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世在被染成一片銀白色的人工鋪造道路上前進。每踩下一步,靴子底部就會發出尖銳的吱吱聲。


    時值冬季早晨,天空宛如帶著白色泡沫卷來的浪濤那樣逐漸變得明亮。美世獨自一人走在前往帝國軍本部的路上。冰冷的空氣讓她唿出的氣息變得一片白茫茫。


    路上的行人數量少得令人吃驚,大概是偶爾會跟一、兩個人擦肩而過的程度。雖說現在是一大清早,但這是美世初次目睹帝都街頭如此冷清的光景。


    彷佛整座城市都屏息躲起來似的。


    異能心教的作為,讓異形的存在於世間曝光。不安的氛圍緩緩擴散開來,在不知不覺中侵蝕人們的心。被白雪掩埋的路麵,也讓步行者走起來更加吃力。


    美世能理解人們不願外出走動的心情,但眼前這片寂靜實在顯得太不自然。


    關於甘水在帝國軍本部和宮殿發動政變一事,一般的帝國人民應該還不知情;不過,某種巨大的變化出現──像這樣隱約帶著肅殺之氣的氛圍,老百姓或許也感受到了。


    「唿……」


    美世停下腳步,搓揉在手套裏頭凍僵的雙手指尖。她轉頭望向身後,路麵完好的積雪上,隻有她一人走來的腳步。


    現在的她,完完全全是孤單一人。


    雖說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但她是瞞著葉月這麽做。此外,就算想找對異特務小隊成員幫忙,他們目前也是行動處處受限的狀態,沒人有餘力協助魯莽行事的她。


    同時,美世也做好了「不能把任何一個人卷入」的覺悟。雖然要是清霞在,她會不假思索地依賴他就是了。


    因此,即使明白此舉過於魯莽,她也隻能獨自前進。


    美世轉身麵向前方,繼續在積雪的道路上邁開步伐。愈是靠近目的地,她愈是覺得彷佛連心髒都要被凍結。


    美世能做的事情相當有限,然而,她不認為自己什麽都做不到。


    既然甘水的計謀很明顯是針對她一人,直接闖入那個男人的大本營,伺機將清霞救出來,便是她所能采取的最實際的做法。


    又持續前進片刻後,美世終於來到通往帝國軍本部正門的大馬路。


    不過,她沒有馬上朝大門走去,而是躲在附近的建築物陰影處觀察情況。


    (一、二、三……)


    盡管周遭不見其他行人,本部外頭卻是高度戒備的狀態。幾名表情相當嚴肅的陸軍軍人,正沿著圍繞腹地的高牆往來巡邏。


    美世在內心輕數他們的人數──目前所見的範圍之中有三人。


    他們是甘水麾下的士兵嗎?又或者隻是單純服從上頭的命令執行公務而已?光是這樣看,美世無從判斷。


    倘若甘水有交代他們什麽,隻要美世上前自報名諱,或許就能直接被帶到甘水跟前。


    相反的,要是他們一無所知,美世就隻會被擋下來,不得其門而入。


    如果是後者,她就得想辦法強行闖入。


    (……不要緊,我做得到。)


    感受著體內湧現的異能,美世的身子變得有些僵硬。


    方法是有的。隻要美世使用夢見的異能,就能讓對方浮現睡意,再將他們拖入夢境之中。


    不過,說總是比做容易。這並不是什麽方便的能力,想一口氣讓多數人睡著也相當困難。要是對方試著抵抗睡意,就會以失敗告終。


    想成功的話,就必須看準大門敞開的時機,在當下迅速對那三人施展異能;這樣一來,就算無法成功讓他們睡著,也能趁那三人和睡魔奮鬥時衝進大門另一頭。隻有這個方法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美世開始集中精神,專注地觀察大門周遭的動態。


    「咦?」


    片刻後,察覺有人從後方拉扯自己衣袖的美世,不禁輕輕叫出聲。


    「是……是誰……?」


    慌慌張張轉身的她,因為映入眼簾的光景而愣在原地,原本在腦中盤算的各種計畫,也在這個瞬間徹底消散。


    一雙平靜如止水的眸子,從美世肩膀下方的高度仰望著她。


    站在她麵前的──是個看起來不到十歲、身型纖細的稚嫩少年。


    在逐漸升起的朝陽照耀下,他一頭及肩的淺褐色發絲,看起來有些接近金發;他的眼珠是有些黯淡的藍色;白皙透明的肌膚,讓他看起來幾乎和被白雪覆蓋的路麵融為一體。


    少年宛如西洋進口的陶瓷娃娃那般美麗的中性麵容,讓美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過,更令她吃驚的,是少年的穿著打扮。


    即使穿上禦寒衣物,還是抵擋不了強烈寒意的這個冬天早晨,少年竟然隻穿著一襲白色長袖襯衫和一條格紋長褲,沒有披上外套,更沒有用圍巾或手套保暖。


    光是看著這樣的他,就令人冷到直打哆嗦。


    「咦……那……那個……」


    他是從哪裏來的孩子呢?附近看不到他的父母或家人的身影。


    不習慣和幼童相處的美世,戰戰兢兢地在原地蹲下來詢問少年。


    「那個……你迷路了嗎?」


    盯著少年美麗的眸子這麽問時,美世察覺到那跟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某雙眼睛一模一樣。


    (跟老爺……一樣……)


    不隻是眼睛,發色和膚色偏淺的特征,還有少年的麵容。


    在近距離之下觀察,可以發現少年的外型感覺就像是年幼的清霞。清霞的發色和瞳色遺傳自母親,所以,這名少年或許是美世的婆婆芙由娘家那邊的親戚。


    然而,美世不曾聽說帝都裏住著這樣的親戚。更何況,就算是親戚,外表有可能如此神似嗎?


    真要說起來,清霞的樣貌其實和他父親較為相似。


    就在美世忍不住陷入沉思時,原本無語的少年終於開口。


    「不要直闖帝國軍本部。」


    他的發言讓美世吃驚得僵在原地。


    盡管嗓音一如少年的稚嫩年紀那樣高亢,但他說話的語氣,卻像平常的清霞那樣直接而強硬,跟年幼的外貌格格不入。


    怎麽會有這種事情呢?


