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上,鳳姐兒納罕道:“劉姥姥?還姓王……王家幾時出來了個劉姥姥?”


    王夫人淡淡道:“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不過因出一姓,當年又與太老爺在一處作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說我今日不得閑,她便是有什麽說的,你去看著裁度就是了。”


    王夫人如今待鳳姐兒又有幾分不同了,雖說鳳姐兒和賈璉已是夫妻情絕,如今也隻差個和離的名分,若在過去,她必是要千方百計壓鳳姐兒低頭的。


    因為失了賈璉,鳳姐兒便不能在賈家立足,且將來賈赦死後,賈璉承繼榮國爵位,沒了鳳姐兒製約,二房的處境便會愈發尷尬,且寶玉將來怎麽辦?


    一個沒用的鳳姐兒,她豈能有好臉子?


    可後來發現,鳳姐兒和賈薔的關係越發親近,連平兒都成了賈薔房裏人,而賈薔也愈發強勢霸道。


    眼見著她一次次的努力,都無法搬倒這個東府養出來的孽種,她都快死心了。


    若是這一迴,當街殺了宰相公子這樣大的事,賈薔還能活蹦亂跳的出來,那往後她也認命了。


    這個時候,和鳳姐兒維持好姑侄關係,就十分要緊了。


    至少,有鳳姐兒在,她總還是寶玉的親姑表姊,能維護得住他。


    所以,她如今對鳳姐兒又恢複成從前的態度了……


    鳳姐兒自然能感覺得出,心裏跟明鏡似的,隻是覺得有些好笑,當然,麵上總還要維持住。


    她笑道:“我說呢,怎麽連個影兒也不知道。罷了,那就遵太太的意,既然是好心來看一場,不讓她空手去就是。”


    說罷要去見人,卻被賈母喊住,道:“既然是老親家,何不喊來一道見見?”


    王夫人忙道:“她是個莊稼人,怕衝撞了老太太。”


    賈母笑道:“這話卻是偏了,如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過借賴著父祖虛名,作了窮官兒罷,誰家有什麽?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的好,這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更何況你我?叫了來,也講講古。那孽障不讓咱們和富貴人家走動,這窮親戚他也管?”


    眾人都笑了起來,原來還有這樣一樁官司在裏麵。


    王夫人無話,鳳姐兒便去見人。


    去了倒廳,讓人將客引到裏間,就見一衣著粗布衣裳的老嫗,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子,滿臉堆笑的站在那,看到鳳姐兒到來,忙上前磕頭,拜了數拜。


    鳳姐兒忙道:“繪金,快攙起來,別拜罷,請了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麽輩數,不敢稱唿。”


    繪金請了劉姥姥挨著炕邊坐下,名喚板兒的小子卻隻是藏在劉姥姥身旁,不肯坐。


    鳳姐兒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隻當我們眼裏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裏,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象。”


    鳳姐兒氣笑道:“這才是糊塗話!方才老太太還說呢,我們不過仗著祖宗餘蔭,做了個窮官兒,誰還能看不起誰?不知姥姥這次來……”


    劉姥姥雖然麵容粗糙黝黑,但此刻仍覺得麵皮發燙,嘴裏有些含混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隻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裏來,也少不的說了……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隻因他老子娘在家裏,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隻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


    鳳姐兒素來精明,一看她這模樣,雖也是來掃秋風的,卻不比那起子沒麵皮的,隻會嘻皮笑臉來求,心裏卻不定怎麽個念想。


    如劉姥姥這樣的,雖看著不起眼,可心裏仍是有硬氣的,若非如此,斷不會羞臊成這模樣。


    如此,她心裏就有數了,也不說給還是不給,笑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內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


    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迴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另外,你還得了個巧宗,老太太聽說你來了,就說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見一見,這可不是天大的緣分?”


