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我要出發了。」


    美世站在薄刃家的玄關外頭,朝義浪深深一鞠躬。


    在薄刃家停留三天兩夜後,今天即將啟程前往其他地方的她,已經獲得相當充分的線索,也決定好接下來要造訪的目的地。


    她向義浪借來母親遺留在薄刃家的和服和日式褲裙,並換上這些衣物。


    淺亞麻色和服、紅褐色日式褲裙、淺粉色羽織外套,還有一雙深褐色皮鞋。在傭人的細心保養下,這些全都維持在能夠馬上穿上身的狀態。


    穿上母親的和服,讓美世有種被她支撐著心靈的感覺。


    美世相信,澄美之前在夢中說的那番話,並不是她讓母親在自己夢中說出來的,而是出自於澄美本人的意誌。


    「嗯,路上小心……晚上記得迴來這裏。」


    「是。」


    這麽迴應義浪後,美世再次向他一鞠躬,隨後便帶著清,在帝都滿是白雪的道路上踏出步伐。


    早晨的冰冷空氣,讓稍稍融化的雪在路麵各處再次結冰。美世聽著鞋底踩在雪上的沙沙聲,一邊留意冰凍濕滑的地麵,一邊筆直朝帝都鬧區前進。


    現在的時刻,說是早上嫌晚了些,說是中午又太早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時間帶,路上的行人還不少。人力車和轎車來來往往,以一襲和服搭配羽織外套,再加上帽子和手套的人;以及在西服外頭罩上一件厚重大衣,再圍上圍巾的人,讓街頭一片熙熙攘攘。


    隻是,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都黯淡無光。


    「你為什麽會知道?」


    一旁和美世手牽手走著的清突然這麽開口問。


    美世不明白他這個籠統提問的用意為何,於是歪過頭反問。


    「你是……指什麽?」


    「你現在打算前往的地方。」


    噢,原來如此。


    來到帝都的大馬路上後,走進一條小路,再從對側的繁華大街走出來──重複這樣的動作後,兩人逐漸遠離薄刃家宅邸所在的住宅區,來到各大企業的建築物,以及代代相傳至今的知名店鋪林立的市區一角。


    他們的目的地,是某間曆史悠久的旅館。


    在薄刃家完成該做的事情後,美世和清開始商討下一步該怎麽走,然後發現彼此所持的意見完全相同。


    旅館「明田屋」。


    這間旅館從幕府時代初期營業至今,在帝都是以曆史悠久聞名的旅館,也是各界知名人士或富人頻繁光顧的高級住宿設施。


    實際上,光憑這樣的情報,美世不可能會知道這個地方。


    「……因為我看到了。」


    她重點式的迴答,似乎讓清有些吃驚。


    清沒有說話,隻是瞪大雙眼,但也沒有再追問什麽。


    「那你呢,阿清?說可以待上兩、三天,是因為一開始就有這樣的打算嗎?」


    「嗯,因為我事先知情。」


    在這個不算短的路程上持續前進後,從大馬路繞進一條岔路的深處,便能看到宏偉壯觀的正門入口。


    明田屋是兩層樓高的木造建築。跨過大門後,一片經過精心打理的美麗庭園隨即映入眼簾。隨處可見寫著明田屋三個字的巨大燈籠。


    從正門入口處踩著通往玄關的踏腳石前進後,美世小心翼翼地拉開嵌著玻璃窗、看起來相當古老的深褐色木門。


    「不好意思……」


    「您好,歡迎光臨。」


    就住宿客而言,在這樣的時間來訪有些早。雖然不是特地在等待美世等人,但旅館老板娘隨即出來迎接。


    看到美世和清之後,這位中年老板娘先是沉思半晌,接著像是發現了什麽似地以嚴謹的表情開口詢問。


    「請問兩位今天是為了什麽來訪?」


    「──我叫做齋森美世,我今天是過來拜訪在這裏住宿的某位客人。」


    美世挺直背脊,向老板娘緩緩點頭致意,同時這麽說明。老板娘先是「哎呀」一聲,接著用手掩著嘴角輕輕點頭。


    「是齋森大人嗎?那位客人有交代我。」


    看樣子都安排好了。得知對方著想得這麽周全,美世不禁湧現幾分敬意。


    老板娘領著她前往明田屋的獨棟小屋。


    在走廊上前進片刻,再穿越中庭後,就能看見這棟特別的建築物。獨棟小屋基本上隻能提供一組客人住宿。換句話說,就等於是包棟。想在高級旅館明田屋裏頭包棟住宿,需要相當雄厚的財力。


    除了隻有極少數的權勢者能使用以外,這個獨棟小屋還有帝都內首屈一指的隱密性。


    但想到接下來要會麵的人物,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


    種著鬆樹的庭園被皚皚白雪覆蓋,不時還能聽見融化雪水從屋簷的雨水槽滴落的聲響。為這片美景吸引的美世,和清一起踏入了獨棟小屋。


    「咳咳,我正在等你呢。好久不見嘍,美世。」


    「是。好久不見了,公公。」


    在小屋的和室客廳裏迎接美世等人的,是一名樣貌年輕清秀的中年男子──亦即清霞的父親久堂正清。


    在去年秋天後,美世便不曾再見過正清。她原本以為下次相見,會是在自己的婚禮上,沒想到這麽快又和正清再次見到麵。


    在和服外頭罩了好幾層羽織外套和日式棉襖,導致整個人看起來圓滾滾的他,不時發出幾聲幹咳。


    看來,他似乎還是一如往常的體弱多病。


    踏進和室客廳後,美世三指著地向正清行跪拜禮。正清見狀,以柔和的嗓音輕聲表示「放輕鬆一點吧。」


    「……至於清霞,該怎麽說……你變小了呢。」


    看到正清哈哈笑著這麽說,清的太陽穴浮現青筋。


    「我才沒有變小。」


    清橫眉豎目的模樣,讓正清不禁捧腹大笑起來,清的表情也因此變得更不開心。


    (好溫馨呢。)


    這樣的光景,看起來有如重現了正清和年幼清霞的父子對話,讓人看了不自覺微笑。


    不過,美世等人無法這麽悠閑。慢條斯理地過日子,隻會讓這次的問題變得更棘手。就算能順利解決一切,善後工作也會令人頭痛不已。


    於是,美世隨即轉換心情,筆直望向正清。


    「我這麽唐突地來訪,真的非常抱歉。」


    「沒關係,我也有料想到事態會變成這樣。」


    總是散發柔和氣質的正清,以沉穩的態度迴應美世。


    「對了,請問婆婆人呢……?」


    美世踏進這個房間時,裏頭便不見芙由的蹤影,至今也遲遲沒有看到她現身。他們夫妻倆應該是一起留宿在這棟小屋裏才對。難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聽到擔心婆婆的美世這麽問,正清聳了聳肩。


