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尚還能與歸先生相搏,如今卻是想通了……”


    一邊走著,王世貞感慨萬千:“當年我主張文必盛唐,對宋詩詞之流大為批駁,而歸老先生卻對此大家維護,也有過一番論戰……經曆過這些,才發覺倒是我錯了。”


    關於王世貞與歸有光的嫌隙,當年住在蘇州新居暖香閣之際,曾與歸有光提到過,無非是一些文風上的主張差異,說開了其實也就算不得什麽。


    二人都是儒學大家,且在各自圈子裏有著極高的地位,以王世貞這般的詩文領袖,麵對歸有光這般的散文大家,依舊不能相提並論,反之亦然。


    說到底,其實隻是主張上的差距,實質上二人真是實力上的距離,卻也差不了多少。


    “之前與歸老先生閑談之際倒還提起過你,那時歸先生便感慨王世貞學識淵博,簡直用學貫古今來形容都不足為過。”


    聽著沈無言這邊評價,王世貞隻是笑著,卻並非附和,卻感慨道:“大明人才輩出,我又如何能有這般殊榮……”


    這般閑聊之際,二人已然上了馬車。


    從城門到嶽雲酒樓還是有些距離,沿途繼續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直到半個時辰之後,馬車才緩緩停了下來。


    走近酒樓,便向著二樓那間熟悉的廳中走去。


    推門而入,沈無言看到申時行與王錫爵便坐在一邊,二人一見沈無言進門,頓時起身向著沈無言一拜,然後一陣寒暄,這才坐下。


    此情倒像是幾年前那般相遇,而今能聚在此地卻也不甚容易。


    待一切坐定,王世貞這才起身笑道:“幾年前來京城,便是在這邊遇到的無言。當時本是來京城有著一番抱負,準備與嚴家以性命相搏……幸而與無言交談甚歡,後來便同居一處,卻是最歡喜一段時光。”


    聽著王世貞這般侃侃而談,沈無言也不由想起幾年前初到京城之際,那時經高拱安排住在那間小院,出來閑轉,便來到這間酒樓。


    本想著閑坐一陣,哪成想就見到這位當世才子,正巧又有顧青山之托,二人便聊的開了,恰巧一個人獨處卻也煩悶,便將對方拉到一起同住。


    抿著酒,沈無言不由也感慨道:“說起來也有幾年了,那時初到京城還是個愣頭青,竟然招惹了嚴世蕃……如今想來卻是心有餘悸。”


    提及嚴世蕃,王世貞臉色逐漸有些陰沉,當年自己父親便是被嚴家所害,而自己和弟弟那諸般恥辱也是因此而起,說起來與嚴家之恨早就不共戴天。


    不過事情已然過去多年,父親之冤早就被昭雪,嚴家也早就四散,說起來那份仇恨竟也逐漸沉澱下去,不在那般的仇恨。


    “當年若非無言的努力,那巍峨的嚴家,卻不知何時能傾倒……未來又將會發生什麽,實在難以估量。大抵也不會在有沈煉楊繼盛,這般直言納諫之輩了。”


    提及當年之所以這般算計嚴家,實在還是為了報仇,至於為了某個派係,為了誰來報仇,又或者還世間一個公道,這般道貌岸然的說法,卻是想的不多。


    其實一直到黃錦被陷害致死,自己被關進錦衣衛詔獄,都未曾想過要將嚴家置於何地,那些個努力最多隻是想要保全胡宗憲以及徐文長。


    隻是嚴世蕃最終卻將自己立為敵人,後來導致蘇巧巧因為自己跳運河,至此便下定決心參與此事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於是便有了山東一行尋找藍道行,派出王天尋找掌握嚴世蕃罪狀的柳含煙,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探訪嚴嵩。


    若非當真是被逼到那一步,沈無言相信自己不會冒著這些危險去做這些事,畢竟嚴家的根基即便蟄伏數十年的徐階都無法動搖的。


    好在這一步成功了,下一次想要在這般冒險,卻是不太可能。


    於是景王一事,沈無言基本上做的很謹慎,從鄢懋卿藏匿到裕王府,直到張博寧來給自己報告消息,這其中都經過無數次的推算。


    另外在景王府還有一馮保那層關係一直都存在,所以才能救下裕王,將景王那一幹醜陋之事,提前公諸於世。


    隻是計劃之中卻也沒想到王貞明會被景王殺掉,所以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沈無言卻又無法秉持著謹慎之態,所以奮起削掉景王頭顱。


