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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路谘商室 wahoo!智囊團1


    標題:「女兒吵著要買樂器」


    網路代號/小千媽


    我有個高二的女兒。


    希望有人能給我一些意見。


    女兒參加管樂社,吵著要買新的樂器。


    她想買長笛,我問多少錢,居然要二十萬圓左右!


    我理解她熱心參與社團活動,但她搬出「我隻剩下讓樂器升級一條路」這種話,實在說服不了人。我總覺得,她隻是想用衝的逃避撞牆期。


    我該買給她嗎?


    還是該勸她忍耐?


    p. s.


    二十萬圓對我們家來說是一大筆錢。


    我自暴自棄地想過,乾脆彩色影印二十萬圓鈔票,浮水印換成武田鐵矢2,拿給女兒去買長笛,當成學習社會經驗算了。我這樣跟女兒商量,她哭著說:「印假鈔是犯罪,會上頭條新聞的!」


    看著迴答蜂擁而至的電腦畫麵,我渾身虛脫。


    星期六早上九點到傍晚五點的社團活動結束,我待在即將染上暮色的校舍電腦室。由於社團活動前還有晨練,我簡直是精疲力盡。


    「啊,不難想像。」坐在椅子上撐著臉頰,喀嚓喀嚓地按壓滑鼠的,是昨天深夜發現家母投稿的上條春太。放在鍵盤上的左手拇指和小指長著法國號繭,看起來很痛。


    窗影拉得長長的室內,籠罩著有些倦怠的時間,聽到的聲音非常細微。滑鼠的按壓聲,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我站在春太背後,上身前彎,苦澀地看著網友的各種迴答:「你們母女一起進軍搞笑圈應該不錯」、「請先一起做個深唿吸,冷靜下來」。


    「我懂你的心情。」春太從椅子上站起,背著附背帶的法國號盒繼續道:「不過你長笛才吹不到兩年,換樂器太快了吧?」


    關機的電腦畫麵瞬間綻放光彩,伴隨「噗吱」一聲,被吸入黑海般的螢幕。春太的話聽起來像在責備:「你吹得太爛,卻怪樂器不夠好?」管樂社眾人也異口同聲地說:「小千要努力的是別的地方吧?換長笛太浪費了。」當務之急,一是練習、二是練習、三、四仍是練習,最後依然隻有練習。跨越練習的門檻,等待我的是更辛苦的練習。


    「繼瘋狂練習後,是瘋狂特訓嗎?」


    我癟著嘴嘀咕。讓我埋怨一下吧,就算是我,人生路上多少也會激起一些漣漪。


    「唔,退讓一百步,如果你高中畢業後會繼續吹,就另當別論。」


    「我會繼續吹。」


    我重新背好長笛盒,追上準備關門窗的春太。


    來到走廊,他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可是……」


    「可是什麽?」


    「愈是初學者,或者說愈是凡夫俗子,往往愈想要高級貨。」


    「我本來就是凡夫俗子!」


    我本來就是凡夫俗子子子子子子……!丟臉的吶喊聲化為迴音,響徹傍晚的校舍。春太厭煩地摀住耳朵,步下樓梯。


    「現在這隻長笛不好嗎?音色很亮,聽起來十分明朗,我滿喜歡的。」


    我連忙跟著下樓,衝得太快,差點跌倒。「也、也不是不好,隻是……」


    我肩上的長笛,是請奶奶買給我的高中入學禮,是入門基本款。管樂社裏,自備樂器的社員約隻占一半,我算是相當幸運,所以一直很珍惜。然而,或許是夏季大賽的高峰期間吹得太兇,右手無名指的fis鍵彈簧和笛頭軟木塞都磨損了,我決定送修。相信長笛肯定會煥然一新,讓我更愛不釋手。


    不料,上周與藤咲高中管樂社的聯合練習,卻改變我的想法。


    藤咲高中管樂社曆史悠久,自創社以來,曾十一次打入東海五縣僅有三校入圍的普門館大賽,規模與南高截然不同。聯合練習開始前,我好奇藤咲二年級女生的長笛,要春太拿全新的樂器專用超細纖維清潔布當誘餌,請對方讓我試吹一下。要和女生進行交涉時,春太總是超乎期待地活躍。


    理所當然,起初不太習慣,斷音有些模糊,在出借長笛的女生提心吊膽守望下,我調整唿吸,試著愈往高音,愈減少吹氣的量。如今迴想,這或許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剛加入社團時,我的耳朵甚至分辨不出雙簧管和低音管的差異,程度低到不行,如今可不一樣。吹過她的長笛,我不禁覺得自己的長笛聲音有所「不足」。隻是,不曉得這是我進步的證明,或者純粹是「外國的月亮比較圓」的心態。


    我到底為什麽煩惱不已?就讓我來說個清楚吧。我極度渴望讓自己的長笛水準更上層樓,在這種狀態下,我為時已晚——不,恰巧親身體驗到不同的樂器,吹出來的聲音居然差這麽多。甚至湧現一股奇妙的錯覺,認為樂器能提升演奏者的實力。雖然吹雙簧管的成島告誡我「少天真了,從五萬圓升級到二十萬圓的長笛,也不會有戲劇性的轉變」——


    從此以後,市內便流傳著有個可憐的女高中生,逛遍樂器行試吹根本買不起的長笛。


    一想起就忍不住歎氣。將電腦室的鑰匙歸還職員室,我們像雙人步哨般垂頭喪氣地走向樓梯口。正值製服換季的過渡期,我穿著西裝外套,底下仍是短袖上衣。比較涼爽舒適,也可享受到外套的觸感。


    見春太沒前往停車場,我疑惑地問:


    「咦,你今天不是騎自行車來的?」


    「嗯。煞車線斷裂,我搭公車。」


    「哦……」


    「你也搭公車吧?」


    「呃,是啦……」


    除了長笛以外,自行車也使用過度,隻得送去修理。平常我騎得太粗魯才會壞掉,總覺得就算沒撞到人,哪天也可能撞上野貓。提到野貓,我想起完全無關的事。還沒上小學時,我瞞著母親拿牛奶喂流浪貓。一天,那隻小貓一路跟著我迴家,不管抱迴原地多少次,都會跟來家裏。


    啊~啊。


    都怪我年紀小不懂事亂喂,那隻小貓……


    我搖搖頭,仰望天空。南高近海,夕陽西下後,天色遲遲不轉暗,容易讓人賴在校園不迴家。漫長一天累積的疲累,彷佛逐漸融入朦朧的黃昏餘暉中。


    管樂社成員早就拋下我們迴家。走出大門,經過第一個斑馬線時,春太側身問:「公車站不是在這邊嗎?」


    「我想去個地方,拜。」


    我揮揮手道別,穿過岔路,鑽進小巷,爬上一段平緩的坡道,背後傳來腳步聲。我一停步,對方跟著停下。我假裝在找東西,提心吊膽地迴頭一看,竟是春太。


    「我也一起去。」


    「咦?」


    「你要去的地方。」春太揚起一邊眉毛,「你要和誰碰麵,還是有什麽約定嗎?」


    「沒有。」


    「那我陪你。很晚了,我送你迴家。」


    我不停眨眼,迴望春太。「我從來不害怕走夜路。」


    「可是你剛剛嚇到了吧?」


    一語戳到痛處,我嘴巴噘得像章魚,不想吭聲。


    「別鬧別扭。」春太從製服口袋掏出手機,舉高給我看。「其實,網路代號『小千媽』傳簡訊邀我吃晚飯。」


    春太明明是高中生,卻在外獨居,過著自炊的生活,晚上偶爾會來我家蹭飯。現在似乎是跳過我,直接獲得邀請。


    「看來你不知道,今天的晚餐是薑燒豬肉,搭配卡通《漫畫日本民間故事》3裏出現的那種盛得高高的白飯。」


    「哦……」


    「擔心寶貝女兒一個人走夜路,是天經地義的父母心啊。」


    媽,謝謝你。我在內心道謝,然後問:「那你有什麽目的?」


    「經過努力不懈地談判,我以明天的便當和一公升自製優格為報酬,接下保鑣的任務。」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寄生穗村家的青梅竹馬。所以,他才會喊住本來要和成島她們一起迴家的我,匆匆把我拉去電腦教室嗎?


    我快步前進,發出「噓、噓」聲,揮手驅趕。


    「起碼周末該迴你家吧。」


    「我才不要,會卷入姊姊她們的酒宴。」


    春太立即反駁,死纏爛打地追上來。


    三個年紀與春太相差甚遠的姊姊,對他的人格形成有著複雜的影響,也是導致他對女性絕望的原因。目前大姊在東京都內獨居,二姊和三姊住在家裏,據說每個月的酒錢超過十萬圓。附帶一提,春太父母的工作常需出差,難得在家。


    「出社會的姊姊們替你出房租和生活費,偶爾迴去幫忙倒個酒也不會少塊肉吧?」


    「問題是……她們在常去的居酒屋認識山邊教練,會邀她來開什麽『居家品紅酒女子會』。」


    容我先介紹一下山邊教練。她是草壁老師恩師的孫女,曾被譽為天才鋼琴少女,如今卻以口風琴手的身分出現在我們麵前,是個相當奇特的人。


    我不由得想像起今晚的酒宴。雖然不太清楚詳情,但絕不會是優雅的品酒會,搞不好會一路喝到早上。


    「你就那麽排斥嗎?」


    「我聽到山邊教練興奮地說『今晚上條家將化為戰場』,而且姊姊她們喝到一半會脫到剩內衣褲。啊,受不了,女人的裸體真惡心!」


    春太完全沒發現,他的最後一句害我渾身發毛。


    腳下的路變成下坡,為了一口氣拉開距離,我愈走愈快。不料,春太突然抓住我的胳臂,一把將我扳過身。「欸,等等……」麵對難得強勢的春太,我一陣慌亂。突然間,前方巷道竄出一輛沒開燈的自行車,看到我們也不煞車,疾馳離去。


    春太鬆開手。我臭著臉,放慢腳步。


    走到一半,春太的肚子叫了起來,我從書包挖出奶油麵包遞給他:「拿去。」他打開袋子,掰一半還我。


    「不要,社團結束後我就刷牙了。」


    「那我先收著。」像是料到會有什麽發展,春太的側臉咧嘴一笑,把剩下的奶油麵包塞進法國號盒的雜物袋。


    我要去的樂器行位在商店街邊緣。自從附近的大型購物商城開張後,商店街許多行號紛紛歇業。那是一棟改建老車庫而成的大樓,玻璃帷幕的二樓展示著各種吉他。店名以片假名寫著「倉澤樂器行」。


    地點冷僻、外觀寒酸,店門又在二樓,對生客來說,進入門檻有點高。


    「吉他專門店?你什麽社的啊?」


    「三樓也有賣長笛和薩克斯風啦!有人告訴我,這家中古樂器的品項很豐富,是行家才知道的好地方,我三不五時就會來瞧瞧。」


    是喔?春太佩服地望著三層高的車庫大樓。春太是上高中才搬迴來,約莫沒能掌握街上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居住的靜岡縣聚集許多大型樂器廠商,作為當地產業,自然有不少販賣中古管樂器的商店。光是市內,大大小小加起來就有八家。


    原來你還沒死心啊?我感受到春太教人刺痛的眼神。


    「終於……得避開絕對會遇到熟人的店啦?」


    「討厭,不要講出來!」


    我羞得雙手摀住臉。不管大夥說什麽,我都想試吹長笛到滿意為止嘛,讓我試一下會怎樣?