    美世竟然在這種地方,湊巧遇上了樣貌和清霞相似,又用如同清霞語氣說話的少年。


    (老爺……)


    美世垂下頭。她記憶中的清霞的身影,陸陸續續浮現在積雪被抹去的路麵,然後又一一消失。


    她感覺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其實,要獨自前往甘水所在的地方,真的讓她相當不安,彷佛自己隨時有可能在下個瞬間崩潰。


    ──好想依賴其他人,好希望有人來支撐自己。


    美世數度將這些沒誌氣的真心話咽下肚。


    她並非覺得自己變成什麽樣都無所謂。隻是,由她獨自去見甘水的話,甘水理應會相當滿足;能夠讓他露出破綻的,想必就隻有美世了。


    無論有多麽不安,她都隻能繼續前進。


    美世以「現在可是在孩子麵前呢」來鼓舞自己,試著重新振作後,再次望向眼前的少年。


    「為什麽不能到帝國軍本部去呢?」


    聽到她這麽問,樣貌和清霞神似的少年皺起眉頭。


    「因為很危險,獨自前往是很輕率的行為。」


    少年看起來似乎對當下的狀況一清二楚。看到他這樣的反應,即使是美世,也能猜到這名少年想必跟清霞有什麽關連。


    (可是……)


    不管怎麽看,他都是個普通的、活生生的年幼男孩。


    跟著新學習異能相關知識時,他曾說過優秀的術師,甚至能打造出跟一般生物沒兩樣的式神。難道是這麽一迴事嗎?


    這麽想之後,望向少年的美世,從他身上隱約察覺到一般人類不會有的某種異樣感。


    「你是老爺的式神嗎?」


    美世沒有特別懷抱期待而問出口,沒想到少年意外坦率地迴以肯定的答案。


    「沒錯,我是聽令於久堂清霞的式神……所以,這是吾主的意旨。」


    或許是重現了清霞少年時代樣貌的式神,望著美世篤定地這麽迴答。


    ──清霞想阻止美世的行動。


    最後那個離別的瞬間,在聽到清霞囑咐後,美世心裏其實也有數──他希望美世在家裏等他迴來──而美世其實也應該乖乖聽他的話才對。


    「不管老爺怎麽說,我都要去帝國軍本部,直接去見甘水直。」


    美世不能讓事態繼續拖延下去,她不想隻是一味地依賴清霞的溫柔。


    清霞必須以軍人、以異能者的身分踏上戰場;即將成為他的妻子的美世,早在很久以前,便做好隻能在家靜待清霞歸來的覺悟。然而,他們現在所麵對的,並不單純是異能者之間的紛爭。


    這是跟美世本人密切相關的問題。因此,她無法完全交由他人負責,也不該這麽做。


    倘若美世也有能夠做到的事,倘若在困難關頭相互扶持,才是夫妻這種關係的真諦,那麽,必定有美世必須靠自己的雙手成就的事情。


    「別去,絕對去不得。」


    「不,我要去。我現在多少能施展異能和術法了,所以勝算並不低。」


    美世按捺住內心深處的不安,以堅定語氣迴應少年。


    「別去。」


    「我要去。」


    「去待在宮殿或姊姊家,乖乖讓其他人保護你。」


    「不,我做不到。」


    看到跟清霞有著相同樣貌的少年如此懇求,美世腦中閃過清霞被帶走前,向她傾訴「我愛你」的那張憂鬱麵容,決心也因此動搖。


    因為懦弱,她沒能及時迴應他的心意。這讓美世後悔莫及,焦躁地想著下次一定要確實將自身心意傳達出去。


    「必須由我去跟甘水直談判,否則,大家一定都無法繼續往前。」


    包括甘水、薄刃家、美世,以及從她身邊離開的新在內。


    大家隻會被薄刃的家規,以及澄美之死繼續束縛著。


    倘若薄刃家今後打算朝嶄新的方向邁進,那麽,跟甘水相關的問題,就不該從頭到尾都丟給清霞去想辦法。


    不能隻有她以不關己事的態度旁觀這一切。


    「那邊的女人!」


    正忙著跟清霞的式神對話時,聽到有人這麽唿喚,美世才慢半拍地發現一名警衛兵來到她的後方。


    「你是一般民眾?沒有要事的話,就馬上離開這裏。」


    軍人以懷疑的眼光望著美世說。


    現在,或許應該試著老實報上名諱,看對方會不會直接領著自己去見甘水。


    「那……那個,我是……」


    正當美世打算向軍人表明自己的身分時──


    「不行!你過來!」


    清霞的式神一把揪住美世的手。他的力道出乎意料的強,讓美世被拉得踉蹌了一下。


    不過,比起這點,式神意外強硬的態度,更讓美世吃驚。


    「走了!」


    「等……等一下,我……」


    美世好歹也是一名成年女性,但這樣的她,卻隻能任憑小小的清霞拉著自己,快步往帝國軍本部的反方向走去。


    一邊注意濕滑的路麵,一邊被拉著走的美世,最後選擇乖乖跟著少年離開。


    方才上前盤問的那名軍人,隻是在原地目送他們離開,沒有再多問什麽。


    從他沒有追上來這點來看,對方大概不曾從甘水那裏聽說美世的事。


    兩人前進片刻後,小小清霞終於停下腳步,放開美世的手。


    「你在想什麽?你打算怎麽跟對方介紹自己?」


    「……我是久堂清霞的未婚妻齋森美世……這樣。」


    看著美世以怯懦的態度老實這麽迴答,式神重重歎了一口氣。


    「久堂清霞現在是罪犯。如果甘水不曾交代基層人員這方麵的事情,跟對方說自己是他的未婚妻,隻會讓你變得更可疑。」


    「話是……這麽說沒錯。」


    感覺像是被清霞斥責的美世低垂著頭迴應。


    美世並非完全沒想過這樣的情況。


    她已經做好覺悟,要是遇到這種狀況,就用異能強製對方睡下。剛剛才會靜靜窺探行動時機,也是基於這樣的想法。


    隻是,美世無法好好為自己辯解。


    畢竟式神的判斷再中肯不過,即使並非完全沒有勝算,美世企圖采取的行動,確實是輕率又不夠周詳。


    「……可是,我也隻剩下這種……」


    她想不到其他方法了。因為清霞要她乖乖等自己迴來,就算找其他人商量,他們也隻會要美世照清霞的話去做。


    實際上,堯人便曾勸誡美世繼續留在宮中;而葉月的一舉一動,也能看出她想避免美世離開久堂家主宅邸的念頭。


    要是自己也能像清霞那樣施展明顯具有高度殺傷力的異能,現在情況想必會有所不同吧。


    「唉,就算叫你迴家,你果然也不聽勸呢。」


    聽到式神歎著氣這麽說,美世用力點點頭。


    隻有這點她不能退讓。她不覺得自己有能力解決一切,不過,把清霞救出來,以及阻止甘水這兩件事,她責無旁貸。


    「既然這樣,你好歹多找一名幫手,或是先深入了解敵情再行動。」


    「我……我該怎麽做呢?」


    現在,美世實在想不到願意站在她這邊,有力量,又能在這個關頭自由行動的人。而且,若是想要了解自己的敵人,直搗敵營難道不是最確實的做法嗎?


