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風夏


    1


    結婚典禮的前一晚,我睡不著,打了通電話給蓮。


    時間已經過了深夜三點,他正在熟睡,但他並沒有生氣,願意聽我說話。即使半夜被吵醒,腦袋瓜還迷迷糊糊,他仍願意聽我說話。我最喜歡這樣的他了。


    「如果能夠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是啊……不過,我無法保證永遠。』


    仍在半夢半醒間的蓮的聲音,從話筒彼端傳來。


    「為什麽?」


    他用低沉清澈的聲音對不滿的我說道:


    『我想,我的溫柔和你的美麗都會有老去的一天。』


    「皮膚或外貌是會老啦……」


    『即使如此,我依然會愛你到最後一刻。我就是下了這樣的決心才和你結婚。不是因為有了孩子,別擔心。』


    就這樣,蓮一直陪我說話,直到我困了為止。說這些話或許像在炫耀,但我喜歡的就是蓮這種建立於認清現實之上的溫柔。


    結婚典禮當天,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我有個雙胞胎姐姐,是個連家人死了都沒流下一滴眼淚的冷血女人,但是就連這樣的她,見了我的美好婚禮都忍不住眼泛淚光。


    我們是奉子成婚,而由於前置胎盤之故,我沒成功生下孩子,並失去了子宮,但蓮的溫柔並未老去。


    他對再也無法生育的我撒謊:「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小孩。」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他。


    再過不久,結婚就滿一年了。


    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幸福——我如此深信。沒錯,直到一個月前。


    2


    兩個月前的五月,我們覺得與其一直付高昂的房租,不如自行購屋,便買了個三房兩廳的中古獨棟平房。


    不但離東京都心很遠,距離車站也有十幾分鍾的路程。我們沒有小孩,我覺得住大廈也行,可是不知何故,蓮就是執著於獨棟平房。我們熟讀相關指南書,用最聰明的方法貸款,但是清償時間還是超過三十年。幸虧買得早,預定在退休之前就能還清貸款。


    在新家生活經過了三個禮拜左右,我開始接到無聲電話,一天有好幾通。起先我以為隻是惡作劇,但是來電的頻率卻與日俱增。


    電話大多是在蓮上班不在家時打來的,我一接聽,對方就立刻掛斷。宛若被看不見的某人監視的恐懼越來越強烈,新家中籠罩著一股沉重的氣氛。


    打來的電話都沒顯示來電號碼。當然,我大可以將電話設定成拒接,但蓮因為工作性質之故,緊急時不知會從哪裏打電話來,所以我不能采取這個手段。


    某天,蓮因為剛出差歸來,難得平日休假。他接起打來的電話,確認是無聲電話之後——


    「你是誰啊!要是再繼續搗亂,我就報警!」


    便如此大吼。


    蓮笑著說這下子對方應該不敢再打來了,但我的不安並未因此消失。雖然我沒說出口,心中卻多了個疑惑。之前,隻要我一接聽,對方一定立刻掛斷電話,但這次對方聽見蓮的聲音,卻沒掛斷電話。這隻是巧合嗎?


    我有個現在仍常往來的學弟。他是我高中時的社團學弟,名叫舞原零央。


    零央出身自東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舞原一族」的中心,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他隻小我一歲,已經二十五歲,稱不上是男孩了,但是對我而言,他永遠都是可愛的學弟。


    零央大學中途休學,二十二歲時,自己開了家征信社。他沒有金錢概念,幾乎是蝕本經營,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我找零央商量這件事,他一如往常,無視常規,打算揪出犯人。然而,對方用的似乎是預付卡手機,無法追蹤,於是零央便用違法手段解析對方的號碼。結果,在我找零央商量的兩天後,他雖然沒查出對方的身分,卻查出了對方的電話號碼。蓮立刻撥打那個號碼,對方沒有接聽。隔天,蓮又打了一次,但那個號碼已經沒人使用了。


    斷尾求生。犯人發現自己的電話號碼曝光了,便立刻把手機處理掉。我們雖然感到氣憤,但這一連串的過程卻也給了我們一個提示:我們隻要更換電話號碼就行了。我們更換市話號碼,以為從此天下太平。事實上,接下來的幾個禮拜,無聲電話也的確沒打來。可是……


    六月尚未結束,無聲電話又響起了。所謂的毛骨悚然,指的應該就是這種情形吧。我獨自待在家中,真的很害怕。新的家用電話號碼隻告訴過親戚和蓮公司的人而已。


    而自此以後,連晚上都有無聲電話打來。


    夜裏,雨聲靜靜地響著。


    那通電話理所當然地打來了。正準備就寢的蓮拿起話筒,似乎想說什麽,卻又閉上了嘴巴,臉色微微沉了下來。蓮聽了約二十秒的電話之後,便靜靜地放下話筒。


    「欸,對方說什麽?」


    蓮沒迴答我,隻是凝視著窗外。稍長的沉默過後——


    「……沒有,和平常一樣沒說話。」


    說著,蓮披上毛衣,拿下眼鏡。


    他在說謊——我如此暗想。


    雖然在雨聲的妨礙之下,我沒聽見話筒彼端的聲音,但是你的臉色明明變了啊!為什麽要隱瞞呢?


    「欸,跟我說實話。對方說了什麽吧?」


    「是跟蹤狂,你別再接電話了。」


    「果然是男的?」


    「抱歉,明天我得早起,讓我睡吧。」


    我知道再說下去也沒有用。蓮現在不想告訴我,而這就是這個瞬間的一切。


    隔天,無聲電話又打來了,早上和下午各一通。蓮叫我別接電話,但我還是忍不住接聽了。我一接,對方果然又立刻掛斷電話。


    晚上七點過後,我幫迴到家的蓮脫下西裝外套,此時,電話響了。


    「我來接……喂,我是楠木。」


    片刻的沉默過後,話筒彼端傳來輕喃聲。


    「……我知道,但是你幹蘇打到家裏來?我不是叫你打我的手機嗎?」


    他用煩躁的口吻如此說道,接著——


    「工作上的事。」


    他粗魯地對我說道,拿著子機走向二樓的房間。他有事瞞著我——我立刻察覺了。


    我躡著腳上樓,把耳朵貼在蓮的房門外。我聽得出他在講話,但是門板太厚,聽不清內容。大約講了五分鍾後,蓮拿著子機和背包走出房間。


    「抱歉,才剛迴來,我又得出門了。」


    說著,他再度穿上剛才脫下的西裝外套。蓮在民營鐵路公司上班,屬於經營者家族,父親是董事,或許因為如此,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稽核官。也因此,有時下班迴家後公司出了什麽問題,他就得再趕迴去。可是……