    春太身體一晃,朝地麵大歎一口氣。「最後,流落到這裏嗎?」


    「每家店員都露出慈愛的眼神,暗示『下次和爸媽一起來吧』,教人難堪得不得了……」


    「怎麽不早點開口跟爸媽討?」


    我放開摀住臉的雙手,瞪大眼反駁:「我討啦,結局就是你看到的『wahoo!智囊團』騷動。」


    「看來是不可能買給你。」


    「我這麽想要,四處尋尋覓覓,你不覺得差不多該讓活得如此認真努力的女高中生,遇上一把中古出清的好長笛了嗎?」


    「出清品?依穗村家的財政狀況,即使是瑕疵品或長期庫存品,恐怕還是買不起。除非是遭到詛咒的樂器,否則沒辦法吧。」


    「詛咒……」春太居然說到這種地步,我整個人傻住。


    「來曆可疑的樂器傳說,古今中外到處都有。不過,僅限於弦樂器。」


    最後一句引起我的興趣:「弦樂器?為什麽?」


    「你沒在電影或動畫中看過嗎?咒術師會拿弓當下咒的道具。這是狩獵文化的遺緒,而弓是弦樂器的起源。就是這個由來。」


    哦,搞什麽,原來是這樣啊。


    「你要失望了,長笛沒有弦。」


    春太露出打心底受不了的表情:「我是在比喻,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遲鈍地發現是在虧我,頓時意氣消沉:「我是真的很煩惱好嗎?」


    「為這種事煩惱,隻是浪費時間。」


    「那是什麽話!」我終於動怒。「算了,我自己的事,隻有我清楚。」


    「你曉得『傍目八目』這個成語嗎?」


    「咦,沒聽過。」


    「是來自圍棋的成語。意思是旁觀者清,旁人比對奕的當事人更冷靜,可看出八步以後的棋路。」


    「所以呢?我是吹管樂,又不是下棋。」


    「心理學的實驗也證明,一個人對自我的認識,遠遠比不上別人的觀察。」


    春太裝模作樣地說,智力不足以繼續反駁的我,隻能氣唿唿地踩他的腳。


    「聽著,這家店的老板隨和又健談,我去逛過好幾次,他總是熱情地歡迎我。要是你沒禮貌,我饒不了你。」


    「樂器行本來就應該歡迎客人逛。」


    「這裏不一樣!」


    我率先衝上狹窄的樓梯,站在燈光流瀉的玻璃門前。不好,都怪春太,害我緊張起來。我在掌心寫三次「草壁」吞下去4。


    可是漢字筆畫太多,還沒寫完,春太已追上來推開玻璃門。電子音門鈴響起,樂器行獨特的漆味刺激鼻腔。


    天花板角落的小型喇叭,播放著小號吹奏的抒情爵士樂。


    「店裏放音樂會妨礙試奏耶。」


    春太確定店內無人後挑剔地說,我真想要他滾出去。才不告訴他店裏設有隔音試奏室。


    話說迴來……


    我環顧四周。咦,年約五十、穿西裝係黑圍裙的店長,不是通常都會在嗎?店內散發出這個時段特有的空虛氛圍。裏麵的樓梯通往三樓,慎重起見,我上去一探究竟,應該守著展示中古樂器樓層的店長太太也不在。明明是營業時間,怎麽會唱空城計?


    我沮喪地迴到二樓,春太無奈地歎口氣:


    「或許今天隻有一個人看店,湊巧去上廁所。」


    「我剛瞄過一眼,廁所是暗的。」


    「那麽,使出絕招吧。念出山邊教練教我們的咒語就行。」


    「什麽咒語?」


    山邊教練經營一家專賣口風琴的「山邊鍵盤堂」。春太把手圍在嘴邊,以響徹店內的聲量大喊:


    「不好意思,我們是jasrac5的人。店內播放的音樂是市麵上賣的cd,對不對?」


    我一頭霧水,但據說自營業的人聽到這番話,都會驚慌失措地衝出來,是真的嗎?沒想到是真的。樓上傳來「磅」一聲,鐵門粗魯地打開,伴隨著彷佛慌張喊著「不得了啦」的腳步聲。


    「喂喂喂喂,店裏放的cd是我們自己錄音的!」


    非常適合留長發和小胡子的店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下來。一看到穿製服的我們,他無力地趴倒在櫃台上,虛脫地說:「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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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支撐一家樂器行,應該租下五層的大樓,一樓賣電吉他、電貝斯、效果器、音箱;二樓賣合成器、混音器;三樓賣鼓、打擊樂器,及音樂相關雜誌;四樓賣銅管和木管樂器;五樓賣中古樂器,這樣的配置最好。啊,這完全是理想狀況,我們沒辦法實現。」


    為了掩飾剛才的窘態,店長口沫橫飛地拚命遮掩,似乎忘記我預約試奏。他的臉色頗糟,大歎好幾次氣,彷佛要把體內的氣吐光,教人不禁擔心發生什麽事?


    「老板不是會熱情地歡迎你嗎?」


    旁邊的春太低聲咕噥,我用手肘撞他。重新將長笛盒抱到胸前,我抬眼瞅著老板:「那個……」


    「啊,對了,穗村同學有預約吧?」


    老板忽然想起般露出笑容。


    這家樂器行是由一對夫婦經營。太太以前是長笛和短笛的職業演奏家,在自家開設私人教室,每星期教授兩堂課。店長領我們上樓。三樓一半的空間是出租用和中古管樂器的賣場。


    往裏走是修理室,店長打開鐵門。


    「老婆忙著準備發表會,拋下店麵不顧,這幾天隻有我留守。」


    黴臭撲鼻而來,害我倒彈三尺。雖然待在學校的音樂準備室已有點習慣,但彌漫修理室的氣味更勝一籌。室內擺滿像貝殼一樣打開的樂器盒、變成綠色的小號、拆開的長號,幾乎沒地方落腳。


    「業務範圍挺大的……」春太注意到管樂器上附的鐵絲和紙標,「是附近國中的嗎?」


    「個人委托也滿多的。客人把鮮少使用的樂器送來調整,但保養狀況都很差。」


    使用過程中不可避免會泛黑,不過從發黴的情況,便看得出物主的性格和對樂器的不重視。我切身感受到形同遭到丟棄的管樂器的怨恨,或者說,猶如怨念的腐臭。


    老板發出「嘿咻」一聲,挪開樂器。「抱歉剛才那麽慌張。門鈴有點故障,在樓上沒聽見。今天你要試奏的長笛,再一下就能調整好。」


    難不成是擺在這裏的東西?我忍不住擔心。


    「賣場有椅子,你們能不能先在那邊坐坐?」


    奇妙的是,修理室的味道聞了一陣,漸漸沒什麽感覺。用隔板分開的一區放著工作桌,店長坐上折疊椅,繼續作業。看到快組合完成的長笛散發高雅的銀光,我鬆一口氣。


    「啊,呃,我可以幫忙。」


    「不能麻煩客人做這種事。」


    也對。老板以鑷子夾起氈片,為按鈕進行最後的調整。那謹慎的工作態度,讓我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壓力,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成為好顧客。


    「小千的可疑舉動,看著真有趣。」春太走近,在我耳邊細語。


    「你很吵耶。」


    「那是初次脫手的中古品嗎?」


    「嗯。因為有刮痕,得調降價格,但這點刮痕根本不算什麽。」


    最後,我和春太一起留下參觀老板的處理過程。雖然擔心會造成妨礙,但老板似乎頗樂在其中,逐一為我們介紹零件。我們聽得愈專注,他說得愈起勁,我漸漸被他的直率吸引。


    「我女兒上小學五年級時,暑假的自由研究選的是拆解長笛。」


    「確實是個好主題。」春太探頭盯著長笛。


    「我們禁止她玩電動遊戲,沒想到她明明是女孩,竟迷上做模型,甚至玩起長笛。真的不能小看模型,不僅能訓練孩子變得手巧,也會發現按部就班的重要性。」


    「小千做過模型嗎?」


    「才沒有呢。」我搖搖手。


    「一般女孩果然不會想玩模型。」店長轉向我,壓得折疊椅嘎吱作響。「對了,我有個問題。你有自己的長笛,也十分珍惜,為什麽想換?」


    突然問我購買動機,我頓時不知所措。「什、什麽為、為什麽?」


    「我看過不少購買多支長笛的客人,但你不一樣。或許我能提供一些建議。」


    「這這這這、這個理由挺複雜的……」


    要我解釋,可能會講到天荒地老,春太幫忙濃縮成一句:


    「她要參加合奏。睽違四年,南高要再次出賽。」


    老板瞪大眼,恍然大悟般狀似拍手,然後指向我,以手勢詢問:你要參賽?我用力點頭迴應。


    全日本管樂合奏比賽,會在每年一月舉行預賽。在去年之前,我們都沒報名,今年在山邊教練的鼓勵下決定參賽。演奏時間五分鍾,以三人到八人為限,南高報名兩組:新社長馬倫率領的木管五重奏,及一年級生後藤率領的長號四重奏。在打擊樂較有利的合奏比賽中,兩組的編製可說都屬於激戰區。


    附帶一提,木管五重奏的編製為長笛、單簧管、雙簧管、法國號,低音管則由馬倫的上低音薩克斯風取代。當然,包含春太在內,參賽成員的技術都足以擔綱獨奏,隻有我領的是凡人認證標章。凡人還好,甚至有人形容我是開發中國家。哼,沒想到南高管樂社內居然分成先進國家和開發中國家。盡管我有自知之明,但難道沒更像樣一點的說法嗎?


    負責雙簧管的成島,還吐出教人啞口無言的話:


    「為什麽呢?穗村無法立刻拿出成果,但有時又會突然如有神助。啊,真是奇妙。」


    依我的情況,技術必須經過一番熟成。說得像發酵食品,卻是事實,沒辦法。應該也是有這種例子的。全國煩惱著無法突破瓶頸的國高中生,一定會大大讚同。


    因此,我需要一個能在有限時間內進步的契機,不管是什麽都好。倘若樂器能促使演奏者更上一層樓,我想投入這條路。


    老板垂下眉毛,思索該怎麽對我說。


    「距離比賽隻剩不到四個月吧?」


    「啊,對。」


    「用熟悉的長笛練習就好啦。」


    太直接了。「我有啊。」我急忙從書包取出世界壘球聯盟理事宇津木妙子寫的名著《努力必有迴報》。


    「從書名可清楚看出你前進的方向。」


    「老板你懂!」


    交談過程中,老板仍沒停下手,不到五分鍾後,他便說「完成,讓你久等了」,將剛組好的長笛遞給我。


    我恭敬地接下,小心翼翼地拿好,立刻向春太炫耀:


    「這是限量款,幾乎全新,隻要六萬圓多一點。」


    「跟你原本的不是沒什麽差?」


    「才~不~一~樣~!首先,這是限量款,讓人覺得能做出超~越~極~限~的演奏!」


    「噯、噯,」老板居中調解,「要不要直接在這裏試吹,別去試奏室了?」


    我們移動到中古樂器賣場,老板關掉店內的音樂,我隨即進行調音。


    輕吹幾次長音後,我試吹起暗記的分部譜,霍爾斯特(gustav theodore holst)的第一號組曲的一部分。草壁老師推薦這首曲子,給高中才學管樂的學生。我擺好指頭,總之先吹氣,沒想到發出紮實的低音do。大致吹完,將長笛輕輕移開下唇,忍不住瞪大眼:


    「果然不一樣!就是這款,這就是我在尋找的!假如是這款長笛,一定能打破眼前的障礙!」


    春太和店長在稍遠處竊竊私語。


    (聽到她那些貧乏的詞匯,老板有什麽看法?)


