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幽暗中,我像是漂浮在水麵一般,空氣纏繞在身上。


    忽然,我感到唿吸困難,因此抬起了頭之後,緩慢地睜開雙眼。


    「咕嚕——」地,近在身旁的野獸傳來了撒嬌聲,我似乎是在有著鐵灰色皮毛的愛爾的背上昏厥過去了。起初,我的眼中隻映照得出一片黑暗,但周遭的全貌逐漸變得清晰。


    映入我眼簾中的景色——是被繪上了一片詭譎的幽暗,且缺乏生氣的荒廢世界,而且還籠罩著與天界相異的沉沉濃霧。


    「……這裏是……哪裏?」


    自己毫無緊張感且呆傻的聲音,毫不留痕跡地被幽暗給吞噬而去。


    「愛爾,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對於映照在眼中的詭異世界,我緊張到不禁朝著不會說話的野獸提出了詢問。愛爾稍微迴過了頭,形似獅子的鼻子抽動了一下之後,好像散發出了因為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騎坐在它背上的我,而感到困擾的氣息。


    「難道說,這裏就是艾普利爾?」


    我的自言自語一句接著一句落入黑暗之中。若不這麽做,我就會感到非常不安。


    即使無法對談,我仍慶幸還好有愛爾陪在身邊。如果是我獨自被留在這麽不祥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會因為恐懼而發狂。


    愛爾也許是受到了周遭不祥的氣氛所刺激,它像是在警戒,時不時發出細碎的低吼聲,坐立難安地扭動著身軀。而且仿佛想盡早離開這個地方似地,迴過頭好幾次,搖動著觸感有點刺硬的鬃毛。看來,因為跟身為主人的歐裏恩分離的關係,愛爾也感到很不安的樣子。


    畢竟同行的我不但無法依靠,真要說起來,反而還是個絆腳石,也難怪它會擔憂了。


    不過,看樣子愛爾是隻聰明且忠誠的野獸,所以在接收到我的指示之前,都沒有打算擅自行動。眼下還是相信野獸的直覺,盡快離開比較好,我這麽判斷後,說著「走吧」,並輕拍了愛爾的背當作是信號。愛爾流露出一副明顯鬆了口氣的樣子之後,聽從了我的命令。


    至於要往哪個方向前進,就交給似乎能夠察覺危險的愛爾來判斷,我則專心觀察著四周。應該沒有錯,這裏大概就是艾普利爾的世界。


    「歐裏恩……他趕在被銀色鐵籠困住之前,讓我降到了地麵上啊……」


    和席爾拜伊一樣,歐裏恩也被認定違背了眾神之間訂下的誓約。到底會有多麽駭人的處罰在等著他們呢?無論我再怎麽央求,歐裏恩都不願意告訴我。那難道是代表著,將會有殘酷到他不想讓我知道的懲罰在等著呢?


    體認到交付給自己的責任的重要性,我繃緊了全身。


    兩位神明犧牲了自己,賜予我力量,我希望能盡力迴應他們的期待。


    我跟愛爾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座雜樹林。雖然有像是月亮的混濁灰色物體高懸在天上,卻隻能投射出微弱得令人感到哀戚的光芒,讓我無法窺視到森林深處。


    一個個鑲嵌在夜空中的星辰,也仿佛瀕臨死亡般,隻能散發出微弱的光輝,甚至得要定睛注視,才好不容易能勉強辨認出附近的景色。


    「太安靜了……」


    空氣很沉重。不論是天空、樹木,還是大地,宛如都對蔓延在全世界的絕望以及死亡的氣息感到恐懼般,保持著沉默。沒有帶來清涼的風,隻有愛爾悄然急速前進的腳步聲響起,除此之外皆是鴉雀無聲。


    「世界……荒蕪了。」


    我不自覺地吐出了這句低喃。幾乎難以拯救的崩壞世界,四散生長的樹木枝幹細瘦且幹癟不已,從樹枝上無力地垂下的樹葉,看起來也早已幹枯。


    樹木的墳場。這樣荒唐的詞句浮現在我腦中。


    「其他地方也都荒蕪了嗎?」


    ——我真的能拯救這個世界嗎?


    我的情緒瞬間跌落到穀底,認為這是我無法承擔的龐大工程。


    ……這也許辦不到啊,歐裏恩。


    居然會是這麽灰暗的世界。不管再怎麽想,我都不認為自己有足以讓這個荒蕪的世界恢複正常的力量。


    可能是察覺到我開始感到恐慌,愛爾迴過了頭,像是要幫我提振勇氣一般,輕聲低吼。


    「……現在可不是退縮的時候啊。」


    我一再深唿吸,並替自己鼓舞打氣。若是現在就舉手投降的話,不就不明白兩位神明是為了什麽而打破誓約了嗎?我不想做出會讓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並賜給我力量的他們感到失望的事情。要放棄,也得等到真的已經毫無法子的時候。


    「不過,可以的話,還真想再多知道一些關於這個世界的資訊呢……」


    我不經意說出了真心話。說真的,我對艾普利爾的知識幾乎等於零。


    依照歐裏恩的說明,總之用這把劍斬殺幽鬼大概就行了……但最重要的使劍方法我也不懂,這應該跟殺魚不同吧。


    「而且,幽鬼是一眼就能辨認出來的東西嗎?」


    再說了,假如沒辦法弄清楚目前的所在位置,是處於艾普利爾的哪裏,也沒辦法推斷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前進。不安與謎題不斷增加,就在我幾乎再次受挫般感到頭疼時,愛爾突然表現出了警戒的態度,並壓低了身體。這是要衝刺的姿勢,我趕忙抓組愛爾的鬃毛。


    「愛爾?」


    沒有發出半聲吼叫,愛爾擺好了隨時都能衝出去的姿勢。怎麽辦,我是不是該拿好劍來應對危險?


    我緊張不已,同時看向了被綁在後方行李上的劍。


    「有誰在嗎?」


    不可能有這種事,這片土地上應該隻有幽鬼存在而已。


    話又說迴來,幽鬼到底長什麽樣子?……會是史萊姆狀嗎?


    就在因為我無法具體想像而歪頭困惑的這時候——


    我驚覺地挺直了背,視線在四方遊走。有東西在!


    佇立在左前方的幹瘦樹木的旁邊,有黑色的影子在蠢蠢欲動。


    「愛爾。」


    聽見我小聲的唿喚後,聰敏的野獸像是理解般地急速奔馳了出去。我拚命地緊緊抓著愛爾的鬃毛,避免自己被甩到地上。我在途中發現身體如果維持著坐直的姿勢,會正麵直接遭受到空氣阻力,於是我壓著上半身往前傾倒,隻稍微拾起頭以便確認周遭的狀況。


    唰——唰——地踢開幹枯野草的複數聲響,從我們後方緊追而來。


    迴頭一看,可以發現在樹木之間,有幾道黑影零零落落地從旁橫跨過來。


    緊張感加劇的同時,心髒也開始傳來了猛烈的跳動。浮現在黑暗中的金色圓型光芒,那東西如同螢火蟲一般閃爍著。那不是幽鬼,大概是野狗或狼群這類的動物。


    ——要被攻擊了。


    就在我明確感受到了危機的瞬間,那群黑影一口氣縮短了距離,來到愛爾的身旁並行。


    愛爾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當避開了尋找空隙,就想向我們飛撲上來而急速靠近的影子時,那邪惡的姿態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裏。那並不是普通的野狗。


    那是一種具有四肢,我從未見過的生物。長長的脖子所接連的是醜陋野獸的麵容,是擁有四隻腳的魔物。它的血盆大口張裂到如兔耳般垂下的耳朵旁邊,就像是在朝笑著我們。


    揚起了就像是金屬摩擦般刺耳的威嚇叫聲之後,魔物們從愛爾的身後追了上來。


    因為背著我這個多餘的包袱,愛爾處於壓倒性不利的狀態。魔物們各個都饑餓無比,絕不讓獵物……絕不讓我們逃掉的淩人氣勢深切地傳達到肌膚上。


    「該怎麽辦……!」


    ——我根本不知道會這麽危險!


