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月夏音


    1


    一年前的七月七日,我的雙胞胎妹妹朽月風夏成了七月新娘。在那一天,風夏獲得了第三個姓氏「楠木」。


    在我和風夏年僅四歲的某個寒冬深夜,父親死了。


    父親結束了實際工時長達十三小時的辛苦工作,拖著疲累至極的身體迴家時,被卷入了酒駕車禍之中。


    母親帶著兩個年幼女兒,成了寡婦,不過,就我的記憶中,她從不曾為了錢而煩惱。保險金和賠償金供我們三個人生活綽綽有餘,最重要的是,父親死後一年,母親便再婚了。


    奪走父親生命的淒慘車禍中,還有另一個遭殃的被害人,那個人運氣好,保住了一條命。他就是「朽月」,也就是我和風夏後來的繼父。


    因車禍而失去丈夫的母親,與單腳殘廢的父親——這兩人之間有著什麽樣的故事,經曆了什麽樣的過程之後才立下了愛的誓言,我不知道。不過,隨著日子從二月轉為三月,入春之後,當時五歲的我和風夏的姓氏從平凡的「相澤」變為特別的「朽月」,這場再婚對我而言,也產生了莫大的意義。


    原本是兩姐妹的我和風夏因為母親再婚而多了一個哥哥。


    他的名字是朽月棱。


    我的人生可說是和大我一歲但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棱之間的故事,也是除了我們倆以外無人知曉的秘密故事。


    2


    我和妹妹風夏是同卵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小時候,能夠分辨我和風夏的,隻有母親而已。我們的性格和生活態度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風夏是個情感勝過理智的女人,但我卻是個情感永遠無法打敗理智的女人。不過,我們的性格也不是打一開始就南轅北轍。


    剛再婚時,繼父和棱完全無法分辨我和風夏。風夏似乎覺得這樣很有趣,但當時的我卻懷抱著完全不同的情感。每當棱弄錯我的名字時,我的胸口便一陣抽痛;每當棱沒把握地叫喚「夏音?」時,我便覺得自己這個人毫不起眼。而當五歲那一年的春末,棱打算放棄辨認我和風夏時,我頭一次了解心酸這種感情的本質。


    我變得不愛笑,是因為風夏是個愛笑的人;我老愛拐彎抹角地說些難懂的理論,是因為風夏向來都是直話直說。換句話說,為了讓新家人棱正確地辨認朽月夏音,我決定改變。


    棱患有氣喘,生來體弱多病,打從幼年起,醫生便說他活不過二十歲。


    我想保護棱。


    或許這份感情就是開端吧?年幼的我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棱。我愛著這個隻有短暫生命的哥哥,我要陪著他直到最後一刻。


    我並不是打一開始就討厭去戶外玩,隻是想陪著體弱多病的棱而已。我並不是討厭和朋友在一起,隻是希望任何時候都能陪在棱身旁而已。


    我和風夏不同,沒學任何才藝,也一直拒絕上補習班,因為我喜歡和棱待在家裏。同班同學的慶生會、聖誕派對、過年參拜都與我無關。偶爾,我會因為是風夏的姐姐而受到邀請,但是我從未赴約。比起朋友環繞的派對,我更喜歡和棱一起抱著膝蓋看電影。


    我們並肩坐在收音機前,聆聽膚淺的音樂排行榜。棱閱讀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我也閱讀棱借來的書。我們唿吸同樣的空氣,共享同樣的時光,這比任何事都重要。


    棱體弱多病,時常請假,有些年甚至因為反複出入院,幾乎整年都沒去上學。上了國中之後,他的出席日數大概還不到四分之一,和國小、國中都是全勤的風夏正好相反。


    我也常請假,但母親總說和風夏擁有同樣身體的我不可能這麽容易生病,不允許我請假。


    我曾試過用摩擦熱提高溫度計的溫度,或是拿剛學會的名詞——偏頭痛來誑稱自己的症狀,反複嚐試,可是要騙過母親並不容易。


    表麵上,我裝作討厭上學,其實隻是想和棱一起待在家裏,但是我絕不能讓父母及風夏發現。繼父是個傳統的人,而母親有情感潔癖,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他們也不可能允許兄妹談戀愛,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了。


    父親一麵吃著毛豆、喝啤酒,一麵替巨人隊加油,而風夏也在他的身旁著迷地看著棒球轉播——這是我家晚餐時間的日常風景。比起棱,大而化之的繼父和風夏更像親生父女,實際上,繼父也很疼愛風夏。


    棱吃晚餐時從不瞧棒球轉播一眼,而我對足球以外的運動毫無興趣。


    每天晚上吃完晚餐後,我們倆便逃也似地離開客廳。父母和風夏都知道要和我們共度一家團圓的時光是不可能的,所以從不來打擾我們,也從未揣測過我們的關係。


    我和棱總是在我或他的房間裏共度夜晚。要看電影,就去有電視的棱的房間;要聽音樂或讀書,則來我的房間。


    為了慶祝升上國中,棱的房間裝了有線電視,要看足球賽用不著再跑到客廳去了。


    雖然我常請假,但是我並不討厭學習,也不覺得用功讀書是種痛苦,獲得未知的知識是件快樂的事,解開數學題的感覺也出奇地美好。


    為了幫棱在家裏寫缺席時的作業,我每年都自修更高年級的課程。因為這個緣故,我在就讀的公立國中裏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無論是英文或數學,能夠俯瞰每個學習中的單元,成了我極大的優勢。


    考前等急需用功讀書的時候,風夏會加入我們,但是基本上,風夏不會和我們一起行動。風夏原本朋友就多,沒必要和兄姐太過親昵。


    風夏不喜歡讀書,電影也隻挑熱門的看,她置身於我們心底深處輕侮蔑視的「大眾」之中。在最根本的生活方式之上,我們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我在家人麵前總是小心翼翼地生活,避免被他們察覺自己的感情。誌同道合,感情格外融洽的兄妹——超越這條界線的言行舉止,絕不能顯露出來。


    但是,我們的自製心維持得並不久。我和棱總是在一起,而成為家人時,我們已經懂事了,清楚知道我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