    「芙由說她沒這個心情,所以自己窩在臥房裏呢。我想她應該不是對你有什麽不滿,所以希望你別在意喔。」


    「怎麽會呢。那個……我不會在意的,我隻是想至少見婆婆一麵……」


    「明白了,我會轉告她。」


    久違地感受到公公對婆婆有些奇特的愛情表現,讓美世鬆了一口氣。


    一旁的清似乎咕噥著「別管她就好了」,但美世選擇不迴應。


    正清雖然也會對芙由展現出嚴厲的一麵,但比起美世的想法,他毫不遲疑地、極其自然地以芙由的感受為優先,正代表他十分珍惜芙由。


    打算在此進入正題的美世,好好端正自己的坐姿後開口。


    「──公公,我有一個請求。」


    聽到美世這麽說,臉上仍掛著微笑的正清眼神變得犀利。


    「什麽請求?」


    「為了阻止異能心教,我希望能借助您的力量。」


    今天,美世像這樣過來拜訪久堂家的前任當家正清,便是為了這個目的。


    在清霞正式繼任前,長年擔任當家、效忠天皇、確實盡到自身職責的正清,想必掌握了不少人脈。


    這是至今鮮少與他人交流的美世所沒有的東西。清霞或許也有人脈,但他現在淪為階下囚,美世無法要求這樣的他協助自己。


    想和異能心教對峙的話,戰力不可或缺。


    光憑由少數菁英分子組成的對異特務小隊,人手實在不夠。異能心教可以透過人為的方式,將異能賦予不特定的多數人,導致我方陷入寡不敵眾的困境。


    想與其相抗衡,隻能盡力召集能夠成為戰力、原本不隸屬於軍方的異能者。


    「我沒有萬夫莫敵的力量,我需要足以阻擋異能心教的充足戰力。為此,我想請您出麵召集其他異能者。」


    「唔……」


    在美世道出這樣的請求後,正清以雙手抱胸,輕輕閉上雙眼。不知道他會怎麽迴應的美世,竭盡所能表現出堅定的態度和意誌。


    「嗯,我想也是呢。」


    正清吐出一口氣,然後緩緩睜開眼。


    「雖說已經退休了,但我確實認識幾個異能代代相傳的家係,也有相對應的人脈。就算無法強迫他們參戰,至少也能提一下這件事。我想,相關人士應該馬上能召集起來。」


    「意思是……」


    「嗯,另外,我還能警告暗中協助甘水的家係。針對這些家係,或許就算采用威脅的方式,也得讓他們協助我們這邊才行。」


    雖然發言內容有些聳動,但聽來正清是願意助美世一臂之力了。


    美世的雙眼不禁閃閃發亮起來。


    「非常感謝您!」


    她沒想到正清會這麽幹脆俐落地允諾。


    正清雖然溫柔,但並不是馬虎行事之人。


    這次,美世是基於外行人的想法提出這樣的要求。因此,她原本做好了會被正清用各種問題試探,或是被拒絕個一兩次的覺悟。


    「嗬嗬,清霞,是你領著美世來到這裏的吧。你沒告訴她我會答應嗎?」


    美世不解地低頭望向身旁的清,他對正清搖搖頭表示:


    「我沒告訴她,而且,也不是我把她帶來這裏。是她自己說要過來的。」


    聽到清的迴應,正清愣愣地眨了幾下眼,吃驚地問道:


    「咦,你沒跟她說?這樣的話,美世,你怎麽會……」


    至此,美世終於明白這兩人在說什麽。


    正清想問的是,美世為什麽會知道他們夫妻倆目前人在帝都,甚至還知道他們下榻的旅館。


    他會感到不可思議也是理所當然,因為正常情況下,美世不可能知道。


    「我是在夢中看到的。」


    美世露出微笑,以平靜的語氣這麽迴答正清。


    「我終於『看得見』了。」


    正清先是一瞬間露出茫然的表情,接著脫力地垂下雙肩,然後笑出聲來。從這一連串的表現,美世感受到他似乎放下心來的反應。


    「這樣啊。嗯,很好喔。」


    「但我無法看清整體,所以,我也不確定您最後會不會答應這樣的請求。非常感謝您這麽大方地允諾我。」


    「別客氣……所以,你也能看見將來的發展嗎?」


    被正清這麽一問,美世沉思了半晌。


    能夠讓人一窺所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完美異能,恐怕並不存在於這個世上。而且,因為美世本人的能力不夠成熟,就算擁有優秀的異能,她也無法完美施展出來。