    「打電話來的是女的啊?」


    「稽核部的同事。」


    他這麽說,我也隻能相信。


    蓮拿起車鑰匙,背起背包。平時他總是用公事包,為何這次……


    「那是什麽?」


    「哦,工作的資料,她叫我帶過去。」


    「你馬上就會迴來吧?」


    聽了這句話,蓮總算迴過頭來,和我四目相交。


    「不,我不知道幾點才迴得來,你先睡吧!」


    蓮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發生緊急狀況,蓮又沒接手機時,公司便會打到家裏來,這種情況並不少見。雖然如此,或許該說是為人妻的直覺吧,我覺得他有要緊事瞞著我。雖然我無法確定,也沒有根據,但我就是這麽覺得。我一直以為打無聲電話來的是變態,但事實或許和我料想的完全不同。


    開著沒關的收音機廣播傳來「hoy」。我沒姐姐那麽聰明,不看歌詞就聽


    不懂西洋歌的意思,也不清楚比利,喬是什麽人物,隻覺得「真誠」是多麽令人無奈的字眼啊!


    我不明白蓮在想什麽。我覺得不懷疑他,就是我的真誠,但是信任卻好困難。


    他大可以多說明一句。隻要他吃一口晚飯,老套地說句好吃,就能驅散我心中的鬱悶,但他卻沒這麽做——我帶著怨恨的心情凝視著玄關,如此暗想。


    3


    我坐在客廳裏等著蓮迴來,就這麽迎接了黎明。


    我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間睡著了。看了牆上的時鍾一眼,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蓮是否在我沒發現時迴家,又出去工作了?鑰匙盒裏沒有愛車的鑰匙。昨晚他出門時穿著西裝,也有可能直接上班去了。


    我撥打手機,響了約二十秒後,便切換到語音信箱了。


    現在還是午休時間。我從沒打電話到他的公司去過,略感猶豫,但還是鼓起勇氣打了電話。


    響了一聲之後,傳來事務員的迴應聲。


    「很抱歉在忙碌時打擾,我是貴公司的員工楠木蓮的家人,能不能請他接電話?」


    『好的,請稍候。』


    保留聲傳來。我隻知道是蕭邦的曲子,但不知道曲名是什麽。


    『讓您久等了。楠木先生兩天前開始請假。冒昧請問一下,您是家鄉的親人嗎?』


    「不,我是他的太太。呃,楠木昨天和前天應該也有去公司上班……」


    沉默片刻之後——


    『不,楠木先生的確從兩天前就沒來上班了。聽說他請了一個星期的特休假。』


    「特休嗎?對不起,在您忙碌的時候打擾。」


    『不會。失陪了。』


    我根本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蓮兩天前就沒去上班了。但是,不對啊!今天姑且不論,昨天和前天他都穿著西裝去上班,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門鈴響了。


    是蓮嗎?我沒透過防盜眼確認,便直接開了門。


    「好危險,掃到我的額頭了耶。怎麽了?學姐,瞧你臉色全變了。」


    門前的是舞原零央,抱著西瓜,臉色鐵青。他穿著白色襯衫加黑色皮褲,身上又有好幾個叮叮當當的貴金屬飾品,一身打扮看起來十分輕浮,但不可思議的是,由零央穿起來,卻一點也不覺突兀。


    「零央,你怎麽來了?」


    「我想知道無聲電話有沒有繼續打來。啊,這是我家寄來的西瓜,居然寄了三箱來耶。」


    「啊,謝謝。」


    我請零央進客廳,並端上咖啡。他常來家裏玩。


    「你開veyron來的?」


    「不,走路來的。那台車很難開啊。」


    大眾汽車出品,最高時速超過四百公裏的bugatti veyron。聽說是父母送的禮物,但我很少看見零央開那台車。我家有停車場,其實他大可以開過來。


    「今天征信社又沒生意啦?」


    「你是故意的吧?不是征信社,是偵探事務所。」


    「你不都是在找失蹤的貓或離家出走的高中女生嗎?」


    「羅唆。社會上沒那麽多殺人案啦!每次神屋學長一告訴我任何有趣的案件,我就會立刻趕過去,但是警察一下子就把現場封鎖了。還有,從前的人要是想出什麽很厲害的密室手法,就會忍不住擬定計劃,把討厭的人殺掉,對吧?」


    「你的思考模式也太短淺了吧?」


    「你知道有個叫『這本推理小說很厲害!』的推理文學獎嗎?是個叫寶島什麽的雜誌推出的獎項,獎金超豐厚的喔,有一千兩百萬。這樣誰還要大費周章殺人啊?大家都跑去寫小說了。」


    「我覺得你最好去惠夢的醫院開一次腦檢查看看。」


    零央喝光咖啡,盯著我的臉瞧。


    「話說迴來,學姐,你的臉色很差耶!活像修羅雪姬呢。」(注:「修羅雪姬」為小池一夫原作的作品,後改編為電影。敘述一名女性決心代替母親踏上複仇的道路。)


    「你到底是在擔心我還是取笑我啊?話說,我本來心情很鬱悶,現在卻開始覺得自己像個笨蛋了。」


    零央露出極為開心的笑容說:


    「那就好。如果學姐垂頭喪氣,平日的白天就沒人陪我玩了。」


    「說到這個,大家都在工作了,你要靠家裏養到什麽時候啊?」


    「我知道啦!對了,無聲電話呢?」


    「……嗯,還是照樣打來。」


    「那果然是被裝竊聽器了吧?我可以檢查看看嗎?我帶了偵測器來。」


    說著,零央從包包裏拿出一個天線般的機器。


    「用這個真的查得出來?」


    「這是菜都稀介紹給我的米蘭黑手黨推薦用品,要價二十三萬圓喔,雖然有時候連對隔壁的竊聽器都會產生反應,不過就絕不遺漏這一點而言,是個優秀的產品。」


    「哦!這麽一提,菜都稀現在在幹嘛?她不幹偵探了吧?」


    「律野說她在北海道。啊,我這就打開開關。」


    零央鬥誌高昂地按下開關…


    「沒反應嘛!」


    我從零央身後窺探保持沉默的偵測器。


    「喂!學姐,你的臉湊得太近了啦!」


    麵對近得可以吹氣的距離,零央慌忙往後仰。


    「其實你根本暗爽在心。你有點喜歡我,對吧?不行喔,你已經告白過一次了。」


    「羅唆,反正我就是見一個愛一個啦!」


    「你在戲劇社的戀愛史也很誇張啊!」


    人家都說戀愛是先愛上的那一方居下風,這句話應該是真的。我們始終沒有成為情侶,但零央依然拿我沒轍。


    我自詡在蓮的麵前是個溫柔婉約的妻子,不過其實我生性自由奔放卜嚴格說起來,後者才是我的本性。


    親交亦不可忘禮——我常拿這句話來當借口。我和丈夫蓮結婚快滿一年,至今我麵對他時仍不敢表現出強勢的態度。不知道是愛到深處無怨尤,還是失去子宮造成的愧疚感所致?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總之我是個極為順從的妻子。