    「愛爾,快逃!」


    我的手掌、額頭跟背後都流下


    了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汗水,也傳來了魔物們紊亂的唿息。我們束手無策,隻能背對著它們逃跑。要是被抓到就沒戲唱了,這跟遊戲不同,無法重來。


    而愛爾真不愧是歐裏恩的坐騎,即使處於這麽急迫的狀況下,似乎也能正確理解自己的任務。明明速度快到讓我的頭發一致在頭部的高位處呈現水平向後飄動,卻不像騎馬時一樣,幾乎不會感到顛簸。


    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它像是在大地上滑動般地奔馳著。就算是在幽暗中,它的夜視能力也很好的樣子,蹬在地上的腳步絲毫不亂。同時也似乎是要擾亂追在背後的魔物們,而不斷往左右反複跳躍著改變方向。魔物們的夜視能力大概也不差,但是卻不像愛爾一樣擁有高度智能,而被不規律的方向變換給玩弄在手掌心中。多虧了如此,愛爾跟魔物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我好幾次迴過頭,探察著追趕在後的魔物的氣息。


    「愛爾,你好棒!」


    我忍不住唿喚著愛爾。雖然已經將魔物們拋在覺得應該已經不會再追上的遠處了,但愛爾仍然沒有降下速度。


    當我們已經到了再也看不見雜木林的一片空地時,我察覺到相異於魔物們的另一股氣息。至於為什麽我能發現那股氣息,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說不定,這是歐裏恩他們給予的祝福之力發揮了作用。


    「等等。」


    聽見我製止的聲音,愛爾明顯表露出了不解的態度。看見它沒有停下腳步,微弱地晃動著鬃毛持續奔跑的模樣,我猜想,愛爾大概是認為應該要再更拉大距離才行吧。


    但是……啊,現在確實又從別的地方傳來了仿佛是野獸臨死前的叫聲。


    「愛爾,你聽見剛才的聲音了嗎?」


    愛爾震動著喉嚨發出低吼聲,那叫聲就像是在說著「才沒有多餘心力去分神注意!」一般急迫。


    「——去聲音傳來的地方吧。」


    愛爾對於這個亂來的命令表現出一臉相當不情願的模樣。但是,它知道我不肯退讓的固執之後,便死心般地轉過了身。


    不知道是不是它自暴自棄了,抑或該說是對我感到氣憤呢……不,可能是失望吧。跟剛才明顯不同,它用著有點粗暴的方式奔跑著。


    好不容易平安逃離了危險的魔物群居然還要特意迴頭,這隻會被當成是自殺行為吧,而且愛爾一直持續跑到這裏的辛勞也都會全部化為烏有。


    但是,如果我的直覺沒錯的話……


    沒錯,我曾經聽過那聲魔物不自然的臨死慘叫。


    所以,我要賭一把。


    ※  ※  ※


    「有血腥味。」


    鐵鏽般的濃濃血腥味,想必背著我奔跑的愛爾也注意到了吧。


    愛爾一直線地穿過這片令人唿吸困難的不祥幽暗。


    「等一下,愛爾,在前麵。」


    淒厲得幾乎會使樹木震動的野獸咆哮聲從前方傳來,距離很近。


    聽從我的指令的愛爾雖然沒有停下腳步,卻發出了有些埋怨的低吼聲。那肯定是想對我抱怨,「為什麽要特地做出這種掉頭迴到危險場所的事」吧。


    「啊,在那裏!」


    我要求愛爾邁步前進的方向,是比我們剛才所處的位置再更往右的地方。


    勉強在這一側土地上生根的樹木數量似乎比較多,而愛爾靈巧地通過了樹木之間,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馳。


    在昏暗中確認了仿佛巨岩聳立的黑色野獸的形影,是過了不久之後的事情。那隻野獸發出了幾乎要震動空氣的激昂吼叫聲,跟不知道是什麽的別的東西爭鬥著。愛爾減緩了奔跑的速度,無聲無息地靠近,以免被不停咆哮的巨大野獸發現。


    我凝神細看,窺視著牽製了兇暴野獸的另一個身影的動作。


    ——是人類!


    我知道那個人。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那是之前曾在森林中看過的男子,他正在與兇狠地吼叫著的野獸對戰。


    在投射出微弱亮光的濁色月亮之下,閃爍並描繪出圓弧的巨劍,那銳利的劍端現在像是訴說著揮劍之人的體力般,看起來岌岌可危。


    再這樣下去,他終究會敵不過野獸的力量,被擊倒在地吧。


    而襲擊他的巨大野獸,果真也具有在我的世界裏所不存在的詭異四肢,那長相貌似熊,粗大的手腳則是像蜘蛛一樣長。它像是要儲蓄力量般地將身體重壓在地上,一口氣跳起後展開攻擊的模樣,實在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雖然野獸的動作本身並不靈敏,但是為了打倒他而揮下的手臂,還是有著令大氣發出了低沉的聲響般,僅僅一擊就能擊碎樹木的威力。


    揮著劍躲避野獸接二連三攻擊的男子,最後還是無法迴擋下野獸的力氣,神情痛苦地踉嗆了一腳,單膝便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仔細一瞧,發現野獸似乎也有受傷,而他看起來則是疲憊不堪。周圍有數不清的野獸屍體倒在地上難道是他獨自一人將這麽大量的野獸打倒的嗎?


    「愛爾,我們去救那個人吧。」


    愛爾擺出了像是要飛撲到獵物身上的動作,背著我直接壓低了身軀。


    兇猛的野獸改變了方向,一邊吐著粗暴的唿息,一邊高高舉起了長手臂,對於這乍看之下單純的攻擊,男子的身體已經無法做出抵擋的態勢。


    「跑!」


    愛爾在我大叫的同時做出一個跳躍,氣勢十足地落下並站在野獸跟他之間。


    對於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野獸和男子都嚇了一跳,仿佛事先串通好了一般,一起停下了動作。


    男子那宛如封住了月光一樣的金色雙眸,錯愕地瞪大著。


    「快坐上來!」


    男子迴過神並倏地站起身,像是反射動作一樣采取了行動。


    當男子跳上了我的後方的瞬間,似乎理解了目前情況的野獸,也焦急地逼近上來。


    愛爾靈巧地一個閃身,繞到揮起強韌的長手臂的野獸身後。坐在我後方的男子一時無法跟上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姿勢略有不穩,差點要從愛爾的背上摔落。


    「抓好!」


    愛爾在急躁的野獸轉身之前變換方向,加速衝了出去。但是,它又突然停下了腳步,絲毫不敢大意地擺出了備戰的姿態。


    ——先前的魔物們追上來了!


    從前方的樹木空隙間出現的,是擁有混濁的金色眼眸的一群魔物,後方則是負傷的殘暴野獸。愛爾毫不猶豫地轉身,不知道為何衝向了有巨獸在等著的那個方向。


    總算追上來的魔物們,仿佛是被吸引般朝著愛爾的方向——也就是有巨獸在等待著的方向——逐漸接近。


    「原來是要讓野獸們互鬥啊!」


    察覺到這點之後,我深深感到佩服。愛爾真是厲害!


    魔物們似乎也認為,與其追著無論怎麽看都很敏捷的愛爾,不如瞄準形似熊的負傷野獸才是上策;另一方麵,對於巨獸來說,比起難以解決掉的我們,反而對湧現殺意的殘忍魔物們表現出了劇烈的反應。


    愛爾縱使背著我跟男子,絲毫不見速度減慢地快速奔馳著,並遠離了魔物們。


    醜惡爭鬥的咆哮聲在背後響起。


    愛爾靜靜地奔馳,直到再也聽不見魔物的叫聲,直到我再也看不見雜樹林為止。


    ※  ※  ※


    在抵達了遠離雜樹林的窪地深處時,愛爾才終於停下了腳步。


    待在樹葉盡數凋零的粗壯老樹旁,因為樹枝垂下的高度剛剛好,隻要坐在樹根上,應該就能避開魔物們的視線。


    我在心中盤算著把這裏當成休息場所,於是就從愛爾的背上跳下。


    「愛爾,謝謝你,辛苦


    了。」


    我慰勞般地摸了摸愛爾的頭,本來擔心它會不會還在生氣,不過愛爾眯起了圓滾滾的雙眼,讓喉嚨發出嗚叫聲後,用如獅子般的鼻頭磨蹭了我的肩膀。


    它似乎明白我是為了幫助男子才掉頭迴去,看來對我的信賴也稍微恢複了些。


    「你也快下來吧。」


    我撫摸著愛爾的耳朵,對一臉困惑的男子說道。


    他用那月色般的雙眸看著我,並依照我所說的,將腳踏上了地麵。


    「坐下吧。」


    我把綁在愛爾背上的行李取下後,在老樹的樹根上坐下,接著對呆站在原地的男子招了招手。而愛爾則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在我的身旁躺下。


    它仿佛在當我的貼身保鏢般,說實話,愛爾也有著如魔物般的兇惡麵孔,可是一旦親近了之後,卻會不可思議地覺得它很可愛。


    「坐這邊。」


    我用手在幹燥的地麵上拍了幾下,男子一臉呆愣地走了過來,以抱著劍的姿勢坐下。嗯,這個人果然也很高大,先撇開歐裏恩不談,在我見過的人類中,他的體格最是強健。隻是,他比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更加遍體鱗傷。


    「我來幫你包紮喔。」


    我認為彼此之間語言不通,所以沒有等他迴答,就將手伸向了放在手邊的包包裏。


    「——你……是誰?」


    「咦?」


    一時之間,我還以為是愛爾說話了。


    這不可能。我停下了將包包拿過來的動作,將臉轉向男子。


    ——他為什麽聽得懂我說的話?