    因此,雖然她多少能窺見未來的走向,但基本上還是不明就裏的情況居多。


    盡管如此,最關鍵的、用來拯救清霞的方法,她已經研究清楚了。


    「是的,稍微可以。我想,自己應該有看見一些重要的未來。」


    美世堅定的語氣,似乎證實了正清心中的某些想法。


    他以開朗又有些傻氣的笑容不停點頭,以雙手捧起手邊的日式茶杯,將它湊近嘴邊。


    「哎呀~太好了。自己的媳婦是這麽一位優秀的小姐,我真的很幸福呢。」


    「沒……沒這迴事的。」


    隻是變得能夠運用與生俱來的異能,就被誇讚成「優秀」,實在太抬舉她了。


    在至今為止的人生當中,美世得到的評價多半都是「一無是處」。突然聽到完全相反的讚美,總讓她不太有真實感。


    又舉起茶杯啜了幾口茶水後,正清緩緩起身。


    「好啦,你們倆先休息一下吧。我去跟芙由說一聲。」


    語畢,正清便走出和室。片刻後,美世等人被領著來到一個麵對庭院、采光良好的房間。


    房間裏采用的不是榻榻米,而是深褐色的木頭地板。有著時髦雕花設計的桌子、四張藤編座椅、藤蔓圖樣的壁紙,甚至還有暖爐,整體感覺是偏西式風格的房間。


    一名貴婦人正坐在其中一張藤椅上優雅地休息。


    「好久不見了,婆婆。」


    看到美世深深一鞠躬向自己打招唿,貴婦人──久堂芙由以目光犀利的細長雙眼瞥了她一眼。


    「都說別叫我婆婆了,你還是老樣子,是個很不機靈的女孩呢。」


    不悅的嗓音、帶刺的發言。這樣的芙由,同樣也是一如往常。


    不過,和第一次見麵那時相比,她的態度似乎有軟化一些也說不定。


    在一旁看著美世和芙由對話的清,大大歎了一口氣,接著自顧自地在對麵的藤椅上一屁股坐下。


    隨後,他無語地以視線催促美世在自己身旁的椅子坐下。


    「失禮了……謝謝你,阿清。」


    向芙由知會一聲後,美世一邊感謝清的貼心舉動,一邊在他身旁就座。


    從造訪薄刃家以來,清身旁的位置成了她固定的座位。


    這是能讓美世放心又自在的位置。


    「所以?你這個不肖的媳婦,之前沒能好好解決自家門麵敗壞的問題,現在又想來找我做什麽?」


    對美世投以冰冷視線的芙由一針見血地這麽問。不愧是她。即使過著跟隱居山林沒兩樣的生活,卻仍相當清楚現今的社會局麵。


    雖然已經做好受到苛責的心理準備,美世仍一瞬間語塞。


    看著這樣的她,芙由像是窮追猛打那樣繼續往下說。


    「我可是百般忍耐呢。你明白吧?被迫留宿在這麽樸素單調的旅館裏,辛辛苦苦拉拔長大的兒子,又因為你而導致人生經曆沾上汙點。簡直不可饒恕。」


    「……是。」


    芙由的這番話,比任何辱罵指責都更讓美世心痛。


    清霞因莫須有的罪名入獄。而且,就算打倒甘水,也不知道加諸於他身上的嫌疑能否被徹底洗刷。


    因為他選擇美世做為自己的未婚妻,事情才會變成這樣。責任在美世身上。


    今後,要是清霞的社會性權益受損,或是淪為眾人譴責的對象,美世恐怕會因痛苦和煎熬而發狂。


    看到美世隻能同意這番苛責的模樣,一旁的清開口對芙由施壓。


    「住口,吾主可不記得你有辛辛苦苦拉拔他長大。就算吾主的人生經曆沾上汙點,也不是美世的責任。」


    「哎呀,這個式神還真聒噪。區區一介式神,也敢貶低你主人的母親,這會不會太不像話了?」


    「這是吾主的意思。你身為吾主之母,卻無法讓他懷抱敬仰之情,並不是因為我的錯。請別把我當成出氣筒。」


    「你說什麽……?」


    美世感覺房間裏的溫度驟降了好幾度。雖然隻是清霞的式神,但清看起來似乎也無法跟芙由好好相處。


    清以一臉淡漠的表情,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反駁,芙由則是怒氣隨時會爆發。


    自己究竟有沒有能力化解現場的火藥味呢──正當美世認真開始煩惱這個問題時,芙由「啪」一聲用力闔上手中的扇子。


    「我可沒有閑到會想跟年幼孩童鬥嘴來打發時間,快點說明你有何要事。」


    原本不知所措的美世連忙挺直背脊,端正自己的坐姿。


    「是……是的!……我沒有什麽要事,隻是想見您一麵而已。」


    這麽坦率迴答後,芙由卻以詫異的眼神盯著她看。


    看到芙由似乎在懷疑自己有什麽企圖的模樣,美世不由得緊張起來。不過,自己隻是想見芙由一麵,所以才過來見她,這點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我或許是希望有人能用嚴厲的態度對待我呢。)


    不同於在娘家生活的那段時光,現在每個人都對美世疼愛有加。清雖然也會糾正美世的行為,但最後總是拗不過她而妥協。


    這樣的環境讓美世感到舒適無比,讓她想繼續依賴大家。然而,她有時也會反過來感到不安。


    倘若就這樣過著被寵溺、有如被棉花輕柔包覆著的日子,自己有一天恐怕會踏上再也無法迴頭的那條路。


    因為美世無法確實相信她自己。


    「但我可不想見到你喲──有什麽好笑的?」


    「……非常抱歉。」


    不知為何,芙由尖銳的言行舉止,總讓美世感到放心。


    察覺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覺上揚,美世連忙開口道歉。要是被挖苦還覺得開心,不就像個反常的怪胎了嗎?


    「哼。還能這樣嘻皮笑臉的,看來你很悠哉嘛。」


    「啊……」


    原本打算再次向芙由道歉,但想到她想表達的或許是其他意思,美世將湧上嘴邊的「非常抱歉」吞迴肚裏。


    芙由則是一如往常地自說自話,完全不在意美世的迴應。


    「你的表情比我想像的像話一些,不過──當初向我誇下海口,說要以未婚妻的身分支撐清霞的你,究竟上哪兒去了呢?現在的你,看似已經下定決心,但其實還無法接受這一切吧?」


    被芙由這麽一說,美世迴想起來。


    過去,在久堂家別墅遭逢那場騷動時,美世確實對芙由這麽說過。


    『讓老爺能毫無牽掛、全心全意地麵對自己的工作……是我所能夠做到的、屬於我的職責。我想把這件事做好。』


    『我想幫上老爺的忙,我不想仗著未婚妻的身分一味依賴他。我想從自己做得到的每一件事慢慢做起,然後,在將來的某一天,變得能夠抬頭挺胸、帶著自信站在老爺身邊。』


    那時,為了讓自己配得上「清霞的未婚妻」這個立場,美世竭盡所能努力。相較之下,就一名未婚妻而言,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應該多少成長了一些。


    雖然成長的也隻是「身為未婚妻的自己」這部分罷了。


    (可是……)


    芙由的指摘可說是一針見血。


    在清霞發生那種事之後,為了不要再次後悔,美世終於決定向他坦承自己的心意。


    然而,她真的應該把自己的心意告訴清霞嗎?之所以會陷入迷惘,是因為美世總覺得自己的心意和感情,似乎跟未婚妻或妻子這樣的立場相反。


    這樣的困惑,至今仍未完全消失。


    「噯。」


    「是。」


    美世平靜地迴應芙由的唿喚。一旁的清則是沉默地聽著主子的未婚妻和母親的對話。


    「我們──身為女人的我們,要是想安穩度日,就隻能一輩子愛著父母、家庭、丈夫或夫家的人們所獻上、給予我們的東西。」


    「……是。」


    「無論是自身的遭遇,甚至是結婚對象,麵對端到麵前的東西,隻能催眠自己去愛他們,才能得到幸福。因為這是我們唯一所擁有的,所以隻能去愛他們。大家都是這麽走過來的。要是做不到,就跟無理取鬧的孩子沒有兩樣。你能明白吧?」