    但相反地,說句傲慢一點的話,零央卻是個好玩具。


    在學弟麵前呈現的一麵比在丈夫麵前呈現的更為真實,說來也有點可悲就是了。麵對零央時不拘小節,麵對蓮時卻是禮數周到。這對我而言,並不是向丈夫客套,而是真誠的證明。


    零央是高中時代的學弟,不過,要正確地說明我和零央的關係,可就有點複雜了。


    我就讀的是新瀉縣的普通公立高中,而零央就讀的是一間叫美波高中的私立明星學校。將我和零央變為學姐學弟關係的,是我的雙胞胎姐姐朽月夏音。我和夏音是同卵雙生,長得一模一樣,如果不看痣的位置,就連父母也分不出誰是誰。


    國中畢業後,夏音進了日本海沿岸首屈一指的私立明星學校美波高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居然加入了戲劇社。當她的學長姐們得知夏音是同卵雙生的雙胞胎後,我的人生便轉了個些微的,不,是極大的彎。那些學長姐居然邀請身為外校生的我加入戲劇社。


    我國中是網球社的,三年級時手肘受傷報銷,因此上高中後決定不參加社團。後來,我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前往美波高中的戲劇社,受到他們的熱烈歡迎。


    夏音是演員,她一消失在舞台左邊,我就立刻出現在舞台右邊的簡單戲法在公演時一再上演,每次都造成觀眾席上一陣騷動。我和夏音在美波高中內外都恪守著絕不兩人同行的原則,所以至今外人仍沒發現我們是雙胞胎。


    零央則是晚一學年加入戲劇社的男生。


    以當演員為誌願的社員個


    個是俊男美女,而零央在其中依然大放異彩,畢竟他的出身非比尋常。舞原家在戰後雖然因為財閥解體而勢力大減,但仍是東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或許是與生俱來的吧,零央在同學之中顯得格外有氣質。不過,這僅限於外貌及血統。剛進戲劇社時,他極度幼稚,性格又很扭曲,簡直是自卑感的集合體,相當情緒化。和零央熟識之後,便覺得這也是一種風味,但當時我鮮少聽到他的好風評。


    不是說他仗著長得帥就擺架子,就是說他目中無人。哎,零央的確常做出惹人生氣的言行,但實際上的他和傳聞正好相反,是個容易投入感情的人。


    「一般人哪會說自己見一個愛一個啊?顯得愛情很廉價。」


    「容易墜入愛河,代表我擅長發掘別人的長處啊!」


    「可是你光在戲劇社裏就三連敗了耶!未免太可笑了吧?」


    「欸,能不能請你別甩了對方之後又挖他的舊傷口啊?」


    這件事很有名。零央在戲劇社時曾向三個大他一年級的學姐,也就是和我同年級的女生告白,三次都被拒絕。


    「你老是想追年紀比你大的,也不想想你的性格那麽孩子氣,根本沒人會理你。」


    「啊,夠了啦!換個話題吧!我向你告白過的事,也拜托你快點忘掉!你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了耶!」


    我高中畢業那一天,零央特地來參加畢業典禮,而且在典禮之後向我告白。雖然我知道自己是戲劇社中第三個被他告白的女生,但那個戲劇社上至演員下至幕後,美女如雲,所以我還挺開心的。


    我想以後應該再也不會有比零央更帥的男生向我告白了。拒絕他以後,我問他喜歡我哪一點,他立刻迴答「長相」。他是個怪胎,那時我才發現,這家夥的審美觀並不可靠。


    高中畢業,進了大學之後,我理所當然地和戲劇社的夥伴們疏遠了,但是被我拒絕的零央卻毫無芥蒂地和我繼續保持聯絡。說白一點,零央很黏我,怕生又憤世嫉俗的高中生零央對我敞開心房,這種感覺還不壞。


    自此以來,我和零央這種輕飄飄又難以言喻的關係便一直持續著。


    和蓮結婚之後,我與零央的關係依舊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和零央有時會在平日的白天一起玩,有時還會為了追求「動物接龍」的可能性這類毫無意義的事而聊上好幾個小時。


    我們的個性相當契合。


    當天夜裏九點多,電話響了。


    又是無聲電話嗎?我戰戰兢兢地接起電話,結果是蓮打來的。好不容易聯絡上,我才剛鬆了口氣,蓮說出的話語卻又讓我陷入混亂之中。


    『我臨時得出差,或許這兩天都不能迴家。』


    我還來不及追問,他便說手機快沒電了,草草地掛斷電話。三十分鍾後,我又打給他,但不知道是手機沒電,還是他故意關機,電話並未接通。一小時後重打,結果依然一樣。


    昨天和前天,蓮請了特休假,假裝去公司上班,其實去了其他地方。昨晚出門後,他根本沒迴家,現在又謊稱出差,他到底在做什麽?


    自從蓮接到電話出門以來,無聲電話便沒再打來了,怎麽看都不像毫無關聯。


    雖然想相信他,但我又忍不住懷疑他是否外遇,於是正式委托零央替我查明真相。


    4


    隔天,接下委托的零央在中午前到來。


    蓮沒有隨身攜帶手冊的習慣,有什麽要事都是記錄在手機裏。想當然耳,手機他帶走了,所以目前這個家裏沒有任何線索。


    我和零央一起進入蓮位於二樓的房間。房裏有兩個大書架,桌上型及筆記型兩種電腦並排擺放著。我從高中的資訊課之後就沒再碰過電腦了,零央也知道我是個機械白癡。


    「話說在前頭,不管發現什麽,你都別生氣喔!」


    說著,零央開殷桌上型電腦。數十秒後,熒幕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桌布是學姐啊?真是對惡心巴拉的夫妻。」