    升上國中不久後,我發現了。雖然和我喜歡上棱的時間相比晚了許多,令我有些不甘心、有些氣惱,但是,棱也喜歡上我了。


    隻要看眼神,就知道我們彼此相愛。進入青春期的男女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每天共享同樣的時間與空間,喜歡這種心情是會傳染的。我發現棱對待我時特別溫柔。我所愛的人也愛著我——十四歲的我得知了這股喜悅之後,隻差沒昏倒了。


    然而——


    我一直在鋼索上談戀愛。打從我的年齡還隻有個位數時,我就已經明白在我的家庭中,這份愛是不被容許的。所以在危機發生之前,我采取了規避手段。當時風夏單戀某個同班同學,她是個容易成為話題的女人,所以我也輾轉聽說了這件事。我決定跟著單戀風夏的心上人。


    當時棱是國中三年級,我和風夏是國中二年級。那時我們三人一起準備期末考,我找到機會,對兩人說出了這件事。我盡可能地裝出凝重的神情,告訴他們我有了意中人,但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時兩人那副啞然無語的表情,我想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吧!風夏難掩喜歡上同一個人的驚訝與動搖,而棱則是像世界末日到來一般,睜大眼睛凝視著我。


    我在賭風夏會不會坦承自己的心意,而我有把握。一來風夏不喜歡隱瞞,二來她鐵定覺得自己比我占上風。那個男生是風夏的同班同學,我一年級時雖然也和他同班過,但是就社交方麵及受同學、異性喜愛的層麵上,照常理推測,贏的當然會是風夏。


    果不其然,風夏告訴我她也喜歡那個男生,並說要和我公平競爭。


    真是個天真的女人。


    如果風夏告訴我她喜歡棱,我才不會說出公平競爭之類的話語


    。對手是不是妹妹根本不重要,我一定會使出各種手段來排除情敵。


    哎,姑且不談這個。


    聽了風夏的心意之後,我告訴兩人自己決定退出。我還掰了段連自己都受不了的大道理,說什麽我是姐姐,不想和風夏競爭之類的,宣布自己要走下戀愛舞台。


    風夏像個傻瓜一樣,大力主張如果真心喜歡就不該放棄。這個道理根本輪不到她來教我,我才不會放棄真正喜歡的人。為了他,要我撒什麽謊都行。


    風夏和母親無話不談,我想我的事應該也會立刻傳進父母的耳中。


    朽月夏音戀愛了——說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蠢到極點,這定然會成為轟動全家的大新聞。從前母親老是因為我的言行舉止而困惑,將我當成易碎物品對待,幾天後,她卻變得很愛找我說話,父親對待我的態度也明顯地溫柔許多。


    真好笑,父親和母親都篤定失戀的會是我。哎,他們怎麽想,我完全不在乎,隻要我和棱相愛的事實沒在家中的任何人麵前顯露出來就行了。


    直到國中畢業,我都一直裝作喜歡那個毫無特別感情的男生。風夏在國二的冬天和那個男生開始交往,我演起戲來變得更容易了。


    這一連串的謊言出奇成功,於是我食髓知味,之後也一再利用風夏的心上人當煙霧彈。


    風夏說我高中時喜歡芹澤博,其實那跟國中時一樣,隻是個假象。風夏喜歡戲劇社的同年級生芹澤,所以我隻需在風夏麵前裝出喜歡他的樣子即可。


    不知道該說我是騙子還是演員,兩者的界線相當微妙。總之,我擁有演戲的天分。當時我已經無須對風夏吐露,我知道戀愛中的女人是什麽眼神、會怎麽歎氣。風夏完全被我細密的言行舉止騙過了。


    我的家庭便靠著我的謊言維持著和平。


    棱國中時期後半幾乎沒上學,因為這個緣故,他放棄升學。


    棱沒上學,固然是出於原本的身體問題,但追根究柢,我也有錯。我單戀棱以外的男人——棱完全信了這件事,受到極大的打擊,食不下咽,連續發了幾天的微燒。我雖然知道是自己造成的,卻不能說出口。


    棱一天天地衰弱,我甚至懷疑過他是否會死去。


    打從在五歲稚齡時確定愛意的那一天,棱便占據了我的中心,同樣地,轉動他心中齒輪的動力在不知不覺間也已變成我。我想,愛一個人應該就是如此吧!轉動自己的機關被對方給取代了。曾幾何時,我的存在也已取代了棱的心髒。


    我迷惘不已。


    該如何處置這份銳利如刃的情感?渴望被愛的感情十分單純,卻又十分強烈,我究竟該如何應對?


    我一心愛著棱,這股千錘百鏈的熱情在不知不覺間超越了我的負荷界限。我和苦戀成疾的棱一樣,為明明可以被愛卻無法選擇被愛的自己所苦。


    無論如何唿吸,無論吸進多少雨後的清澈空氣,胸口的鬱悶之氣都無法消除。我心酸無奈得簡直快發狂了。更重要的是,棱的悲傷麵孔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即使是不被原諒的愛情。


    即使是連對血肉相連的風夏都不能透露的愛情。


    即使如此……


    我做好覺悟了。即使必須欺騙棱以外的所有人,直到死亡的那一天為止,也無所謂。即使必須背叛風夏、母親、溫柔的繼父及信賴我的所有人,也無所謂。我決定要愛棱。


    國中三年級,極度寒冷的二月天。


    裝病請假的我,終於在那一天把真相告訴了棱。年僅十五歲的女孩所說的「我愛你」十分脆弱,無論再怎麽誓言共度未來,都太過老套,沒有確切的證明,沒有保證,也不值得信賴,但我還是在棱麵前立誓要讓他幸福。


    「我愛你。如果你也愛我,希望你相信我。雖然這會是段受盡束縛的戀情,我還是會讓你幸福。或許我必須一直撒謊,但隻要你相信我,絕對能夠幸福。所以,希望你答應和我交往。」


    棱似乎不明白昨天之前的我所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連眨了好幾次眼睛,仿佛說他不敢置信一般。然而,他喜歡我的感情卻是真實的。