    (我來猜猜,她是你們社團的開心果吧?)


    (當然。跟表麵裝傻、心機畢露的女生天差地遠。她是比起炫耀,更會選擇自爆的溝通高手。)


    春太大步走近,搭上我的肩:


    「欸,高音很悠揚,不過你平常用的長笛,低音的輪廓更清楚。」


    這番評語與我的感想完全相反,我頓時退縮。原來吹的人和聽的人感受差這麽多?「外、外行人就是這樣,傷腦筋。」


    「外行人代表的小千,你的話太好笑。反正你也買不起吧?」春太的口吻像在教訓賴在玩具店前不走的小學生。「你現在用的長笛就夠好了,請老板幫忙保養一下吧。」


    「這樣比較好。」老板也走上前。「國高中生用的管樂器,隻要音準正確就行,而且喜歡自己的樂器、珍惜使用,才會進步。」


    「不要,不要!我絕對不接受那種抽象的建議。」


    「撞牆期嚴重到這種地步,真有看頭……」


    春太喃喃自語。老板雙手交抱,點點頭:


    「那麽,給你一點具體的建議吧。依我觀察,你習慣用力按住音孔。大概是你平常用的長笛反射板移位,右手的鍵又全鬆了,才會養成這種習慣。隻要調整一下,就會改善許多。」


    「她本來是體育社團的,很難注意到這類纖細的變化。」春太解釋。


    「本來是體育社團的嗎?」老板一臉意外。


    「她國中時是女排社強校的自由球員。」


    「原來如此,這樣我就懂了。」


    「好不容易擺脫沒日沒夜練到中暑昏倒的生活,又投入管樂社,簡直像困在瘋狂的地下迷宮裏。」


    你們未免太口無遮攔,尤其是春太!既然如此,我絕不空手而歸,於是小心翼翼抱著長笛,走到中古賣場。


    「小千,你在幹麽?」


    「我氣到了,搞不好能挖出別的寶。」


    「你還不死心啊。」


    「不要管我!」


    凡事從不全力以赴、總是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觀的春太,才不可能懂我走投無路的心情。隻要得到喜歡的樂器,一定能吹得更好。原本不會吹的曲子,也一定能成功駕馭。


    老板快步走來,從放特價品的玻璃櫃取出一支老舊的長笛。以為他要給我看,沒想到他迅速撕下標價,匆匆拿進裏麵的器材室。


    「呃,不好意思,那是……?」我靠上去問。


    「這有點……」


    「純銀的?」


    我第一次見到實物。春太也越過我的肩膀窺望。


    「哇,全新的要五十萬圓以上吧?」


    再近前一看,我大吃一驚。散發銀光的頭部管和主管布滿美麗的花紋,像萬花筒的世界般規則,似乎是藤蔓的圖案。好、好可愛……


    老板感覺不太想給我看,一臉不情願地迴答:


    「德國製的。雖然不是大廠,不過富有研究精神,風評頗佳。這款音色不錯,而且充滿玩心。國內應該隻進兩支。」


    「隻有兩支?」我倏地抬起頭。


    「稀罕不一定好。」


    「老板是推薦,還是不推薦?」春太問。


    老板避不作答:「德國產品重視合理性,多半是閉鍵、曲列式和e鍵的組合……」


    「這樣啊。我看過有雕刻的小號,但沒這麽華麗。」春太似乎察覺什麽,觀察著主管的花紋,立刻敬而遠之,接著望向我。


    我看得十分入神。


    「欸,春太,你覺得世上有一見鍾情這種事嗎?」


    「小千,你品味真糟!」


    「我覺得有耶。有有有,絕對有。」


    「沒辦法啦。憑穗村家的經濟狀況,根本買不起。」


    我一把推開反對的春太,夢遊般走近老板:


    「可以讓我試吹嗎?拜托,吹長音就好。」


    唔……老板目光落在純銀長笛上,停頓一拍,陷入沉思。那不像是生意人的眼神,而是由衷喜歡接觸樂器的人。


    「雖然需要比剛剛那支吹得重一些,不過熟悉後,音色相當不錯。這一款可吹出穩重的聲音。」


    老板遞給我,「喏,你吹吹看吧。」


    我從書包取出瓶裝水喝幾口,充分滋潤乾涸的喉嚨黏膜後,將長笛抵在下唇。不出所料,一開始吹不太出聲音。我想起與藤咲高中聯合練習的經驗,調整唿吸,再次挑戰。好不容易吹出的音色非常冶豔,尾骨湧來難以言喻的情感。啊,這就是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瞬間!


    「哈……唿……剛才……厚重的高牆……轉眼……消失了……」


    店長和春太在一旁悄聲交頭接耳。


    (這樣的女孩,希望每家都擺一個呢。家電量販店有沒有賣?)


    (性能令人感動。)


    我興奮得雙頰發燙,甚至聽不見兩人的對話,兀自問店長:


    「這支多少錢?」


    「抱歉、抱歉,這把不能標價。」


    「騙人,我剛才瞄到你撕掉特價標簽。」


    「那是……呃……」老板的目光左右遊移,顯得十分狼狽。「那麽,你能嚴肅聽我說嗎?」


    「好。」


    「不會笑我?」


    「不會。」


    然而,老板仍猶豫著要不要說,最後認命般開口:


    「其實,這是一支受到詛咒的長笛。」


    3


    哇哈哈哈哈!春太笑得東倒西歪。不久後,笑聲變成連聽都沒聽過的怪聲:「哈……噫……嘩……嘿……噗咕噗咕……」


    「該說是不出所料還是怎樣,也隻能笑了。」老板手指插進發際,語帶自嘲。


    「呃……」我蹙眉擺出正經八百的表情。「老板提到詛咒,難不成有人死掉?」


    「不不不,沒那麽恐怖。隻是,情況古怪又奇特,不曉得你們會不會相信。這樣你們還是要聽嗎?」


    老板的說明簡要如下:


    第一任主人是日本的業餘音樂家。她留下意義深遠的一句「這支長笛有不可思議的魅力」,毅然賣出。


    ↓


    第二任主人是音樂大學的學生。她得到這支長笛後,與從小認識的姊妹淘發生一場幾乎絕交的大爭吵,覺得很不吉利,連忙脫手。


    ↓


    第三任主人是平凡的主婦。獲得這支長笛,不僅是每次練習,連演奏會上台都莫名腹瀉,十分苦惱。隻能包紙尿布或放棄長笛,她選擇後者。


    ↓


    第四任主人是高三男生。得到這把長笛後,腳的小趾踹到家具的次數增加,最後搞到骨折。壓力累積過大,沒考上音大而重考,於是賣掉長笛。


    ↓


    第五任主人是私立國中的二年級女生。吹這支長笛時被拍下的照片中,她雙眼翻白,整張臉像隻吉娃娃,自信全失,還遭單戀的對象嘲笑,因此放棄長笛。


    ↓


    第六任主人是五十多歲的男子。擁有這支長笛後,每晚夢見寶貝獨生女帶來潦倒的樂團成員說想結婚;每天早上丟垃圾都晚一步,沒趕上時間。他請教認識的算命師,對方指出原因在於最近新買的樂器,隻好依依不舍地賣掉。


    「有夠小家子氣的詛咒!」


    春太捧腹大笑,沉浸在小趾踹到家具的恐懼中的我赫然迴神。


    「小千,還是不要吧。如果你變成這支長笛的主人,可能會受到詛咒,隻要吹到三的倍數mi和ra,就會變成白癡。」


    我擰住春太的耳朵,恐嚇他再繼續亂吵,就沒晚飯吃。


    「唉……」老板重重歎氣,「坦白講,曆代主人全是這家店的顧客,實在教人沮喪。不過,與其說是詛咒,更接近不合理的現象或運氣不佳。我價格降得很低,希望有人來破除這支長笛的黴運……」


    「老板……」


    「什麽?」


    「請務必將這個重責大任交給我。」


    老板從圍裙口袋掏出揉成一團的標簽攤開。看到超過十萬圓的金額,我的喉嚨咕嚕一響。我抱著一絲希望,用手機傳簡訊給母親,馬上收到迴覆:「武田鐵矢和河村隆一6浮水印的鈔票可以嗎?/小千媽」


    春太不理會兀自慌亂的我,出聲:「別再說了吧。」見他歪著頭,露骨地皺起鼻子,老板苦笑:


    「你的男朋友似乎壓根不信。」


    「我姓上條,才不是她的男朋友。」春太一臉嚴肅地訂正。「即使退讓一百步,真的有受詛咒的樂器,通常也會是弦樂器。要是連長笛都會受詛咒,不就會有受詛咒的響板、受詛咒的鈴鼓,甚至是受詛咒的哨子,包山包海了嗎?」


    「原來你是在懷疑這一點。」老板佩服地點點頭。「畢竟從神話時代,弓弦就是廣為人知的詛咒道具。啊,對了,你們是高中生,所以是在講述日本史的《日本書紀》裏學到的吧。是第一卷的天照大禦神那邊嗎?」


    老板一頓,突然變了個人般開朗地說:


    「哈哈哈,別看我這樣,以前我在補習班打過工。我同時打很多工,是在補習班認識老婆的。喏,墜入愛河的人,不是都會比喻成遭愛神的箭射中心房嗎?那也是源自一種咒術,射出箭的就是弓弦。」


    為何會用箭射中愛心的圖案?總算解開我長年以來的疑惑。瞄過「櫥櫃裏發現印刷機玩具/小千媽」的簡訊,我收起手機問:


    「隻有弦樂器才會受詛咒嗎?」


    「意外地,全世界都有受詛咒的樂器傳說,但依我所知,全是弦樂器。最有名的,是直到一五五九年都真實存在的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小提琴。還有電影以此為題材,應該不少人知道。每個演奏者都陷入不幸的小提琴傳說,傳遍歐洲大陸。」