    這些固然都是沈無言經過縝密設計,不過卻還有重要的一點在其中,那便是一切都附和徐階的意思,外表雖說無合作之意,內裏其實已然默許。


    也就說明沈無言這一連串的設計,其實都在徐階的觀察之中,無論是互相借著對方的手除掉嚴家,還是又相互利用殺掉景王,都是一個道理。


    隻是讓沈無言沒有料到的是,這些事情竟然被王世貞也看的一清二楚。


    這看似風流倜儻的公子素來以才氣著稱,這些年其實並不專著於權謀,所以仕途上一直都不太順利,在父親將死之際,卻還用磕頭求百官的方式,便能說明一切。


    隻是就在這短短的幾年之中,他已然能洞察一切,如今之所以辭官迴鄉,大抵也是看到了某些不利之處。


    又閑聊一陣,沈無言不由將目光投向對麵這兩位年輕才俊:“時行與錫爵二人性格不已,未來大抵也會一同共事……可莫要成前兩位首輔那般,大明亂就亂在文人們整日嘰嘰喳喳。”


    申時行性子溫和,而王錫爵又激進,以這二人才學未來如何為相並非不可能,隻是如今看似和平相處,未來定然會心生嫌隙。


    不過也隻是一時想起而提之,卻也沒有實質的針對,沈無言說過便過。


    沉寂一陣,王世貞這才繼續道:“其實陛下一直念著高閣老……雖說他辭官歸鄉,但一切官職俸祿皆都留待,顯然是有所圖的。”


    當今陛下是高拱一手輔佐起來的,當年皇帝還身為裕王之際,常常被嚴家試探,若非高拱庇佑,想來這皇子當的也不順。


    後來景王那邊的小動作,也都在高拱幫助之下,才最終平安度過,不得不說恩情深重。


    作為裕王四大講官之一,高拱與皇帝的情誼大抵是最為深刻,若是說就這般讓自己的老師辭官迴鄉養老,沈無言卻也不信。


    隻是徐階權勢影響之下,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隱忍,如今恰逢徐階致士,一切其實都在情理之中。


    沈無言看著一臉悵然的王世貞,自然知曉他與高拱素來不和,當年王世貞上書求為自己父親翻案之際,便被高拱擋迴,因此便有了梁子。


    後來王世貞與徐階又走的近了些,愈發對高拱抨擊,也就有了這一層的矛盾。


    聽王世貞這般一說,沈無言才明白原來王世貞離開,還有一部分願意是為了躲避高拱。


    對於這位曾經的祭酒,給沈無言的感覺便是此人為人實在太不給人情麵,除卻皇帝之外,朝中似乎沒有與他交好之人。


    不過這倒也不影響對方的才幹,卻也並非庸才,至少在治國與選賢上,並不亞於徐階諸人。


    “如今徐閣老走了,內閣之中便是陳以勤李春芳這些不經世事之輩任職,趙貞吉倒是強硬一些,隻是行事還是有些欠妥……倒是張先生,卻還欠些資曆。”


    說起來對內閣這幾位大學士,有首輔之才的大抵也就隻有張居正,隻是隆慶元年才入閣的他,無論在人脈上,還是在資曆上,都尚且不足。


    王世貞輕歎道:“高閣老的確有才幹,隻是太過尚權……此人一直對無言有偏見,你卻要小心一些……倒是時行與錫爵尚且不足為懼。”


    申時行與王錫爵如今隨的是張居正,雖說當年因嘉靖遺詔張居正與高拱有了矛盾,不過對於他們這些底下的小輩,大抵也不會有什麽動作。


    聽得王世貞說及此事,申時行與王錫爵也鬆了口氣,畢竟以高拱的權勢,他們卻也是無法抵擋的。


    沈無言微歎一聲,苦笑道:“高大人縱然對我有故,我這區區鴻臚寺卿又能對他有多大影響,隻願他莫要將事情誇大……”


    其實說起與高拱的仇怨,也算不得什麽,隻是互相利用罷了,且二人都是心甘情願,也都互有恩惠,說起仇怨,實在也算不上。


    不過沈無言卻是了解高拱此人,素來謹慎的他終歸是無法容忍自己這極具威脅之人存在。


    “官場中的事總是有些不明不白,我本布衣……可惜還是卷到這諸多事端之中,如今卻也算是被囚於京城,連蘇州都不能迴去。”


    長長歎息一聲,沈無言又是痛飲一杯,苦笑道:“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隻願此言詞語能應驗。”


    本就不在預料的一次酒宴,卻未曾想到會這般大吐真言,即便眼前這位曾同處一室的老友也許有些變化,但終究不能影響那份友情。


    他知道沈無言的一切陰謀權變,他不說。沈無言也知道對方的那些蛻變,沈無言也不說。想來這便是二人最好的存在方式,至少如今二人都是這般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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