    我為了撒謊而道歉。


    「曾經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棱如此對我說。


    我們交換了一個形式上的、隻是滑過表麵的輕吻。在同一個屋簷下,瞞著家人及所有熟人與朋友,開始交往。


    那年我十五歲,棱十六歲。


    這是距今十一年前的隆冬時的故事。而棱在九年後死去。


    他過世已經快兩年了,但我的心髒依然沒有停止刻劃時間。


    3


    共度甜美時光的日子裏發生的事,我不想多說。


    無人打擾,隻屬於我們倆的秘密國度。用這種暢銷金曲的歌詞形容起來很美麗,但是我們的秘密國度並非無人打擾,而是不能讓人打擾。即使到了一切都已經結束的現在,我仍然感到有些落寞。


    棱沒上高中,但是接受了某間專科學校的函授教育。棱本來就喜歡看連續劇及電影,成為編劇是他的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參加了相關講習課程。


    我會進入美波高中就讀,是因為這所高中離我家最近。美波高中是不隻在縣內,在日本海沿岸一帶也是最難考的私立高中,但是我的學力輕鬆超越合格標準。


    我也曾考慮過不讀高中,尤其是在二月那一天和棱成為情侶之後,我覺得把寶貴的時間花在學校上,是一種很浪費的行為.但是,說服我改變主意的不是別人,正是棱。


    棱希望我能代替無法上高中的他讀高中。他說難得我生了一副好頭腦,希望我好好讀書。棱的願望發自於內心,所以我決定就讀高中。


    我們交往的事,連家人都得隱瞞。這樣的我無法提供棱常人所擁有的幸福,所以隻要是棱的心願,我都想盡可能替他達成。


    我覺得替他達成心願這類「替他做什麽事」的說法相當傲慢,因此並不喜歡用這類字眼。可是,畢竟我喜歡棱,隻要是棱希望我做的事,我什麽都願意做。


    起初我並不想加入社團。


    放學後我隻想盡早迴家,對於十五歲的我而言,所有與棱無關的時間都是種浪費。可是,棱比我多活了一年,比我成熟了一點。他從小就是在「活不過二十歲」的殘酷話語之下成長,培養出早熟的厭世觀,所以他總是在思考對我而言真正的幸福是什麽。


    明明即使我再三請求,他還是不肯讓我看他編寫的劇本。


    但他卻一下子說:「你就加入戲劇社吧!他們不是邀你加入嗎?我也想看你演戲。」一下子又說:「演我劇本裏的女主角吧!」這些話到底有幾分真心,至今我仍不明白,但當時的棱的確拓展了我的世界。


    或許他是考慮到自己死後的事,又或許他隻是擔心連半個親密好友也沒有的我。隻是,我加入戲劇社後,棱似乎透過我模擬體驗了社團活動,也衷心為了我交到真正的朋友而感到開心。


    雖然當初是在意願不高的情況之下加入戲劇社,但是在那裏的經驗卻逐漸改變了我。


    我認識了值得尊敬的同年代人物,同時明白了外麵世界的魅力及自己的膚淺。我終於交到了能說知心話的朋友,直到高中才獲得接觸社會的契機。我真的很喜歡那個戲劇社。


    上了高三,我和棱依然偷偷交往著,不,實際上也稱不上交往,隻是一起待在家中而已。總之,雖然稱不上一帆風順,但是我們過得很幸福。


    我不隻愛看j聯盟的比賽,也喜歡看英超的比賽(注:j聯盟指日本職業足球聯盟,英超為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所以深夜或清晨常在棱的房間裏觀戰。因為這個緣故,即使我在不適當的時間還待在


    棱的房裏,家人也不會過問。在英國舉辦的周間比賽向來是清晨播放,但是他們從不計算時差。


    我們曾為了細故吵了幾次架,最長紀錄冷戰了三天。不過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過著和平的生活。


    既無可寫成故事的羅曼史,也沒有拆散兩人的風波,隻是平平凡凡度過每個普通的日子。


    沒有晴天霹靂。不過,這樣就好。


    我們就是這樣普通地過活。


    十八歲那年,八月,除了風鈴聲和我們倆以外,四下無人的夏日午後。


    當時我們躺在麵向緣廊的榻榻米上,一麵吃冰棒,一麵觀看小時候的照片。突然,話題轉移到我死去的父親身上。


    在棱的詢問之下,我並未多想,隨口談起當年的車禍及肇事夫婦的家庭。那時,棱關心起肇事夫婦的女兒來了。或許是因為年齡相近吧?他開始擔心那個父母早逝又沒人收養的女孩。


    棱一心念著失去家人和家庭、孤獨生活的少女。那個女孩名叫小日向紗矢。


    風夏是個情感勝於理智的女人。


    她明明和繼父那麽要好,卻仍然無法原諒害死親生父親的夫婦。她曾說如果那對夫婦的女兒出現在眼前,一定會無法克製自己,賞對方一巴掌。


    至於我呢?老實說,我對於四歲時便過世的父親並沒有思慕之情。說這種話其實不太檢點,不過,我是因為親生父親死亡才得以認識了棱,所以我並不怨恨造成父親死亡的車禍。我同情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的母親,也憐憫死去的親生父親,但是,我因此認識了棱。占據我心中的情感泉源相當單純,這就是一切。


    某一天,小日向紗矢沒被親戚收養、進了育幼院的話題上了餐桌。風夏說了句「活該」,被父母訓了一個小時。說穿了,風夏是個重情感的女人,而單純覺得小日向紗矢很可憐的我,才是個薄情的人。


    十八歲那年那個兩人獨處的夏天,話題從死去的父親轉移到小日向紗矢身上,應該隻是單純的偶然。不過,我和棱總覺得被那場車禍改變了人生的小日向紗矢並非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幼年喪父的風夏和我,難產喪母的棱,我們三人都體驗過親生父母的死亡,但是我們雖然失去了父親或母親,卻還剩下其中之一,而他們也再婚了。換句話說,我們享受著一般平均值的幸福。可是,小日向紗矢卻是孤孤單單地在育幼院裏生活。這樣的生活有多麽不幸,隻能靠推測來衡量,或許連這些瑣碎的同情和憐憫,都是種極度的失禮。