    小小的清霞板著臉望向美世,一副像是想問她「你真的想不到?」的樣子。


    「你可以去薄刃家走一趟吧?」


    「啊……」


    美世不禁睜大雙眼。這句話瞬間點醒她。


    基於外祖父年事已高,美世原本覺得不能太依賴他;但仔細想想,甘水和選擇倒戈的新,根源同樣都是薄刃家。


    以為自己已經在夢中見證了大部分真相的她,或許還是操之過急了。


    下定決心要主動做些什麽後,美世便不顧前後、盲目地追求自身應為之事。她不禁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赧。


    (我真的總是考慮得不夠多呢……)


    美世用足以讓手套之下的雙手泛白的力道緊緊握拳。懊悔伴隨著羞恥的感覺一起湧現,讓她幾乎要掉下眼淚。


    她隻顧著一個勁往前衝,不曾冷靜下來好好觀察周遭。


    「……對不起。」


    「哼。」


    聽到美世愧疚地道歉,有著年幼清霞樣貌的式神以鼻子輕輕哼氣,然後別過臉去。


    在兩次深唿吸之後,美世褪下手套,以雙手的掌心用力拍打臉頰。一陣「啪」的清脆聲響,迴蕩在人煙稀少、被白雪覆蓋的街頭。


    「你……你這是在做什麽?」


    看到美世突兀的行為,式神吃驚地圓瞪雙眼。因為拍得太大力,再加上冬天的冰冷空氣,她的雙頰痛到有些發麻。


    不過,這樣就好。這能讓她重新振作起來。


    美世忍著這短暫的刺痛感,拾起式神小小的手,為他戴上自己的手套。


    「咦,這個……」


    「沒關係的。讓你久等了,我們走吧。」


    往前踏出一步後,美世轉頭望向式神這麽說。他露出些許困惑的表情,然後以小巧的步伐走到美世身旁,與她並肩前行。


    ◇◇◇


    美世上次造訪薄刃家,已經是拜年那時的事情了。


    因為適逢過年,大家全都忙成一團,她沒有時間好好跟外祖父義浪說話,也沒能在薄刃家逗留太久。


    雖然外祖父要她把薄刃家當成自己家,但要在非特殊節日的時期拜訪,總讓美世有幾分顧慮,也難以付諸實行。


    盡管這麽做沒有半點意義,美世還是不自覺地踮起腳,靜悄悄地朝大門走近,然後按下電鈴。


    「你來得好,美世。」


    片刻後,親自走到玄關開門迎接她的外祖父義浪,朝美世露出有些悲傷……卻也十分和藹的笑容。


    來自外祖父的溫情讓美世感到稍稍放鬆,眼眶也有些濕潤起來。


    「你一定很冷吧。屋子裏頭很暖,快進來。」


    「……是。」


    和寒冷空氣無關的某個原因,讓美世的鼻子一陣刺痛。她以略微哽咽的嗓音勉強擠出迴應。


    一如義浪所說,設置在客廳的火爐讓整個屋內相當溫暖,美世原本凍僵的身子也開始恢複熱度。


    義浪領著她走進會客室。那是美世第一次造訪這個家時,讓她差點得和清霞分隔兩地的那個房間。


    那時的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日後竟然會因為遇上棘手的問題,再次來到這裏和外祖父長談。


    美世和式神在義浪對麵的座位並肩坐下。


    「那個……在過年之後,我就不曾來問候您了呢,外……外祖父。」


    還不習慣稱唿義浪為外祖父的美世,此刻感到有些難為情。


    義浪先是以溫和慈愛的眼神,望向略微垂下眼簾的美世,接著又朝在美世身旁不發一語的清霞式神投以犀利的視線。


    「美世,你身邊這位是?他的樣貌跟你的未婚夫極為相似,難不成……」


    義浪屏息頓了頓,然後瞬間瞪大雙眼,道出完全出乎美世意料的質疑。


    「難不成……是久堂的私生子!」


    「不是!」


    有著年幼清霞樣貌的式神隨即從椅子上彈起身,同時怒聲反駁。


    (私生子……)


    義浪的發言,以及式神一反沉穩性格的激動態度,都讓美世相當吃驚,因此沒能及時做出反應。


    情緒高漲的他,看起來宛如一隻炸毛的貓。


    式神就是式神,並非清霞本人。然而,他現在卻脹紅著一張臉,看起來一副不知道是手足無措還是動怒的樣子。這是怎麽迴事?


    (不過,這的確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呢。)


    美世壓根兒沒想過清霞可能會有私生子,但被義浪這麽一說,她也覺得這應該──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清霞今年就二十八歲了。


    一般來說,到了這個年紀的男人,已經成婚是理所當然,就算有個像式神這麽大的孩子,也不足為奇。


    若是學生時代過著放蕩不檢點的生活……


    雖然沒有當真,但美世覺得自己莫名能理解外祖父這番猜疑。式神轉動眼球瞪著這樣的她。


    「我不是喔。」


    「我……我知道。」


    差點就要開始想像的美世,被式神這句話拉迴現實後,連忙肯定他的說法。


    她不願想像清霞和自己以外的女性生兒育女。要是真有這樣的事情,美世恐怕無法承受。


    (我一定會湧現「他明明是屬於我的老爺……」這樣的想法吧。)


    美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清霞懷抱著一股無藥可救的獨占欲。


    平靜觀察式神的反應後,或許是已經滿足了吧,義浪像是要安撫他那樣伸出一隻手製止。


    「抱歉,老夫是開玩笑的。」


    「有些事情可不能拿來開玩笑。」


    為了恢複平常心,式神閉上雙眼,再次坐迴坐墊上頭。


    像這樣鬧別扭的態度,很符合式神外觀上的年齡。覺得這樣的他很可愛的美世,嘴角也不自覺微微上揚。


    「不過,你是式神對吧?還真是完美啊。」


    聽到義浪語帶佩服的發言,被他細細打量的式神有些尷尬地轉頭望向身旁的美世。


    「先不管這個……希望你能當美世的商量對象。」


    關於整起事件,薄刃家目前了解多少?