    「是。」


    芙由這番既真實又沉重的人生體悟,重重落在美世的心上。


    女人沒有選擇權。即使無法做出任何選擇,人生仍會繼續進展。所以,她們隻能去愛別人自作主張給予自己的東西。


    美世認為,跟這樣的人生最無法相容的,便是戀慕之情。


    「努力去愛父母替自己選擇的丈夫,跟談戀愛是不同的。」


    「……」


    果然如此──美世閉上雙眼──芙由也和她持相同意見。


    夫妻之間不需要戀愛情感。就算沒有這種東西,隻要互相敬重,一樣能建立起溫暖和諧的關係。


    美世原本以為芙由會用這樣的理論對自己說教,但她的想法卻跟美世的想像天差地遠。


    「試著分成兩件事思考就好了吧?」


    「咦?」


    「人心是自由的。就算必須努力去愛他人為自己選擇的丈夫,你的心還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愛其他男人。沒有人有能力阻止愛苗萌生,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呀。」


    美世不禁一臉茫然……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房間外頭似乎同時傳來某種東西重重摔落在地的巨大聲響。


    她壓根兒沒想到,芙由竟然會正大光明地建議她搞外遇。


    真要說的話,這般目中無人的發言,其實也很像芙由的作風。總覺得清的眼神變得異常冰冷。


    「這……這個……那個,這有點……我對老爺……」


    「不然,問題在哪裏?」


    聽到芙由這麽追問,不知該怎麽迴答的美世沉默下來。


    談戀愛會讓人看不清周遭的世界。因此,美世不想承認這樣的感情存在於自己的心中,也為了該不該說出口而感到猶豫。


    不迴答的話,就能將清霞定義成芙由所說的「必須努力去愛的、他人為自己決定的對象」。這麽做的話,就沒有人會受傷。


    若想以妻子的身分扶持丈夫,「努力去愛」這樣的關係便十分足夠。


    之前向芙由誇下海口時,美世還沒能想像自己的心境變化。她隻是想主張在自己心中,身為清霞的未婚妻或妻子應有的理想模樣。


    然而──


    「真心戀慕的對象,跟自己必須努力去愛的對象是同一個人,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嗎?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煩惱有多麽奢侈呀?」


    「奢侈……」


    「沒錯。能夠對丈夫同時懷抱親情和戀慕之情,這樣很幸福吧?原本有可能對不同男性懷抱的這兩種感情,現在全都集中在同一人身上,所以不會引發任何麻煩事。真的是奢侈不已的煩惱呢。」


    說著,芙由又不屑地補上一句「真是無聊」。被她這麽一說,美世開始覺得問題似乎在於自己。


    能夠赤手空拳直接粉碎這種煩惱的芙由,她實在無力與之抗衡。


    「大多數的女人,都隻能說服自己慢慢接受,過著妥協的人生。說到情愛,就隻有從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累積成形的親愛之情。但你不一樣吧?讓你傾心的,是身為自己丈夫的清霞,還是身為一個男人的清霞?」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清楚。美世抬起頭來。


    「……兩者都是。」


    「真是貪心呢……不過,這樣倒也不壞。」


    雖然言談間總帶著一股不悅,但芙由想必是以自己的做法在鼓勵美世。理解了這一點之後,美世臉上自然而然浮現笑容。


    或許有些難以理解,但這就是芙由愛人的方式。


    「非常感謝您。」


    「我可沒有在誇獎你!」


    看著突然發怒的芙由,美世忍不住再次笑出來。


    ◇◇◇


    看到女兒轉身,準備悄悄從原地離去,正清起身問道:


    「咳咳……你要走了嗎?」


    轉過頭來的葉月,臉上帶著雖然有幾分落寞、卻也相當神清氣爽的笑容。


    「嗯。聽說美世妹妹要和媽媽見麵,我原本還想過來幫忙,但在媽媽罕見坦率地開口鼓勵她之後,我反而不好意思進去了。」


    葉月剛剛才來到這間旅館。在美世和清抵達此處時,正清便聯絡了久堂家主宅邸。


    慌慌張張趕過來的葉月,十分擔心隻留下一張字條便離家的美世。


    原本打算猛地衝進房裏的她,在聽到美世和芙由的對話後,或許也有了一些想法吧。


    「真不甘心呢,因為我沒辦法說出那些話。不過……」


    說著,葉月的嘴角壞心眼地上揚。


    「爸爸,你沒關係嗎?媽媽建議女人搞外遇喲?」


    「嗚!」


    正清誇張地捂住胸口,發出痛苦呻吟。


    芙由方才的震撼發言,讓他一瞬間腿軟而癱坐在走廊上。不過,那當然不是認真的。


    芙由不可能搞外遇。


    盡管那樣對自己的媳婦說教,但長年相處下來,正清很清楚芙由眼中就隻有身為丈夫的他。


    他也明白自己和芙由,是以有些扭曲不坦率的情感在對待彼此。


    不過,這就是最適合他們的相處方式。


    「你們還是老樣子耶……兩位都已經不年輕了,所以要適可而止喔。」


    聽到女兒沒好氣地規勸,正清以滿麵笑容迴應她。


    去年秋天見麵時,正清便覺得葉月麵對父母的態度,似乎比過去平靜穩重了一些。在結婚離開久堂家前,她跟正清夫妻倆之間應該存在著一道更深的鴻溝。


    葉月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改變,是因時間的薰陶,又或是拜久堂家的新成員所賜?


    無論原因為何,對正清來說,這都是個令人喜悅的變化。


    「葉月。」


    「什麽事?」


    「大海渡似乎也平安無事。不僅如此,他還站在政府那邊,活力充沛地跟黑心政治家互相製衡著。你放心吧。」


    抵達帝都後,在美世尚未來訪時,正清便已經和各大相關機構取得聯係。


    因為這樣,他稍微掌握了關於政府和軍隊的詳細現況。而大海渡的動向也在這些相關情報之中。


    葉月一瞬間像是在壓抑內心情緒那樣咬住下唇,但隨即又恢複成先前的表情。


    「這樣呀,太好了。因為聽說聯絡不上他,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了。」


    「咳咳。雖然軍隊中樞已經落入甘水手中,但政府目前仍跟他們勢均力敵,所以陷入膠著狀態。應該不至於演變成大批人馬傷亡的事件,所以,我想不需要太為他擔心。」


    說起來,要是連政府都被甘水掌控,帝國恐怕也到此為止了。光是軍隊淪為他的囊中物這件事,要是海外各國得知,說不定就會演變成相當嚴重的事態。


    (……有可能引發戰爭呢。)


    目前國家資安機構仍能正常運作,所以帝國軍本部淪陷的情報並沒有外泄,但國內一片混亂的現況,想必已經為海外各大強國所知。


    未來,就算順利收拾掉甘水,仍有外交上的難題在等著帝國。


    在這之後,身為軍方高層人士的大海渡,辛苦的日子恐怕才正要開始。譴責軍方或帝國的聲浪將會愈來愈強烈,除了為這些輿論滅火以外,他還必須穩定國內的混亂局勢、跟海外各國談判交鋒。