    十九歲的棱突然提議「聯絡她看看」。如果風夏和爸媽得知此事,不知道會說什麽?我無法想像,卻覺得這麽做是有意義的。我在那一年的夏末抱著輕率的心態寫了封信給小日向紗矢。


    小日向紗矢在一個月後迴信了。


    我在信中拜托她如果願意迴信,請使用假名,而她也照做了,不過,她用的假名居然是「舞原」。哎,這在新瀉是個知名姓氏,當時仰慕風夏的戲劇社學弟也姓舞原。雖然風夏從信箱裏拿出信來時引發了一陣小風波,總之我收到了迴信。


    她花了一個月才寫好迴信,想必心中是千頭萬緒吧!不過,我覺得沒有逃避迴信這件事的她很了不起。她本人並無任何責任,但信上卻羅列著「很抱歉」等等為父母引發的車禍道歉的話語。我並沒有責備她的意思,看了信不禁略感愧疚。


    小日向紗矢的信中也提及了她的近況。小我一歲的她沒讀高中,而是在造紙廠工作。不知她是否幸福?我不知道,也無須知道。不過,我希望她過得幸福。


    我沒有立刻迴信,但是心裏卻一直惦記著她。之後,我們大約以一年一次的頻率通信。


    如果近況有了變化,比如高中畢業後到副社長的公司工作之類的,我就會寫信給小日向紗矢。她也曾寫信告訴我她換了工作、即將結婚。


    一個月前,我收到了睽違已久的迴信,但這封信卻顯得有點怪異。不知何故,信封裏裝了高額現金,還有一封信說明這些錢是為了贖罪。但是她這麽說,我反而覺得過意不去。到頭來,我依然不明白結婚後改姓讓原的她寄來的最後一封信究竟有何用意。


    即使如此,從十八歲那年開始的書信往來讓棱想出了一個點子。人生會在何處因何事而產生何種契機,真的是難以預料。


    4


    高中三年級的冬天,美波高中舉辦了滑雪集訓,想當然耳,除非已經透過推甄等管道決定了出路,否則三年級生是不準參加的。


    我已經決定到社團副社長創立的公司工作,便和一樣已決定就業的幾個戲劇社同學們參加了滑雪集訓。我在戲劇社外沒有朋友,不過社內卻有幾個朋友,包括妹妹單戀的芹澤博。


    東京某大學的社團也投宿於我們滑雪集訓的飯店,在那裏我經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搭訕。


    那天風很大,在某些時段,整個滑雪場都刮著風雪。


    說得簡潔一點,我發現某個男人因為風雪遮蔽視野而迷失方向,便向他伸出援手。那個男人是個超級新手,以為自己真的差點遇難,嚇得半死,但其實他隻是稍微偏離滑雪路線而已。或許該稱之為單方麵的吊橋效果(注:吊橋效果為加拿大學者所提出的理論,表示當男女共渡危險的吊橋時,容易由於興奮而刺激腎上腺素分泌,導致將恐懼誤以為是愛情。)吧,他對我這個救命恩人一見鍾情。


    晚上,我和四處尋找我的他在飯店大廳重逢,他打著「這輩子唯一的請求」名義,硬是拉我去吃飯。


    我沒把棱的事告訴社員,對任何男生也都是冷冰冰的,所以看在大家的眼裏,大學生積極追求我這個老古板的畫麵應該相當令人莞爾吧!沒人肯救我,我被迫和他兩人獨處。這個男人就是風夏的丈夫楠木蓮。


    蓮為了打動我,用盡他所知的各種修辭和話語來討我歡心,但我愛的是棱。


    我實在拿蓮沒轍,隻好告訴他其實我已經有交往對象,他這才死了心。見了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我感到不忍心,便忍不住提起了風夏。


    說來巧合,蓮就讀的武藏野大學是風夏的第一誌願。老實說,以風夏的成績,我不認為她考得上,但我還是告訴蓮我的雙胞胎妹妹明年或許會就讀他的大學。當然,楠木蓮沒這麽輕易重新振作起來,不過,後來我們以從今以後不再追求我為條件交換了電郵位址,並互相道別。


    到了三月。


    風夏居然備取上了武藏野大學,我這才知道人生會怎麽發展真的是難以預料。我用電子郵件向蓮報告妹妹四月即將進入武藏野大學就讀之事,而他們也在大學裏相識了。


    之後,經過六年的愛情長跑,朽月風夏和楠木蓮在去年結婚了。


    我在滑雪集訓時和蓮相識之事雖然曝了光,但是起初蓮曾追求過我的事無論是現在或以後,都會是我和蓮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5


    迴到我和棱的故事吧!


    高中畢業後的三年之間,我在新瀉的總公司上班,所以住在家中。


    風夏考上大學,離家外宿,寬敞的家裏隻有一家四口生活。


    二十二歲的棱身體狀況依舊不佳。雖然他的年齡已經過了醫生斷言他無法活過的二十歲,但是身體依舊虛弱,不知幾時會死於感冒惡化,也時常住院。


    我看我再活也沒多久了——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也是從這一陣子開始的。而這句可悲的話語並不全然是玩笑話。


    我們該如何度過剩下的時間?世上最煩人的,就是沒有答案的問題。我該怎麽做?我希望怎麽做?反複思索之後,我得到的隻有一個答案。


    我想和棱結婚。


    我想成為棱的妻子。


    我想成為棱一個人的。


    那是發生在我二十一歲的冬天,臘月的事。


    時值半夜兩點,外頭刮風下雪,天寒地凍。


    「跟我結婚。」


    麵對說出尋常求婚台詞的我,棱露出了十分哀傷的表情。接著,他說他早就猜到我有一天會說出這句話。


    棱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上頭的是年輕時的母親和繼父。他們在看似遊樂園的地方臉湊著臉合照,顯然是一對情侶。


    「你看看日期。」


    我依言觀看右下方的橘色數字,立刻在腦中列出算式,驚訝地望著棱。


    「日期是再婚的十二年前,對吧?早在我和你出生之前,爸和媽就認識了。」


    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因為那場奪走我親生父親性命的車禍而相識的。雖然沒人這麽說過,但我一直以為是那場車禍撮合了他們兩個人。