    感到些許迷惘的美世沉默下來。但最後,她判斷現在有必要從頭說明一切,於是便慢吞吞地將至今所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甘水初次在她麵前現身,甘水在那之後的企圖,甘水打算拉攏美世到自家陣營,清霞因此陷入窘境,但自己還有很重要的話沒能對他說。


    「──我不知道老爺還能平安無事多久……我很擔心他,但又不知道有什麽方法……」


    既然由清霞控製的式神還能行動,再加上甘水是為了引出美世才把他抓走,清霞應該不至於馬上會麵臨生命危險。


    即使明白這樣的道理,但甘水不知道何時會改變心意,所以現狀也不確定能維持多久。


    他也有可能因為美世遲遲不現身而失去耐心,於是轉而對清霞下手。


    美世對交疊在腿上的雙手使力。


    在腦中空轉的不安讓她一直感到焦躁難耐。美世再次體認到這個事實。


    在美世開口的這段期間,義浪從不曾插嘴。即使她說得斷斷續續,義浪也總會耐心等待她在停頓後再次開口。


    美世不擅長說話。她沒能好好整理過的說明,一定讓義浪聽得很吃力吧。


    盡管如此,好不容易說完之後,義浪以短短一句話迴應她。


    「是嗎……你一定覺得很煎熬吧。你有來這一趟真的是太好了,美世。」


    「……」


    美世的淚水溢出眼眶,自己為什麽沒早點來找外祖父商量呢?


    沒有多餘心力、也無法好好冷靜下來的她,甚至連這麽簡單的做法都想不到。


    「謝謝……您……」


    「你願意來投靠老夫,實在是太好了。老夫很開心。」


    有好一陣子美世都說不出半句話。


    不過,為了繼續和義浪商量,她仍努力試著抑製淚水,同時輕輕吸氣、吐氣。隨後,義浪朝她緩緩垂下頭。


    「關於新的所作所為,老夫感到很抱歉。」


    垂著頭的外祖父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相當煎熬,然而,雖說這一切都是薄刃家成員幹的好事,但美世同樣是薄刃家的血脈,而新也已經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


    這並非需要讓義浪湧現罪惡感,甚至為此賠罪的事情。


    「不,隻是,新先生他為什麽會……不對,甘水直也是。」


    美世不自覺盯著在眼前泛著光澤的茶幾表麵看。


    新總是相當為薄刃家和美世著想,隻有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百分之百可以相信的事。所以,美世原本以為新采取的每一個行動,都不可能讓她受到傷害。


    然而,既然這樣,他會什麽會選擇加入甘水陣營?他的目的為何?這真的是他本人的決定嗎──美世無法明白新此舉背後的動機。


    「新和直……都是因為薄刃至今的立場存在著太多問題,才會導致他們犯下過錯吧。老夫身為當家,卻沒能及時對應維新時代以來的潮流變化,一切都是老夫的責任。」


    「怎麽會呢……」


    在夢中遇見甘水時,美世聽他說過自身的想法。


    或許,每個人都隻是想盡到自己的職責罷了。無論是甘水、新、義浪,或是介入薄刃家和齋森家的天皇。


    這些人可以說是用了錯誤的手段,或是想法過於自私自利。一旦與甘水對峙,美世也必須否決他那無法讓她所接受的主張。


    但此刻,美世實在無法連他們的心情也一並徹底否定。


    她抬起凝視桌麵的視線,筆直望向義浪的雙眼。


    「……可以請您告訴我,薄刃家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美世不覺得她能以自己的力量解決一切,她隻是想阻止甘水。然而,光憑美世目前所知的真相,並不足以用來阻止他,向他的內心深處喊話。


    要是無法動搖甘水的心意,美世就會反過來被卷入他的陰謀之中。式神先前想要表達的,或許就是這樣的意思吧。


    「這個嘛,該從何說起比較好呢……」


    思索片刻後,義浪這麽娓娓道來。


    ──打從年幼時期開始,名為甘水直的這個男人,便是個性情暴戾、不受管教的孩子。


    對同年紀的其他孩童施展暴力,無故殺死狗、貓、鳥、魚等小動物,沒來由的殘忍衝動,總會不時在直的內心湧現。就算指派傭人在他身旁伺候著,隻要直稍微不順心,傭人就得飽受一頓拳打腳踢。他是個讓大人們束手無策的問題孩子。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之後,隨著潛藏在直體內的強大異能覺醒,再也沒有人製得住他。在異能者人數愈來愈少的這個時代,貴重的薄刃異能者的誕生,本應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才對。然而,再這樣放任直恣意妄為下去,總有一天會鬧出人命。


    做出這樣的判斷後,薄刃家的大人們決定趁著直年紀還小,身為異能者的能力尚未成熟的時候,將他的異能封印起來。


    在他們這麽做之前,澄美和直相遇了。


    澄美是個個性開朗、有些愛多管閑事的女孩。她毫不在意地接近每天都在引發不同問題、讓大人們傷透腦筋的直,在他身邊照顧他。


    一開始,這樣的她原本讓直厭煩不已;但麵對總是設身處地替自己擔心,有時又會嚴厲斥責自己的澄美,直不知不覺敞開心房,變得相當依賴她。


    伴隨這樣的心境變化,直也漸漸變得不會再動手傷害他人。


    可以的話,沒人願意毀了一名珍貴的薄刃異能者。


    被「是否擁有異能」這種實力至上主義束縛的天真大人們,認為直這樣的變化是件好事,因此遲遲沒有執行封印他的異能的計畫,就這樣任憑時光流逝。


    澄美和直這兩人的關係,變得像是公主和臣子那樣的主從,又有如飼主和對其忠心耿耿的愛犬。


    也因此,眾人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兩人日後應該會締結婚約,率領薄刃一族邁向未來,於是放下了戒心。