    我立刻賞了零央的腦門一巴掌。


    「好痛!這麽一提,楠木先生常帶著數位相機呢,他喜歡拍照嗎?」


    「哎,因為模特兒漂亮啊!」


    「你是自我感覺過於良好吧!學姐明明就長得普普啊!」


    「跟這個長得普普的人告白結果立刻陣亡的帥哥就是你。」


    「你刺中我的傷口了!」


    零央逐一檢視資料夾。


    「話說迴來,數位相機的圖檔還真多耶!你們每晚都在看照片啊?」


    「不,我對從前的自己沒什麽興趣。」


    「這麽一提,學姐,以前戲劇社合照時你都主動說要幫忙拍照,夏音學姐就絕對不會這麽做。明明是同卵雙生,但是你的個性卻和姐姐完全不一樣呢。」


    姐姐夏音是個絕不讓人摸清自己的女人。她從不說真心話,總是用一種獨特的狂傲態度說話,而且話中帶話。雖然我是她的家人,卻也不得不承認她實在稱不上是個好相處的人。零央同時認識容貌完全相同的我和夏音,喜歡上的卻是我,就這一點而言,他看女人的眼光還算不錯——這麽說有點傲慢就是了。


    零央逐一打開資料夾,檢查數位相機的圖檔。他是在檢查有沒有可疑的女人照片。我閑著沒事做,便參觀起蓮的書架。平時我是不看書的。


    「學姐和楠木先生是大學開始交往的,不過你們高中時就認識啦?」


    「你在說什麽?我們是在社團聯誼時認識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


    「可是這張照片是高中的滑雪集訓吧?有被內建程式壓縮過,應該很久沒動過了。這是學姐開始化妝之前拍的啊!」


    我窺探電腦熒幕,上頭確實映出了我和蓮,那似乎是在某間飯店的大廳拍攝的,當時的蓮還沒戴眼鏡。


    「這是什麽時候的照片啊?看起來的確是很久以前了。」


    「就是說滑雪集訓啊!這是湯澤的飯店,一定是高中時期的照片啦。從『內容』確認一下日期吧!你看。」


    零央叫出的畫麵上顯示的檔案建立日期的確是我高三那一年。


    此時,我產生了一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等一下,不太對勁。我沒參加過滑雪集訓啊!我和你們又不同校。」


    「那就是日期的數據錯了?你們有從事過冬季運動吧?」


    「有是有,但是我不記得拍過這張照片。這真的是湯澤?」


    說著,我更加凝視畫麵。接著,我察覺了某件事。我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但這種事的確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不對,這不是我。」


    「咦……可是,怎麽會……咦?那這個是……」


    我的同卵雙生姐姐。


    「是夏音。」


    「可是,夏音學姐沒上大學,而是進了副社長的公司,對吧?她和楠木先生應該沒有交集才對啊!」


    零央的話語我根本沒聽進耳中。和蓮一起拍照的女人是就讀美波高中的姐姐夏音,錯不了。


    夏音決定畢業後就業,所以三年級的冬天也參加了集訓。當時我正死命用功讀書,心裏對夏音又妒又恨。


    「那夏音學姐認識楠木先生羅?怎麽可能?結婚前,夏音學姐和楠木先生見過麵吧?如果他們真的認識……」


    「他們不會說出來的。你也知道夏音的性格吧?這種時候她隻會暗地竊笑。蓮顧慮我的感受,應該也不會說。」


    「哎,夏音學姐是有可能這麽做啦。」


    「蓮說他對我是一見鍾情,剛見麵就立刻喜歡上我了,原來中間其實還夾了一層關係嗎?」


    「……嗯,反正外表都一樣,也等於是對你一見鍾情啦!」


    「喂,這根本不算幫腔。」


    在我的瞪視之下,零央閉上嘴巴。他握住滑鼠,關掉電腦。


    「無聲電話或許是夏音打的。」


    「如果外遇對象是你姐,你打算怎麽辦?」


    「在做出了結之前,你會陪著我吧?」


    「嗯,畢竟我也正式接下了你的委托嘛。」


    「那如果我情緒失控,你要幫我。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夏音。」


    時間是下午三點半,一般粉領族在平日的這個時間無法接聽手機,不過,夏音並不是一般的粉領族,她享有董事待遇,擁有相當大的自由。


    夏音在高中畢業後進入戲劇社副社長創立的公司工作,直到現在。她常為了工作而奔波國內外,但現在人應該在日本。她在東京的分公司上班,住在東京都心的青山。


    電話響了七聲,我正想死心掛斷電話時——


    『比我想得還早嘛!』


    夏音劈頭就是這句話。


    「你現在人在哪裏?在工作嗎?這全部都是你做的?」


    『風夏,人一次隻能迴答一個問題。』


    平靜低沉的嗓音,是夏音平時的聲音。


    「迴答我的問題。」


    『你是會思考的蘆葦吧?(注:出自法國哲學家帕斯卡(ise pascal,1623-1662)「人是一枝會思考的蘆葦」,形容人很脆弱,但在任何環境下都在思考。)我想你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吧!』


    她那種瞧不起人又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令我憤慨。


    「蓮在你那裏?」


    一道竊笑聲傳來。


    「別鬧了!」


    『蓮是出於自己的意誌離開的吧?如果他沒有明確地向你告別,代表對他來說,連告別都是浪費時間。』


    「不要再兜圈子講話了!」


    電話彼端的夏音故意挑釁我,我感覺得出來。


    『蓮決定重新來過。他要找迴浪費的時間,獻上補償的時刻做為代價。』


    「叫蓮來聽。」


    『我既沒綁走蓮,也沒控製他,所以我不必再對你多說什麽。』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有話直說!」


    『蓮已經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了。』


    她打算把蓮從我身邊搶走?