    可是……


    「夏音,我認真跟你說。」


    棱的眼中映著我。


    「從小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麽沒有半張親生母親的照片?爸總是說我媽討厭照相,連一張都沒照,可是,這有可能嗎?連婚禮的照片也沒有。」


    棱想看母親的照片。小學時,我曾向父親拜托過,當時父親是這麽迴答的:「再婚時我全丟掉了。老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前妻的照片,對你媽過意不去。」而當時我覺得有理,輕易地相信了這套說法……


    「我是在國中時發現這張照片的。我在爸的書房裏看舊雜誌時,偶然發現裏頭夾了這張照片。當時我想了很多。老實說,我懷疑我的親生母親就是媽。」


    棱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夏音,我對母親的事一無所知。如果問爸,或許他會告訴我真相,但是我沒有勇氣問,以後也沒打算問。可是,我果然還是很害怕。」


    棱的眼中浮現了淚水。


    「我們已經成年了。小時候姑且不論,現在的我們如果說要結婚,爸媽或許不會反對。可是,如果我們是真正的兄妹,該怎麽辦?」


    我迴答不出來。


    「我好害怕。我大概活不到你一半的日子。如果我們是真正的兄妹,爸媽不可能準許我們結婚的。要是他們反對,我們要離家出走嗎?隻要你一句話,我願意舍棄一切,但前提是要我能陪伴你到最後一刻。很遺憾,這樣的我是無法讓你幸福一輩子的。所以……」


    我用力抱緊棱。


    「夠了。」


    棱在哭。他的淚水弄濕了我的頭發。


    「對不起,現在才說這種話。可是,我們不能拋棄一切。我們並不是獨自活著。」


    「……棱,我懂了,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不會責怪你的,所以,別哭了。」


    我們或許有血緣關係。


    照常理來想,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卻難免有一絲不安,而這股不安難以拂去。當然,要確認很簡單,可是棱在世時,我們一直不曾確認。


    兩個人一起活在陽光之下——即使必須放棄這個心願也無妨。如果知道真相會失去這份愛,我不要「真相」。我不願失去愛家人的權利,也不願失去思慕最愛之人的資格。


    幸福,真的很難。


    二十一歲的春天。


    我轉調到東京分公司,決定離家外宿。


    雖然放棄結婚,但是我希望與棱共度或許所剩不多的最後時光,而棱也和我一樣。確定調職後,我們商量了好幾次,下定決心,向父母說出自己的心願。


    父親和母親坐在桌子對側,我和棱則並肩而坐。接著,棱帶著心意已決的眼神說道:


    「我也想和夏音一起去東京。」


    當然,我們不能說出是為了過兩人生活,但是棱也沒撒謊,隻是單純地說出自己的心願,等待迴複。


    漫長的沉默。當時,我懷疑或許父母早已知道一切了。


    最後,父親交互打量著我和棱的臉龐。


    「你們要住在一起?」


    他喃喃說道。


    「我們是這麽打算的。」


    我隻迴答了這句話。


    漫長的沉默再度到來。


    父母麵麵相覷,接著——


    「你們的感情還真好。」


    父親啼笑皆非地說道。


    後來,父母開始擔心棱的就醫及醫藥費問題,但是並未針對我們的關係說些什麽。醫藥費和生活費其實無須擔心,我的年收是一般社會人士的五倍左右,能夠讓棱定期就醫的醫院也很快就找到了。


    如此這般,四月,我和棱離開新瀉,光明正大地展開兩人生活。


    雖然不能辦理結婚登記,也不能成為棱的妻子,但我確信這就是幸福。


    平淡無奇,瑣碎但纖細的日常生活,在這之中有著我們描繪的幸福。


    雖然沒有朋友和家人環繞的溫暖,但是我們擁有彼此。彼此的存在成了活著的證明。


    兩年後,棱在剛滿二十五歲的夏天染上肺炎過世了。到頭來,我又成了孤伶伶的一個人,但是棱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隻要我持續唿吸,棱便會在我的心中繼續脈動。


    6


    我請了一星期的喪假,棱的葬禮結束之後,我在老家停留了幾天。


    離家已經兩年,家裏的空氣也完全變了,但這裏仍是我和棱度過十五年以上歲月的地方。我一麵尋找他的餘韻,在老家度過了數天。


    收假的日子近了,我迴到東京的家,發現信箱裏躺著一封信。


    寄件人是「迴憶膠囊公司」。我聽過這間公司。工作信件不會寄到家裏來,所以這鐵定是寄給我個人的信件。不過,是什麽信件?


    我走進屋裏,拆開信封,裏頭是另一封信。我把信封倒過來,一張小小的便條紙掉了出來,上頭以簡單的文字寫著:


    「這是朽月棱先生寄給朽月夏音小姐的信。」


    棱寄給我的信?信封中的書信正麵寫著我的名字,背麵則寫著「朽月棱」的名字。


    我感到一頭霧水,還是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裏頭出現的是五張水藍色信紙,上頭的文字的的確確是棱的字跡。


    「朽月夏音小姐,近來可好?這封信到了你的手上,代表我已經死了。」


    棱那筆壓輕淺卻漂亮的字跡羅列於紙上。


    「我該從哪裏說起呢?先從這封信說起吧!我一直在想,先走一步的我究竟能為你做些什麽?小時候,我曾做過時光膠囊,這和那個差不多。這是寫給未來的信,是一間叫迴憶膠囊的公司提供的服務,可以指定日期,寄信給未來的自己或將來的子孫。我在網路上看到時就想:啊,就是這個!用這個,先走一步的我也可以留話給你。」


    棱繼續說明:


    「我拜托護士小姐,等我死了以後,聯絡這家公司。如果你是在收到這封信的當天讀信的,那今天就是我死後一個星期。我死了,你哭了嗎?不過,我有點想像不出你哭泣的樣子。雖然我有把握你愛著我,但是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為了我流淚……哎,先別提這個了。我再說明一下這封信。我積了很多寫給你的信,所以寄給你的不隻這封,這是第一封。這些信以後會依據某種規則持續寄給你,猜猜看是什麽規則吧!」