    「……我才不會為那種人擔心呢。」


    「這樣啊。」


    「不要告訴美世妹妹我來過喲,爸爸。要是又讓她為這件事煩心就不好了。」


    看到正清點頭以「當然」迴應,葉月又以「啊,對了」往下說。


    「你們兩位會在帝都待多久?」


    正清和芙由之所以會造訪帝都,是因為清霞事先察覺到自己有可能陷入危機,於是在被軍方逮捕前聯絡正清,交代若是自己有個萬一,一切就拜托他了。


    基於自己隱居的立場,正清原本隻想靜觀事態發展,並沒有打算出手;但既然已經爽快答應美世的請托,他就無法繼續保持旁觀的態度。


    這樣一來,這次的帝都行,就無法以一趟小旅行收尾了。


    「既然都來了,我想待到結婚典禮舉行呢。」


    「這樣呀。那你們可以來主宅邸住嘛。」


    葉月的迴覆讓正清暗自吃驚。方才的發言也是,他原本以為,對芙由反感至極的葉月,絕對會排斥跟自己的母親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


    「等我們享受夠旅館生活後,就會過去的。」


    聽到正清這麽迴答,或許已經心滿意足的葉月帶著微笑轉身。


    看著她輕輕揮手離去的背影,正清也從棉襖袖子裏頭伸出手揮了揮。


    ◇◇◇


    平常多半清閑寧靜的對異特務小隊值勤所外頭,現在擠滿了大批群眾。


    美世和清悄悄躲進附近的建築物陰影處。


    「稅金小偷!」


    「賣國賊!還不快滾出帝國!」


    不斷這麽咆哮的,是衣著、年齡和性別都各有不同的一般帝國國民。


    其中,甚至還有人高舉寫著「帝國公敵」幾個大字的看板或布條。也有打扮看似記者的人物,以及企圖翻越緊閉大門的人。


    異能心教和平定團發起的啟蒙活動,讓這些群眾對對異特務小隊湧現了不信任感。


    隱瞞異形和異能存在的政府;放任異形到處肆虐,卻還是能坐領高額幹薪的對異特務小隊成員。


    大家群起譴責這樣的政府和對異特務小隊,認為他們根本沒有為人民著想。


    雖然數量比過年那時少了一些,但至今仍每天都有報紙刊登這類的報導。


    「……好多人呀。」


    美世拉了拉鬆開的衣襟,歎了一口氣。


    離開明田屋後,美世和清在下午來到對異特務小隊的值勤所。不用說,兩人的目的當然是設法讓小隊成員們自由行動──本應是這樣的。


    實際情況是,值勤所外頭沒看到負責站崗的軍人,反而是這群激動的人民成了阻礙。就算想穿越重重人牆朝值勤所靠近,恐怕也相當困難。


    「打從一開始,我也不覺得能順利進去就是了。」


    清冷靜地輕喃。


    「該怎麽做才好呢?」


    「走後門吧。」


    在清的領導下,兩人避開群眾人潮,繞了一大圈來到值勤所後方。這裏的圍牆上設置了一扇平常不會使用的小門。


    如果能打開那扇門,應該就能進入內部。


    不同於正門處,這裏維持著跟平常沒兩樣的靜謐。


    同樣不見負責站崗的軍人身影,隻有幾名男女東張西望地徘徊。他們看起來跟聚集在正門處的群眾有著相同的來意。


    「……還算幸運,這裏沒有警衛。但有那幾個人在看,就很難進去了。」


    美世也同意清的說法,和他一起在原地靜待片刻。等到來來往往的人正好都走遠時,她配合清發出的暗號,匆匆靠近那扇小門。


    「門……沒有鎖上呢。」


    「看來是如此。」


    清伸手去推感覺平時會上鎖的這扇門。伴隨著鉸鏈的金屬摩擦聲,門板順利被他往內側推開。


    感覺自己彷佛成了非法入侵者的美世,戰戰兢兢地跟著走在前頭的清踏進值勤所內部。


    從熟悉的供水處前方走過後,保險起見,兩人不是從正門玄關,而是從後方入口進入建築物內部。


    「大……大家應該都平安無事吧……?」


    後方入口附近也不見半個人影。


    被限製行動的隊員們,據說不但無法迴家,就連進出值勤所或透過式神聯絡外界的行為,都因為甘水的指示而受到嚴格監控。


    也就是說,隸屬於對異特務小隊的成員,現在幾乎全數都被幽禁在這個值勤所裏。


    原本以為踏進裏頭後馬上會遇到誰的美世,麵對眼前這片死寂忍不住感到不安。


    「可能聚集在某處吧,總不至於所有人都被甘水麾下的異能者變成一具具死屍。」


    語畢,清在走廊上大步前進。


    兩人就在沒有遇到任何人的情況下,來到清霞的辦公室外頭。


    「我們這樣擅闖沒關係嗎……」


    「不是擅闖,吾主已經批準了。」


    清毫不在意地打開辦公室大門,連敲門的動作都省了。


    「咦……」


    一旁的美世隻能輕輕發出驚叫聲。


    清霞處理文書作業時使用的這間辦公室。一個月前還經常出入的這個室內空間,看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化。


    然而──


    鋪在辦公室正中央的地毯上──有個身穿軍服的男子臉朝下躺在地上。


    「啊,喂……嗯嗯?」


    除了倒地的男子以外,一名坐在清霞辦公桌前的男子朝兩人揮手。


    (這是什麽情況?我……我現在該怎麽做才好!)


    交互望向這兩名男子的美世,僵在原地說不出半句話。眼前的狀況實在太令人費解,大腦也因此放棄運作,導致她不知道該針對哪一點說些什麽。


    美世仍愣在原地時,原本在桌前朝他們揮手的人物踏著輕快的腳步走來。


    鮮豔的原色係做為底色再加上華麗花樣的羽織外套,以及一身輕便的和服打扮,讓這名有著花花公子氣質的年輕男子,看起來宛如一隻自在流連於花叢間的蝴蝶。


    以一副旁若無人的態度,坐在對異特務小隊隊長專用椅子上的人,是辰石一誌。


    一誌輕快地避開倒在地上的男子,來到美世麵前。


    「嗨嗨,這不是美世嗎?」


    「呃,那個……您好,辰石先生。」


    「你好。」


    雖然嘴上這麽迴應美世的問候,一誌的一雙眼睛卻一直盯著站在她身旁的清。


    被死盯著看的清不悅地皺起眉頭。


    「唔……噯,小弟弟,你幾歲了?難不成是久堂先生的私生子?」


    在一誌這麽說的同時,清小小的拳頭猛地直擊他的腹部。


    「嗚呃!」


    「想開玩笑的話,先慎選對象吧。」


    清冷冷地俯瞰捂著肚子蹲下來的一誌這麽說。宛如魔王,或說是魔人那般不帶半點慈悲心的眼神,簡直跟清霞一模一樣。


    接著,原本倒在一誌身後的那名人物,此刻像是被操控的死屍那樣緩緩起身。


    「喔……喔喔~」


    不僅如此,他還一邊發出詭異的呻吟聲,一邊朝美世等人逼近。


    「啊,那個……辰石先生,您身後……」


    聽到美世這麽說,蹲在地上的一誌搖搖晃晃地轉頭望向她顫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噢,五道,你醒啦。」