    之前明明就無法溝通啊!


    他也感到不可思議般地眨了眨眼。


    在我因為這難以理解的情況而差點陷入混亂時,自己被歐耳恩親吻的記憶突然蘇醒過來。該不會是因為那個吻的關係,才變得有辦法溝通吧。


    他愣愣地盯著臉色一下發白、一下泛紅,舉止奇怪的我。


    「那、那個,你真的聽得懂我說的話?」


    男子難以置信般遊移著視線,但仍舊緩慢地點了點頭。


    「你是誰?」


    而他再一次用了低沉穩重的聲音,問了我相同的問題。聽起來真是舒服的嗓音,我如此做出了奇妙的讚歎。


    「那個……我們之前見過一次麵吧。」


    他還記得嗎?


    「啊——在華茲之森的時候。」


    華茲?雖然是沒聽說過的詞,不過現在先忽略吧。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並再看迴了他的雙眼。


    「你是……這個國家的最後一個人嗎?」


    當我這麽問的時候,他像是被什麽打到了一般,猛然挺直了背杆。


    從可以窺見深沉孤獨的雙眼深處燃起了渴望的光芒,帶著幾乎要將自己燃燒殆盡,被強烈饑渴不斷折磨著的光輝。我覺得這對雙眼仿佛在訴說著,他是獨自一個人從何等苦難中熬了過來。


    我說不出話來,因為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狂亂的眼神。


    「……你——」


    他用沙啞的聲音呢喃著,像是懷疑我的存在是不是幻覺,卻又想相信我的存在,而感到苦惱不堪一般,露出了帶著十分苦悶的表情。


    ——這個人,真的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啊。


    我匍匐著悄悄地湊近痛苦地皺著眉的他的身旁。


    「不要緊。」


    他像是警戒著一般繃緊了身體,我希望讓他感到安心,於是緩慢地碰觸了他緊握住劍的大手,卻讓他驚嚇地顫抖了一下,還是無法鬆懈下來。


    「我活著喔,我人就在這裏。」


    我很猶豫到底該說些什麽,他才肯相信我。這個人一路與魔物對戰,不斷累積殘酷經驗的同時,也落寞地眺望著原本是人類的幽鬼們吧。這次,就輪到我接下這份任務了。


    我壓著心跳加快的胸口,展露出笑容,雖然,表情看起來可能有些僵硬就是了。


    「我不是幻影,我跟你一樣是人類喔。」


    男子的眼眸看起來像是發出了撞擊聲一般產生了變化,仿佛幹涸的泉再次重獲滋潤,並湧現出水一般——強烈的情感宣泄而上,他的表情一變,輕聲低吟著。起先他身體細微地顫抖,但大概是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丟臉,而麵向了旁邊。


    「沒事了。你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很難受吧。」


    糟糕,總覺得就連我也都要哭出來了。從他身上傳來的悲傷,是那樣地教人感到難受。


    那就像是輕輕一碰便會陷入孤獨之中的悲痛,於是我緊緊握住了男子的手。


    那是一雙受了傷、染了血的溫暖大手。


    男子緩緩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恐懼與苦惱的表情。忽然間,透明的水珠覆蓋在月色的瞳孔上,淚水一滴接著一滴地,從褐色的臉頰旁滑落。他再一次緊咬住嘴唇,低吟出聲。


    我慌張地跪站起身,並將手伸向了他那被淚水沾濕的臉頰。


    「不要哭,求求你,別哭了。」


    看著他咬牙忍住悲傷而哭泣的模樣,讓我的胸口都覺得快要被擊垮了一般。


    男子鬆開了一直緊握著劍的手,宛如尋求依靠般緊抱住我,力道大到我幾乎無法唿吸。他的哀傷一陣陣地滲透進來,但是,這個人肯定比我所感受到的還要更加痛苦。


    「那、那個……」


    體溫高得令我懷疑是否發燒了。我成了一個緊靠在那結實胸膛上的姿勢,分明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卻還是莫名感到了一陣悸動。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快要溺水的人緊抓著,男子默默地繼續哭泣。他用臉頰磨蹭著我的頭,好幾次都像是要確認觸感般,撫摸著我的肩膀及背部……雖然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被人這麽到處觸碰,很難為情啊!


    但是要推開還在哭泣的人,這種冷酷的事情我辦不到,於是隻能手足無措地忍耐著,放任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到後來,我已經逐漸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心跳猛烈加速,還是男子的身體在顫抖了。我心亂如麻,就連意識也像是要變得紊亂不清了。


    而是愛爾解救了開始頭昏眼花的我。


    男子注意到了爪子咯哩咯哩地使勁削刮著地麵,似乎不開心地讓喉頭發出了低吼聲的愛爾之後,驚醒般地抬起頭。


    「那、那個……」


    我閉著眼,小聲地說著。我目前處於一種實在是無法抬起頭的心境。


    「啊,那個……抱歉。」


    男子迴過神後,舉止慌張地放開了我。他的體溫輕柔地遠離了我,令人感到有些寂寞。


    「咦?愛爾?」


    突然,我從身後被拉了一把,轉頭一看,隻見愛爾咬住了我的衣角,拚命地想將我拉到它的旁邊。


    「怎麽了?」


    愛爾拖著我,移到了與他保持了一段距離的地方之後,總算開口鬆開了我的衣角。


    忠誠的護衛好像看男子不順眼的樣子,帶有明顯威嚇的感覺狠瞪了他一眼,便撒嬌般地用鼻子蹭著我的膝蓋。傷腦筋,雖然很可愛,不過這也……


    「對、對了,我來幫你包紮吧。」


    而且我也想給甩開了魔物的功臣愛爾喝水。


    男子率性地用指尖拭去淚水,露出了淡淡的苦笑,但愛爾的目光還是死死地盯著他。


    「愛爾,不可以威嚇人喔。」


    我這麽指責之後,愛爾像是不滿地別過了頭。唉……


    我一邊注意著愛爾,一邊確認包包裏的內容物。歐裏恩說過,必需品都備好了,可是到底有什麽東西呢?


    「啊,太好了。」


    寶特瓶裏已經補充好了水。我打開瓶蓋,將自己的手伸到


    愛爾的麵前,慢慢地將水倒在手上。愛爾先是試探般地抬頭看了我一眼之後,便緩緩地舔著水喝。


    隻喝了幾口之後,愛爾便表現出「已經夠了」的小動作。不再多喝點水沒關係嗎?又或者,它是在跟我客氣吧。


    猶豫了一陣子之後,我還是放棄強迫愛爾繼續喝水,該將寶特瓶遞給了男子。我對一臉困惑地歪著頭的這個人笑了笑,催促著他喝水,而他有禮地道謝了之後,便接過寶特瓶。這段時間我再次檢查了行囊的內容物,除了我的包包之外,歐裏恩還打包了另一件行囊給我。這個,應該是換洗衣物吧。不知為何還有大尺寸的衣服放在裏麵,準備周到得讓我不禁感到佩服,歐裏恩是否已經預想到這個狀況了呢?


    此外還有裝著麵包的袋子、小包物品、皮製的水壺……等等,各式各樣的東西。說真的,無法理解其用途的東西占去了大半。如果問他的話,他會知道嗎?


