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山東山亭。


    清晨。


    飛雲台上,林如海披著一件墨綠色素麵鶴氅,手中拄著一把青玉龍首拐,站於山巔看著東方旭日朝雲。


    背後,數十家仆和百餘禦林軍,皆目光崇拜的看著這道清瘦甚至微微有些佝僂的身影。


    昨日中秋,便是這位老人,領區區不過三千兵馬,就敢直撲聚集了三萬白蓮妖匪的山亭!


    昨天按原本計劃,山東大營是要整軍一日,八月十六,大軍出動平山亭。


    然而從四萬大軍中挑選出的三千精銳騎卒,昨天中午拉練起,就不斷的一路向南,向南!


    至八月十六寅時初,終到山亭。


    也不知這位老大人是如何神機妙算,竟有人將山亭北門打開,三千原本提心吊膽風塵仆仆的兵卒,毫無阻攔的入了城。


    迎接他們的,是三萬喝的如同爛泥昏睡不醒的白蓮妖匪!


    山東原就遍地都是燒鍋莊子,白蓮教要立佛國,要慶功,又是中秋夜,所以從上到下,都放開了吃喝。


    三千鐵騎,在內應的引領下,直撲中軍,從白蓮教主那妖人佛母開始殺,而後分成四路兵馬,從四個方向展開屠殺!


    將各級邪教匪首從上往下殺了個通透,殺到一座小小的山亭城上空,彌漫的都是血氣!


    這時,下層的教眾雖然有驚醒的,可也是大勢已去。


    山東大營的三萬大軍陸續趕來,除卻又調六千兵馬進城,看押白蓮妖人外,其餘兩萬四千大軍,被林如海分成八部,每部三千,派往精銳盡失的八縣,盡收失地。


    “相爺,王阿大和濟州府知府何葉來了,說有十分重要之事請相爺拿主意。”


    老仆林忠上前稟報道。


    林如海點了點頭,見東邊朝霞散盡,便轉過身來,往城中行去,問道:“我寫的折子,已經送出去了麽?”


    林忠忙道:“已派八百裏加急,送往都中,秋日裏北直隸天氣都不錯,算一算,今天下午就能進京。老爺,軍機處派來提調山東大營的將軍也來了,很有些不高興,看模樣是嫌老爺先手奪了軍功。繡衣衛的人也來了,聽話裏的意思,想見見咱們在白蓮教裏的內應……”


    林如海聞言,隻淡淡笑了笑,未多言,一路行至山亭縣衙。


    衙堂上文武連忙起身大禮拜下,林如海“唔”了聲,又咳嗽了兩下,方道:“都起罷。”


    說罷,目光落在一魁梧黑麵的將軍麵上,淡淡微笑道:“老夫聽說,劉將軍不大高興?”


    那位將軍聞言一個激靈,忙嘻哈道:“不高興?沒有的事!相爺必是誤會了,卑職頂多覺得沒能為相爺出力分憂,也辜負了京裏老國公爺的厚望,白跑了一迴,怎會不高興?沒有沒有!”形容輕佻,兵油子一般。


    林如海嗬了聲,道:“趙國公若有不滿,迴京再讓他來尋老夫問罪罷。”


    說罷,不再理會此人,又看向自京中下來的繡衣衛四大千戶之一,道:“你問老夫要人?”


    千戶苦笑道:“相爺,卑職長了一百個狗膽,也不敢問相爺要人。隻是卑職迴京後,要同指揮使大人述職,許多事要記檔……”


    林如海“嗯”了聲,道:“折子兩個時辰前就寫好,八百裏加急送進京了。詳細過程和緣由,都已稟明皇上。隻是老夫怎麽不記得,我如何行事,還要再向魏永奏報?也罷,老夫不為難你,有甚麽想問的,你問就是。”


    這繡衣衛千戶聞言,站都站不住了,跪地叩首道:“相爺折煞小人了,小人就是有一萬顆腦袋,也不敢問相爺的話……相爺,小的,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林如海擺擺手,目光又落到那位將軍麵上,淡淡道:“老夫不管你們是覺著白跑一迴,無功而返不甘心,還是背後有甚麽人教唆。眼下安定山東為重中之重,誰敢亂老夫賑災方略,莫怪老夫手下無情,以天子劍斬汝項上人頭。都下去罷,老夫離開山東前,汝二人不要再出門。”


    兩人聞言大汗淋漓,叩謝過林如海後,匆忙迴了泉城,閉門思過。


    他們也沒想到,林如海會強勢到這個地步……


    二人離去後,濟州知府和王阿大才上前,將孔氏遺孤之事說了遍。


    聽聞此事後,林如海登時正色起來,問道:“可能確認,那婦人便是衍聖公三公子孔昭煥的妾室?”