    原來那不是什麽會行走的死屍,而是五道。


    變得消瘦又憔悴的五道,先是將一誌一把推開,接著不知為何來到清的跟前跪下,還緊緊握住他的雙手。


    「我……我看到天使了……您終於來迎接我了嗎……雖然不明白您為什麽長得跟隊長有點像,但事到如今,我不會在意這麽多。好了,請趕快帶我上天堂──」


    「看清楚現實,蠢才。」


    清以冰冷的眼神揮開五道緊握的手,揮拳重擊他的腦門。挨了這一拳的五道發出「嗚哇」的沉重呻吟聲,臉部也直接撞上地板。


    麵對突然在眼前上演的這出慘劇,美世不禁掩住嘴角。


    不過,這記強烈的衝擊,或許讓五道稍微清醒了。從原地爬起來的他,表情看起來正常了一些。


    他再次望向清,然後誇張地用力眨眨眼。


    「咦~為什麽?隊長變小了耶!」


    看似真的很震驚的五道放聲大喊,清則是一臉厭煩地以手掩耳。


    「吵死了……」


    「咦?可是為什麽?隊長,您會不會變得太小了啊?哈哈哈,這是怎麽迴事啊,真有趣──」


    忍不住捧腹大笑的五道,腦門再次狠狠挨了一拳。


    明明剛才也被清的拳頭擊中腹部,一誌卻以彷佛不關己事的無奈笑容看著五道。


    再這樣下去,事情恐怕會遲遲沒有進展。美世深吸一口氣,在心情變得較為平穩後開口。


    「各位,可以坐下來談談嗎?」


    雖然音量不算大,但美世迴蕩在辦公室裏的嗓音,讓三名男性同時沉默下來。


    現況究竟如何?今後該怎麽行動?必須商討的事情實在太多。要是不趕快進入正題,太陽都要下山了。


    眾人在辦公室裏的椅子和沙發上坐下後,清隨即率先發聲。


    「所以,為什麽五道會倒在地上,然後辰石出現在這個房間裏?」


    聽到他的質問,一誌笑而不答,五道則是以雙手掩麵,宛如連珠炮似地開始抱怨起來。


    「真的超級累人呢!因為隊長不在,我必須代替他統整小隊。而且,基於甘水的指使,本部那些家夥盯這裏盯得很緊,讓我們無法離開值勤所半步。在這種情況下,隊裏有些血氣方剛的家夥卻嚷嚷著『趕快去把隊長救出來吧!負責監視的家夥算什麽啊,打倒他們就行了』。這麽做很不妥,所以我卯起來阻止他們,結果反而招來那群人的反感。再說,外頭又每天都被一堆激動的民眾包圍!」


    光是想像,五道的辛苦遭遇便令人同情。在束手無策的狀況之下,淪為下屬之間的夾心餅幹,不難想像他消耗了多少心力。


    就連美世聽聞這些後,都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被關在這裏讓大家脾氣愈來愈暴躁,值勤所裏頭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糟糕。我們現在明明無法采取任何行動,跟異形相關的事件報告,卻還是一如往常地送過來,甚至還收過『你們連巡邏都想偷懶嗎』這樣的申訴呢。真要說起來,把一群大男人關在這種地方,要他們一起生活,這種事根本沒人做得到嘛!雖然可以通融我們外出采買糧食,但下廚、打掃和洗衣這些雜事,都已經事先決定好由誰負責了,卻還是會吵起來!」


    至此,一誌代替情緒不太穩定的五道繼續往下說明。


    「就在這時候,大海渡先生捎來了聯絡。多虧他出麵交涉,負責監視這裏的人員被撤走了。聽到大家終於能自由行動,好不容易放下心中大石的五道,就這樣昏厥過去。」


    眼前五道憔悴的模樣,再加上他方才那番抱怨,這樣的反應恐怕也是理所當然。


    聽完這些之後,清或許也明白五道的苦衷,隻是歎了一口氣。


    「所以,隊員們現在是在百足山的指揮之下,待在道場之類的地方做開戰準備嗎?」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


    一誌聳聳肩,一副看起來完全置身事外的態度。


    這時,美世不禁道出自己的疑問。


    「辰石先生,您怎麽會到這裏來呢?」


    以優雅的動作翹起二郎腿後,一誌「啪」地展開手中華麗的扇子,看似樂不可支地眯起雙眼迴應:


    「我嗎?我想說久堂先生被抓走,應該會讓對異特務小隊傷透腦筋,所以特地過來揶揄從宮殿返迴值勤所的成員們,結果就一起被關在這裏嘍。」


    「……自作自受。」


    沮喪至極的五道這麽輕喃。


    的確。要是沒動了過來取笑大家這種無謂的念頭,一誌也不至於被關在這裏。


    總之,這樣一來,就能明白值勤所外頭無人看守的原因了。


    大海渡目前也平安無事,而且還致力推行對抗甘水的方針。對美世來說,對異特務小隊能夠采取行動的現在,無疑是大好機會。


    「不開玩笑了。接下來該怎麽做?眼前這位式神弟弟能指示大家行動嗎?」


    完全無視五道的一誌,以敞開的扇子掩嘴,一雙眼睛望向清。


    麵對一誌像是打探的視線,清沒有動搖,隻是淡淡地搖了搖頭。


    「不,我不會給予指示,我不過是一介式神。關於今後的事情──」


    看到清將話題重心帶到自己身上,美世朝他重重點頭,然後挺直背脊,對交疊在腿上的雙手微微使力。


    「上午,我已經拜訪過久堂公公,向他請求協助。在各位和異能心教開戰前,我們打算明天就動身前往營救老爺。」


    聽到美世這番發言,五道不禁屏息,一誌則是圓瞪雙眼。


    室內開始彌漫一種明顯緊繃的氛圍。但美世毫無膽怯之色,仍筆直望向眼前的兩人。


    想救出清霞的話,光憑美世一個人的力量完全不夠。這兩人的理解和協助,絕對是不可或缺的東西。


    「這樣太危險了!」


    最先出聲反對的人是五道。


    這是當然的。明顯沒有戰鬥能力的上司的未婚妻,竟然打算做出自投羅網的行為。


    要直搗甘水大本營這點,跟美世一開始打算做的事情並無不同。


    不過,她現在的心境,以及做好的心理準備,已經跟當初完全不同。彷佛腦袋深處變得極其冷靜、思緒也因此清晰起來的這種感覺,是之前所沒有的。


    (……我不但弱小,才學也很淺薄。)