    『蓮是誰的,由你自己判斷。我很忙,要掛電話了。祝你平安。』


    說完,她便掛斷了電話。我立刻重撥,但是電話關機了,顯然是表示她已經無話可說。


    「怎麽迴事?氣氛好像不太對。」


    「她說什麽蓮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了。」


    「意思是被她搶走了?」


    「我哪知道那個電波女在想什麽啊!她從以前就是這樣莫名其妙。」


    「那接下來要怎麽辦?這代表夏音學姐知道楠木先生人在哪裏吧?」


    「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把蓮監禁起來了。」


    「了解。雖然我不太願意,還是跟老姐問問夏音學姐今天的行程吧!」


    零央的姐姐舞原紅乃香大我一年級,也是戲劇社的。她也進了戲劇社副社長創立的公司,和夏音一樣在東京分公司工作。零央不太喜歡聯絡姐姐,我想應該不是因為感情不睦,但他有事要找人商量時,找的通常不是姐姐,而是我。


    夾雜著姐弟寒喧的通話結束之後,零央向我報告結果。


    「我姐說夏音學姐也從昨天開始請特休假,看來可能真的是私奔、監禁或私奔。」


    「私奔幹嘛說兩次?你皮癢啊?」


    被我一瞪,零央真的害怕起來了。


    「準備一下,去夏音家。你接了我的委托,是站在我這邊的吧?抄家夥去,像她這樣的電波女,不來硬的她不知道厲害。」


    「不,先坐下來好好談談吧!你們是姐妹耶!」


    「你真的覺得跟那家夥有得談?」


    「呃,老實說,我不認為……」


    「那就決定了,隻能來硬的。」


    零央歎了口大氣。


    「哎,我說要抄家夥,隻有一半是認真的,另一半是開玩笑的。」


    「學姐,你自己也知道這樣說並沒好到哪裏去吧?」


    5


    下午五點,我和零央抵達了夏音居住的大廈。


    夏音住在三十層高的嶄新大廈中,格局是兩房兩廳。這裏位於青山的黃金地段,照理說應該要價不菲,但是四年前,夏音調職到東京分公司時,她便用現金一次付清,買下了其中一戶。聽說大部分的錢都是公司出的,思及副社長的為人,的確很有可能,但是看在我這個為了清償貸款而節衣縮食之人的眼裏,隻覺得火大。


    管理人當然分不出我和夏音。我說我把鑰匙放在家裏忘了帶出來,管理人便立刻替我打開玄關大門。零央見我駕輕就熟地利用雙胞胎身分,雖然傻眼,還是跟了上來。


    「楠木先生在的話,少不了一頓夫妻吵架;不在的話,又得看電波學姐和有夫之婦手足相殘,想到就鬱悶。」


    「要是你敢幫夏音說半句話,就視為契約不履行,我一毛錢也不會付。」


    「拜托,饒了我吧!沒這筆錢我就付不了房租了,到時又得刷爸媽的卡。」


    「快去找份正當的工作!」


    走向電梯時,信箱映入眼簾,我毫不猶豫地打開夏音房號的信箱。


    「等等,學姐,沒關係嗎?」


    我並非毫無罪惡感,但是情況緊急,為了維持情感的平衡,最好別放過任何可疑的事物。


    信箱中有封信,正麵印的寄件人是「迴憶膠囊公司」,收件人是朽月夏音。猶豫了兩秒過後,我拆開信封,裏頭出現的是……


    「怎麽迴事……」


    信封中出現的是另一封信,背麵的寄件人是「朽月棱」。


    「棱怎麽會寄信給夏音……」


    「朽月棱是學姐的哥哥吧?可是,他在兩年前……」


    沒錯。我的哥哥朽月棱在兩年前過世了。為什麽現在會出現一封棱寄給夏音的信?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全家之中棱和夏音的確是感情最好的,但是已死的哥哥為何會在這時候寄信給姐姐?一股不祥的預感竄過背上,就像是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時產生的感覺。


    「學姐,能借我看一下嗎?」


    我依言將兩封信交給零央。


    零央凝視著印有公司名稱的信封,又舉起棱的信,透著光觀看。


    「我會調查這間公司,或許能找到什麽線索。啊,當然,這封信我不會拆的。」


    零央小心翼翼地將信收入小型肩包中。


    我的腦袋裏搖搖晃晃,這是不好的征兆。雖然我這麽想,卻無法迴頭,隻能按下電梯按鈕。


    夏音住的是二十八樓的角落房。傍晚時分,眼下的靈園全染成了紅色(注:此指青山靈園。)。同樣住在東京,為何差這麽多?我按下門鈴,沒聽到半點聲響,於是我又敲了三次門,但依然毫無迴音。


    她鐵定是裝作不在家。我在情感驅使之下,轉動門把,出乎意料的是門並沒有鎖,輕易地開啟了。


    屋內傳來咖哩香,她在煮晚餐嗎?


    我粗魯地脫下鞋子,走進屋裏。


    「夏音!」


    寬敞的廚房裏,站了個和我有著同樣臉孔的小惡魔。頭發染成棕色、留著中短發的我,以及留著及肩黑色長發的夏音。雖然發型和服裝喜好不同,但五官卻完全相同。


    「哎呀,這麽久沒見,臉色卻這麽難看,怎麽了?老妹。」


    「我從以前就想說了,我從來沒把你當成姐姐。或許先出子宮的是你,但


    是先來到這個世上的是我。」


    「我記得這是迷信。哎,算了,有雅各和以掃的例子在嘛!別說這個了,你要不要試吃看看?我還挺有自信的。」


    「我拒絕。我不是來這吃你那難吃料理的。」


    「真遺憾。」


    夏音再度轉向鍋子,我抓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地將她轉過來。


    「聽我說話。蓮在哪裏?」


    我們是雙胞胎姐妹,無須客套,無須同情,也無須留情麵。


    「我已經知道你和蓮從前就認識了。你在我介紹蓮之前,就已經認識他了吧?你參加滑雪集訓時就見過他了對吧?」


    夏音的表情略微黯淡下來。現在是乘勝追擊的好機會。


    「你還記得我決定要結婚,介紹蓮給你認識時。你說了什麽話嗎?你說你以為我會選一個更體麵的男人。那是違心之論吧?我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雖然完全不同,但是喜歡的男人類型卻是從小就像得驚人。我覺得不說出來對彼此都好,所以一直沒說,但其實你高中時喜歡芹澤,對吧?我也是。我們都一樣。」


    零央默默地聽著我說話。


    流動於我和夏音之間的空氣漸漸凍結了。


    夏音完全沒反駁,代表我描繪的情節大致無誤。沒有把握的推測逐漸化為確信。


    「蓮總是說他對我一見鍾情,現在我總算明白了。蓮和高中時的你在湯澤的飯店見過麵,電腦裏有他和你的合照。」


    我打了夏音一巴掌。


    「幹嘛隱瞞你們認識的事?別推托說你沒發現,你的記憶力有多好,我是最清楚的!」


    夏音的左臉頰逐漸變紅。我是使盡全力打的,但夏音依舊神色未變,繼續凝視著我。


    「迴答我,你瞞著我和蓮見麵,對吧?」


    不知沉默持續了多久?