    濟州知府何葉遲疑了稍許,道:“應該沒錯,且穩婆說,那趙氏就是在井裏生下的小公子。下官實在想不出,這其中還能有甚麽出入。”


    林如海沉聲道:“事關聖人苗裔,大意不得。”


    何葉忙道:“對了相爺,那趙氏可背誦《論語》。下官曾聞,聖府內無論老幼還是婦孺,皆要會背《論語》!”


    林如海沉吟稍許,又問道:“那趙氏還說了甚麽?”


    王阿大道:“相爺,趙氏說,如今聖府隻餘她們母子二人,為感謝朝廷的救命大恩,她願意將聖府所有的田產、資財及遍布山東各地的門鋪、房宅和糧食,全部捐獻給朝廷,賑濟山東鄉梓百姓!”


    林如海聞言,道:“果真?”


    何葉和王阿大齊道:“千真萬確!”


    林如海點頭道:“那如此說來,此孔趙氏必為聖人苗裔!吾聽聞,當日大火燃燒時,山東數月未雨,卻突降甘霖,使得大火未能燒的太久。莫非,是天不絕聖人血脈?”


    何葉、王阿大聞言一震,他們居然沒想到這個,但是,若非如此,還能怎麽解釋?


    當日大火果真燒下去,那嬰孩未必能存活下來啊!


    林如海沉聲道:“曲阜事為汝二人親眼所見親身經曆,將點點細節全部記錄下來,送往京城,由天子定奪!”


    二人忙應下,而後匆匆離去。


    待二人走後,林如海垂下眼簾,眼眸中神色有些複雜。


    可以想象得到,傳入京城後,這個出生就有上天庇佑,天降甘霖助其存活下來的孩子,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一定會成為新一代衍聖公。


    孔家滅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往朝廷的臉上狠狠打了一耳光。


    若沒有個交代,天下讀書人都不會輕易放過。


    而這個伴隨異象而生的孩子的出現,卻能安撫住天下士人的心,也會對至聖先師愈發信服。


    可這背後,終究是藏了奸的……


    不過,看看山亭城內堆積如山的糧食,還有八縣之地的糧倉裏,都堆滿了白蓮教搶迴來的糧食。


    林如海以為,值了!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天子尚且為輕,社稷亦次之,遑論一群國蠹?!


    ……


    鳳藻宮,中殿。


    尹皇後坐在鳳榻上,殿下則坐著的元妃、端妃、周貴人等人。


    打之前林如海於山東被軟禁,賈薔當街殺人被打入天牢的噩耗傳來後,後宮的氣氛就變得微妙了許多。


    在寶玉眼中,漂亮女孩子一個個都心靈純潔如清水,不染塵埃,可隻有深入皇宮才能看明白,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們,心思亦都是最深的。


    當然,有時也是最淺的。


    有人得勢時,身邊就擠滿了阿諛奉承說好話認姐姐的人。


    可當人眼看著要失勢時,身邊曾經喊著最親密姐姐的人,就成了在背後落井下石搬弄是非說三道四的人……


    這世上最現實的地方,一處在官場,一處就在宮中。


    看著麵色蒼白,氣色很是不好的元妃,尹皇後笑道:“你就是個心窄的,跟了本宮這幾年,看著事事能辦妥帖,從不出差錯,可往日裏有本宮在前麵擋著,你隻安心做事就好。如今都升了皇貴妃了,也該獨當一麵了,瞧瞧,不過幾句風言風語冷嘲熱諷,你就成了這個模樣。當初你跟在本宮身邊,難道沒見著本宮都吃過甚麽苦?若也像你這般,怕是骨頭都化了。沒出息的緊!”


    元春聞言,起身請罪道:“是臣妾給娘娘丟臉了!”


    尹皇後笑道:“你能丟本宮甚麽臉?就是覺得你實在不聰明。哪怕想不明白外麵的事,隻看著五兒每日裏從本宮這裏尋些好吃的往詔獄裏送,也該明白些甚麽。經過這一遭,可長進些罷。你們賈家那個孫行者,能為大著呢,用不著你這當大姑姑的替他操心。”


    元春頭一迴聽到這樣的準話,感激的屈膝福禮道:“能得娘娘這番話,臣妾也就放心了!”


    尹皇後笑道:“你自覺你落難時,端妃她們可有對你不敬?”