    在帝國軍本部,美世有能力贏過的敵手,恐怕一個也沒有。但如果因為這樣而放棄,就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就算這樣,我還是要去。」


    「不,可是……」


    五道打算再次開口勸阻時,卻被一誌製止。後者靜靜將闔起來的扇子擋在他麵前,雖然感到詫異,但五道也因此沉默下來。


    「──我知道了。既然這樣,我陪你一起去吧。」


    聽到一誌以稀鬆平常、若無其事的語氣這麽說,五道震驚地轉頭望向他。


    沒料到一誌會這麽提議的美世,同樣吃驚到一瞬間停止唿吸。


    「啥?你說什……」


    「因為我比較適任嘛,五道太頑固了~」


    以平淡表情迴應的一誌,態度感覺跟平常沒什麽不同,讓人無從判斷他是認真的,又或者是在開玩笑。


    不過,包含美世在內,在場的所有人其實都感受到一誌眼底若隱若現的認真氣魄,所以能明白他並不是在說笑。


    「真的……可以嗎?」


    雖然美世本人沒有這個意思,但她這麽問,聽來彷佛是在確認一誌是否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


    然而,一誌感覺完全不把這當一迴事,仍是一派輕鬆地以「當然」迴應。


    「可以的話,我是希望能迴避麻煩事啦。沒辦法,少了久堂先生,我們就隻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呢。」


    烏合之眾……美世默默在內心重複這句話。


    從五道方才的抱怨內容聽來,恐怕的確是這麽一迴事。異能者已經習於追隨比自己更高強的存在,或許就像野生獅子的群體那樣。


    當然,美世並不是想說五道沒有率領眾人的資質。


    「非常感謝您。其實,我一開始也是打算請辰石先生協助我。」


    美世畢恭畢敬地朝一誌低頭致謝。


    就算對異特務小隊陷入四麵楚歌的狀態,也不代表隸屬於帝國軍的五道等人能夠完全自由地采取行動。


    從這方麵來看,非軍方相關人士的一誌,不管做什麽,都不會像上位者那樣被逼著負責,也不會將他人卷進來。


    他可說是最適合讓美世請求協助的人物。


    「啊,果然嗎?那就這麽決定嘍。」


    說著,一誌洋洋得意地以扇子拍了拍自己的掌心。五道則是一臉欲言又止地看著這樣的他。


    為自己無法親自前往拯救清霞而感到不甘,同時也為一誌的安危和將來的發展感到憂心。看在美世眼裏,五道的表情透露出這些錯綜複雜的情緒。


    在安靜下來的辦公室外頭,遠處開始傳來些許人聲。


    是開始為戰鬥做準備的隊員們的聲音,還是在圍牆外頭質疑對異特務小隊存在意義的群眾的聲音?


    在沉重空氣稍稍緩和下來的瞬間,清吐出一口氣。


    「五道。」


    「……是。」


    五道迴應他的嗓音,透露出幾分像是在鬧脾氣的感覺。


    「之後就拜托你了。」


    「是。」


    聽到清這麽說,五道隨即正襟危坐,恭敬地向他低頭致意。抬起頭來時,五道臉上已是率領整支小隊的領導者的表情。


    不過,他隨即又憂愁地歎了一口氣。


    「……聽到這種話,我也沒辦法說些什麽了啊。」


    看到將眉毛彎成八字狀表示「畢竟我的肩上也背負著不少東西嘛」的五道,美世鬆了一口氣,一旁的清也輕輕點頭。


    之後,一行人繼續商討今後的行動計畫,並做出結論。


    美世、清與一誌明天便動身,潛入被甘水暗中掌握、囚禁著清霞的帝國軍本部。


    雖然也想過可以由五道率領的對異特務小隊,以及正清召集而來的異能者們先進行突襲,來個聲東擊西;但要是戰況變得激烈,隻會讓無論怎麽偽裝,看起來都不像軍人的美世等人顯得格格不入,導致潛入行動受阻。


    因此,最後決定先由美世等人潛入帝國軍本部,等他們抵達清霞所在處之後,再讓五道等人引發騷動。


    若是大批異能者浩浩蕩蕩地進攻,甘水想必得讓麾下的士兵前往迎擊,內部的戰力也會因此變得薄弱,讓美世等人有機會和甘水本人對峙──就是這樣的道理。


    (要是新先生出現……)


    美世想起此刻本應也在場的表哥。


    新同樣是個棘手的戰力。他會在異能者和人工異能者雙方人馬正麵交鋒時親上前線,或是守在甘水身邊?


    無論是何者,五道和一誌似乎都已經設想好對策。


    (新先生想必會在我們麵前現身吧。)


    美世能夠這麽斷言。不過,為了意外狀況而預先做準備總是好的,所以她並不打算強力主張這一點。


    她隻是想阻止新,這就是她的想法。


    「就是這樣。那麽,我們會開始進行相關準備。美世小姐,我想你們還是暫時離開這裏會比較好。今天或許還沒問題,但監視體製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開始運作。」


    聽到五道這麽說,美世也表示同意。


    好不容易擬定了分頭進行的計畫,要是連美世等人都被困在值勤所裏,無法自由行動,問題可就嚴重了。


    更何況,要在清一色是男性的值勤所裏過夜,也讓身為未婚女性的她有所顧忌。


    「太好了。那我也可以跟著離開吧?這種擠滿男人、髒髒臭臭的地方,真的讓我很受不了呢。」


    看到一誌誇張欣喜的模樣,五道惡狠狠地開口。


    「真抱歉喔,讓你待在這種髒髒臭臭的地方。反正,不管是什麽地方,隻要沒有漂亮大姊姊,你應該都會不滿吧~」


    「你這不是很清楚嗎?」


    這兩人真的是無論睡著或醒著,找到機會就想跟對方拌嘴。


    但現在,表現得一如往常的他們,反而讓美世感到安心。接下來,就是讓清霞和新迴到這裏──


    一定要讓這次的行動成功。這次,輪到美世成為大家的力量了。


    (即使隻有棉薄之力,我也要全力以赴。)