    從這個用類似樹葉的布巾包起來的東西,傳來了類似中藥的味道。這搞不好是藥呢。


    「這是外傷用的嗎……?用這個吧。」


    我試著將這個布包和換洗衣物,以及像是毛巾的布巾遞給了男子。


    「……可以嗎?」


    他的視線落到了布包及衣服上,露出了顧慮的表情。


    「嗯,反正我也不太清楚使用方法。」


    他躊躇不決,但仍是打開了小布包,隨後便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這是苻瓏的粉末吧?」


    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這可是很難入手的貴重藥草。」


    啊,果然是藥啊。


    「總之你就用吧。」


    我不在乎地迴答了之後,他用有點不可置信,難以形容的表情看向我。


    「你……不,請問您到底是誰?」


    他突然換了表情,口吻也一改正經地詢問著。


    在迴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優先以包紮傷口為重。


    這名為苻瓏的粉末狀藥草,似乎是要浸泡過足夠的水之後再使用。由於手邊沒有適合用來調合的容器,隻好拿了眼前看起來足夠堅固的落葉來用。


    將一小撮深綠色的粉末放到葉子上,並加水混合後,就跟溶化的太白粉一樣變得黏稠,份量也增加了。也許是因為吸收了水分,藥草味濃得刺鼻,讓我不禁皺起了臉。


    據說大量抹在傷口上就能止血。男子告訴我,這藥效非常強,即使是重傷,也隻需要幾天就會痊愈。


    我製止了想婉拒的男子,將代替繃帶的布條纏繞在傷口上。


    「居然受了這麽多傷……」


    我倒抽了一口氣。他那強壯的高大身軀,就像是被繡上了粗糙刺繡的手帕,有著多道傷痕。舊傷、新傷,這個人的身心都受到了太多幾乎無法消去的傷害。我在內心了浮現這個想法,心情自然也就變得沉重了。


    「……如果這件衣服的大小能合身就好了。」


    結束了傷口的處理之後,我順便給他換了件衣服。他原本身穿的衣服已經破爛到令人看不下去,甚至還因為沾滿了血而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男子換好衣服之後,露出了一臉清爽的表情,看起來也比較冷靜了。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內心應該也覺得穿著滿是血的衣服很不舒服吧。


    在這之後,我們升起了一小簇火堆。老實說,我已經感到十分饑餓了,最後一次吃飯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呢?我並不清楚時間已經過了多久。


    我們用火烤了烤歐裏恩所準備的一種像是麵包,又薄又硬的食物後,那東西仿佛年糕般地膨脹,份量也跟著大增。


    但如果隻有這道食物的話感覺又稍嫌不足,於是我們把類似葡萄幹的食物當成了配菜。


    ……其實我不太敢吃葡萄幹跟柿餅,所以我隻配了一顆之後就隻吃著麵包,剩下的則都分給了愛爾,它好像很喜歡這個食物。


    吃完樸素的一餐之後,我們圍在火推旁,享受著這片刻的平和。


    男子坐在隔了些距離的地方麵對著我,露出了想問的事情有如山一般高的嚴肅表情,而我也是想了解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無數件必須知道的事情。


    但是,總覺得比第一次見麵時還更令人退縮。


    原因就在於他的態度變得莫名敬重。


    「那個,如果你能用像剮才那樣平常的態度的話,我會比較開心……」


    不如說,我才需要注意措詞吧。怎麽看都是他比我年長,他幾歲呢?雖然給人一種老成的氣質,一旦笑起來卻又覺得相當年輕。


    「方便請教您的大名嗎?」


    男子不改畢恭畢敬的態度,麵帶著探詢般的眼神,平靜地問道。


    「我叫響,三島響。」


    他露出一臉古怪的神色陷入了沉默。在這個世界的人聽來,肯定是個很稀奇的名字吧。


    「呃,那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名叫路伊·馬貝爾。」


    他似乎在提防著我啊,總讓人感到有些失落。


    「雖然有些冒犯,但因為聽起來是相當稀奇的名字……請問您出身自哪裏?」


    「不告訴你。」


    我故意撇開視線這麽迴答之後,他……路伊說不出話來。


    「如果你不願意對我用一般的口氣跟態度的話,我就不說話了。」


    抱歉,但要是再這麽持續拘謹的狀態下去,我精神上的壓力會很大。


    ——想和路伊打破隔閡。


    這個想法忽然在內心浮現。


    「但您可是……身分高貴的公主吧?」


    路伊逡巡地飄移著視線,並環抱住自己的單腳。


    「公主?」


    出乎意料的字詞使我大吃一驚,他到底是怎麽樣把我看成一位公主了?


    該不會是他的視力很差吧?我如此懷疑之後,便恍然大悟。


    「……難道是因為這身打扮嗎?」


    我急忙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在天界換上的這套衣服,的確是華美到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而至於為什麽至今我都沒去在意這個部分,答案則是很簡單。


    因為比起我,歐裏恩與席爾拜伊他們身穿的衣物是更加華麗,還搭配了許多裝飾品,甚至到了走路時都會發出聲音的程度。


    我再重新審視了自己的模樣,發覺在這即將滅亡的艾普利爾界之中,看上去或許真的是非常奢華。


    耳朵上掛著砂黃色的精致耳飾,還配帶著由小寶石所串成的墜鏈。


    此外,還有花紋複雜的手環,是雕成鏤空的造型,而這上頭也是鑲著寶石,就連外行人的眼光都看得出應該相當昂貴。我現在才感到坐立難安,這如果拿去賣,不曉得價值多少?


    尤其是衣服,這是使用了輕柔的上等布料,跟日本和服一樣是以腰帶固定布料的款式,穿起來很舒服,而且重量很輕,所以不會在意寬長的袖擺。


    我拿給路伊的男裝跟我的衣服並沒有太大的差異,隻在於他沒有袖擺的部分而已。


    「我看起來像是公主嗎?這個誤會可大了。」


    該不會這個世界,真的有身穿著禮服的公主、王子及貴族存在吧?


    「可是,您看上去實在不像是隨處可見的村姑……呃……」


    路伊會突然不知所措,是因為我輕輕地瞪了他一眼。誰教他的口氣依舊正經八百的呢。


    「聽好羅,我沒有任何身分。」


    「沒有……?」


    「我既不是公主,也不是村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生。」


    斬釘截鐵的否定話語,似乎讓路伊顯得有些思緒混亂。


    「您的意思是指平民嗎?但您的裝扮不是


    應該比較接近王公貴族嗎?」


    我閉著嘴,噤聲不語。在我們對視了一段時間後,路伊沒轍般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你可以跟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麽迴事嗎?」


    嗯,很好。


    我微微一笑後,道出了急忙想好的說詞。不能照實全盤托出,況且,如果告訴他,我的出身地是跨越了次元,一個叫做日本的異鄉土地,還遇見了兩位神明,進而來到了這個世界之類,應該會直接被當成腦袋有問題的人吧。


    盡管說謊令我感到有些罪惡感,但現在也別無他法,隻好視而不見了。


    我將我的故鄉塑造成一個位於極度遙遠的封閉小國,雖然因為一些內情而不方便透露國名——實際上是完全想不到恰當的假名——總之,奉了我國尊貴人士的命令,前來偵察因天地異變為契機,而開始崩毀的世界的情況。原本有隨從同行,可是不小心在半路中走散了,正獨自一人苦惱著。


    ——啊啊,這真是一個爛到不行的謊話!


    路伊的眼神中擺明露出猜忌的目光,如此充滿矛盾的一番話,要別人相信才難吧。


    「另外,在我的國家中,不在乎身分的上下關係,說是幾乎沒有階級存在也不為過。」


    「沒有身分階級?」


    路伊覺得錯愕,神情也更加懷疑了。


    「怎麽都是我在說話,也讓我聽聽你的情況吧。」


    我試著附帶了一句,因為我來這趟的目的是為了偵察世界。


    路伊還無法整頓好我所說的話,不如說,他似乎無法信服這過度杜撰的內容,也絲毫不打算隱藏他的困惑。就算如此,我仍煩人地用視線催促著,他隻好麵露不甘的表情,娓娓道來。而路伊竟然是一位騎士!


    簡單來說,這個世界就有如中世紀的外國……不,比中世紀還更要有奇幻色彩也說不定,因為不但有騎士及貴族,更實際存在了宮庭魔術師和魔法使。


    ——我、我都見過神了,區區魔法使才不會讓我感到驚訝呢!