    此言一出,端妃茹氏等人唬了一跳,忙賠笑道:“怎麽敢?”


    元春也笑著解圍道:“並不曾。”


    雖然她能感覺到,賈家落難這幾日,茹氏、周氏、吳氏等人的態度還是有些微妙的。


    但總還不算無禮。


    尹皇後笑著點頭,又寬慰了元春幾句後,總管太監牧笛前來稟奏:“娘娘,大國舅來了。”


    尹皇後聞言笑容斂了斂,讓元春等人繼續操持宮務,她則前往偏殿,見見尹褚。


    ……


    神京西城,榮國府。


    榮慶堂上,賈母氣色不大好,歪在軟榻上,枕著錦靠,和薛姨媽、王夫人說著閑話。


    賈母問薛姨媽道:“和桂花夏家的親事,議到哪一步了?可該納吉了罷?”


    薛姨媽滿麵堆笑道:“已經納吉了!”


    當下成親,講究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


    納吉是象征些的送些聘禮,納吉則是正式送聘禮,過大禮。


    賈母笑道:“喲!那該請期了,可想著要定在甚麽日子了沒有?”


    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不知,我家那個孽障,非要等薔哥兒出來後,和薔哥兒商議商議再定。我執拗他不過,隻能隨他去罷。”


    賈母笑道:“都說你們哥兒莽撞不好學,我看分明就是傻人有傻福,比一些個看起來精明的,還要強的多。當初薔哥兒落魄時,他就出手相助。豐字號那樣大的家業,也虧他敢背著姨太太借給薔哥兒使。如今看來,當初敗家的事,倒都成了大好事了。”


    王夫人聞言麵色淡淡,薛姨媽笑道:“蟠兒豈有老太太說的那樣好?不過是薔哥兒帶著他罷了。對了,我隱約聽說,薔哥兒快要出來了?”


    一旁的鳳姐兒笑道:“那誰知道?說是要等到林姑丈迴京呢。昨兒老太太打發人去送了些月餅、瓜果和飯菜進去,也不知他吃上了沒有。”其實她已經從平兒處聽說,賈薔許是這幾天就能出來了……


    薛姨媽笑道:“吃不吃上,都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又道:“我怎麽聽寶丫頭說,老太太還吩咐了她們姊妹們做些事?”


    賈母笑道:“這哪裏是我的主意,是鳳哥兒的法子。先前大老爺和史家那兩位辦了些糊塗事,以薔哥兒的脾性,出來後還有他們的活路?我愁的睡不安穩,可也沒甚好法子。鳳丫頭就給我出了主意,說咱們說話不好使,雖說我讓玉兒勸勸,玉兒必會聽我的,可強著來,難保會讓薔哥兒心裏不痛快。索性我也不出麵了,讓二丫頭和雲丫頭出麵,再拉上她們姊妹們,連寶丫頭也一道,讓她們去撒個嬌求個情。到時候再看看,到底能不能哄住這個霸王!”


    薛姨媽好笑道:“哪裏至於這樣……”


    賈母擺手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唉,家裏有這麽個主兒,有好也有壞啊!沒這樣一個,賈家門楣早晚衰敗下去。堂堂武勳親貴之族,連個知兵的也沒有,簡直是笑柄。這爵位一代代降下去,又能撐多久?如今出了個薔哥兒,是個厲害的,用命拚出了個侯爺出來。有他在,賈家至少又能保幾代富貴。原是好事,可這重孫也厲害的忒過了些……罷罷,不提也罷。往後啊,這家裏就他說的算,他想幹甚麽就幹甚麽,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問!隻守著這幾個孫女兒和寶玉,好好過日子罷。連太太也是,往後再莫多事了。”


    自打山東林如海突然暴起,殺山東提督大將軍張梁,囚山東巡撫、布政使、提刑按察使的消息傳來後,王夫人心裏也開始發怵了,哪裏還敢多事,她緩緩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賈母見她應下後,也就不再多說甚麽。


    說到底,王夫人也不過多說了幾句話罷,還被黛玉噎了個半死,賈薔總不至於將這個家捅破撕爛,隻留他一個人過活罷?


    賈母又和薛姨媽說起閑話來解悶,正說話間,卻見李紈從外麵進來,麵帶遲疑色。


    賈母問道:“可是出了甚麽事,難為成這樣?”


    李紈忙笑道:“倒沒甚麽正經大事,就是外麵來了一婆子,說是太太家的親戚,自稱劉姥姥,帶了一籃子地瓜來走親。我並不認得這位姥姥,就想來尋鳳丫頭討個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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