    我們持續凝視彼此,我甚至懷疑再這麽下去,自己是否會融化,被吸入夏音的眼眸之中。我是夏音,夏音是我。從前我們一直是兩人一體。


    不久後,夏音緩緩開口說:


    「你想聽我說什麽?」


    「一切。」


    「這太傲慢了。」


    我不打算替夏音留後路。


    「說出一切。」


    夏音反芻似地停頓了片刻,接著才說道:


    「蓮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了。我不是說過了嗎?同樣的話別叫我一說再說,會讓我覺得詞不達意的自己愚蠢至極。」


    「說點讓人聽得懂的話。」


    「麵對不想聽懂的人,我不可能說出那個人聽得懂的話。」


    當我打算再度迴嘴時,屋裏的電話響了。


    我立刻伸手拿起話筒。夏音動也不動,隻是凝視著我。我將話筒放到耳邊,倒抽了一口氣。


    『喂,夏音嗎?』


    電話彼端傳來的聲音,是我的丈夫楠木蓮。


    「……沒錯。」


    我和夏音不管是說話的語氣或聲調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但聲音本身卻沒什麽差異。我模仿夏音的語氣,低聲說話。


    『雖然和原訂計劃有點不同,總算是趕上了。』


    我不知道蓮在說什麽,應該是夏音和蓮兩人心知肚明的話題吧?


    『讓你等了這麽久,抱歉,添了你不少麻煩。以後我會好好答謝你。』


    蓮究竟在說什麽?「讓你等了這麽久」是什麽意思?和我結婚期間,一直讓夏音獨守空閏的意思嗎?


    『喂?夏音,你聽得見嗎?怎麽一直不說話?』


    「沒事,我聽得見。」


    『是嗎?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是不是感冒了?哎,算了,我迴去時會順路去找你。我想快點讓你看看。』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能隨口附和。


    『不知道要幾點才能到你家?我想應該要不了兩個小時,如果你願意耐著性子等我的話我會很高興的。我要開車,得掛電話了。』


    「嗯……路上小心……」


    沉默持續著。我試著在腦中整理剛才的對話,但是情報實在太少了。


    「我不知道你聽到什麽,你擅自接聽別人的電話,還冒充別人的身分,應該滿意了吧?」


    我瞪著夏音。


    「蓮好像要過來,我要在這裏等。」


    「隨你高興,和我無關。」


    「有沒有關係不是由你決定……零央。」


    我唿喚默默看著我們交談的他。


    「你在這裏看住夏音,我去搜房間。」


    「呃,搜房間……夏音學姐,到底是怎麽迴事啊?雖然你說了事情不一定會解決,但至少可以把事情弄清楚啊!」


    夏音立刻瞪了零央一眼。


    「你也是個不聽別人說話的男人。我不是說過了嗎?和我無關。為什麽我得說明?你能做的事情隻有一件,就是閉上嘴巴靜觀其變。晚餐我倒是可以請你吃。你就再陪陪風夏搞她的自我滿足吧!」


    我又瞪了夏音一眼,才打開隔壁房間的門。


    「我要搜那個房間。」


    「愛惜書本。書櫃中或許藏著真理。」


    「閉嘴。」


    說著,我走進隔壁的房間。


    夏音房裏的每個方位都被書架淹沒,整麵牆都是書本,直達天花板。比起我,她和喜歡讀書的蓮一定更合得來吧?我忍不住如此想像,眼中流下了淚滴。


    我自認和個性扭曲的夏音相反,活得率性,不拘小節。但是不知何故,打從以前開始,我隻要一談戀愛,就會變得很膽小。很想坦白一切,希望對方了解我的全部——雖然強烈懷抱著這種心願,但是不想被討厭的念頭永遠淩駕於其上。


    麵對意中人,我總是諸多顧忌。我就是這種膽小鬼,雖然結婚快滿一年,但我仍然改不了這一點。


    蓮是不是已經受不了這樣的我了?


    受不了總是不說真心話的我……


    「你在哭嗎?」


    當我迴過神來,才發現零央站在我身後。


    「我才沒哭咧,小心我扁你喔!閃邊去啦!」


    「……我是站在學姐這一邊的。」


    「那還用說?」


    「如果,你最後決定離婚,我可以娶你喔。」


    我迴過頭,隻見零央用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我。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對了,是在畢業典禮那天,他對我說他喜歡我時的眼神。


    「我現在仍然喜歡你,我想,我應該比楠木先生更愛你……當然,我知道這不是天秤上的質量問題,可是,我……」


    我凝視著零央,零央並未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零央的人生總是一路逃避,窩囊至極。姐姐、親戚、同班同學、戲劇社員……在任何時候,大家都比零央優秀。曾幾何時之間,逃避對於零央而言變得理所當然。


    這並不是誰的錯。零央懷抱著生於「舞原家」的宿命,理所當然地被要求必須勝過常人,所以他隻好撇開視線活下去。


    這樣的零央現在卻沒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站了起來,輕輕戳了戳零央的頭。


    「你變堅強了呢。我都沒發現你變得這麽堅強。」


    「學姐,迴去吧!我會幫你處理的。」


    曾幾何時,零央不再是個男孩了。


    「我會陪著你的。」


    零央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了。可是,即使如此——


    「對不起,我很高興你有這份心,不過,你畢竟還是個孩子。」


    「我隻差你一歲耶!」


    「不是年齡的問題。你不懂結婚的意義。」


    我對零央說出決定性的話語。


    「結婚不是戀愛。」


    這句話聽起來理所當然,卻是沒有經曆過就無法理解的真理。


    「不是不愛了放棄就好的東西。」


    「可是,楠木先生和夏音學姐……」


    「如果他外遇,我當然不能原諒。可是,這是兩碼子事。」


    「我不懂。」


    「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要愛到最後一刻。我做了這種單純的覺悟,才結婚的。結婚的誓約就是覺悟,或許你還不懂就是了。」