    然而,天皇卻唐突地介入這兩人之間。


    由薄刃的親戚經營,亦為薄刃家主要收入來源的貿易公司,營運狀況在這時開始走下坡。被天皇洗腦的齋森家,對薄刃家提出「齋森家可以提供資金援助,前提是必須讓澄美和齋森真一結婚」這樣的交換條件。


    麵對薄刃家的危機,一開始義浪和澄美──所有的薄刃家成員,無不竭盡全力,試著在不借助齋森家援助的狀態下解決問題。然而,他們發現不管怎麽做,總會有人從中作梗,情況也因此遲遲未能好轉。


    最後,在薄刃家完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澄美不顧周遭的反對,執意嫁到齋森家。


    在成長後變得溫和老實許多的直,也是反對者之一。


    他認為薄刃的血脈不應該外流,隻讓澄美一個人犧牲太沒道理了,要滅亡的話,不如就讓整個薄刃家,所有的薄刃成員一起滅亡。


    然而,他完全沒辦法說服澄美,她的心意十分堅定。


    在無人能夠勸退澄美的情況下,最後,以義浪為首的薄刃家,逼不得已同意了這門婚事。


    但直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


    直到最後,他都聽不進澄美、義浪、薄刃家成員和雙親的安撫,甚至開始再次展露出昔日殘虐的性情,像是企圖破壞一切那樣背叛了薄刃家。


    「──為了追查直的下落,我們動員了薄刃家所有人。然而,因為當時的薄刃家正麵臨存續危機,再加上直是一名極其優秀的異能者,我們終究還是沒能找到他……」


    義浪帶著不甘和悔恨的苦澀表情,此時又蒙上一層陰霾。


    美世自然而然地將他道出的這些過往,和自己在夢中所見的甘水記憶中的光景對照。


    平穩安詳的日子,以及突然籠罩了這段時光的黑影。


    要是沒有天皇的奸計,甘水想必會一直陪在澄美身旁,過著扶助她前行的人生。


    這樣看來,招致混亂現況的主因,其實可以說是天皇為求自保的行為。


    過去發生的奧津城異變亦是如此。是天皇恣意妄為的行動傷害了無辜者,讓他們誤判自己該走的那條路。


    「直這次的失控行為,是沒能確實製住他的整個薄刃家的責任,同時,也是導因於薄刃家全員過於天真的心態。」


    關於這點,薄刃家在各方麵的因應措施確實不夠嚴謹,也過於樂觀。不過,當時的薄刃家有許多身不由己之處,也是不爭的事實。


    強大的異能寄宿在甘水這種人身上,或許是薄刃家不夠走運。


    美世總覺得自己無法置身事外,一股令人不適的鬱悶感重壓著她的胸口。


    這時,在一旁靜靜聽著的式神開口。


    「沒能察覺到甘水背地裏的動向,對異特務小隊也難辭其咎。」


    義浪隻是搖搖頭,沒有開口迴應式神這句近似於安慰的話語。他的反應,或許是在強調薄刃家沒打算撇清自己所應背負的罪過吧。


    沉重到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就這樣籠罩了室內片刻。


    重重吐出一口氣後,義浪試著讓氣氛變得輕鬆一些。


    「美世,老夫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了。可以嗎?」


    「是……是的,非常感謝您。」


    隻有自家人知情的這段過往,感覺是能夠讓美世深入了解甘水這個人的一大助力。當然,即使能理解,她也無法和這個人產生共鳴就是了。


    是因為美世雖然繼承了薄刃之血,卻是在薄刃家以外的地方長大成人的緣故嗎?


    看到美世朝自己低頭致意,義浪點點頭表示:


    「老夫能告訴你的不多,不過……家裏還留著幾本曆任的夢見巫女相關的紀錄和手劄。過去,老夫原本以為那些東西你用不著,但現在恐怕無法這麽斷言了。那些紀錄的內容,應該會對施展夢見之力這方麵有所助益。有需要的話,就讀一讀吧。」


    「謝謝您。」


    過去,美世並不會想透過自身的異能來積極地成就些什麽事情。她所接受的訓練也都是最基礎的內容,主要用意在於讓她理解自身的能力,學習如何穩定這股力量。


    不過,要和甘水對峙的話,明白過去的夢見巫女們是如何驅使自己的能力,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義浪這樣的提議讓美世感激不已。


    「你能在這裏待上多久?」


    在美世迴答義浪這個提問前,式神早她一步開口。


    「頂多兩三天,若是美世希望能改變什麽的話。」


    平淡、沉穩,同時話中有話的語氣。


    希望能改變什麽的話,可以停留兩三天……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兩三天之後,就會發生什麽事情嗎?


    盡管感到不解,但美世選擇不插嘴。而義浪也沒有特別追問,隻是簡短地以「是嗎?」迴應。


    「這樣的話,你就趁這幾天好好研究資料,好好休息吧。」


    「是。」


    這麽迴應後,美世和式神起身,在薄刃家傭人的帶領下,前往位於二樓的房間稍做休息。


    傭人帶著他們來到美世過去曾短暫住過幾天的那間西式房間。


    這個進口家具一應俱全的時髦空間,與其說是客房,感覺更像是為了某天會再次造訪的美世而準備的房間。


    「……唿~」


    因為有暖爐,房裏相當溫暖。在椅子上坐下後,美世不禁安心地吐出一口氣,同時也感受到自己一直相當緊繃的事實。


    式神也靈巧地爬上美世對麵的椅子坐下。他晃了晃自己的雙腿,發現腳構不著地麵後,有些不滿地皺起眉頭。


    (話說迴來……)