    我第一次聽聞。「你說真實存在,那麽……」


    「沒人能斷定。傳說本身有各種版本,或許是將有關小提琴的不幸故事匯集而成。實際上,好幾個名人剛好都牽涉其中,真相猶如羅生門。」


    春太從剛才就毫無興趣地泛淚忍住哈欠,老板望向他,眼神別有深意。


    「對了,上條同學。」


    「什麽?」


    「說點能刺激你好奇心的事吧,這支長笛也有弦。」


    春太眨眨眼,「咦,怎麽可能?」


    「仔細瞧瞧上麵雕刻的線條。」


    我注視手上的純銀長笛,春太湊過來。頭部管和主管刻著花紋,但凝目細看,每一條粗線都由四條極細的線構成。


    「這些線條嗎?換個觀點,也可說是模仿低音提琴的弦……」春太露出無法釋然的表情。


    「確實,小提琴類是四弦。」老板補充。


    「老板指的是這個嗎?」


    「可惜,差得遠。」


    「咦?」


    「這不是兩、三下就能參透的。除非成為長笛的主人,否則看不出玄機。原本在德國當地就有奇妙的傳聞。」


    春太納悶地迴望老板。接著,他拿起我手中的長笛,仔細觀察純銀的笛身。「所以,老板知道答案?」


    「知道。曆代主人都異口同聲這麽說,我本來半信半疑,但經老婆提示,我總算發現。」


    「到底是什麽?」


    春太一問,老板扶著下巴,作勢沉思。


    「給個提示,裏頭似乎有機關。」


    「似乎?」


    「說得這麽模糊,其實是我還沒有確切的證據。畢竟這家公司富有玩心,也不是官方宣傳的規格。」


    「那第一任主人評論的『不可思議的魅力』是……」


    「約莫就是指這個機關。我隻看過一次的弦,並不危險,也不是什麽嚇人的裝置。」


    究竟是怎樣的弦?我專注聆聽兩人交談,製服口袋忽然傳來震動。調成靜音的手機收到簡訊:「印刷機玩具壤了,真可惜。/小千媽」。這位母親究竟要玩到什麽時候?我忍不住氣惱。


    我仰望天花板,然後閉上眼,維持相同的姿勢,等待決心慢慢凝聚。


    「我決定了。」


    「咦!」春太迴頭。


    「我要當這支長笛的主人。」


    「欸,咦?」


    「我要拿零用錢,及壓歲錢的存款,分期付款買下。」


    春太和老板麵麵相覷。很快地,春太拍拍胸膛,示意「交給我」,將純銀長笛遞給店長,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前後搖晃:


    「哈囉?小千,你還正常嗎?聽到我們剛才的談話沒?」


    「嗯,我都聽到了。可是,樂器是無辜的。」


    春太怔住,轉頭看老板。老板歎一口氣:


    「如果是以你父母的名義,也不是不能分期付款……這麽一來,就是你每個月還錢給父母。」


    「那、那也沒關係。」


    「真的沒辦法說服你放棄呢。」


    老板雙手交抱,沉默片刻,瞥窗戶一眼。窗外一片漆黑。那眼神像是在評估,側臉也像在後悔不小心說太多。我忽然想起夏季大賽時,遇到一個態度很差,卻能不著痕跡為人設想的大人。


    「零用錢和存款,最好更珍惜著使用。」


    「可是……」


    「我明白你想說什麽。我也認為錢應該用在屬於自己的世界,有些事必須自己付出金錢才能獲得。畢竟情感豐富的青少年時期,一輩子隻有一次。」


    「既然如此……」


    「但這超出你能負擔的限度。雖然我覺得,現在的你應該能夠說服父母。」


    這次換我沉默。製服口袋第四次震動,是母親傳來的簡訊。時機巧到彷佛猜中此刻的狀況,我有些激動,忍不住期待。「媽懷著斷腸之痛向單身外派的小千爸商量!騙你的、騙你的~明明沒那個意思,你就別勉強啦~/小千媽」


    我「啪」一聲闔上手機,以布滿血絲的雙眼向老板傾訴:


    「現在的我還有比長笛更重要的東西嗎?」


    「有啊,很多。」


    「咦?」


    「當我敗給你的熱忱吧。若不介意是短期,就借給你。要請你辦個租借手續,但這支長笛來曆特別,所以免費借你。不過,期限是平常的一半,兩周如何?可以比較純銀長笛豐富的音色,和初學者用的平衡性良好易吹的長笛音色,我覺得是不錯的機會。」


    「真的嗎!」我頓時滿麵欣喜。居然可以免費吹到飽!身體擅自反應,蹦蹦跳跳起來。「好開心,太開心了!」


    「喂,小千……」傳來柔聲的勸阻,是春太。老板微微聳肩,虛脫般吐出歎息:「這也算是一種促銷活動。」


    「居然免費出租……真的不要緊嗎?」春太問。


    「其實,我有點感興趣。」


    「感興趣?」


    「嗯。不隻是音樂,任何一個領域都一樣,愈是職業高手,愈容易在專精的領域犯錯。她還在半路上,看著這樣的年輕人,讓我頗期待。」


    「恕我反駁,我覺得老板是過度評價了。」


    「技術全部足以獨挑大梁的合奏比賽成員中有她,我認為是有意義的。」


    「老板是說烤肉定律嗎?不是吃肉接著吃蔬菜,而是享受烤肉的五人定義。直接說結論就是,烤肉需要一個像笨機器人一樣的傻大個。」


    說到這種地步,我幾乎要懷疑春太是以朋友的身分在告誡、責備輕易就想依賴樂器的我。


    老板放聲大笑,「究竟結果會如何?我想去看看明年一月的預賽了。」


    春太啞口無言地望向我,間隔幾拍才開口:「真是的,你就會像這樣拉攏人,我都沒半個同伴。」


    他單手搔亂頭發,轉向老板:「呃,可以迴到剛剛的詛咒話題嗎?」


    「發生在長笛主人身上的神秘——古怪的不幸事件嗎?」


    「對。對於這類詛咒的傳說,我一向抱持疑問。」


    「什麽疑問?」


    「這次的案例也一樣,老板怎會曉得那些主人的遭遇?每一任主人都那麽大嘴巴嗎?」


    「原來如此。《中古貨營業法》規定,收購中古樂器時,必須向物主本人進行確認。我會盡可能閑聊,打聽背景資訊,當成維修的參考。出售的理由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不同的使用方法和習慣,會影響長笛的狀態。」


    「所以,老板是直接聽本人說的?」


    「當然。」老板點點頭。「我不會告訴高中生捕風捉影的不負責任傳聞。」


    春太彎起食指抵住鼻頭,挑釁地望著老板。


    「像老板這樣的人,對天真的小千說什麽『詛咒』,不算不負責任嗎?」


    「問題就在這裏。」


    「咦?」


    「詛咒、倒楣這種說法很不確實,沒有科學根據,我的看法和你一樣。然而,我卻用了這些字眼。是什麽讓我這麽做?我強烈感覺到,詛咒的真相隱藏在其中。」


    「詛咒的真相?」


    春太露出意外的表情。


    「對。追根究柢,這支長笛的詛咒究竟是什麽?我認為應該有可用邏輯解釋,或是我忽略的細節。抱歉講得這麽複雜。」


    「不會……」


    「要是擔心,我不會強迫她租下。」


    春太望向我,我學捕手拍打手套表示:詛咒?放馬過來!


    老板露齒一笑:


    「稍微訂正上條同學剛剛的話,時間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同伴。不過,既然有毒舌但腦袋異常靈光的他陪在身邊,應該不會有事。」


    接著,老板向我招手,打開三樓賣場的大櫃子抽屜,取出硬盒,放入濕度調節劑和防止銀器變色的紙。老板建議可用稀釋五倍的消毒酒精進行保養,並為我備注在樂譜背麵。


    望向店裏的時鍾,將近晚上八點。我接過純銀長笛,再三道謝。


    「這是我的名片,有什麽問題就聯絡我。」


    「借走要賣的商品,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春太按住我的腦袋,要我道歉。這迴就忍耐一下吧。


    「哈哈哈,別在意。我一直想賣給對詛咒一笑置之,認為那隻是迷信的人。唔,就像工作資曆和人生經驗豐富的女性。最好是會說『或許可以治便秘,借我吧』的類型。」


    要是有這樣的女生,我還真想見見……「那我們差不多該走了。」我瞄身旁一眼,發現春太仰望上方,手掌抵著下巴。


    「我似乎認識這種人……」


    「咦,騙人!你有這種朋友嗎?」


    「詛咒這點小事,對方會拿來當下酒菜。」


    「下酒菜?太可靠了,以毒攻毒!」


    注意到話題轉往奇怪的方向,我揪住春太的製服一扯:快迴家吧!


    4


    〈詛咒長笛主人的履曆——最新版〉


    第七任臨時主人,是高二的管樂社女生,穗村千夏。得到長笛後約十多天,旋即遭逢下列不幸:


    1早上睡過頭,拿洗麵乳刷牙,痛苦欲絕。


    2嘴巴同一個地方破了三個洞,痛到快昏倒。


    3忘記帶便當的筷子,拆開老師給的衛生筷時,被袋子裏附的牙簽刺到手。


    4上體育課時,遭籃球迎麵擊中,送往保健室。


    5發生4的慘劇後,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覺得自己的生命線看起來有點短,深陷不安,廣發簡訊昭告親友。←最新狀況。


    「跟平常的小千沒兩樣啊。」


    春太在保健室目瞪口呆地說,我依然穿著體育服,想慢慢從床上爬起。一隻手製止我,是和春太一起來的成島。她的胳臂十分纖細,力氣卻大得讓人意外。


    「今天社團活動你最好休息。」


    成島亮出手表,已是放學後的時間。體育課是午休結束的第五節,所以我不小心——或者說渾然不覺,在保健室睡掉第六節課。床邊的書包和折好的製服,是剛才同學替我拿來的。


    我四周隔著簾子的床上憋住一個大哈欠,彎起食指拭去眼角滲出的淚水。


    「最近穗村是不是累積太多疲勞?」


    看著成島徵詢春太的意見,我心想:啊,這就是所謂的「傍目八目」。要是她直接問我,我一定會立刻迴答:我沒事!


    「有風聲說,她上課都在打瞌睡。大概是得到純銀長笛的隔天開始吧。」春太應道。你跟風互通消息喔?