    「可是……」


    「這是覺悟。」


    聽了我的話語,零央閉上了嘴巴。


    「等蓮迴來,再聽他怎麽說。我想,對我們來說,這是必要的。」


    後方傳來了聲音。


    「咖哩煮好羅。」


    夏音在門邊窺探。


    「不過或許比不上兩位這麽火熱就是了。」


    「你自己吃吧!」


    麵對夏音的戲言,我恨恨地說道。


    6


    夜幕低垂,大廈內一片靜謐,仿佛世界僅存在於此。門鈴響起時,我和零央仍然在夏音的房間裏。


    從腳步聲,可知道夏音走向玄關。開門聲傳來,隨即響起了蓮的聲音。


    「好香啊!是咖哩嗎?」


    「要吃嗎?」


    「我考慮一下。」


    我走出房間。


    五秒後,我和蓮在玄關對峙。


    「風夏,你怎麽在這裏……」


    蓮睜大眼睛,大為吃驚。


    「不是說好要保密的嗎?」


    蓮一臉困擾地看著夏音。


    「風夏什麽也不知道,隻是自以為明白而已。套句某人的話,說了也無法正確傳達的事,最好完全別說。」


    我不想聽夏音狡辯。


    「蓮,你和高中時的夏音在湯澤見過麵吧?」


    他的表情黯淡下來,而這就是充分的迴答了。


    「……這件事你也說出來了?」


    蓮宛若求救似地再度望向夏音。


    「我看電腦才知道的。裏頭有夏音高中時的照片,你也在照片上。」


    蓮應該迴想起來了吧?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


    「求求你,都這種時候了,別裝蒜。」


    「我沒仔細說明就離開,是我不對。可是,我覺得這麽做是正確的。不是因為夏音叫我這麽做,是我自己考慮以後決定的。你以為是夏音的錯吧?要罵就罵我吧!」


    「什麽跟什麽?外遇還有隻有其中一方有錯的情形嗎?」


    聽了我的話語,蓮的表情扭曲了。


    「夏音,你是怎麽說明的?」


    夏音神色絲毫未變,說道:


    「蓮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了。」


    「隻有這樣?那,你跟我說風夏迴娘家了,也是……」


    「舞台效果。」


    蓮抱著頭。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麽迴事。


    「你做這些引人誤會的事情,是故意的吧?」


    「風夏表麵上自由奔放,其實有事都往心裏放。展開新生活之前,最好先讓她的情感爆發,從頭來過。這占了理由的兩成。」


    「剩下的呢?」


    「我覺得很好玩,占了九成。」


    「數字根本對不上。」


    說著,蓮歎了口大氣,並望向零央。


    「零央,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在這裏,不過看來你是旁觀者,可以迴答我的問題嗎?風夏該不會以為我和夏音外遇了吧?」


    「嗯,是啊!那是當然的。你們高中時就認識了?」


    「這句話也是莫名其妙,我先問一下,為什麽你會知道?」


    「我接下你太太的委托,查看了你的桌上型電腦,結果找到美波高中的滑雪集訓照片,有你和夏音學姐兩個人的合照。」


    蓮陷入沉思,零央繼續說明:


    「你們當時互相吸引,上大學後,你遇見風夏學姐,誤以為她是夏音學姐,展開追求,進而交往,並決定結婚。沒想到,當年的不幸誤會卻引起了現在的大風暴。」


    「原來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你們真是名偵探啊!」


    蓮語帶諷刺地說道,隨即沉默下來。


    我耐不住沉默,開口說道:


    「欸,蓮,夏音說你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嚴格說來,這句話並不正確。」


    「可是,那些無聲電話是夏音打的吧?」


    蓮猶豫了一會後,點了點頭。


    「照她剛才的說法,是舞台效果。」


    「我不懂。我打電話去你公司,公司說你請了特休假?」


    「我需要時間。」


    「為什麽需要時間?」


    蓮凝視著我。


    「求求你,我已經受夠隱瞞了,把話說清楚吧!」


    接著,不知經過了多久的沉默。


    蓮終於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你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嗎?」


    「……七夕啊!」


    「是我們的第一個結婚紀念日。」


    「我知道。」


    「結婚後,你最期待的是什麽?」


    「嗯,能夠辭掉工作,我很開心。」


    「那是消去法吧?你最期待的是小孩。」


    「才不是呢!」


    我立刻否認。


    「我是你的老公,最了解你。手術後你受了多大的打擊,在你身邊的我看得很清楚。」


    「才沒有,我……」


    「認清現實吧!世上有些人是你怎麽瞞也瞞不過的。對你而言,我就是這樣的人。就算你裝作不在乎,我也看得出來。」


    「我並沒有很想要小孩……」


    「我就是知道!」


    蓮大聲地斷然說道。


    「我一直在想,該怎麽做才好?你說有我在就很幸福了,但是幸福不需要設上限吧?你有權利更加幸福,因為你和我結婚了。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還找夏音商量。」


    我望向夏音,她裝作沒聽見,攪拌著咖哩。


    「但是我卻想不出任何點子。我也曾考慮過收養小孩,但是你裝作毫不在乎,就算我開口提議收養孩子,好像也不太對。」


    蓮將視線移到零央身上。


    「平日你來家裏玩,當天風夏的心情總是很好,老實說,我有點忌妒,但是也很感謝。謝謝你……不過,你總不能老是陪著風夏吧?你當私家偵探,好像也不太順遂。現在你還年輕,不要緊,但是你不能永遠過這種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父母總有一天會倒下,到時『舞原家』不見得會保你到最後。我知道這番忠告有點撈過界,可是,零央,你得找一份正當的工作才行。」


    零央的表情黯淡下來。零央不擅長麵對現實。


    蓮用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我,說出結論:


    「風夏,我認為我們需要『新的家人』。」


    結婚後,辭掉圖書館工作安胎的我在懷孕三十周後,被診斷出是前置胎盤,而且是完全性前置胎盤,在所有懷孕異常症狀中,屬於相當嚴重的案例。


    我自幼就身強體健,身體從沒出過問題,所以起先是以樂觀的態度來看待這件事。


    但是隨著預產期接近,我接連出血,最後因為昏倒而不得不動緊急手術時,一切已太遲了,即使剖腹生產也救不了孩子,為了避免我因為大量失血而失去性命,隻好將子宮全部切除。


    當我清醒過來時,我失去了本該出世的新家人及子宮。


    流產半年後,蓮的爸媽來找我。


    我雖然失去子宮,但是卵巢還在。熱愛八


    卦新聞的婆婆拿著從前的周刊雜誌,熱心地向我介紹代理孕母資訊。


    身為當事人的我怎麽可能完全沒查過這類資訊?她所說的內容隻有我已知的十分之一左右。即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她如此認真地為我們夫妻著想。不過……