    這一個星期,我一直在想自己何時會死。


    沒有棱,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麽過下去?我完全無法想像,旁徨無助。用句輕浮一點的話語來形容——絕望支配了我。可是,信中的棱卻一如平時,態度平常地教人驚訝。


    我想起棱斷氣前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再見吧。」


    當時,我沒察覺棱話中的真正涵義。我想他指的應該就是這件事。


    「現在我才剛死,你一定無


    心去想下一段戀情吧!還是已經有好對象出現了?我的葬禮上有沒有帥哥?我光是想像就覺得不太甘心,還是別想了。以後我的信會繼續寄給你,不過,隨著時光流逝,你忘記我的日子終究會到來,總有一天,會有個很棒的男人出現在你的麵前。到時,如果我的信成了負擔,請你聯絡迴憶膠囊公司。寄給你的信總共會有幾封,連我自己也無法想像,但我想數量應該會很龐大,畢竟不能傳達我對你的愛,就沒有意義了。我想,份量應該會和我對你的愛一樣多吧!不過,我已經交代過了,隻要接到你的通知,公司就會停止寄信。如果有一天,你想展開新的人生,而我的存在成了你的負擔,千萬別猶豫,立刻申請停止寄信吧。我寫這些信,不是為了成為你的枷鎖。」


    我把視線移到下一張信紙。


    「要交代的事大致都寫完了吧?接下來,我會慢慢地寫下想對你說的話。幸好現在的我似乎還有時間。老實說,我想對你說的話堆積如山,不知道該從哪句寫起?啊,現在廣播播放的是yuki的『餅幹』,好懷念喔!你很喜歡這首歌吧?」


    棱是從什麽時候計劃寫信,並開始留下訊息的呢?


    「裏頭不是有句歌詞是這麽說的嗎?『我可以跪坐說出一百個喜歡你的理由』。姑且不論跪坐,我也可以舉出一百個理由喔。啊,你現在一定覺得我在吹牛吧?不行喔!老是這樣懷疑別人。對喜歡的人說出『喜歡』的話語當然不會是謊言啊。好,就讓我證明給你看吧!第一個理由嘛,嗯,是哪一點呢?嗯,想來想去,還是你聰明的這一點。啊,不過你的直覺太敏銳,有時候挺可怕的呢。這麽一想,好像不該把這一點算進去。」


    慢著,為什麽從第一個理由就開始否定了?


    「你快迴來了,剩下的就留到下一封信吧!不用急,時間還有很多。下次見麵前多保重喔!被一個死人說多保重,好像怪怪的?哎,沒關係,反正你也是怪胎一個。」


    最後的結語不像在鼓勵我,反倒像在挑釁我。這實在太符合棱平時的作風了,讓我覺得他過世的事仿佛是假的,我忍不住笑了。


    後來,我又重讀了這封信上百次,滿心期待著下一封信。


    棱的第二封信是在九天後寄到的。


    他明明說要舉出一百個喜歡我的理由,但是這個企畫似乎在第二迴便挫敗了。第二封信上寫的竟是棱的拿手菜食譜,內容钜細靡遺。哎,雖然這的確也很有棱的風格就是了。


    最後,他以這句話作結:雖然我討厭你不愛做菜這一點,但是你總是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做的飯菜,我很喜歡這樣的你。


    第三封信是在十一天後寄來,而第四封信又隔了十三天,這時我才猜出棱訂立的規則。果不其然,第五封信是在十五天後寄來,第六封信是在十七天後寄來。


    而在第七封信中,棱說出了他訂立這個寄信規則的用意。


    「我還沒有留下你先走一步的覺悟。可是,有句話我必須要說。當你讀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存在於你生活的時間之中了,而你得繼續活在這段時間裏。我必須變成迴憶,而你也必須將我變成迴憶。」


    棱的信究竟有幾封,我不知道,不過,隻要棱的信持續著,我就能活下去——我是這麽想的。可是,棱卻想慢慢地把自己變成迴憶。


    我不會喜歡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現在的我衷心這麽想,這份感情沒有絲毫虛假,但是經過漫長的歲月之後,或許我的感情就和現在不同了。不過,即使如此,現在的我滿腦子仍都是棱,所以我覺得試圖要我遺忘的棱好可恨。


    然而,棱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寄信的間隔雖然愈來愈久,但是信的張數卻反比例成長。除此之外,他還用盡各種花招來討我歡心。


    比如偷偷拍下我的睡臉,或是瞞著我請人拍下他的照片,附在信中。棱不太會唱歌,但是很會彈吉他。他以十大排行榜形式自彈自唱我喜歡的情歌,錄成mp3——在家錄的,所以有雜音——唱得實在很爛,我隻能捧腹大笑。還有近乎搞笑的我的畫像,以及雖然是出自於愛人筆下,但是太過直接,不禁讓我發冷的情詩。


    「反正我都死了,已經過了追溯期。」棱如此寫道,豁出去的他為了表達對我的愛,真的像個小孩一樣,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不過,他所做的一切都讓我深深愛戀。


    第十封信中裝了鑽石戒指。他還記得學生時代的我曾經喃喃說過:「鑽石明明是碳構成的,為什麽是絕緣體?」如此這般,他花招百出,所以我對每次的信件都期待不已,根本沒心思去想其他男人。


    棱死後一年,風夏和蓮結婚了。


    兩人的結婚典禮上,我頭一次在人前落淚。


    棱送給我的戒指,戴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在喜宴上聽完新郎的最後一句話時,風夏露出了毫無防備的笑容,見到這情景,我居然不知不覺間哭了。


    身旁的母親對我說:「我是頭一次看見你哭。」我這才發現自己掉淚,用父親遞出的手帕擦拭眼角。


    到了現在,我才知道當時自己為何哭泣。我打從心底羨慕風夏。我也想當新娘,想穿著新娘禮服站在棱的身旁,接受大家的祝福,在深信永遠不是謊言的狀態之下立誓共度一生。


    每個人都有可以確實獲得的幸福以及隻能在內心描繪的幸福。我比誰幸福、比誰不幸——我從來沒用這類尺度衡量過自己的立場。不過,風夏是和我共享一條生命的女人,我覺得我應該有權和她一樣幸福。我想,當時我會坦然落淚,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7