    「那支租來的德國長笛?」


    「對。據說受到詛咒,你聽了哈哈大笑的那支長笛。」


    「不能怪我忍不住……」


    成島烏溜溜的瞳眸覷我一眼,表情帶著抱歉。


    「依小千的個性,她八成迴家後會吹到很晚。可以吹到純銀長笛的機會,也隻有現在了。」


    「在家練習到很晚?會吵到鄰居吧?」


    我拉起被單遮住一半臉,插進兩人的對話:「在我媽的車裏吹」車子可當成簡易隔音室。


    成島轉向我:「真的嗎?」


    「真的。注意到時,我每天都吹到淩晨兩點多……」


    「我的天啊。」


    這時,有人敲保健室的拉門,我和成島一僵。有人進來,在隔簾外活動的影子靜靜唿喚:「裏麵是穗村同學嗎?」聽到那令人怦然心動的嗓音,我應一聲「是」,撐起上半身,並藏起禁止帶來學校的手機。


    拉開隔簾走進來的,是管樂社的顧問草壁老師。格紋襯衫配領帶,還有黑框眼鏡都極適合他。沒想到居然能在社團活動前見到老師,我開心得坐不住。


    草壁老師輪流看著春太和成島,「裏麵傳來話聲,我以為是誰,原來是上條同學和成島同學。」


    「老師怎麽會來?」成島問。


    「我在職員室聽級任導師提起,過來看看。」草壁老師的視線移向在床上縮得小小的我。「你還好嗎?」


    「呃,那個……呃……」


    雀躍的心情頓時萎靡。管樂社每天都在校舍留到很晚,搞不好身為顧問的老師,在職員室被追究責任了。


    成島輕扯草壁老師的袖子,附耳低語。老師瞪大雙眼,歎一口氣:「原來是這樣。」成島到底是怎麽說的?我做好挨罵的心理準備。


    我和成島對望。她吃吃一笑,用力往我的背一拍,離開保健室。


    草壁老師在床邊的折疊椅坐下,一手掩住臉,全身微微搖晃,彷佛在克製從丹田湧起的咯咯笑意。


    「我沒生氣。實在很有你的作風,簡直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


    我的耳朵發燙,「對、對不起。」


    草壁老師抬起頭,「跟老師約定,以後不會在家裏練習。」


    「咦?」


    「拜托。之前我提過,社團活動或許很重要,但畢業後的前途更重要。希望你多看看各種領域的書,好好用功。」


    一陣沉默。


    保健室的空調馬達聲在遠處作響。


    「好的」


    聽著老師的話,我覺得有些寂寞。他大可和其他老師一樣嚴令「不準在家練習」,卻說「拜托」。我似乎窺見曾背負成為國際指揮大師期望的老師,尚未完全遭教職滲透的陰暗麵。


    雖然想樂觀地相信,但有時我會強烈感到不安,草壁老師似乎就要離開學校。盡管是可笑的預感,不過最近我益發投入練習,隻是想挽留老師。


    「我對那支長笛很好奇。」


    草壁老師的話聲靜靜傳來,我不由得應道:「長笛?」


    「嗯。有花紋的長笛相當罕見,真琴參加倫敦的樂團時看過一次。」


    真琴是山邊教練的名字,山邊真琴。


    「那麽罕見嗎?」


    「我來解說一下吧。你今天也帶來學校了嗎?」


    「啊,對。因為是借來的,鎖在音樂準備室的置物櫃。」我探出上身,從書包底層掏出小鑰匙。


    這麽一提……我瞥向從草壁老師進保健室後,就一語不發的春太。不出所料,他緊張萬分。就算是平常的社團活動,他那不願引起老師猜疑,卻又挖空心思設法黏住老師的模樣,簡直是我的惡夢。


    春太突然一動,一把搶過鑰匙。


    「我也非常好奇,能不能一起聽?我去拿長笛。」


    由於成島離開,春太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繼續賴在保健室的藉口。拉門猛力關上,春太奔馳而去。


    不願讓老師和我獨處,以春太難以置信的速度,衝向校舍四樓的音樂準備室,再迴到一樓的保健室。隻見他腋下夾著長笛硬盒,氣喘如牛。


    「謝、謝謝。不、不必這麽趕也沒關係啊……」草壁老師狼狽接下,取出拆解後的純銀長笛。銀光閃閃的頭部管和主管上,形狀相同的花紋規則並排。


    「那像不像蔓藤花紋?」


    「會嗎?」草壁老師調整鏡框,神情嚴肅地觀察。


    我和春太也用力伸長脖子,大飽難得的眼福。


    「你們臉靠太近了。」


    啊,對不起。我們恢複原本的姿勢,草壁老師解釋:


    「除了音色,純銀長笛還有其他的特性。雖然是一種感覺,但純銀和鋼琴琴鍵難得使用的象牙一樣,會產生適度的磨擦。許多職業長笛演奏家都喜歡那種磨擦感,有些銅管演奏者也會特地將嘴唇接觸的部分鍍銀。」


    這樣啊。我點點頭,對仍有許多未知事物的世界微微湧出好奇心。


    「還有一點。純銀的光反射率高,看起來亮白生輝。然而,若是疏忽保養,會與空氣中的硫磺成分結合,逐漸泛黑,變成暗灰色。」


    春太理解得很快:「換句話說,平常不會在純銀的樂器上雕刻嗎?」


    「沒錯。即使如此,還是要雕刻,表示有設計以外的目的。」


    草壁老師望向我。我迴溯記憶,盡量詳細轉述倉澤樂器行老板告訴我的事。


    「原來如此,受詛咒的長笛啊……」


    「老師不會笑嗎?」


    聽完我說的詭異內容,草壁老師甚至沒流露一絲困惑。


    「相不相信暫且不論,我很感興趣。比方,老板提到的『詛咒的真相』。依你的敘述,老板似乎不是迷信的人。」


    這麽說來,倉澤樂器行的老板提過,他可能漏掉一些可用邏輯解釋的事。草壁老師接著道:


    「何況,這支長笛的詛咒,究竟是什麽?」


    「咦……不是有隱藏的弦,會讓每一個主人都變得不幸嗎?」


    「你看到那隱藏的弦了嗎?」


    「看到了。」


    春太露出「我怎麽沒聽說」的表情,於是我舉起純銀的長笛主管。一移動,花紋便跟著扭曲。


    「哪邊?」春太一臉詫異。


    「記得是這裏。」我指向一處。


    「沒有啊」


    「咦?真奇怪。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我變換拿長笛的角度。


    「我也沒看到,是怎樣的形狀?」


    草壁老師拿出記事本和原子筆遞給我,我打開空白頁,畫了個「」的記號。


    「弦月形狀?」春太說。


    「也可看成弓弦。」草壁老師補充。


    「其他還有這樣的記號,散布在各種地方。」


    我加上「☉」和「」的記號。草壁老師和春太蹙起眉,歪著頭。原來他們也有不知道的事啊,我有些沉浸在優越感中。


    「其實,我在超商翻雜誌時,在占卜專欄看過類似的記號。」


    我告訴兩人這些是什麽記號。


    「原來是占星術的天文符號嗎?」草壁老師十分驚訝。「看到這叉子般的三叉長槍形狀,我忽然想到,第一個是月亮,第二個是太陽,最後一個是海王星。既然有太陽和海王星,或許還隱藏著中間的行星。」


    「沒錯、沒錯,我覺得可能有冥王星的『』,或許找到幸運的木星『』,就會遇上幸運的事……」


    春太接過話:「難怪你會沉迷到熬夜。」


    「對啊……」我羞愧得雙手摀住臉。這是練習期間的秘密樂趣。


    春太湊近純銀長笛的主管,凝目細看。花紋的粗線,是以極細的四條線束構成,也有一些變換角度就會浮現的波浪線條。


    「我完全看不出來,也不清楚到底有沒有。」


    「隻要成為這支長笛的主人,實際接觸就會知道。」


    「真的嗎?」


    「你這麽一問,我也沒自信了。」


    春太沉默片刻,轉向草壁老師:「除了視覺上的錯覺以外,這種現象還有不同的稱唿,對不對?」


    「原來你記得啊,我隻在夏季大賽演奏柴可夫斯基第六號交響曲《悲愴》時,稍微提過而已。」


    「那是什麽?」


    當時我隻能勉強跟上大家的演奏,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你們演奏的是第一樂章,不過,最有趣的地方在最終樂章的開頭。最終樂章的開頭,不管哪一個分部的譜,都找不到主旋律,然而,聽眾卻能找到明確的主旋律。」


    像變魔術一樣。春太小聲告訴我:


    「我們一直用到東海大賽的樂譜,也納入第四樂章的特徵。」


    「咦,主旋律不是成島的雙簧管嗎?」我悄聲迴應。


    「除了獨奏以外,雙簧管都是副旋律。其實是音高和音色相同的分部,透過編曲,演奏出主旋律的各個部分。長笛分部不也是這樣嗎?」


    我倒退幾步,彷佛遭到看不見的空氣推壓。我猛烈地反省,當時我真的整顆心繃得緊緊的,根本沒看見周圍情況。我想起夏季大賽遇到的自由記者曾說:「實際上最大的關鍵,是顧問草壁信二郎寫的樂譜。憑著那份樂譜,你們才能勉強填補與其他參賽學校之間的落差。」如今我總算明白那段話真正的意義。


    草壁老師告訴我:「這叫『完形崩壞』。生活中充滿五花八門的聲音,像是電視機、音樂、小孩的玩鬧聲、汽車行駛聲等等。我們可從這些聲音的大雜燴裏聽出特定的音,抽出有意義的訊息。原本這是指視覺資訊方麵引發的現象,舉個例子……內心恐懼時,連牆壁上的汙垢都會看成人臉。月球殞石坑上有人臉、人麵魚、靈異照片等,也相當於這種現象。」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純銀長笛的主管。聽完老師的話,我發現複雜的花紋就像視覺陷阱畫。


    「穗村同學看到的天文符號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直接去問廠商吧。真琴會說德語,在德國也有朋友。」


    山邊教練居然會說德語,我十分意外。


    「全世界想成為音樂家的年輕人,都會前往德國讀音樂大學,真琴也是其中之一。」草壁老師的袖口露出手表,「日本和德國的時差是七小時。請她今天下午六點左右打電話剛好。」


    「咦,今天就要幫我們問嗎?」


    「愈快愈好。」草壁老師不知為何急著下結論。「剛才我不是提到,真琴在倫敦看過一次相同的長笛嗎?假如我聽聞的事是真的,這支長笛恐怕已為穗村同學帶來不太好的影響。」


    我在床上不停眨眼,望向手中的純銀長笛。


    不好的影響……


    跟曆代主人遭遇的奇妙不幸有關嗎?


    連成島和草壁老師都勸阻,於是我乖乖休息,沒參加社團活動。


    但我沒立刻迴家,占據保健室的病床,不知不覺睡著。醒來時已是晚上七點多,我從床上彈起,茫然望著漆黑的窗外,察覺自己嚴重睡眠不足。


    出入口的拉門,傳來一陣敲門聲。


    「請進。」我應道,發現是春太一個人。社團活動似乎已結束,他背著看起來不怎麽沉重的書包。


    「小千,你起來了?」


    我穿著體育服,「唰」一聲拉上圍著床的隔簾。


    「我要換衣服,不準偷看。」


    「誰要偷看啊!」


    噢,也對。我應一聲,坐在床上換迴製服。


    隔簾另一頭的影子說:「詛咒的長笛有新進展。接下來,我要和草壁老師迴家。」


    「騙人,要去老師家?」我探出圍簾。


    「不,是我家。山邊教練從傍晚就泡在我家。」


    「山邊教練?為什麽?」


    「簡要地說,傍晚草壁老師打電話給山邊教練,不曉得為什麽是姊姊接的。老師陷入混亂,發現山邊教練在我家喝酒。山邊教練總算接聽後,老師耐心說明來龍去脈,山邊教練迴答:『好,我打國際電話去德國詢問,不過你下班來一趟。』你要不要來觀摩大人怎麽喝酒,累積社會經驗?」


    我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思緒。換衣服費了我一番工夫,拉煉卡到裙子的收邊線。


    「好啊。要去接喝得爛醉的山邊教練嗎?」


    「雖然她那副德行,好歹是老師恩師的孫女。還不到七點,她們就喝光五合7日本酒和三瓶紅酒。」


    我大概可以想像那異常的光景。


    「上上周不是才喝過,又喝?」


    「我實在不敢告訴老師,今天是每月的第二個星期五,所以是舉行『巴克斯之宴』的日子。」


    「巴克斯?」


    我在電視上聽過這個西洋名字,記得是啤酒廣告。腦海掠過身上裹著白布、十分適合花圈頭冠的神明形象。巴克斯似乎是羅馬神話裏的酒神……


    春太的臉彷佛罩上厭煩的陰影。


    「是笨蛋與人渣8聚集,爛透的日子。」


    巴克斯之宴不是笨蛋與人渣的聚會,是上條家每個月舉辦一次,感謝酒神巴克斯,並淑女地品酒的宴會。據說在上條家,動不動就會找理由酒聚,好比上上周的「居家品紅酒女子會」。