    基於倫理上的理由,我們沒有下這個決定。我們夫妻早就已經說好了。


    姑且不論費用方麵的問題,我們終究無法消除對於借腹生子的些微排斥感。不用那麽費事,如果上天賜予我們的是這種人生,那就順從命運去享受它吧!這是我和蓮的最終結論。


    有時,蓮出門工作後,我會獨自在客廳裏茫然思考。


    我想要小孩。或許等到我們年紀大了以後,可以領養孩子。我想,我們的愛在這種形式之下應該也能夠圓滿吧!雖然我從來沒對蓮說過,但我心裏的確曾這麽模模糊糊地想過。


    蓮說我們需要新的家人。


    「可是,現在還不行啊。本來要拿來當作教育基金的錢已經拿去付房貸了,而且公司現在又不賺錢不是嗎?」


    受到不景氣影響,三個月前蓮全公司員工的年薪才剛縮減了兩成。身為經營者家族的蓮雖然沒在年末的大裁員之中遭殃,但是減薪仍是一大打擊。


    「我知道。可是,夏音給我建議,她說新的家人不是小嬰兒也無妨。」


    「什麽意思?」


    「本來我打算保密到結婚紀念日,所以一直沒說。我會執意買獨棟平房,也是出於這個理由。你等等。」


    說完,蓮就走出了玄關。五分鍾後,他抱著一個肮髒的紙箱走迴來。紙箱似乎淋過好一段時間的雨,顯得皺巴巴的,箱角也快化掉了。


    「那是什麽?」


    此時,一道叫聲傳來。


    「我本來想用這個當結婚紀念日的禮物。你以前不是說過你一直很想養嗎?」


    我望向夏音,她依然背對著我們攪拌著鍋子。


    我從小就熱愛生物,舉凡哺乳類、鳥類、爬蟲類,甚至昆蟲,隻要是會動的生物我幾乎都非常喜歡。


    夏音和哥哥棱與我相反,絕不靠近昆蟲,不過哺乳類倒還沒問題。小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央求父母讓我養狗或養貓,但是討厭生物的母親堅持不許。


    國一的新人戰,加入網球社的我突破了縣大賽,並在北信越大賽中優勝。雖說當時三年級生都已經引退,但一年級的搭檔組合在北信越大賽中得到優勝仍是相當罕見的情形,造成了不小的話題。


    地方報紙用頭版全彩報導,因為我的活躍而大為欣喜的父親為了獎勵我,便向母親說情。父親雖然是繼父,但和喜歡運動的我很合得來,平時就常勸母親:「養隻貓也沒關係啊!」


    國中一年級的秋天,父親的說情有了成果,我終於獲準飼養打從出生以來的第一隻寵物。母親說狗會亂吠不準養,所以我們一家決定養貓。父親陪我逛了十幾間寵物店,最後買了隻俄羅斯藍貓給我。


    我替那隻雙眼不同色的貓取了長年構思的名字,每天都和它睡在一起。夏音和哥哥怕它,完全不敢靠近,但我放學後總是和它黏在一起,心滿意足到了極點。


    然而,一周後,夏音因為唿吸衰竭而昏倒,緊急住院。


    原來夏音對貓過敏。那一個星期間,她一直隱瞞喘不過氣的症狀,直到後來失去意識昏倒。包含我在內的所有家人在那一瞬間之前都沒發現她的異狀。聰明的夏音頭一天就發現自己的症狀了,但她選擇隱瞞。


    結果,不等夏音出院,那隻貓便被送到親戚家寄養,三個月後死於病毒性氣管炎。


    這一連串的事件將我的感情罩上了一層紗。從那以來,我不再說想養寵物。或許是我在無意識之間鎖上了心房吧。我想,所謂的長大成人就是這些事的連續。雖然沒人說什麽,我卻接受了這個事實。


    「抱歉。」


    夏音背對著我們說道:


    「我叫他別選貓。這個要求應該不過分吧?畢竟當年我差點因此而死。」


    我冷不防地流下了眼淚。


    「喂喂喂,可別說這次換成你對狗過敏喔!」


    「豬頭……」


    我一心以為他們背著我搞外過。


    我還想著要賞他們一刀。但是——


    「對不起,蓮,夏音……我……」


    「不,冷靜一想,其實你根本不用道歉吧?」


    說著,蓮抱住我的頭。


    「夏音是故意誘導你,讓你誤會的。無聲電話也一樣,我本來想阻止她,但是不知不覺間卻被她牽著鼻子走。」


    「真沒禮貌。從絕望迴歸,才有淨化作用啊!」


    「不,你隻是拿我們尋開心而已吧?」


    「夠敏銳。」


    說完這句話,夏音似乎對我們的談話不再感興趣,拉著零央迴到自己的房間。


    「我請夏音幫我查了不少資料。聽說寵物店其實很危險,尤其是在量販店裏設櫃的店家,大多環境惡劣,所以最好直接找繁殖商買。」


    蓮擁著我的頭,靦腆地說道:


    「要選哪種狗,我也很猶豫。畢竟是我們的孩子,最好是選機靈又知性的犬種。室內犬比較好親近,我又想養小型犬,所以我覺得蝴蝶犬應該不錯。」


    那是我小時候一直吵著父母讓我養的犬種,或許也是夏音不著痕跡地誘導他的。


    「你知道嗎?母狗的骨架比較小。一來我想要女兒,二來就算一樣是小型犬,從幼犬的骨架可以推測出成犬後的大小,所以我鎖定小隻的母狗,我查詢繁殖商,從三天前就開始一家家找。畢竟是我們的孩子,不能草率決定。」


    蓮擱著的紙箱中傳來些微的叫聲。


    「我花了兩天才決定要向哪家繁殖商買狗。我沒養過寵物,而你也是第一次養狗吧?所以我有點不安,和店家商量以後,店家說他們有舉辦初期飼育體驗活動和馴犬講習會。結婚紀念日快到了,我為了一口氣把課上完,前天和昨天都住飯店。畢竟一大早就要上課,地點又太遠了。」


    蓮不是個很能早起的人。


    「今天前橋的雨下得好大。」


    此時,蓮的聲音沉了下來。我察覺了,抬起頭來。


    「你跑到那麽遠去?」


    「嗯,本來明天就要去領狗,但是在車站前吃完晚飯,迴飯店的路上下了場大雨。我沒帶傘,隻好跑進巷子裏躲雨,結果在那裏遇見了這個小家夥。」


    蓮打開紙箱。


    「它大概已經被丟在那裏好幾天了。」


    它瘦成了皮包骨,裹著髒兮兮的毛毯發著抖。


    「它不是蝴蝶犬,也沒有血統證明書。」


    「嗯。」


    「既不是小型犬,也不是母的。」


    「嗯。」


    「但是它被哀傷的雨淋得濕答答的。」


    「……嗯。」


    「而且它叫得好寂寞。」


    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很有蓮的風格,我很喜歡。


    我一麵哭泣,一麵暗想:我真的好喜歡他。


    我輕輕地抱住成為新家人的小家夥。


    從它發抖的身體,傳來了溶入廢氣的雨水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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