,從而隻能與禁製相抗,是不是?”


    她到底是鬥法老手,知道這種完全是虛數中的攻伐,語言和法力一樣重要,雖然此時不願動用靈炁,但也可不斷分析局勢,隨著她的話語,周圍的黑暗逐漸有星光閃爍,阮慈雖然不願動用靈炁,但靈炁也隻是超凡力量的一個維度而已,此時因果、氣運、道韻等諸多維度上的封鎖都有不同程度的鬆動,她身形也越來越靈動,那少女察覺不對,身形驟然一動,閃電般向她撲來,阮慈一個閃身,卻是在刹那重獲了超人的體術,瞬間躍到黑暗中另一側,口中還在不斷說道,“但你可知,大玉修士的目的是要消磨禁製,露出此地去往周天本源的通道,你助紂為虐,卻是在和周天為敵。”


    那少女雙手雙腳化為刀鋒,高高躍起,刀鋒往下劈來,鬢發飛揚,口中冷漠道,“與我何幹?南鄞洲已是灰飛煙滅,琅嬛周天若是毀滅,中央洲陸也會跟著陪葬,如此,正、合、我、意!”


    雖然是在夢境之中,阮慈如何施為似乎都不會驚動禁製,但虛實分野,有時並不會如此明確,阮慈也怕自己若是倉促動用靈炁,反而會中了念獸的誘敵之計,但念獸也無法動用靈炁,隻能在夢境這樣虛實分野非常模糊的空間中,才能將情念之力化為刀刃,阮慈夷然不懼,雖然身無兵器,但雙手化為花型,刹那間往上展開,帶動勁風將少女吹遠,冷笑道,“果然是秉念而生、唯念是從,但你莫要忘了,你也是周天子民,卻反過來襄助琅嬛大敵,還想得到周天青睞嗎?”


    她早知念獸不會在乎大玉修士的身份,否則二者也不會如此緊密合作,但依然要將道理說出,激活法則,在這種攻伐中,雙方都占據一定的優勢,此地是南鄞洲遺土,對阮慈等中央洲修士天然排斥,念獸也占有一定的主動,但同樣阮慈所說也不無道理。就看誰能率先激活對自己有利的大道法則,便可占據上風。


    南鄞洲雖然痛恨中央修士,但到底已是遺土,而禁製下方便是直通本源之地,阮慈一言既出,便感到腳底湧來一股讚許之意,令此地法則,越來越向她傾斜青睞,而念獸卻無形間被不斷削弱,身形也沒有此前矯健,她麵上現出驚色,伸出手望了幾眼,像是疑惑原本對她十分友好的天地環境,為何突然間開始排斥她——這念獸本就是南鄞洲怨念所生,也隻在此地徘徊,當然如魚得水,盡享法則偏愛。這可能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天地法則排斥的滋味,隻是她注定是想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了。


    這也是為什麽天地之間,還是以人修為尊,這些天然生靈雖然各有詭異神通,壽元又是綿長,念獸更是狡詐異常,但論到見識,始終無法和能夠教學相長的人修比較,這念獸已算是心思細密,遣出雄獸作為誘餌,又和大玉修士聯手,終於將他們誘入禁製之中,算是成功了一半,但也隻是如此而已,隨後便被大玉修士當做棋子,騙入禁製,此刻又被阮慈三言兩語便壓製了下來,不過片刻,便轉攻為守,在阮慈接連不斷的拳腳攻勢中,逐漸落入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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