    路伊可能是在警戒著我,所以不願多說關於他自己的訊息。我感到一絲落寞,但這是騙人的自己所種下的果。


    但另一方麵,他則是詳盡地告訴了我關於世界情況的資訊。


    在法聖六七〇一年的冬天……也就正好是三年前,宣告了黑暗的宴會即將開始。


    「起初,大家以為隻是每隔幾年必定擴散的流行病提早發生了而已。對於流行病的蔓延,各個國家都已經預料並擬定好對策了,因此沒有人把這件事情看得太嚴重。」


    路伊下意識地用手指撥開了垂落到臉頰上的發絲,眺望著彼方。


    「然而,原本隻是感到有輕微倦怠感的患者們,突然間都喪失了自我,並且開始暴動,後來就連身體也逐漸變形。在轉眼之間,這個怪病便從家人傳給了鄰居,從城鎮傳染到了另一座城鎮去。」


    「這之間大概過了多久的時間……?」


    「大概不到兩個月吧。當王族們注意到這是一件必須盡快解決的重大要事時,早就為時已晚了。我們無計可施,而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變成幽鬼,城鎮也趨向毀滅。被稱作『威者之眼』的這個國家……以葵弩嘉蕾新國為中心,『終焉』擴散了出去。」


    「其他的國家又是如何呢?」


    雖然猶豫但我還是這麽問了,接著路伊淡淡地吐出了悲愁的歎息。


    「有相當多害怕這威脅而打算逃亡他國的人,然而卻連逃去的國家也迎來了滅亡的危機。而這並非單純怪病的證據在於,即使借助了屈指可數的魔術師及魔法使們的特殊能力,仍是無法取迴和平安穩的日子。從未想過會目睹人類的曆史被畫上休止符的瞬間,我們的悲歎沒有傳達給上天,就連半點奇跡也未曾……」


    路伊的肩膀輕微地顫抖著。


    「我們失去了多采多姿的四季,天候變得狂暴洶湧。僅僅三年,就隻是這麽短暫的歲月當中,世界的時間卻整個停止了。仿佛像在作惡夢——至今,我仍不敢相信。」


    這壯烈的內容令我無言以對。福君真的隻是為了帶來憎恨跟絕望,而設下了如此無情的命運嗎?這讓我有點在意。


    這感覺並不是單憑個人的情感,就能達成的事情……


    「你的國家沒事嗎?」


    「咦……?沒事,好像隻有水災比較嚴重。」


    我沉浸在思考中,所以慢了一拍才迴答。我記得席爾拜伊確實有說過,這裏跟我的世界是相為表裏的關係,所以應該會互相影響。艾普利爾遭逢了旱災,相反地,我的世界則是水脈大亂,導致了水災來襲。


    「路伊,你有帶地圖之類的東西嗎?如果有世界地圖可以看是最好。」


    「世界地圖?」


    路伊揮去了憂愁,一臉訝異。我問了什麽奇怪的問題嗎?眼前沒有能夠確認位置的地圖的話,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一個方向前進。


    「國家的地圖當然是有,但我可沒聽說過世界的地圖這種東西。」


    他的迴答反而讓我大吃一驚。這麽說來,艾普利爾的居民並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呈現什麽樣的形狀,也不知道大陸陸地是延續到何方羅?


    說到頭來,這個世界……是個跟地球一樣呈現球狀的星球嗎?


    「難道說,你們沒有跟他國有交流往來嗎?」


    「不,我們有進行貿易,但為什麽一定要有世界的地圖呢?」


    「因為我必須遊走過各個國家。」


    我的目的是要讓世界恢複正常,進而使化成幽鬼的人們恢複原狀。


    「不過,總之先從這個國家開始。嗯,如果是國家的地圖就有嘛……那麽,有詳細記載所有市鎮村莊的地圖嗎?」


    我大概被定位成一個會問奇怪問題的女孩了。


    「所謂的詳細記載……是指到哪種程度?」


    「有標示方位,也有比例尺標記,道路的話……如果也記有大條道路等內容的比較好。另外,能夠看出一個城鎮的規模有多大的話更好,如果有住宅地圖,當然就更棒了。」


    若是在日本,這種程度的地圖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吧。但是,聽路伊所說的話,在日本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看來到了這裏似乎成了幾乎是不合乎常理的難題。


    照這樣看來,似乎也不能期待有正確的戶籍資料了。


    「抱歉,我沒見過有記載得如此詳盡資訊的地圖。」


    「但還是有地圖吧,你知道要在哪裏才能買得到地圖嗎?」


    僅管買到了地圖可能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想確定詳細內容是描寫到什麽樣的程度。


    「這到城鎮就能買得到了吧。」


    「距離這裏最近的城鎮是……?」


    「我想想……朝西南方走大約一百歐德後,應該是有一座村莊。」


    我不懂「歐德」這個單位的概念,真傷腦筋。


    「那個,走路的話要花多久時間?」


    「——必須要整整兩天,不……以女性的行走速度來說,可能需要三天吧。」


    我在腦中估算著距離,徒步需要兩天,若是騎著愛爾的話,大概一天就能抵達了吧。


    「公主……不,響。」


    我瞪了他一眼之後,路伊念出了似乎不好發音的名字。


    「打算要去村莊嗎?」


    「嗯。」


    「一個人去?」


    被他莫名具有魄力的眼神注視著,我不禁退縮了。啊,這個表情讓我感受到了跟三春叔叔相同的氛圍,說明白點……就是說教時的臭臉。


    「真的打算要去嗎?」


    「這個嘛……可以的話,我是想去啦……」


    我含糊地迴答,並想蒙混過去,但路伊卻用刀劍般銳利的眼光,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好,好嚇人。」


    「應該是恐怖才對吧。因為路上不但有魔物,更有雷姆在等著。」


    從對話的前因後果看來,雷姆應該是對幽鬼們的稱唿。


    雖然,我剛剛說的「好嚇人」,指的是路伊就是。


    「如果是想了解這個國家的話,想聽多少我都願意說。」


    「聽你這麽說我是很高興,但不親自走這一趟就沒有意義了。」


    「為什麽?」


    「畢竟百聞不如一見嘛。」


    「什麽意思?」


    這個國家沒有諺語嗎?


    「你……似乎並不明白,前往村莊的這個行為是有多麽危險。」


    當然不明白,因為我是生長在和平的日本嘛。我飄移了視線,在內心碎念著。


    「我知道了,我會盡量不接近危險場所。」


    我無法打從心底發誓,然而不這麽說,我猜路伊的眼神會一直嚴厲地直盯著我。


    「——你啊……」


    路伊痛徹心扉地發出的嗓音,嚇得我無法動彈。


    「真的是什麽都不明白。」


    路伊臉上浮現了苦澀的笑容。月色的瞳孔有著仿佛將黑暗完全吸收般的黯淡。


    「請老實迴答我,你要前往村莊嗎?」


    我思索著該不該撒謊,如果這麽做了,肯定會傷害到這個人的心,但若是說了實話,恐怕又會被製止。


    「你知道這個國家僅存的人隻剩下我,明知如此,卻還是執意要親自前去送死嗎?」


    我有種被人賞了一巴掌的感覺。是啊,現在隻剩下這個人存活在葵弩嘉蕾新國中。


    ——如果我不在了,路伊又會成了孤單一人?


    但是,我可以擅自帶路伊走嗎?歐裏恩的話語在我腦中蘇醒,普通的劍無法斬斷雷姆,縱使成功斬斷了,也會連同魂魄一起被消滅——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聽好了,雷姆會襲擊人類,一旦落敗,你也會化成雷姆。而且大部分的魔法、劍術都對雷姆不管用。」


    啊,我好像漸漸摸清楚路伊的個性了。平時心胸寬大又溫柔,可是一到了緊要關頭,就會頑固得令人頭疼,跟三春叔叔是同類型的人。相反地,我的行為舉止還算是認真,但實際上卻是大而化之且容易受到影響,也很三心二意。


    「路伊。」


    火堆傳出了一聲「啪哩」的響聲。黑暗之中,搖曳的緋紅火焰,使我們落在地麵的影子跟著扭曲。


    我將視線移到路伊反射了火焰光輝的臉龐上。他鼻梁及眼角的陰影十分清楚,散發出令人不禁著迷的凜然氣息。而他迴看著我的眼眸中,也吸收了火焰的色彩,染上了暗紅色。我心想,那果真是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無論如何,我都非得前去各個城鎮及國家不可。」


    「為什麽?」


    「我有苦衷。」


    我對於缺乏字匯的自己感到相當氣憤。這種迴答,就算不是路伊也沒辦法接受吧。


    我拚了命地苦思,在腦中搜尋著詞句,結果路伊卻浮現了自嘲的微笑。


    「我是個不值得你侰賴的人嗎?」


    「……並不是這樣。」


    「你從剛才開始都沒有透露過半句真話,但是,從你的言談中卻也沒有感受到惡意。我向你詢問緣由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嗎?」


    我真的很苦惱,但若是說出了真相,肯定反而會導致路伊不信任我。


    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


    直到愛爾輕輕打了一個小嗬欠,路伊才別開視線,並深深地歎了口氣。


    「似乎讓你感到困擾了,請忘了我提的問題吧。」


    糟糕,我一定傷害到他了。罪惡感也陣陣湧上心頭。


    「路伊,這個國家還有安全的地方嗎?」


    路伊露出了一臉詫異的表情。


    「有沒有能夠安頓下來的地方呢?」


    歐裏恩對於我在重界中拯救了路伊一事而感到欣喜,所以,不管怎麽樣,我都想保護身為這個國家最後幸存者的他。況且,除了這份使命感以外,也包含了對於在森林中,自己曾經想棄他於不顧一事的補償心理……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接受毆裏恩的感謝。