    劉姥姥唬了一跳,忙道:“我這生像兒怎好見的?好姑奶奶,你就說我去了罷。”


    鳳姐兒喜她實誠,換做其他的,怕早高興的好再去刮一層油了,便笑道:“快走罷,不相幹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起子狂三詐四的。”


    說罷,帶著劉姥姥前往榮慶堂。


    卻說劉姥姥進了榮慶堂,隻見滿屋裏珠圍翠繞,花枝招展,並不知都係何人。


    隻見一張榻上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鬟在那裏捶腿,先前見到的大奶奶李紈站著正說笑。


    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福了幾福,口裏說:“請老壽星安。”


    賈母並不尊大,亦欠身問好,又命林之孝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


    賈母笑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三了。”


    賈母向眾人道:“這麽大年紀了,還這麽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麽大年紀,還不知怎麽動不得呢。”


    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家活也沒人作了。”


    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


    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


    賈母笑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迴就完了。”


    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麽著也不能。”


    賈母道:“什麽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些地瓜來?叫她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裏現擷的地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象你們田地裏的好吃。”


    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隻是吃不起。不過,這田裏的地瓜見天吃,早上晚上吃,倒是身子吃的壯些。”


    賈母又笑道:“今兒既認著了親,別空空兒的就去。”


    劉姥姥聞言道:“方才二姑奶奶已經給了許多,也是臊的不行,今年年景不好,地裏實在收不得東西,沒甚麽吃的了,隻能厚著麵皮來求一遭。”


    聽她說的實誠,眾人竟也都不生厭。


    賈母打發鴛鴦去取銀子,王夫人也讓彩霞去取些,劉姥姥慌著站起身來,急道:“方才二姑奶奶已經給了二十兩,足夠我們莊戶人家一年的嚼用,再不敢多拿了!本就空著手來,若再多拿,連龍王爺也看不過眼,來年還讓莊稼收成不好,便是罪過!老太太,今兒時日不早了,家裏著實還都等著,不敢多留。若是來年莊稼收成好了,我必還來,總要還一還願才行。”


    說著,跪下磕了幾個頭,賈母讓人攔之不及。


    等劉姥姥起身後,說甚麽都要走,賈母勸了幾遭也無用,便隻好讓林之孝家的送出門去,讓人套好車,多帶些糧米肉麵,送家裏去。


    劉姥姥領著板兒走後,賈母同薛姨媽感歎道:“這樣的親戚,雖窮些,也讓人敬其硬氣。”


    因是王家的親戚,所以王夫人和薛姨媽都覺得臉上有光彩。


    王夫人問鳳姐兒道:“怎才給二十兩銀子?”


    薛姨媽也笑道:“很是小氣呢。”


    鳳姐兒哭笑不得道:“原也隻當是上門掃秋風的,誰知道能入老太太的眼?再有一重顧慮,果真給多了,老太太未必與我找補……”


    一言尚未說完,滿堂大笑起來。


    ……


    賈母大花廳後,探春院。


    諸姊妹看著探春將今日的貝葉心經抄寫了遍後,一起跟著誦讀了遍,誠心誠意的閉目祈福片刻後,方一起睜開了眼。


    探春歎息一聲道:“聽說尹家郡主還親入詔獄,替薔哥兒治了傷。林姐姐更是替他安撫了東府,讓外麵人都讚他。我們姊妹們,平日裏多受薔哥兒相助。如今卻也隻能誦誦經文,但願能有一絲一毫的助益。”


    湘雲垂著眼簾不語,看起來亦十分自責慚愧。


    寶釵微笑道:“你們也著相了,豈不聞這世上事從來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我們和她們的際遇不同,又如何能比?不過盡一份心,盡我們所有便是。”


    她們一個皇後娘家唯一嫡親侄女兒,一個宰相府的嫡小姐,這樣的身份拉開的距離,已經不是心懷抱負就能抹平的了。


    寶釵素來冷靜理智,故而辨別的清。


    迎春笑道:“我不慮其他,隻想著老太太交給咱們的差事,如何辦得妥呀?”