    等彼此看起來都比較放鬆後,美世開口詢問式神一件令她在意的事。


    「那個,我該怎麽稱唿你……比較好呢?」


    她的語氣不自覺變得戰戰兢兢。考量到對方隻是個孩子,用平常那種恭謙的態度說話似乎有些小題大作;然而,即使是式神,一旦把對方當成清霞,美世便會不由自主地拘謹起來。


    不過,發現他是清霞的式神後,美世有幾個實在無法不問的問題。


    比起說話語氣,稱唿方式更要來得重要許多。


    式神是式神,雖然會按照清霞的想法行動,但畢竟他並不是清霞,所以美世想換個稱唿方式。要是對著擁有少年外貌的式神喊「老爺」,感覺也很奇怪。


    「什麽?用普通的叫法就行了。」


    不知為何,式神皺起眉頭,還一臉不解地歪過頭。


    就算要她用普通的叫法,美世也沒有頭緒。要她舍棄「老爺」這個稱唿,直接以名字稱唿清霞,現在的她百分之百做不到。


    ──如果能取一個昵稱就好了。


    想到這裏,靈光乍現的美世拍了一下手。


    「那麽,我……可以叫你『阿清』嗎……?」


    真虧自己能想到這樣的昵稱。雖然無法直接唿喚清霞的名字,用這個昵稱的話,她就叫得出口。阿清……聽起來還挺可愛的。


    寂靜籠罩了兩人,隻有暖爐柴火不斷發出啪嘰啪嘰的細微聲響。


    聽到美世的提議後,式神先是愣了半晌,接著紅著一張臉手足無措起來。


    「你……你說……什……呃,不,真的要這樣叫?」


    「不可以嗎……?」


    有什麽不妥之處嗎?她覺得這個昵稱還不錯呢。


    看到感覺有點失望、又有點落寞的美世沉默下來,式神──亦即清突然喊了一聲「就這樣!」


    他白皙的臉頰變得有如熟透的蘋果那樣紅通通的。


    「就這樣叫!」


    「真的嗎?太好了。」


    聽到式神接受自己的提議,美世迴應的嗓音忍不住變得高亢。她感受到自己的內心瞬間開朗起來的反應。


    也因此,她沒能聽清楚清有些不開心地輕喃的內容。


    「──就連我,都還不曾直接被叫過名字啊。」


    「你怎麽了嗎?」


    「沒什麽。」


    麵對清簡短迴應的冷淡態度,美世愣愣地眨了眨眼。


    雖然外表看起來和清霞極為相似,清的言行舉止卻一如小男孩那樣俏皮可愛。


    即使被他以冷淡的態度對應,美世的嘴角仍忍不住上揚。


    「你幹嘛嘻皮笑臉的?」


    就算被清投以像是看到怪胎的目光,美世也壓根兒不覺得這樣的他討厭。看來自己是病入膏肓了。


    原來孩子是如此令人憐愛的存在──這樣的新體驗,讓美世樂在其中,臉上的笑意也變得更深。


    「不,沒什麽。」


    「……算了,也罷。」


    或許因為是式神,清的話並不多。清霞也有冷淡和不擅言詞的一麵,但還不至於像式神這麽沉默寡言。


    年幼時期的清霞便是如此嗎?這麽想像的同時,美世也感到有些寂寞。


    在兩人隨意閑聊時,一陣敲門聲傳來。


    「請進。」


    待美世迴應後,先前領著他們來到這個房間的傭人,以一聲「打擾了」開門入內。


    「午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問您要在哪裏用膳呢?」


    「咦?啊……已經這個時間了嗎……」


    美世望向時鍾,上頭的指針已經行進到接近正午的時分。一大清早離開久堂家主宅邸之後,時間過得比她想像的更快。


    先前,因為緊張,美世未曾湧現饑餓感;但聽到傭人提及午餐時,她總覺得自己好像也餓了。


    「可以讓我在這間房裏吃嗎?」


    聽到美世的請求後,傭人以「我明白了」迴應,在片刻後以托盤將午餐送過來。一如薄刃家風格的西式料理,一一被端到外國進口的深褐色餐桌上。


    不斷冒出白色蒸氣的熱騰騰焗烤通心粉,再加上以法式佐料調味的蒸馬鈴薯、紅蘿卜、菠菜和蕪菁,還有兩顆比拳頭稍小一些的圓麵包。


    每道餐點都散發出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香氣。


    「感覺很好吃呢……」


    低頭望向這些料理時,感受到熱唿唿的蒸氣迎麵而來,讓美世眼眶一陣溫熱。


    其實,打從清霞被軍方逮捕後,因為過於擔心他的安危,又不停苦思自己所能做的事情,美世幾乎一直是食不下咽的狀態。


    無論多麽可口的菜色端到麵前,她都食而無味,也吃不了多少。


    不過,要是讓葉月為沒有食欲的她牽掛,就太過意不去了;而且,清霞平安歸來後,要是看到美世消瘦的模樣,一定也會感到心疼。


    絕不能讓這些情況發生──基於這樣的理由,即使吃起來宛如嚼蠟,美世仍會努力將食物送進口中。


    (是因為……我感到放心了嗎?)


    之前待在薄刃家那段期間,她明明還覺得每一餐都吃不出滋味。


    覺得有點想哭的她抬頭望向眼前的清。


    「阿清,你不吃點東西嗎?」


    原本以手托腮的清抬起頭來,看起來一臉沒料到美世會問這種問題的樣子。


    「不用。式神不需要進食。」


    「啊……對不起,我忍不住就……」


    式神不是人類,所以不會吃東西。因為清看起來完全就像一名人類少年,以至於美世忘了這迴事。


    完美的式神,會擁有和生物相同的實際肉體。除了樣貌以外,他們的觸感也跟本尊沒什麽兩樣;但內在就不同了,他們不像生物那樣擁有內髒或血肉組織,或許可以說是披著生物外皮的一具空殼吧。


    自己少根筋的行為,讓美世沮喪地垂下雙肩。


    「沒關係。」


    清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跪坐在椅子上伸出手,以不同於清霞的溫柔掌心輕撫美世的頭。