    我想起那酒豪三姊妹,感覺長笛受詛咒的真相破解任務,似乎正朝意外的方向發展,不禁咽下一口口水。


    「難、難不成你的姊姊,打算把我一起拖下水?」


    「不不不,幸好今天隻有南風姊在家。她特地請有薪假,迴來與山邊教練共飲。她從之前就非常期待。」


    以俳句的夏季季語「南風」為名,她是上條家的長女,任職於東京都內的建築事務所。今年八月,春太遭房東趕出公寓時,她來拜訪學校,結識草壁老師。


    接著,春太吐出令人驚愕的話:


    「山邊教練和南風姊真的把詛咒的長笛傳說當下酒菜,五分鍾就解開真相,還嫌謎題太簡單。」


    春太深深歎息,說著「真是有夠討厭」,往折疊椅一坐。


    5


    路燈下,上條家浮現在黑暗中。草壁老師、春太和我來到大門口。


    地點在閑靜的住宅區一隅,是運用木紋特色設計的雙層透天厝。迷你玫瑰盆栽並排在大門到玄關的通道兩側,外觀反映出姊妹的非凡品味。停車場停著我看過的白色跑車,是南風姊的愛車,本田civic type r。今年夏天,我搭過這輛車,體驗何謂「飆車」。


    草壁老師望向客廳的照明。


    「真琴視力減退後,酒量增加不少。」


    我和春太默默看著草壁老師。


    「上條同學。」


    「啊,是。」


    「抱歉給你家添麻煩了。」


    「這、這是哪裏的話……」


    春太搖搖頭,走到玄關,急忙想開鎖。「等一下。」我跟上去。鏘!咚!屋內傳來拿東西用力敲桌的聲響,我們渾身一顫。咦,這是什麽聲響?家裏發生什麽事?


    「王八蛋,母音a段開頭的單字根本沒一個好的。power spot(能量景點)、power stone(能量石)、minus ion(負離子)、macrobiotic(長壽飲食)。最近流行的pancake(鬆餅)也一樣9。然後,還有……kawaii(好可愛)、daisuki(最喜歡)、sasugadesu(太佩服),我都快吐了。」


    傳來熟悉的話聲,是南風姊。


    「說得好!」


    這迴是山邊教練的話聲。「讓我為褪下虛榮鎧甲的南風小姐吹奏一首,請欣賞……小泉今日子的〈溫柔的雨〉。」


    口風琴克拉比耶塔(vietta)的樂聲高亢地響起,流瀉出從尖銳的漸強音開始的旋律。


    接著,是南風姊走調的歌聲:


    溫柔的雨~滴落我心頭的空隙~


    輕輕地~打濕我疲倦的背~


    這就是笨蛋與人渣的聚會——不不不,巴克斯之宴嗎?我硬生生咽下口水。「裏、裏裏裏麵的人,沒事吧?」我緊張地咕噥,旁邊的春太沒反應。我納悶地望去,發現他慘白著臉顫抖。這裏也有個快不行的人。光是麵對長女就一敗塗地,要是三姊妹到齊,他會變成怎樣?


    對方有兩人,我們有三人。可能是數目上占優勢,春太毅然抬頭,奮勇打開玄關的門。


    「姊,適可而止,會吵到鄰居!」


    上條家苦命的麽兒脫下鞋子,衝進家中。歌聲停歇,換成粗魯踹東西和牆壁的震動聲。我提心吊膽地窺看,隻見春太癱平在客廳前的走廊上。


    南風姊一身橄欖色係長褲套裝配砂糖粉紅襯衫,叉開腳站在春太旁邊。她的臉蛋小巧,八頭身,宛如美女模特兒範本,五官和春太有些相似。今年她應該是二十八歲,單單放下一頭長發就明豔動人。


    「擋路。」


    南風姊踹開春太。


    為了援救春太,我急忙脫鞋進屋:「呃,我是穗村,來、來找山邊教練……」南風姊露出溫柔的微笑:


    「哦,是小千啊。還沒吃飯吧?我打電話跟伯母說一聲,你留下吃個便飯再走吧。喂,春太,立刻去買碳水化合物。」


    南風姊從套裝口袋掏出整齊折成三折的萬圓鈔票,往地上一扔。目睹這一幕,便能明白春太痛恨女性的理由。


    「咦,這不是穗村嗎?」


    注意到騷動的山邊教練,從客廳探出頭。那短到接近男生頭的褐發,相當有特色。即使在屋內,頭上也係著黃絲巾。她把克拉比耶塔口風琴夾在腋下,籲一口氣,背靠在走廊牆上。


    「我聽說了。那支受詛咒的口笛在你身上嗎?」


    「長笛我帶來了。」


    我委婉訂正山邊教練的口誤。


    「我一定能幫上你的忙。」


    「真的嗎?」


    「受詛咒的大海螺……這玩意頗棘手。」


    「是長笛啦。」


    「抱歉、抱歉,等一下。」大概是神智有些不清,山邊教練按住太陽穴。「不是受詛咒的……汽笛?」


    「是長笛!」


    我尖聲抗議。山邊教練和南風姊都喝醉了,但兩人都老於世故,看不出她們的真心話或本性,不管說什麽或做什麽,都能把人耍得團團轉。像我這樣的小角色,她們根本就當成孩童玩。


    玄關傳來聲響。山邊教練轉頭,警戒地說「一點玩笑都開不得的老古板來了」,南風姊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我是管樂社顧問草壁,抱歉在夜裏打擾。」


    我內心湧起一股衝動,恨不得躲到老師背後。


    「大概是兌冰紅酒喝太多,我們的胃也慘遭詛咒。」


    南風姊和山邊教練肩並著肩,垂頭喪氣地坐在客廳的北歐風矮桌旁,對麵的草壁老師不禁抱住頭。


    桌上喝光的日本酒空瓶七零八落,就算她們真的拿長笛的詛咒傳說當下酒菜,是否真的五分鍾就識破真相,也變得可疑萬分。我的嘴巴似乎不小心泄漏心聲。


    「你說可疑?」山邊教練反問。


    「不不不不不!怎麽說,呃……」我坐在草壁老師旁邊,緊緊抱住懷裏的純銀長笛硬盒。


    「穗村的擔心不無道理。如同你們看到的,我們兩個老廢物,不曉得能不能派上用場……」


    「事到如今,說這是什麽話?」


    演變成這種狀況,隻能等出去采買的春太迴來。希望他好好發揮上條家沙包的本領。


    「喂」南風姊皺起眉,口氣依然不讓須眉。


    看看看,終於來了。「什、什麽?」我提心吊膽地應聲。


    「從剛才起,少女的眼神就教人不舒服。」


    「哪、哪裏,沒有的事。」


    「坦白講,我好羨慕年輕的小千……」南風姊雙手交握抵著額頭,垂下臉吸吸鼻子,彷佛隨時都會啜泣起來。


    「呃,那個,我……」


    「嘴唇和大腦都平滑沒有半點皺紋。你會像不曉得哪來的無腦饒舌歌手,吐出『夢想不是拿來說的,而是拿來實現』的屁話,對吧?」


    「南風姊真是差勁透頂的大人。」


    「要是有人問你現在狀況如何,即使撒謊,你還是會迴答『太讚了!』不是嗎?」


    「我哪會那麽白癡?」


    「真意外。」南風姊誇張地笑,一手拄著臉頰。「你怎麽不太有精神?我知道了,肚子很餓吧?來人啊,賞這位姑娘一碗熱騰騰的飯。」


    「抗議,別以為每一個青少年都饑腸轆轆。我才意外哩!」


    「嗬嗬,就像春太說的。管樂的本領沒長進,吐槽的工夫倒是又升一級。」


    「哇啊啊!」


    草壁老師不理會我和南風姊沒營養的對話,總算抬起頭,問一臉事不關己的山邊教練:


    「真琴,你聯絡德國的廠商後,對方怎麽迴答?」


    草壁老師眼鏡底下的銳利目光一瞪,山邊教練搔著臉迴應:


    「我瞭解長笛的秘密了,那對穗村還太早。」


    「咦,知道了嗎?」我不理會又往杯裏倒滿日本酒的南風姊,傾身向前。


    草壁老師看了看手表。「上條同學似乎也想知道,等他迴來吧。」


    原來老師記得春太在保健室的請求……我著迷地望著善良的老師側臉。


    「聽到受詛咒的樂器,就會想起切利尼的小提琴。」


    山邊教練搓揉著劉海咕噥,我忍不住問:


    「那個傳說的結局是什麽?」


    「一場慈善演奏會解開詛咒。透過為窮人演奏,小提琴擺脫詛咒。殺害一堆人的小提琴,最後像繪本一樣,迎接方便主義的美好結局。」


    聽到這番話,草壁老師接著開口:「你的歸納根本是在撩撥聽眾的不安。古今東西,每一個關於詛咒的傳說都是這麽收尾。」


    「是嗎?」


    我打心底驚訝,南風姊冷笑著自嘲:


    「說穿了,詛咒不過是拚湊起來的故事。跟能量景點、能量石的傳聞一樣。」然後,她不屑地補一句:「退票還錢!」


    「呃,這人在都市遇到什麽挫折嗎?」


    我悄聲問山邊教練,她默默搖頭,約莫是不可觸碰的傷痕。南風姊壞心眼地望向我:


    「小千,你就是想依靠別的法寶抄捷徑才不行。你等於是想花錢掩飾不成熟的自己,和宗教、靈異、相親聯誼沒兩樣。」她又不屑地補一句:「啐,教人惡心。」


    「現在是在找我碴嗎?」


    「像小千這種笨拙的丫頭,隻有練習一條路。」南風姊繼續道。


    「我每天都在練習,拚命練習,練習到快死了。」我撇開臉,噘著嘴反駁。


    另一方麵,草壁老師和山邊教練小聲討論著管樂指導和編曲的事,毫無遭詛咒牽連的危機感。這樣可以嗎!


    「我迴來了。」萬眾期待的春太提著超商袋子出現在客廳門口。他放下限時特賣的鹹麵包和飯團,拉開我旁邊的椅子坐下,感覺有些虛脫。


    「腦袋一冷靜下來,我想出詛咒的真相和受到詛咒的是誰了。」


    「咚」一聲,他的額頭撞上桌麵趴倒。


    我差點放過春太剛剛的話。


    ……受到詛咒的是誰?


    為什麽會這樣說?受到詛咒的不是第一任至第六任的主人和我嗎?意思是這七個人中,有人受到詛咒、有人沒受到詛咒嗎?