    「你不能死,所以你要盡可能到安全的地方去。」


    路伊歪曲著嘴角笑了,仿佛像是在說,根本不可能有安全的地方。


    「你要我一個人活下去,然後呢?」


    「路伊,別說這種話。」


    「那你又是如何?要我別死的你呢?你這不是打算自己躍人危險之中嗎?」


    「那是因為我有非得這麽做的理由。」


    真是的,根本是無限循環嘛,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是個字匯如此不足的人,與他人接觸後才頭一次意識到這點。


    「我不會死,所以路伊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才行。」


    路伊垂下了眼。我猶豫了一陣子後,再次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頭看他滿布悲愴的側臉。


    「別擔心。也許會花上一段時間,不過你一定能再見到其他人,國家也會一點一滴地慢慢邁向複興。」


    我輕輕伸出手,握住了路伊。


    路伊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以不安的小動作,無力地握住了我疊在他手上的指頭。


    「你——」


    那看起來好似擔憂著,隱藏了悲痛的月色雙眸捉住了我。


    「——是神嗎?」


    「什麽?」


    我一時止住了唿息。畢竟,平常可不太會有被認真地這樣問著的經驗。


    縱使感到十分無力,為了自己,也為了路伊,我即刻否認了。


    「你怎麽會覺得我是神?我不可能是神啊。」


    從主觀、客觀這兩方麵來看,我的相貌都相當平凡,就隻有衣服比較華美而已,並沒有半點像歐裏恩他們那樣神聖的氣勢。


    「但是……」


    路伊遲疑著,並將視線飄移到了我的額頭附近。


    啊……這麽說來,我都忘了。


    因為路伊那略帶著敬畏的表情而感到動搖,我戰戰兢兢地朝著自己的額頭伸出了手。


    剛好在額頭的正中央有一塊堅硬的異物,那就像是有石頭埋了進去一樣的觸感。


    對了,當席爾拜伊的吻落在額頭上時,我確實突然感到了一陣發熱。


    「……我可以問一下嗎?」


    「——什麽事?」


    「我的額頭上有什麽東西嗎?」


    整整一分鍾左右都彌漫著一股凝重的靜默。


    「你難道不知道關於你自己身上的事情嗎?」


    路伊麵露出明顯帶著懷疑的表情。


    「果然有東西嗎?……該不會讓人覺得惡心?」


    ……我相信席爾拜伊,我雖然相信他!但我畢竟還是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子啊,一想到自己的臉上有著令人忍不住想別開目光的危險物體,還是會感到不安嘛。


    「絕對沒有這迴事。」


    路伊誇張地揮揮手,著急得像在說會遭到天譴一樣。


    「那是神石吧,至少可以確定並不是魔石。」


    神石?聞言,在我的腦中就轉換成了「親戚」一詞。(※注:神石和親戚日文發音相同。)


    「那是什麽……?」


    「非常抱歉,我並不是魔法使,沒辦法再做更多解釋。不過,我曾聽說精通術式的魔法使,會在肉體上出現代表力量結晶的神石。但是……浮現在額頭上的就……」


    仔細想想,路伊的推測整


    體而言並沒有錯,這的確是因為神的祝福而浮現的石頭。


    「可是,我……我真的不是神。」


    路伊露出了不知道該不該順應著點頭的神色,他將困惑的視線投向了愛爾。


    而愛爾警戒著瞪向似乎做不出判斷的路伊,但愛爾的神情……以人類的態度來描違的話,那就像是在說著「你有什麽意見嗎?」一般,有點擺架子的感覺。


    「那麽,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路伊一臉很是緊張地詢問著。


    我煩惱著該如何躲避他的追問,結果還是想不出任何方法,隻好選擇放棄。


    「路伊,你可以從行囊中拿走你喜歡的東西,把你認為活下去所必需的物品拿走吧。」


    「我並不是想討取物品。」


    路伊口氣焦慮地否定了我的話,他宛如竭盡了全力,想用理智壓下一股湧上的激動。


    我無法告訴他真相,然而我也說不出像是為了路伊著想的謊言,因此陷入了兩難。


    「我有苦衷,這很難解釋。但我可以發誓絕對不會傷害你,就這點希望你務必相信。」


    路伊突然站起身,背對著驚訝的我,直接以不穩的腳步跨出了步伐。


    「你要去哪裏?」


    我趕緊追了上去,並抓住路伊的手臂。


    愛爾也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頭,並且在距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擺出了待機的姿勢。


    「——如此殘忍。」


    雖然路伊停下了腳步,但無論我怎麽催求,他都不願意將臉轉過來。全身使勁地緊繃著,就像是在表示強烈的拒絕。


    「你居然說出了如此殘忍的話。」


    那是一道帶有責備,又仿佛拋卻了一切的僵硬嗓音,令我無言以對。


    「你救了我兩次。第一次是在華茲之森中,那時我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了,心想——與其被雷姆吞噬靈魂,倒不如被野獸殺死還比較好。失去了是唯一的夥伴,也同是希望所在的朋友,我早已沒有了該守護的人和執著的對象。」


    我忽然聯想到,那位唯一的夥伴,是指被福君的繼承人見死不救的那個人嗎?


    「路伊。」


    「當時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瘋狂吧。要死的話我想死在血泊之中,希望能以人類的身分死去。而就在隻渴望著這點的我麵前——你出現了。」


    路伊的背微微地顫抖著,事實上他並沒有流淚,卻讓人覺得他的內心正在哭泣。


    「我當下難以置信。我把你的存在當作是場夢境,你隻不過是我扭曲的願望所產生的幻影而已。連我都忍不住取笑自己了,真虧還能作這麽美好的夢,畢竟我最渴求的,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


    這麽說來……第一次相遇的時候,路伊用不惜一死的目光看著我,那是認真得嚇人且專注的眼神,仿佛連眨眼也忘了。


    「然後你突然消失了。我強迫說服自己,這果然隻是場因瘋狂而產生的美夢。但……」


    顫抖的氣息落下,交融進了幽暗裏。


    由於稍微遠離了火堆的關係,路伊的身體輪廓稍微摻雜了黑暗,變得曖昧不清,讓人有種悲傷的餘波在搖擺晃動著的錯覺。


    「但你卻像這樣再次現身了,就在我麵臨生死關頭的時候,你十分鮮明地現身,並向我伸出了手。然後對我說,『活下去』、『別死』。」


    「那是……」


    像是要遮去我迷網的話語,路伊搖了搖頭。他單手扶著額,僵硬地轉過身麵對我。


    「你能體會嗎?無論朋友,無論家人還是所愛之人,一切全都從這雙手中零落!在沒有任何人存在的世界中,隻有自己流連徘徊的這份苦痛,你能體會嗎?」


    使勁壓抑著的低沉嗓音,即使如此也足以猛烈地擊破黑暗。


    「若是瘋了就不會感到痛苦了,若是死了就什麽都無所謂了。我好幾次都想刺穿自己的胸口,然而每次都在下手前迴過神,想著假如還有人活著的話……這份不可能的希望使我苦惱不已。分明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看不見有奇跡,我卻仍懷抱著膚淺的希望,令人幾乎感到絕望的希望,催促著我活下去!」


    路伊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他那拋開理智,情緒化的言語,一字一句動搖並壓迫著我。


    「你劃破黑暗出現的身影,看上去就比任何東西都還要來得像是奇跡,仿佛就是神明所應許的奇跡。」


    「但我並不是神……」


    「不,你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問題。不過,對我而言,你的存在就成了救贖。就算你否認這點,但在我的眼中,就宛如將奇跡具象化了,非常清晰可見。你那比射入黑暗中的一絲光芒還更加耀眼,奇跡般的身影——卻又是如此殘忍。」


    殘忍……?


    「你要我獨自一人活下去?你是想叫我再次獨自一人忍受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嗎?隻讓我見識到奇跡的外觀之後,又要將我拋下了嗎?真是如此,那又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要對我伸出手?既然不需要我——不如幹脆讓我斷氣,這樣更能使我解脫!」


    這個表情,就跟在森林中第一次碰麵時一模一樣。


    有如為了愛戀而苦惱一般,寄宿著激動的瘋狂眼神。


    「對不起,我並沒有要丟下你的打算。」


    我用雙手抓住了路伊的衣袖。


    路伊像是罪人一樣雙膝落下跪地,並遮住了自己的臉龐。


    「既然要推開我,又為何要出現在我的麵前?」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誰都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我從未接觸過如此哀愴的激情,那一聲深沉的悲歎,幾乎都要反映出兇殘。


    我用雙臂圈住了路伊垂下的頭,並緊緊抱住了他。


    ——到底該如何是好?