    他跟清霞如出一轍的摸頭動作,讓美世心中湧起千頭萬緒。


    「抱歉,不能陪你一起用餐。但你好好進食的話,吾主也會比較放心。」


    雖然說得斷斷續續,清的發言仍透露出他體恤美世的溫暖心意。而清霞雖然拯救過自己無數次,同時卻也有著笨拙的一麵。將這二者聯想在一起的美世,不禁感慨萬千。


    要是出聲迴應,美世害怕自己會哭出來,因此隻是點點頭,將雙手合十輕聲表示「我要開動了」,然後拾起湯匙。


    舀起一匙乳白色的焗烤後,熱氣隨即從軟綿綿的內餡竄出。美世確實將它吹涼後,再放進口中。


    「……好好吃。」


    柔滑濃鬱,帶著淡淡甜味的口感,在口中緩緩化開,然後消散。


    雖然很燙,但美世拿湯匙的手又繼續舀了第二口、第三口。她就像一般人那樣進食,之前沒胃口的事,彷佛從不曾發生過。


    「太好了。」


    聽到清的聲音,美世忍不住抬起頭。打從相遇以來,一直都麵無表情的他,此刻露出了雙眼微微眯起的柔和微笑。看到這樣的他,美世也跟著露出笑容。


    「是的。不過……」


    焗烤盤裏還剩下一半的餐點。


    美世一臉開心地想著,在離開薄刃家之前,她一定要好好打聽這道餐點的製作方法。


    「我下次想跟老爺一起吃……雖然老爺可能不會中意這種類型的餐點,但我還是想和他一起品嚐。」


    「說得也是。」


    不知為何,清嗬嗬笑了兩聲,兩隻眼睛也眯成開心的弧線。


    用過餐後,在傭人的帶領下,填飽肚子的美世和清來到了薄刃家的倉庫。


    雖說是倉庫,但這個房間不會給人淩亂的感覺。安置在裏頭的大量物品,全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大部分的東西都收納在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老舊木箱裏,所以美世也馬上發現義浪所說的書麵資料可能放置的地方。


    因老舊而變色的大量紙張,成堆擺放在靠牆處。


    有的以繩子捆成一捆、有的被卷成圓筒狀、有的隻是單純堆疊在一起。從劣化的程度來看,似乎是愈上方的愈新、愈下方的愈老舊。


    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都乏人問津吧,這些紙張表麵全都布滿灰塵。


    「這邊的好像就是了。」


    清隨即從如山般堆積著的紙張中取出一本小冊子確認。美世也跟著這麽做,可惜她拿到的似乎是某一任當家的手劄,裏頭的筆跡看起來出自於男性之手。


    從這堆小山中大致挑選出和夢見之力有關的資料後,美世和清便移動到其他房間。


    獲得義浪許可後,兩人借用了家中的一間和室,坐下來仔細閱讀這些資料的內容。


    「四處都是蟲蛀的痕跡,也有很多字跡模糊到無法辨識的內容啊。」


    「……我……看不太懂呢……」


    聽到清的沉吟聲,美世沮喪地這麽迴應。


    或許是因為夢見巫女原本就很罕見,曆代巫女留下來的手劄數量相當稀少,而且全都極為老舊,內容還是用字體宛如行雲流水的假名草書寫成。除此之外,還有看起來相當陌生的語言或語法。


    沒有這方麵的紮實知識,隻懂得照著印刷字體一筆一畫臨摹的美世,實在無法解讀這些手劄。


    這個令人意外的事實,令美世不知所措。原本以為終於能往前邁進的她,此刻感受到的失望格外強烈。


    「如果是年份最新的資料,你看得懂嗎?」


    就算是年份最新的資料,距離上一任夢見巫女現身,也已經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不過,有些零散的部分,美世勉強還看得懂。


    聽到清這麽問,美世搖搖頭。


    「裏頭有一些我看得懂的詞匯,不過……內容我還是讀不明白。」


    「這樣的話,把你在意的內容加注記號吧。我晚點再確認。」


    「是……」


    美世對清下的這個判斷沒意見,但隻能幫上這點忙,讓她覺得自己實在很沒出息。要是有去念女校、學習過國語的話,或許就能看懂這些手劄了。


    她不禁歎了一口氣。打從出生以來,不知已經體會過多少次的無力感,此刻再次朝她襲來。


    「別這麽沮喪──你看看這裏。」


    美世探出身子,望向清指給她看的內容。想當然爾,她看不懂。


    根據清簡單的說明,上頭所寫的,似乎是夢見之力驅使方式的概要。


    「夢見之力是能夠一窺過去或未來的能力,所以自古以來似乎就相當受到重視。另外,還能夠用來尋找失物,或是偽裝成神佛,潛入他人的夢境托夢。」


    「托夢……」


    美世在內心反芻清這段話。


    所謂的托夢,就是神佛或故人來到熟睡之人的夢境或床畔,向對方預言未來、給予指示等等的現象。是美世也曾聽過的古老民間故事中常見的光景。


    若是擁有夢見之力,確實有可能做到這一點。


    透過托夢來指示目標對象行動,或是試著導正對方的錯誤。這種能力的用途並不難想像。


    隨後,清又以手指撫過書卷表麵,將內文化為簡單的敘述道出。


    「首先,鎖定夢見之力的使用對象。若是能接觸到對象一部分的身體,能力的效果就會變得更強大而穩定。接著,一邊意識自身體內的異能,一邊擬定明確的行動目的。例如想一窺過去和未來、或是想潛入誰的夢境……等等。」


    這跟新教給美世的步驟一模一樣。她照著這樣的方法施展夢見之力後,順利將被奧津城亡靈的怨念困住的清霞救迴來;造訪久堂家別墅時,她也以同樣的方式拯救了鄰近村落的居民。


    順利施展能力的經驗,確實累積在美世體內。


    「最後,想著自己要執行的目的,對鎖定的對象施展異能──跟施展一般異能的做法相同啊。」


    「……新先生或許也讀過這份資料了吧。」


    美世輕聲提起這名已經不在身旁的表哥。


    她環顧兩人從倉庫裏拿出來,堆放在桌上的書卷。


    新想必長年都在埋首研讀這些資料吧,他一直都在等待自己所必須守護的夢見巫女現身。


    他究竟是基於什麽樣的想法,才會選擇協助異能心教?