    我拚命翻找記憶的書頁,重新迴想倉澤樂器行老板告訴我的第一任主人的遭遇。


    (第一任主人是日本的業餘女音樂家。她留下意義深遠的一句:「這支長笛有不可思議的魅力」,毅然賣出。)


    至少就我得知的資訊,她應該沒受到詛咒……


    思緒漫無邊際地空轉。我忍不住坐正,望向上條家客廳裏的每一個人。長笛受詛咒的真相即將揭曉。


    「如同信二郎的推測,長笛上有兩個機關。」山邊教練托著臉頰,像是喝太多反胃般「嗚」一聲,掩住嘴巴。「請南風小姐確認比較快。」


    咦,馬上把問題丟給別人?為什麽是南風姊?


    草壁老師正在組合放在盒裏的純銀長笛。老師將長笛交給春太,春太再交給南風姊。


    「南風姊醉了吧?」我有些嘔氣,南風姊應道:「剛才隻是隨手逗弄一下有趣的東西罷了。」那就是我,對吧?


    她拿筆型手電筒照射長笛,湊上前細看。「材質是銀吧?反射率在金屬裏是最高的。」她不斷變換角度,有模有樣地觀察。筆型手電筒看起來很正式,似乎是職業人士用的工具。


    這引起草壁老師的興趣:「你平常都隨身攜帶嗎?」


    「發生大地震後,我覺得帶著比較方便。工作上也用得著,拿來檢查外牆裝飾材料的反射程度恰恰好。」南風姊眯著眼,我想起她是一級建築師。「雕刻是菱形和葉紋的重複,和波斯地毯的渦紋圖案十分相似。由於經過曲麵加工,指頭細微的動作和光線的不規則反射,導致花紋彷佛在動。」


    啃著鮭魚飯團的春太插話:「南風姊,你怎麽想?」


    「什麽怎麽想?」


    「很久以前,你不是提過詛咒的房屋嗎?」


    「你目前住的公寓嗎?那真是傑作。」


    「不是啦。」


    「哦,那個啊。你是指位在都心的成屋,結構扭曲的房子吧?」


    雖然腦袋有點混亂,我還是伸手拿梅子飯團。「扭曲?」


    「在缺陷住宅中頗常見。比方,支撐屋頂的木材是用地板鋪剩的拚湊而成,或地板下支撐房屋的水泥基座是牆磚堆成。這類歪曲累積起來,有些會在住戶毫無自覺的情況下,影響視覺或三半規管。視覺真的很容易遭到欺瞞。」


    我眨著眼認真聆聽,卻愈來愈難理解。即使想虛心求教,也不是能請對方解釋的氛圍。


    「有的花紋會讓人陷入催眠或興奮狀態。以數學來說,就是平麵鑲嵌或密鋪;依心理學的觀點,就是心理學花紋——幾何學花紋。」


    「哦……」


    「複雜的細節略過不提,直接說山邊小姐向德國廠商詢問的結果吧。」


    「請開門見山。」


    「小千吹了十天左右的長笛,上麵的花紋是以賭場的地毯為藍本。」


    我差點「噗」地噴出飯粒。


    「賭場?」


    聽到實在無法置若罔聞的單字,我不由得發出怪叫。我想起在電視上看過的、擺滿華麗的吃角子老虎機和輪盤賭桌的場景。坐在我旁邊的春太也頗為驚訝:「咦,原來是這樣嗎?」


    「賭場的地毯,是心理學家和設計師精密計算製作出的萬花筒圖案。這些容易聯想到非日常的華麗圖案,是為了刺激腎上腺素分泌,讓客人陷入興奮狀態,無法入眠。」


    我有經驗——我差點脫口而出。


    「聽說,這種圖案會應用在民生用品上,但樂器是頭一次看到。」南風姊轉動著純銀長笛,兀自佩服。「樂器不能塗成五顏六色,才透過雕刻設計圖案,並活用銀的反射特性,試圖重現嗎?」


    「那不是太危險了嗎!」


    我差點要拍桌。


    「廠商負責人說為了避免危險,刻意選擇沒有色素的銀,危險程度可想而知。」山邊教練聳聳肩,不當一迴事地繼續道:「賭場具備三個能夠讓賭客忘記時間的環境要素:霓虹燈、喧囂、無窗。要是這支長笛有相同作用,也要看人。」


    「咦,看人?」


    「我特別問過廠商,怎樣的人容易受到視覺暗示和催眠的影響。」


    「懇請指點。」


    「容易相信別人、經常不安、缺乏堅定意誌的人。」


    聽起來彷佛在說最近的自己,我的胸口陣陣抽痛。


    「類似提升初學者幹勁的推進裝置嗎?」春太這麽比喻,山邊教練點點頭表示「唔,接近吧」。「對於遭遇撞牆期的演奏者可能有效,不過,畢竟是騙小孩的機關,隻是算你走運的程度。」


    我轉頭望向草壁老師,他深深歎息。


    「這類產品有段時期大量出現在海外,如今已停止製造。」


    嗚嗚嗚,我忍不住頹喪,像縮進殼裏的烏龜般蜷成一團。我滿喜歡這支純銀長笛,總覺得無地自容,沒臉正視。


    南風姊舉杯喝酒:「那是富有研究精神和玩心的廠商出產的長笛吧?」


    「我、我是這麽聽說的。」


    「真的做出這種東西,不是很風雅嗎?」


    「就、就是啊。」


    「跟物品的邂逅也十分重要。」


    「是、是的。」


    「穗村,你從沮喪中振作起來的速度真是無與倫比。」山邊教練不知是佩服還是歎息,滔滔不絕:「另一個機關比較有趣,是倉澤樂器行的老板認為有弦的根據。」


    草壁老師興味盎然:「是隱藏在長笛花紋裏的天文符號嗎?」


    「對。接下來的內容有點複雜,穗村和上條隨便聽聽就好。這支長笛是在銀底上又鍍銀,雕刻的部分就是刻在銀底。等於是在賭場地毯圖案上又雕上天文符號,但鍍了銀,隻有天文符號不見。」


    我聽不懂,但沒插話。


    「然後,鍍銀看似完全包覆底下的金屬,其實透過電子顯微鏡觀察,有細微的洞孔。這叫多孔構造,有些人感覺得到洞孔帶來的適度磨擦,相當受歡迎。」


    我想起草壁老師提過類似的事。


    「可是,在使用過程中,手汗會滲入底下的金屬,造成泛黑,而鍍銀本身也會漸漸脫落。換句話說,隨著時間過去,天文符號的一部分會隱約浮現。依照明的光線和角度調整,會若隱若現,如同信二郎指出的,近似完形崩壞。然後,在三、四年一次的維修中重新鍍銀,恢複原狀,如此周而複始。」


    難以形容的呻吟聲籠罩客廳。當然,是草壁老師和南風姊,我和春太都呆掉了。


    沉思半晌,草壁老師開口:


    「那麽,為何穗村同學看得到,我和上條同學看不到?」


    「看得到天文符號的角度,是演奏者的嘴放在唇片上的角度。」


    「原來是這樣。」


    草壁老師恍然大悟。春太想開口,又吞迴去。但他似乎還是很好奇,問山邊教練:


    「為何要隱藏天文符號的刻紋?」


    「有一首大家都聽過的曲子,〈向星星許願〉(when you wish upon a star)。」


    山邊教練提起完全不同的話題,我馬上想到:啊,是迪士尼動畫《木偶奇遇記》的曲子。我用長笛吹過,所以也能用do re mi唱出旋律。不過,隻有一開始的幾節。


    草壁老師以食指推推眼鏡,開口:


    「歌詞翻譯過來,是『當你對著星星許願,不論你是誰,內心懷抱的願望,都能夠成真』,對吧?」


    「對。」山邊教練點點頭。「之前在特教學校舉辦石井由香裏10的作品朗讀會,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星星隻是由物質構成,月亮表麵為沙塵湮沒,火星是旋風盤旋的鏽紅荒野。但縱然明白這些,麵對星星美麗的光輝,我們仍會領略到神秘的感動與敬畏。」


    兩人閉上眼,進行著隻有他們才懂的詩意對話。


    這是什麽感覺……?


    他們以前究竟是怎樣的關係?難不成學生時代是男女朋友?我不由得猜想,頓時心情煩亂。


    山邊教練接下來的話也令人印象深刻:


    「等你們長大,有機會出國旅遊,應該會看到寺院、教堂或清真寺。許多人聚集在一起,進行祈禱,深深低頭,哭泣或歡笑。祈禱雖然具有宗教上的意義,但祈禱的心意,不是特定宗教的信徒才擁有,而是普遍存在人們心中。自古以來,人類就不斷向太陽、月亮和星星獻上祈禱。」


    我轉頭注視純銀的長笛:


    「這是為了祈禱製作的嗎?」


    「沒錯。不分人種,唯有在反覆練習、熟悉這支長笛後,才會需要祈禱。」


    「祈禱什麽?」


    「古今東西,演奏者隻會為一件事祈禱。還是演奏家時的我和信二郎也不例外。」


    山邊教練靠著椅背,雙手交抱在胸前,朝草壁老師努了努下巴。


    草壁老師會意,迴答:


    「祈禱不會在正式上場時失誤。」


    我當場一愣。


    春太也不禁屏息後仰。


    「不單是音樂,任何一個領域都一樣,一個人愈是成為職業行家,愈容易在專精的領域犯錯。」倉澤樂器行老板的話在腦中響起,眼前的情況實在太出人意料,我差點沒滑落椅子。


    「那個呃,我以為是更偉大的祈禱……」


    「哈哈,嚇到了嗎?其實都是這樣的。」


    好久沒看到草壁老師歡快的笑容,我忍不住臉紅,有一點開心:原來老師他們也會害怕失手。不,不隻是一點,我的腦袋充滿歡喜。


    「小千,你幹嘛一臉嬌羞地怪笑?」身旁的春太問。


    「咦?沒有啦,在想明天起要好好加油……」


    「是喔?」


    春太彷佛在觀察珍禽異獸,但我才不在乎。


    山邊教練皺起鼻子微笑:


    「怎麽?還覺得這支笛子可怕嗎?」


    我搖搖頭,南風姊隔著桌子把純銀長笛還給我。富有研究精神和玩心的廠商推出的產品……我望向相處十天的搭檔,迴想起來,免費租下這支長笛時,還氣勢十足地說過「樂器是無辜的」。


    「問題應該是出在第一個機關。」草壁老師低語。


    「雖然廠商大概沒惡意。」山邊教練雙手放上後腦勺。「不少職業演奏家失去自信,廠商約莫是想幫助他們,才采用這種設計。況且,不是完全重現賭場的地毯。這點程度就會造成影響,拉斯維加斯和摩洛哥的旅客健康全都要亮紅燈,實際上並沒有這種情形。跟倉澤樂器行的曆任純銀長笛主人的不幸連結在一起,感覺太粗暴。」


    「對,至少第一任主人沒提到遭遇不幸。」


    原來草壁老師也發現這一點,我默默迴望他。


    「第二任主人的女學生,和好友發生幾乎絕交的大爭吵,認為長笛不吉利,決定脫手,對吧?物品隻是物品,我覺得歸咎於長笛太牽強……第三任主人的主婦,或許是不巧吃到髒東西;第四任主人的高中生可能是粗枝大葉、念書不夠認真;第五任的國中女生令人同情,但應該是過度沉浸於演奏,不小心露出平常不會有的表情。為了吹出樂器的聲音,往往會過度使用平常用不到的表情肌,沒辦法。要是剛換新長笛,更容易出現這種情況。剩下的第六任中年男子……這個嘛……推測是離不開孩子的父母的被害妄想……」