    風夏、蓮,還有學弟零央。他們迴去之後,我收拾好晚餐餐具,走出套房。


    明天是七夕,氣象預報說不巧會下雨。其實無論下不下雨,東京都心的燈光太強烈,本來就看不見星星,織女與牛郎也和我的人生毫無關係。


    在滑雪集訓時相識之事曝光,以及蓮撿了條棄犬迴來——雖然發生了幾件預料之外的事,但事情大致照著我的預測進行。當初因流產而引發的諸多問題,使得他們兩人今後應該仍得麵對許多考驗。不過,隻要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我很願意幫忙。


    我一麵想著風夏夫妻,一麵搭乘電梯下一樓。


    今天是棱第二十四封信寄來的日子。


    這次的信中不知裝著什麽點子?


    打開信箱一看,我起了陣輕微貧血般的暈眩。


    我不知道棱究竟寫了幾封信,但知道總有一天信會停止寄來。結束的時刻終將隨著年齡增長而到來,我也已經做好覺悟。但是,我作夢也沒想到這一天竟會來得這麽快。


    信箱裏沒有第二十四封信,空蕩蕩的空間宣告我和棱的戀情這次真的已然結束。


    如此馬虎的結局,教人情何以堪?


    棱臨死前,我一直守在病房裏,他應該沒機會寫下遺書。留下「這是最後一封信」這類表示告一段落的話語,便代表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這麽一想,沒留下道別的話語,也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可是,這一刻實在來得太快了。


    棱過世還不到兩年啊!


    來到東京以後,棱參加了幾次劇本公開甄選,但終究沒能實現願望。生前,他幾乎不讓我看他的劇本。


    不過,最近信裏附上的隨身碟中卻以分割形式收錄了棱的自創劇本。終於得見他的故事,我深深地沉溺其中,將自己和故事中的登場角色重疊,滿心雀躍地享受著各種情節……


    可是,就這樣斷尾了?


    告訴我後續啊!這種結尾法太狡猾了。


    無論我如何責備棱,也無法讓他體會我的感受。


    夜晚無情地過去了,我經曆了兩次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


    8


    我重視的人寥寥無幾,但是正因為人數少,所以才更加打從心底珍惜他們。風夏大概不會承認,不過,我認為我比她更重視雙胞胎姐妹的情誼,也更依賴她。


    七月十三日,那天是棱的第二次忌日。


    我請了特休假,預定搭乘上午的新幹線迴鄉,替棱掃墓。自從在東京定居以來,新年和盂蘭盆節(注:盂蘭盆節為日本的中元節。)我幾乎都沒迴鄉,唯有棱的忌日例外,去年也有請假迴鄉。


    除了棱以外,我不想思考任何事,所以在起床的同時,我關掉了手機電源。這麽一來,世界就隻屬於我和他了。


    我搭乘十點多的上越新幹線,於十二點多抵達了新瀉市。新瀉也是從一早就開始下雨。在前往棱的墓園之前,我先去了位於中央區的老家一趟。


    我已經通知過父母今天要迴家,他們說要來接我,交代我抵達車站之後打電話迴家,但是我嫌麻煩,直接坐上了計程車。


    抵達老家後,父母似乎早就料到我會自行迴家,已經備妥了熱騰騰的午餐。你還是一樣不聽話——我一麵聽母親發牢騷,一麵享用母親準備的午餐。


    下午一點過後,我和父親並肩坐在緣廊上。


    父親手拿著毛豆和啤酒,盤腿而坐,我則在他身旁眺望庭院。父親的興趣是園藝,向來以修葺有加的庭院為傲。


    「爸,我有個東西要還給你。」


    我從手上的手冊中取出一張照片,遞給父親。那是我向棱求婚的那一天,他給我看的照片——父母的雙人合照。


    見了照片,父親瞬間笑逐顏開。老實說,他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


    「這是在哪裏找到的?我還以為我丟掉了……」


    「我整理棱的雜誌時,發現這張照片夾在裏頭。」


    我撒了謊。


    「是嗎?被看到了,真糟糕。」


    父親和他所說的話正好相反,笑咪咪地抓了抓下巴。


    「這是爸和媽吧?」


    「大概是二十歲的時候拍的吧!是大學時候的照片。」


    「你們不是因為那場車禍認識的?」


    父親倒了杯啤酒遞給我。


    「我們學生時代交往過喔。」


    我們的顧慮果然不是杞人憂天,而是現實嗎?我和棱是親兄妹?


    「其實我也不是刻意隱瞞,隻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棱有這張照片,代表他也知道了?」


    「應該是吧。」


    我喝幹父親遞來的啤酒。這下子得搭計程車去掃墓了,哎,無所謂。


    「我想問一個問題。我和棱其實是有血緣關係的親兄妹嗎?」


    我終於問了——我和棱的真相。


    片刻的沉默降臨。


    我並不相信死後世界的存在,但是心情卻宛如聆聽上天堂或下地獄的判決。然而,父親完全沒有察覺我的心境,輕輕一笑。


    「很抱歉,要讓你失望了。你連續劇看太多啦!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也難怪會這麽希望,不過,棱的母親是我的前妻。」


    這句話揭露了許多事實。我和棱並沒有血緣關係。喜悅的心情和略感落寞的心情在胸中交錯,而父親顯然作夢也沒想過我和棱是情侶。


    「棱也懷疑你是親生妹妹?」


    「應該是吧。他曾說過他不懂為何家裏沒有半張親生母親的照片。」


    「這件事說起來很窩囊,所以我才沒說。早知道會這樣,我該跟他說的。不,或許在把你當成親妹妹的狀態之下死去,棱比較幸福吧?」


    「誰知道?我不是棱,不知道他怎麽想。」


    「那倒是。」


    我在父親的空酒杯中倒入啤酒。


    父親喝掉一半之後,才娓娓道來:


    「我和前妻結婚兩年就決定離婚,但是決定離婚不久後,卻發現懷了棱。前妻說孩子她非生不可,但是婚也非離不可。男人其實很軟弱,我幾乎是任憑前妻擺布。後來因為保險方麵的問題,我們決定等到她平安生下孩子以後再辦離婚。哎,當時趁著還有時間,我就把照片全丟掉了。總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後來發生的事你應該也知道,她生棱時因難產而過世,棱交由我來扶養。前妻的父母簡直氣瘋了,說是我和孩子殺了她,什麽汙言穢語都罵出來了。也因為這個緣故,我和前妻的娘家從那之後就沒再往來了。」


    這是父親頭一次花這麽長的時間跟我說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他有沒有對風夏提過這件事?