    「拜托了,請不要丟下我。」


    隨著宛如悲痛喊叫的懇求,路伊迴抱住茫然的我。以力道來看,與其說是被緊緊抱住,反而教人覺得更像是觸碰到了他那近乎崩潰的內心。


    我就像被地麵拉著傾倒一般,眼看路伊的身體從麵前倒下。


    「如果要丟我獨自一人的話,就請殺了我,賜給我安息吧。」


    我的背部觸碰到了堅硬的地麵。路伊像是緊抓著依靠般,抱住了不知所措的我的肩頭。僅僅一瞬間對上了我的視線,然後在耳畔輕語。


    被健壯的身軀給壓製著,讓我覺得唿吸都變得困難了。但與此同時,那寄宿著痛切情感的溫熱體溫,也滲進了我的四肢百骸裏。


    我頭一次體會到,人的體溫竟然會讓人感到如此悲傷。


    「嗯、嗯,我知道了……我不會丟下你。」


    光是要說出這句話,就費盡了我一番工夫。


    這時絕對不可以拒絕他。我仰望看著懸掛在夜空中的黯淡月亮,如此確信著。


    若是再次變迴孤獨一人,路伊很可能就會失去自己到底是為何而活的理由了吧。


    將佇立在黑暗邊緣的人一把推下,這種事情我辦不到。


    ——就跟他待在一起吧。


    「我會待在路伊的身邊。」


    「——」


    路伊像是要壓誇我一般,用雙手圈住了我的腰。也許是受到他強烈悲歎的影響,我發覺自己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


    這雙絲毫不打算放開我的強健手臂,以寬大修長的手,順著肩膀及背部的線條描繪著,那是一種隱含著熱情的溫柔觸感。


    他在近乎錯亂的意識中拚了命地不斷確認此時此刻是否為現實,而他不肯放手的原因,則是害怕在那一瞬間,我就會不見蹤影。


    「路伊,已經不要緊了,你不用感到不


    安。」


    就算他早已變得癲狂也不奇怪。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中孤獨一人,隻有自己殘存著的這件事,是多麽令人感到恐懼與絕望啊。無論怎麽忍耐再忍耐,都不會有所迴報的孤寂日子,路伊都咬緊牙關撐了過去,身心俱創地活下來了。


    「——你真的願意陪伴在我身邊?」


    「嗯。」


    路伊的眼中仍有著深深的不信任感,可以窺見如冰一般冷冽的孤獨。


    那與我時而會感受到的寂寞或思念,可是不同程度,也是不同類型的心情。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聽見了他人的笑聲時,有時反而會感到孤獨。那是明明四周就充斥著繽紛的色彩,卻不禁認為隻有自己的存在是個異端般難受的瞬間。


    不管周遭有再多的人,一旦感覺自己是一個人時,那就是真正的孤獨。


    ——但是……


    即使隻是一句話,也許隻要一出聲,或許就會有人願意迴過頭來……仍存有這樣渺小的希望。就算心意不通,就算可能導致無法消解寂寞也沒關係。舉例來說,就算不是親朋好友,在問路的時候,陌生人也會願意替自己解答吧,而短暫的對話,就在此時成立了。


    但是,路伊甚至就連這點也無從索求,因為狀況打從本源開始就不同了。


    沒有任何人在。就算想問路也得不到迴答,就算打招唿,也不會有迴過頭來的笑容,嘈雜聲、腳步聲、笑聲,什麽都——沒有。


    光是想像,就教人覺得背脊一陣發涼。究竟還有誰會唿喚他的名字呢?還有誰會擔心他的安危,等待他的歸來呢?


    無論行走到何處,傳進耳中的都隻有自己的腳步聲,早上、中午及夜晚,都是如此。


    對於身為騎士的他而雷,我應當是弱小又不可靠的存在。然而,他的精神已經被逼迫到了極限,疲憊得幾乎無法不像這樣尋求救贖。


    假如不是這麽無能為力的我,而是感覺很強大的歐裏恩,一定更能解除路伊的負擔,替他的心靈帶來解脫吧。想到這點,我就感到悲傷不已。


    「……不對。」


    ——……不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


    忽然,竄入內心深處的自己的聲音,讓我感到愕然。這與自己無力與否.並沒有關係。


    隻不過,我們就是相遇了。


    對路伊而言,這場邂逅有可能成為左右他命運的轉捩點吧。不隻會影響價值觀,我覺得這在他的眼中看起來,會是一件從根本改寫精神層麵的驚人事件。


    因為,我能唿喚路伊的名,他也可以確認到我的存在。


    ——也就是說,我的出現帶給了路伊非比尋常的影響……?


    從未感受過的恐懼感一口氣膨脹了起來,有時候隻是一個小小的契機,命運就有可能改變。那麽,經曆了如此明確的相遇之後,我跟路伊的未來將會變得如何?


    如果我站在路伊的立場,隻要眼前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存在,肯定就十分感激了。


    而路伊所表達的也就正是這點。


    宛如神明,看起來就像是奇跡的具象化。這所指的意思,我終於懂了。


    「對不起。」


    我吐露出了嚴肅的嗓音。至今壓根就沒想過要去思考的自己,令我感到一絲害怕。這個世界中,有太多無法用「不懂」二字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我小心翼翼地輕撫著路伊的淺色發絲,大概是因為剛才沾染了野獸的黏稠血液,頭發上有許多地方都打結了,那種結塊的觸感,更是揪緊了我的心。


    好好仔細梳洗過後,應該是會非常柔順又美麗吧。


    「路伊。」


    明天找個地方洗頭吧,然後再用梳子梳整一番。


    不過,在我這麽提案之前,路伊仿佛獻上祈禱般輕聲低喃:


    「不將全部都告訴我也沒關係,就算不相信我也不要緊,我隻求有你待在身邊——」


    本來,他應該不是個會做出這般懇求的人才對。


    我很清楚,求人「不要拋下我」,是件多麽難熬且悲慘的事情。雙親不願對上視線的身影,模糊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我急忙開口,不願讓路伊繼續說下去。


    「你願意陪著我嗎?雖然跟我在一起會很危險,因為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願望。可是,那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我不確定自己一個人能否辦得到,所以,你肯幫忙的話,我真的會很開心。」


    路伊抬起了視線,他的雙手依舊環著我的腰部,並直接翻過了身。這次換他仰躺在堅硬的地麵上,並讓我坐在他鍛鏈得結實的腹部上。


    接著,他將自己的手指交握住我的雙手,並稍微朝他的方向拉去。


    「我會獻上我的劍,賭上我的命來守護你。隻要——你是如此想望的話。」


    雖然就此時此刻而言還這麽想是太輕率了,但這宛如騎士宣誓般的話語,還是讓我感到心頭一熱。不如說,這並非虛構,路伊確實是一位真正的騎士呢。


    像是要貫穿心髒一般,能夠窺見堅強的意誌以及孤獨的月色雙眸,那無與倫比的美麗令我屏息。


    「那個……可是,你別做出因為保護我而死的這種事情喔。」


    「我將不惜生命。」


    就是因為知道他是認真說出這番話,所以反而困擾啊。


    「聽好羅,如果有餘力而跑來保護我是沒關係,但千萬不能為了保護我而舍命。」


    路伊閉上了嘴,露出受傷的表情。所謂的騎士,任務就是挺身保護偉大的人吧。警告負責這項職務的人不準守護我,聽起來或許就像是否定了他的存在,於是我趕緊補充道:


    「我隻是不想看見你受傷。」


    「那麽,這是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嗎?」


    路伊氣憤地說著,並別開了視線。


    「然後就要我獨自一人活下去嗎?別開玩笑了。這是要我成為一個對你見死不救,恬不知恥地活下去的卑鄙男人嗎?你是認真的要我成為一個比畜生還不如的人嗎?」


    盡管覺得比喻太極端了,但這是關係到他的自尊,也是最不想聽見的話吧。


    我緊握住了和路伊交握的手指。


    「我不是這個意思。該怎麽說呢,我是希望路伊可以像守護我一樣,也保護自己。我們誰都不能犧牲,當陷入險境時,就要兩個人一起快速逃跑。」


    路伊一臉始料未及的表情看向我。


    「……快速逃跑?」


    「沒錯,不是有一句話叫『走為上策』嘛。」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如果想跟我一起的話,就必須遵守幾件事情,你能發誓嗎?」


    「要遵守什麽事?」


    路伊頓時間提高了警覺,他似乎料想到了接下來的發展。


    「首先,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禁止自我犧牲。」


    我俯視著想反駁的路伊,故意這麽說:


    「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是沒辦法保護他人的喔。」


    這也是從三春叔叔那邊聽來的現學現賣。正確來說,應該是「不珍惜自己的人,沒資格說別人!」。當我提醒他煙抽太多的時候,就會反過來被指責吃了太多巧克力……不過這好像有哪裏不太一樣就是。


    這句話大概是對路伊起了作用,他緊抿住了嘴。就算露出這種表情也不行!