    「如同真琴提過的,怎麽解釋都成。」


    「欸,穗村,第一個說這支長笛受到詛咒的是誰?」


    突然這麽一問,我拚命挖掘記憶。


    (詛咒、倒楣這種說法很不確實,沒有科學根據。這一點我的看法和你一樣。然而,我卻用了這些字眼。)


    我想起來了,「應該是老板。」


    「曆任主人中,或許有人在賣掉時,為了盡量提高收購價格,利用詛咒的說法來討價還價。倉澤樂器行的老板不是提過,收購長笛前,一定會和賣家聊聊嗎?我認為重點就在這裏。明明是第一次見麵,老板仍向上條坦白曆任主人的遭遇,想必十分健談。可能是他給下一任主人先入為主的觀念。」


    草壁老師點點頭,做出結論:


    「不合理的現象和黴運,都源於記憶。人們做出什麽舉動時,往往會和碰巧發生的壞事連結在一起記住。這就是詛咒的真相。」


    我瞪大雙眼,深深吸氣。


    「草壁老師、山邊教練和南風姊……都好厲害。」


    「厲害?」草壁老師發出疑問。


    「因為你們無所不知。」


    約莫是心理作用,但窮於迴答的草壁老師臉上似乎龍罩一層陰霾。他垂下目光,思索怎麽迴答:


    「不是知曉許多事就了不起。這個社會沒那麽簡單,能憑半吊子的知識闖蕩。」


    「咦?」


    「穗村同學維持原狀就好。」


    我無法完全理解草壁老師的話,再度臉紅。


    「怎麽會……我還是很尊敬老師們。」


    我坐立難安,急忙拆卸純銀長笛,收進硬盒。我翻找書包,掏出倉澤樂器行的老板名片,從椅子站起。


    「得打電話給老板才行!」


    「咦,現在嗎?」一直沉默的春太愣住。


    「現在還是營業時間,早點告訴他比較好。」


    「小千,等一下。」春太出聲製止,我不理會,拿著手機步出客廳,靠在走廊牆上,按下倉澤樂器行的電話號碼。


    與萌生感情的長笛道別教人寂寞,但可以撕下它身上不名譽的詛咒標簽,實在開心。


    向星星許願——


    多麽美妙的機關!我迫不及待想親口告訴老板。


    電話另一頭不停傳來嘟嘟聲響。我想像老板是否和上次一樣,關在三樓的修理室工作?


    嘟嚕嚕嚕,嘟嚕嚕嚕,嘟嚕嚕嚕,嘟嚕嚕嚕,嘟嚕嚕嚕……


    沒人接。我納悶不已,把手機從耳畔拿開,檢查顯示畫麵。撥號超過一分鍾,沒切換到答錄機,所以我繼續等。這段期間,我伸長脖子窺望客廳。


    嗯?四人小小聲地在客廳爭論著。怎麽迴事?我把手機換邊聽,豎起耳朵。由於一邊耳朵不停接收到嘟嚕嚕嚕聲,得非常專心才能聽見他們說什麽。


    傳來春太無法釋懷的話聲:


    「我想趁現在弄個清楚,拿詛咒的長笛當下酒菜,五分鍾就破解真相的是誰?」


    「是我。」南風姊迴答。「雖然我對音樂是門外漢。」


    「是山邊教練打電話給德國的廠商之前,還是之後?」


    「當然是之前。」


    「果然……」


    咦,怎麽迴事?我努力豎起耳朵。


    接著,草壁老師輕聲插話:


    「抱歉。其實在保健室時,我也隱約察覺。依她的描述,除了曆任主人遇到怪事以外,顯然還發生不合理的現象。」


    「怎麽這樣?既然知道,就應該告訴小千啊。」


    南風姊語帶責備,草壁老師陷入沉默。


    山邊教練歎氣:


    「噯,穗村很天真,又是好女孩,隨便嚇唬她未免太可憐。」


    「山邊教練發現了嗎?」春太問。


    「當然。詛咒這玩意,就是不幸的事都集中在一處才會成立。」


    山邊教練迴答。此時,南風姊和春太開始對話:


    「喂,春太,趁現在趕快下結論吧。」


    「是啊。倉澤樂器行的老板說『曆代主人全是這家店的顧客,實在教人沮喪』,這段話相當重要。」


    「市內販賣中古樂器的店有幾家?」


    「八家。我聽小千說的,確實沒錯。」


    「那估少一點,除了這八家以外,再加入『賣給市外顧客的樂器行』和『放上網拍』兩個選項吧。等於是十麵的骰子,連續甩出同一麵六次的機率。」


    「嗯,隻到第六任主人。」


    欸,咦?等一下。討厭,這些人在說什麽?我內心七上八下,像忍者般躲在牆邊,耳朵豎得更高。


    我聽見計算機的敲打聲。很快地聲音停歇,南風姊終於說出真相:


    「機率是百萬分之一。不管賣出多少次,最後都會迴到倉澤樂器行,這就是詛咒的真相。跟不管怎麽丟棄都會迴來的娃娃怪談一樣。如果有人受到詛咒,那不是純銀長笛的曆任主人,而是倉澤樂器行的老板。」


    什麽麽麽麽麽!


    我猛然衝進客廳。眾人都嚇一跳,我差點弄掉手機,一陣慌亂。手機擴音器終於傳出今天似乎也疲累至極的可憐老板聲音:「抱歉讓您久等,倉澤樂器行……」天啊,怎麽辦?我盯著半空。


    咦,我是不是有過類似的經驗?


    我想起年幼不懂事,擅自喂食牛奶,某天一路跟著我返家,不管抱迴原地多少次都會跟來的小貓。


    揭開詛咒單純的真相後,這件事也差不多接近尾聲。


    隔天傍晚,倉澤樂器行的三樓賣場傳出「原來如此」的感歎。我去歸還長笛,老板請我享用剛泡好的濾布手衝咖啡。


    「其實,我一直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卻抓不到究竟是什麽?附在長笛上的怪東西終於被驅走。」


    「附在長笛上的怪東西?」


    我坐在賣場的椅子上拿起杯子,由於很燙,沾濕嘴唇似地啜飲著。


    老板有些困惑地喝著咖啡:


    「我居然對自己做生意的方法一點疑問也沒有。長笛會迴到我的手上,並不是巧合,而是我自己招來的。」


    自己招來的——我又想起那時的小貓。


    老板鼓起臉頰吹一口氣,拿著杯子的手指滑過杯緣。


    「聽了請別生氣,原本我是希望和你做收購生意。中古樂器行的競爭算是一種當鋪業。好的商品,每一家中古樂器行都想經手愈多次愈好。所以都會以維修為由,勤快地聯絡物主。因為《中古貨營業法》的關係,我們擁有物主的個資,如果物主想出售時,我們就能提議收購。而物主隻要信賴我們,想要的時候還是可以再買迴去,所以願意賣給我們。」


    我半是目瞪口呆地望向架上的樂器盒,「原來是這樣……」


    「純銀雕刻的長笛相當罕見,但音色很棒吧?」


    這麽說來,老板雖然撕下標價,卻讓我試吹。


    老板唇畔浮現微笑,接著說:


    「借給你是對的決定。托你的福,我瞭解花紋的秘密,還有隱藏的天文符號的意義。許願長笛,這樣形容或許老套,不過這個機關真是太棒了。或許不曉得的隻有我,另一個物主早就發現。」


    「另一個物主?」


    「之前提過,這款長笛國內隻進兩支。另一支大概四、五年前,應該是一名被譽為天才長笛少年的高中生擁有,名字我忘了。不過,這是個每年都會有新的天才出現的嚴苛世界啦。」


    「嚴苛的世界……」


    想起今年春天,明明比別人更努力三、四倍,春太卻說我隻是「這種程度」。


    當你對著星星許願,不論你是誰,內心懷抱的願望,都能夠成真。


    我迴想起草壁老師翻譯的歌詞。


    當時,老師並不是在說什麽天真的事。即使努力,仍不保證夢想會實現。盡管如此,還是比對手更努力、持續努力到遍體鱗傷的人,有時傷害他人、自己也曆經痛苦,在最後的最後仰賴的事物——


    「對了,你打算怎麽辦?」


    「咦?」我夢醒似地抬頭。「怎麽辦?」


    「如果你要買,我就替你保留。可以給你打個折。」


    原來是這件事。「在家庭會議上提案遭到駁迴。」


    哈哈,毫無希望呢,老板聳聳肩。「這個世界沒那麽容易。」


    「一點都不容易啊。」我模仿老板的語氣,「我放棄了。」


    「即使放棄,也是你自己摸索出來的、很棒的答案。」


    我仰望天花板,深吸一口氣。「其實我非常舍不得,不過沒辦法說服父母,表示我的心意不夠。」


    「這樣啊……」老板眼角含笑。「那麽,給你一個更深入的建議,以免留下遺憾。」隔一拍唿吸後,老板原本隨性的語氣有些變化。「好的樂器,能帶給演奏者自信。但現在的你,需要的是不安。隻有膽小鬼才會進步,這是高中的恩師告訴我的話。」


    我眨著眼專注聆聽。短暫的沉默後,老板補充:


    「希望你能在畢業前想通。」


    我的胸口慢慢熱起來,「好、好的。」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想不太通。」


    「什麽啦。」


    「別生氣。如果你不買那支長笛,我有個想法,你願意聽聽嗎?」


    「咦,什麽?」


    我雙手捧著杯子抬起頭,老板告訴我:


    「我打算轉賣給足以信賴的同行。留在這家店,那支長笛好像因為我沾上晦氣。我會祈禱你們在新的土地,孕育出新的故事。」


    最後,附記一段插曲。


    中古買賣的紀錄裏還有尚未明朗的事,但在後來揭曉。


    至於兒時我喂的小貓現在怎麽了,或許有人會好奇。實際上,它居然堅強地找到歸宿,好好長大了11。


    1 影射日本yahoo!提供的服務「yahoo!知惠袋」,類似台灣的「yahoo!知識」。


    2 武田鐵矢(一九四九~),日本演員、歌手。電視劇《三年b班金八老師》、《一○一次求婚》等為代表作。


    3 まんが日本昔ばなし,日本一九七五年開始播放的電視卡通節目,搜羅日本各地的民間傳說故事。


    4 日本俗信,在掌心寫三次「人」吞下去,即可解除緊張。


    5 正式名稱為「社團法人日本音樂著作權協會」,管理日本各種音樂的著作權。由於壟斷,並無限上綱式地索求各種音樂使用費,備受詬病。


    6 河村隆一,日本音樂家,樂團「月之海」的主唱。


    7 日本傳統容積單位,常用來計算日本酒,一合約為一.八公升。


    8 笨蛋(バカ,baka)與人渣(カス,kasu)合起來,與巴克斯(バッカス,bakkasu)發音相近。


    9 以上的外來語單字以日語發音時,第一個音的母音皆為a。


    10 石井ゆかり,日本占星術師,作家。


    11 請參考《退出遊戲》五十七頁第一行,某管樂社員說的話:「是哦,不知道我家的貓能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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