    「你和媽呢?」


    「大學畢業時分手,之後就斷得一幹二淨了。我有聽說她結婚生子,對,就是生了你們這對雙胞胎,不過,畢業以後就沒見麵了。」


    「所以是在那場車禍以後才……?」


    「嗯,真的是偶然重逢的。你爸爸是在那場車禍中過世的,我這麽說或許不太恰當,但我認為是命運把我們連在一起的,還讓我多了對可愛的女兒。哎,不過,老實說,其中一個我一直摸不清就是了。」


    說著,父親露出小小的苦笑。


    「這些話如果早一點說就好了……」


    「是啊!若知道棱會那麽早死,我該早點說出來的。」


    父親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情,而我也沒打算說出來。過去、現在及未來都一樣。不過,我覺得心中的芥蒂似乎消失了。


    我們的戀情並不是不被允許的。我和棱相愛,並不是罪過。


    後來——


    我在庭院裏摘了棱喜愛的百子蓮。百子蓮的花語是「知性的偽裝」,生前的棱說和我十分吻合,所以很喜歡這種花。我偶然想起這段插曲,想讓棱看看今年也依舊綻放的花朵。


    我搭乘計程車,獨自前去祭拜棱的墳墓。


    說歸說,我不是佛教徒,不懂得祭拜儀式,隻是去掃掃墓而已。不過,上午父母前來祭拜時就已經清掃過了,所以我其實無事可做。


    我站在刻著「朽月棱」字樣、是哥哥也是男友的棱的墓前。小雨仍下著,供奉的鮮花隨即被淋濕了,我似乎聽見棱說了「謝謝」。


    我祈禱似地想著。


    棱。


    我收到充滿愛的二十三封信了,每封都讀過上百迴。你已經過世兩年,但或許是因為那些信吧,我覺得自己現在似乎仍然無法接受你已經死亡的事實。


    我的工作很忙碌,忙過了頭,沒時間沉浸於感傷之中。


    我偶爾會照著你親手寫下的食譜做菜。之前我請風夏試吃,但是評價很差。都是你的食譜害的,又被她取笑了。


    對了、對了,說到風夏,她有小孩了。雖然毛有點濃密,又有點笨,但是個可愛的小男孩。真希望也能讓你看看。


    欸,棱,你的信真的沒了嗎?


    我也想過可能是郵件遞送時出了差錯,可是我害怕知道答案,不敢打電話詢問你告訴我的公司。我覺得如果我問了,就真的得跟你道別了。


    所以,我可以再相信一下嗎?


    我可以再等你一下下嗎?


    就算是最後一封也好,我隻想要你的隻字片語。


    就算是道別的話語也好,希望我的祈禱能夠傳遞給你。


    欸,棱,今天我問過爸爸了,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如果當年我們知道這件事,不知會有什麽不同?從前無論我如何央求,你都不肯和我結婚。


    不過,我想……就算知道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你的答案應該也不會改變吧!現在想想,你不肯和我結婚,或許是好的。你說過,不能舍棄一切,現在我打從心底讚同這句話。我雖然喜歡獨處,但要我獨自在這個世界活下去,還是好可怕。風夏、爸媽,要是他們都舍棄了我,我要怎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棱,這些道理你早


    就明白了,對吧?


    謝謝你,總是最優先為我著想。


    和你共度的每一天都充滿幸福。


    而,我現在很幸福。


    我想,明天一定也會很幸福。


    所以,我要走了。雖然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你,但是我會活到最後一刻的。這樣就好,對吧?


    說完今年的心底話後,我離開了棱的墓前。


    光線從雲層中照射下來。我收起傘,淋著小雨,沐浴在陽光裏。閉上眼睛感受到的雨水好溫暖,帶來了令人懷念的溫度。


    「夏音學姐。」


    突然有人唿喚我的名字。


    我睜開眼睛,看見舞原零央站在眼前。


    他用害怕的眼神凝視著我,左手握著白色菊花。


    「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早上我打電話到學姐的手機,但是打不通。我問風夏學姐,她說今天是哥哥的忌日,你應該迴老家了。正好我也有事得迴本家一趟,就順道來學姐家了。」


    「我對你的私事沒興趣。你找我有什麽事?」


    今天是棱的忌日。


    現在這個世界不需要我和棱以外的人事物。


    我瞪著學弟這個局外人……


    「呃,對不起!」


    零央猛然低下頭來,行了個四十五度的最敬禮。


    我一頭霧水。


    「風夏學姐拜托我調查楠木先生有沒有外遇時,我擅自從信箱裏拿走了這個。風夏學姐一直叫我快點歸還,但是我最近忙著處理委托……」


    零央從連帽外套的口袋中拿出的是一封熟悉的信。


    若說它比百萬條生命更重要,是太過誇張了,但它的確是件足以讓我的腦海中浮現這種誇飾法的重要物品。


    『曾經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我似乎聽見了棱從前說過的這句話。


    我從零央手中接過信紙。


    打開信封一看,裏頭裝了三張水藍色信紙和隨身碟。


    棱的來信就在眼前,一如往昔,毫無改變。


    「呃……學姐?」


    學弟困惑的聲音傳來,但我沒有迴答,隻是閉上眼睛仰起頭來。


    「那個,你是不是在哭啊?」


    我懂了,上天聽見我的祈禱了。


    我如此暗想。


    還沒結束。


    這份愛還可以持續下去。


    我沐浴著陽光照耀之下的溫柔雨滴。


    但願這段戀情能夠持續下去,直到生命終止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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