    別說辦了,隻略略想想,這金閨花柳質一樣的嬌小姐,就臊的麵皮滾燙。


    雖說賈薔是下一輩,和賈蘭一般。


    可別說賈薔了,便是賈蘭,讓她們這當姑姑的去撒個嬌求個情麵,她們也落不下臉呢。


    聽她這樣一說,寶釵笑道:“這差事隻有交給四妹妹了。”


    惜春聞言忙搖頭,拖長音“嗯”了聲,道:“這如何使得,我是她親堂姑姑哩!做長輩的,實在使不得哩!”


    湘雲兩步走到跟前,捏起她的臉蛋揉啊揉啊揉,笑道:“你還好意思扯甚麽姑姑長輩,我看薔哥哥分明就是拿你當姑娘在養!他被抓進天牢裏,你哭的倒比……倒比我們還狠!”


    她本想說,賈薔出事後,惜春哭的比賈珍、賈敬、賈蓉死時還狠,幸好話到嘴邊話了詞兒。


    惜春不說話,隻是嘻嘻笑著躲避,最後見大家眼神都望向她,登時急了,往一邊一指,道:“讓寶琴姐姐去,她最喜歡薔哥兒了!”


    寶琴:“……”


    ……


    皇城東,十王街。


    義項郡王府。


    書房內,義項郡王李向端坐主位,身後牆壁上掛著一幅《張良下邳拾履圖》。


    廳上,端重郡王李吉來迴踱步,麵上帶著激動笑容,道:“九哥,各家都派人南下去山東了,他們絕不會讓羅士寬、曹祥雲和李嵩活著進京。還有幾家,最恨林如海,打定主意不惜代價也要將他留在山東!”


    李向聞言嗤之以鼻,嗅著不遠處獸耳鎏金香爐裏噴出的沉香,道:“老十一,你也是糊塗。林如海眼下執掌山東各項大權,派多少人去都隻是送死。按著蛛絲馬跡追查下來,背後主使之人難有好下場。”


    李吉忙道:“九哥,各家也不是傻子。眼下當然動不得他,可等他大功告成,交權準備迴京時,是不是他最放鬆之時?到那時會下毒、或放火、或刺殺,就算殺不死他,嚇也要嚇掉他半條命!”


    李向仍不看好,道:“林如海甚麽樣的人,你還看不透?這點動靜,在他眼裏怕隻是笑話,何必自取其辱?”


    李吉聞言鬱悶道:“這樣好的機會,放過了實在可惜!九哥,要我說咱們那位大侄子也是廢物點心。眼下朝廷裏局勢亂紛紛的,如今更是連孔家都被滅門了,可不就是因為那位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造下的孽?這樣好的節點,那小忘八怎沒點動靜?”


    李向搖頭道:“他與我來信了,說眼下時機仍不夠,距離天怒人怨神鬼憎惡還差不少。最關鍵的是,趙國公那條老狗,果然倒向宮裏了。那老狗一日不死,很多事就做不得。老十一,不要急。就按宮裏那位現在的做派,不會等很久,一定會惹出眾怒來。皇位不是那樣坐的,皇上也不是那樣的當法。根本不用咱們冒險,且等著罷。對了,外麵那些罵林如海廢物和賈薔枉法的人都收了罷,沒用了。這一對翁婿,不等那位倒台,已經是打不垮的了。”


    “王爺!”


    兄弟二人正密謀諸事,忽地門外傳來心腹內侍的聲音。


    李向皺了皺眉,問道:“甚麽事?”


    門外之人隔門道:“迴王爺,適才安定門外又進來兩騎八百裏加急信使,沿路高喊,山東大捷!林如海連夜奇襲山亭,三萬白蓮教悉數覆滅,無一人逃脫!且繳獲錢糧無數,山東災民可得安矣!眼下,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他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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