    「第二點,禁止使用敬語!」


    至於理由,就是因為我會感到渾身不自在,畢竟分明是我的年紀比較小。


    「第三點,你要指導我使劍。」


    路伊啞口無言,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一臉就像是「再怎麽說這也太魯莽了」這般,盡全力否定的表情


    ……這個反應未免也太失禮了吧。


    「我有必須要學會用劍的理由。」


    真該先學過劍道的啊……不過,就連作夢也沒料想到居然會碰上這種狀況,所以也無可奈何就是。


    「你能遵守這三點嗎?那個……向你的劍、性命,以及神明起誓。」


    路伊的表情變得凝重,感覺還帶了點埋怨。不過,他的視線似乎馬上就要別開,所以我為了阻止,並輕輕晃了晃手指。


    想敷衍了事可是很不成熟的表現喔。


    「——我答應您發誓……呃,我發誓。」


    雖然聽起來是不情不願的答複,不過算了。


    就在我微微一笑時,我的長衣下擺忽然被扯了扯,隻見被排擠在外的愛爾,用一副鬧著別扭的模樣看著我。


    「啊,對不起。」


    這時,我才赫然發現自己還坐在路伊的身上。


    我急忙從路伊結實的腹部下來之後,愛爾隨即欣喜地磨蹭著我。


    但卻對坐起上半身的路伊發出了威嚇聲,這表露無遺的競爭心態,是我的錯覺嗎……?


    「愛爾,沒事喔。」


    也許愛爾出乎意料地怕生。


    為了讓似乎感到寂寞的愛爾安心下來,我細心地撫摸著它的鐵灰色長毛。


    愛爾似乎是很舒服地從喉頭發出了聲音,但緊瞪著路伊的圓滾雙眼,卻還是明顯散發著帶有敵意的光芒。思……該說是可愛,還是頑固呢……


    「路伊,我們迴去火堆旁吧。」


    我一邊安撫著不知為何心情不好的愛爾,一邊對路伊招手。他麵有難色地瞥了愛爾一眼後,就順從地照著我的話做。


    察覺了即將熄滅的火堆,我們趕緊添了些枯枝,接著我再一次注視了路伊的臉龐。就全都告訴他吧,既然要與他一起行動,我就想得到他的信賴。


    下定決心之後,我張口道:


    「或許你無法相信我接下來所說的話——」


    ※  ※  ※


    我向路伊詳細說明了自己是名為「日本」的異世界國家的居民,還有被召喚來這個艾普利爾世界的理由、與席爾拜伊及歐裏恩的會麵,以及跟福君的對話內容等等,一直到現在為止的事情原委。


    除了一點……我說不出自己曾將路伊的性命放到天秤上衡量這件事。


    或許全盤托出的話,心情也會比較輕鬆,可是,我不希望當時自己稍微躊躇了該不該救路伊的事實被他知道,這種自私的想法就連我自己都感到討厭。


    但總有一天,我會好好告訴他。


    起初,路伊麵露難以形容的詭異表情,但在提到了福君的部分時他表情一變,待說到席爾拜伊他們的事情時,更是顯得驚愕無比。


    到最後,他露出了一臉目瞪口呆的神情。


    若要說他在事情快講完時,幾乎已經是失神狀態也不為過。


    但就算如此,應該也很難說我是在說謊,並全麵否定這些內容。


    其中一個理由,首先就是眼前愛爾的存在。雖然我不太清楚,不過跟存在於這個世界中的一般野獸相比,愛爾果然有什麽特殊之處吧。


    而另一個理由,則是浮現在我額頭上的石頭。路伊說那是神石,盡管還不確定蘊含著何種力量,但確實是十分珍貴的東西這點不容置喙。


    等路伊在腦中整理好剛才的內容之前,我隻能靜默地等待著。


    相信或是不相信,一切都交由路伊來判斷。


    「響。」


    「唔嗯?」


    當我因為疲勞的關係而開始昏昏欲睡時,總算迴神的路伊,有所顧忌地出聲向我搭話。


    「我在想啊……」


    「什麽?」


    我把橫躺在地上的愛爾的腹部當成枕頭倚靠,但如果一直維持放鬆的姿勢,有可能話說到一半就睡著了。為了保持意識清醒,我坐起了身,不小心打了個小嗬欠。


    「啊,抱歉。明天再說好了,你累了吧。」


    「沒關係,現在說吧。」


    「你……我在想……簡單來說,你完全就是受害者,不是嗎?」


    「受害者?」


    因為太擔心他會不會不肯相信我而感到不安,還稍微緊繃了身體,結果路伊顧慮著丟出來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


    ——是這樣嗎?……總覺得不太對。


    至少在森林中,猶豫著要不要對路伊出聲時的我並非受害者。


    我猛然產生了一股想將這件實情告訴路伊的衝動,就連自己犯下的過錯都無法好好承擔的我,真是個軟弱的人類。這讓我的心情跌到了穀底。


    「……不是這樣的,路伊。」


    「你都不會怨恨嗎?」


    「怨恨什麽?」


    「怨恨神明所產生的奇人。不,應該說,怨恨導致這場大災難的國民。」


    我歪了頭。要怨恨這個國家的人們?


    「為什麽?國民並沒有對我做了什麽啊……?」


    「響。」


    「福君、神明們,以及國民,也都不是想要引發爭戰,隻是有些什麽讓他們漸漸分歧了而已。當然,用殘酷的手段破壞了國家的福君不可原諒,但聽了歐裏恩他們說的話之後,我覺得不能就此斷言他絕對是個壞人,所以就更不知道該如何憎恨、怨懟他了……」


    該怨恨誰、怨懟何事,我無法明確地畫出一道界線來。


    那是所謂的「惡其意,不惡其人」來著嗎?


    不過,我認為會雙手染上罪孽的就是人類,若是沒有人類,也不會有罪孽的產生。這麽說,果然還是該怨懟人類嗎?然而,這樣就能忽視至今為止的一切原委嗎?各種疑問以及困惑混雜在一起,讓現在的我無法找出正確答案。


    「總之,現在比起思考要怪罪於誰,拯救國民才是先決事項。」


    歐裏恩他們也說過,不然連我的國家也會麵臨嚴重的事態。


    路伊不知道為什麽用著仿佛看見奇人異物般的眼神看向我。


    「……我說錯了嗎?還是我太單純了?」


    我害羞又慌張地這麽問了之後,路伊發出爽朗的笑聲。那是既直率又好看的笑容……


    「……路伊。」


    「啊,抱歉。」


    路伊嘴上雖然道著歉,卻很明顯地就還在笑。這讓我不禁生起了悶氣。


    「我並不是在嘲笑你,隻是覺得你真是一位內心純潔的孩子。」


    居然說我是孩子!


    路伊的話令我大受打擊,那聽起來那就像是在安撫小孩子的情緒一樣。一般來說,是不會對我這樣年紀的女性說出「純潔的孩子」這種話吧。


    路伊稍微別過身,一直笑了很久。我雖然很高興見到他變得有精神了,雖然是很高興沒錯,但是……!


    「——抱歉。」


    突然間,路伊用低沉的嗓音這麽說著。我思考著這句道歉的含義,並瞄了他一眼,發現在路伊的臉上已經失去了笑容。


    「像你這樣的人,不能被牽連進我們醜惡的紛爭之中,這才是比任何事情都還要深重的罪過。」


    「我並不是被牽連,而是依自己的意誌來到這裏。」


    「……這片土地上充滿了令人不禁別開視線的醜惡事物,但既然已經基於與眾神們的契約前進,這恐怕將是無可避免的光景——但我一定會守護你。直到終有一天,你平安迴到了所愛之人等待的國度為止,我都會獻上決不改變的赤膽忠心。當作是一介騎士的證明,注入代替了水的義理之血,手持代替了風的光輝之劍,燃燒代替了火的忠勇火炬,獻上代替了大地的不滅精神。直至我身迴歸塵土之日,絕不違背這份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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