    美世茫然聽著五道和一誌鬥嘴的聲音,在腦中描繪出和煦平靜的日常光景。


    ◇◇◇


    在夕陽開始西沉、天空逐漸染上夜色的傍晚,美世等人離開對異特務小隊的值勤所,帶著一誌再次造訪薄刃家。


    盡管美世等人突然帶著客人來訪,義浪仍熱情款待眾人。


    「哦~我原本還以為薄刃家會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結果意外地很普通呢。」


    聽到美世表示要在薄刃家留宿後,在前來的路上,一誌一直顯得相當興奮。一抵達薄刃家,隨即不停東張西望的他最後做出了這樣的評語。


    看到從以前就認識的一誌出現在薄刃家,讓美世有種奇妙的感覺。


    「美世。」


    「是……?」


    簡單用過晚餐後,美世讓一誌待在一樓的客房,自己則是準備和清一起返迴之前使用的房間時,義浪叫住了這樣的她。


    「你今天去了哪裏?」


    「是。我去拜訪了久堂公公和婆婆,之後又去了對異特務小隊的值勤所一趟。」


    美世察覺到義浪關心自己的心意,於是坦率向他報告今天的行程。


    明天就是決定命運的關鍵之日。要是一個不小心,有可能會賠上性命──宛如生與死之間的界線,沉重而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孽緣所導向的終點。


    美世打從心底覺得,在決戰前的這一晚,自己有個能夠迴去的地方,真的是太好了。


    迴去久堂家主宅邸,感覺會有些尷尬,但清霞的家又太冷清了。


    「是嗎?就是明天了啊。」


    看到義浪以頓悟一切的表情這麽輕喃,美世朝他點點頭。外祖父衰老的容顏上浮現了虛弱的微笑。


    「在澄美出嫁後,老夫就不曾感受過這種心情了。」


    這句出乎意料的發言,讓美世屏息。


    什麽都做不到,隻能默默目送對方離去,是一件十分辛酸的事。她迴想起因莫須有的罪名遭到逮捕,被迫離開自己身邊的清霞的背影。


    那個當下,是她至今為止的人生當中,最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和怯懦感到懊悔的一刻。


    不過,這也是昔日那個心中幾乎不存在任何重要人事物的自己,絕不會感受到的痛楚和不甘。


    「……外祖父,謝謝您這樣替我擔心。」


    「美世……」


    「我一定會迴來,然後邀請您參加在春天舉辦的結婚典禮。屆時,還請您務必前來喲。」


    美世不知道自己明天會迎向什麽樣的結局,簡直就像是還在齋森家生活的那段日子。


    不過,兩者之間有個決定性的不同。


    現在的美世,能夠對未來懷抱著希望活下去。她可以斷言,現在的自己,和過去每天都渴望能就此死去的自己,有著截然不同的心境。


    美世不會再有「死了也無所謂」的念頭。今後,她會活下去。


    (可是,我需要老爺。)


    美世盡全力對義浪展露開朗的微笑。


    「說得也是……老夫很期待呢。」


    和義浪道別後,美世踏進二樓的房間,輕輕關上房門。疲勞感在下個瞬間一口氣湧現,讓她變得全身無力,隻能倚著房門癱坐在地上。


    「唿……」


    默默跟著她走進房裏的清,探頭望向美世低垂的頭。


    「你還好嗎?」


    「是的,我沒事。」


    雖然這麽迴答,美世的手腳卻令人難為情地不停微微顫抖。


    其實,她真的很不安。一想到明天的計畫,總讓她擔心自己能不能成功、所有人能不能全數平安歸來。這樣的緊張感,讓美世彷佛胸口被撕裂那般痛苦。


    要是不表現得開朗堅強一點,感覺自己馬上就會變得無法動彈。


    「──你果然很擅長逞強啊。」


    美世忍不住「咦」地抬起頭。


    清的說話語氣總和清霞十分神似。剛才那句話,幾乎就像是從清霞口中說出來的。


    不可能有這種事。清隻是有著年幼清霞樣貌的式神,並不是清霞本人。


    清以溫柔眼神凝視著因吃驚而僵在原地的美世。


    「別這麽害怕。我發誓,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保護你。」


    清的臉慢慢靠近。他的額頭「咚」一聲輕輕靠上美世的。本應沒有體溫、觸感總是相當冰冷的他,現在卻似乎透出些許熱度。


    (感覺好溫暖又讓人放心……)


    身為式神的清,既沒有心跳,也不會唿吸,卻讓美世感覺自己緊繃不已的身心慢慢放鬆下來。


    「謝謝你,阿清。」


    美世不再顫抖了。或許是錯覺吧,吐出一口氣之後,她總覺得身子也變暖了一些。


    「放心睡下吧。再不然,我唱搖籃曲給你聽。」


    「搖籃曲……」


    啊啊,這或許不錯呢。美世憶起小時候,負責照顧她的花姨也曾唱搖籃曲給她聽。想像清唱搖籃曲的模樣,讓她的嘴角不自覺上揚。


    鬆開一頭長發、換上睡衣後,美世在床上躺下。


    剛才內心明明還充斥著不安的情緒,但現在,美世所感受到的,隻剩下夜晚慵懶的氛圍。


    「阿清,你願意為我唱搖籃曲嗎?」


    「嗯……真拿你沒辦法。」


    彷佛重返童年時光的美世,開口央求坐在自己身邊的清。後者點點頭,以平靜的表情開始唱歌。


    那是嘹亮清澈、宛如天籟的嗓音。


    輕柔的曲調,感覺馬上能讓人湧現睡意──美世原本是這麽想的。


    (哎呀……?)


    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原本以為自己會聽著清的歌聲安詳入睡,但美世此刻卻覺得曲子的旋律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和動人的嗓音相較之下,高低音聽起來似乎不太穩定。


    (難道是走音了?)


    美世沒聽過清哼唱的這首曲子,但她判斷他唱出來的音階恐怕不太正確。


    她稍稍睜開閉上的眼,窺探清臉上的表情。但他看起來一臉泰然自若,並沒有在意自己唱錯音階的問題。


    (……嗬嗬。)


    看來式神不擅長唱歌,這樣的新發現讓美世更加放鬆。她再次閉上雙眼。


    清的搖籃曲並沒有讓緊張感消失。盡管如此,美世的心情仍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正向而平穩。


    聽著有些走音的曲子,她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蒙矓。


    逞強是美世的特長。明天……隻有明天就好,她必須逞強到人生無法再做到第二次的程度。


    不是為了壓抑內心的不安,而是為了獲得往前進的力量。


    美世輕輕按著收在懷裏的護身符,然後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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