    美世相信新不會做出對她或薄刃家不利的事情,但他這番行動和甘水的目的一致的可能性並不是零。


    至於甘水,即使隻是在美世身上尋找澄美的影子,但他確實有以他的方式在為美世著想。


    「是啊。」


    原本在解讀書卷內容的清抬起頭,注視了美世片刻後,又移開視線。表情似乎帶著幾分不悅。


    不過,他隨即將視線移迴手邊,在翻開資料的下一頁後,發出聽起來有些滑稽的輕唿。


    「啊。」


    「你發現什麽了嗎?」


    美世這麽詢問後,清皺起稚嫩臉龐上兩道秀氣的眉毛,以纖細手指抵著下齶發出沉吟聲。又過了半晌,雙眼緊盯著書卷文字的他輕喃一聲「原來如此」。


    「這裏。」


    清移動原本抵著下齶的手指,指向書中的一行文字。


    「──這裏提到,過去曾有異能者能夠扭曲眼、耳、口、鼻、肌膚的感官體驗,將其轉化為跟現實有所出入的狀態。」


    聽到這裏,美世吃驚地望向清。


    操作五感的能力──也就是說,過去曾出現和甘水擁有相同能力的異能者。


    清迴望美世,然後輕輕點頭。


    「這是極為強大的能力,所以似乎多半都會被施加後天的限製。這本手劄裏所記載的異能者,好像是因為個性較為敦厚善良,才能免於這樣的處置。而這種異能的弱點是……」


    「弱點是?」


    「能夠施展的時間相當短,效果也隻能持續一小時左右。如果想再延長一小時,一天就隻能使用三次。施展距離也僅限於本人能夠以肉眼辨識的範圍。要是想打破這樣的限製,大腦就會不堪負荷而受損。」


    這般強大的力量,若是想勉強施展,理所當然會為身體帶來沉重負擔。


    隨後,清又以一句「不過……」來補足他的這番推測。


    「我認為端看本人如何使用。就算能驅使異能的時間很短、有效範圍也很狹窄,如果能像按下機械開關的『開啟』、『關閉』按鈕那樣,細膩而頻繁地調整這種能力,要活用想必不成問題。」


    這種異能無法長時間施展,因此,甘水在離開薄刃家後,為了替叛變行動做準備,不得不耗費長年時光來鑽研異能這門技術。這樣事情就說得通了。


    如果能更進一步減少這種異能的限製,甘水隻要設法在背後操控國家的各大重要人物,就能達成他的計畫。


    正因做不到這一點,他才必須壯大自己的勢力、打造可當成戰力的人工異能者等等,進行各方麵的相關準備。


    (可是,既然書中都提到這一點……)


    這樣的話,新想必早就熟知甘水的弱點。自從遇到甘水以來,新一直表現出對於甘水的異能製約一無所知的態度,但這其實是他的演技。


    這是為了什麽?不對,應該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一陣寒意竄上美世的背脊。她重新調整自己的坐姿,繼續閱讀攤開在眼前的資料。


    無法集中精神的時間,就這樣持續了片刻。不過,在這個隻聽得見古典掛鍾規律鍾擺聲的房間裏,專心看著眼前的書卷資料後,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暗下來。


    之後,在傭人的招唿下,美世和清來到備妥晚餐的另一個房間。


    和清在同一張餐桌前坐下後,他一如午餐時間那樣滴水不沾,由美世獨自品嚐能夠溫暖身心的西式餐點。待美世順利用過晚餐,義浪邀請兩人和他一起喝杯餐後茶。


    美世和清再度來到白天造訪這個家時,最先被領著踏入的會客室。義浪已經在裏頭等著。


    「噢,不好意思,又把你們倆找過來。」


    說著,義浪露出柔和的表情。現在的他,感覺已不如白天麵對麵時那般陰鬱,美世也因此感到放心。


    「不會,謝謝您總是這麽為我們著想。」


    跟清並肩坐在準備好的坐墊上後,美世朝義浪低頭致意。


    為了他們倆,義浪竭盡所能做出貼心的安排,而這點美世也深深體會到了。為美世準備的,都是比上次留宿在這裏時更好入口的餐點。此外,義浪沒有和兩人共進晚餐,想必也是因為顧慮到美世會緊張吧。


    這一切都讓她感激在心頭。


    「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麽,隻要多少能讓你感到安心就好。」


    在美世和清的麵前放下注滿熱騰騰綠茶的日式茶杯後,傭人朝眾人一鞠躬,接著便走出會客室,靜靜將入口的拉門關上。


    美世緩緩將手伸向日式茶杯,溫熱感在她冰冷的指尖擴散開來。


    「有什麽收獲嗎?」


    聽到義浪這麽問,美世輕輕點頭。


    「是。雖然那些資料對我來說有點難懂,不過……」


    隻憑自己一個人的話,她想必完全無能為力。因為有清在,他們才能勉強從大量書卷中截取到情報。


    在這方麵,美世雖然為自己的不中用感到沮喪,但她不想因此自我貶低。畢竟,想要一個人做到所有事情,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在這段人生中,她有能夠得到的東西、也有無法得到的東西。就隻是這麽一迴事罷了。


    她想起去年夏天待在薄刃家時,義浪便說過這麽一句話。


    『能分擔彼此無法獨自承受的東西的,才是所謂的家人吧?』


    隻要冷靜下來環顧自己的周遭,就能找到出口。跟無人願意轉過頭看顧她的那段時光不同,現在,美世有了能夠同甘共苦的家人。


    先前,因為太過混亂、焦急,她遺忘了這一點。此刻,自己的內心之所以能如此平靜,一定都是因為義浪的體貼心意,以及清的陪伴。


    美世的臉上自然而然浮現微笑。


    「阿清幫了我很多。雖然還沒摸索出明確的做法,但我讀到了相當重要的內容。這對我很有幫助。」


    「是嗎?那就好。」


    帶著笑容點點頭之後,義浪又以「噢,對了」往下說。


    「洗澡水已經放好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抱歉啊,老夫隻能做到這點事。」


    「不會,非常感謝您。」


    雖說室內設置著火盆,但在冬天這種季節,身子還是免不了寒氣侵擾。要是因為看書而一直坐著不動就會覺得更冷。能泡個澡來暖和身子,可說是令人相當感激的事。


    於是,美世望向坐在身旁的清。


    「阿清。不嫌棄的話,我們一起去洗──阿清?」


    清一臉茫然的表情,讓話才說到一半的美世停了下來。


    他愣愣地張開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雙眼睛帶著水氣,雙頰也逐漸脹紅。接著,他突然無力地垂下頭,又猛地轉過頭朝美世大喊。


    「我拒絕!」


    看到清誇張的反應,美世不解地眨了眨眼。


    她想起先前提議用昵稱來稱唿清時,他也做出了類似的反應。美世念小學的時候,同年的男孩子也時常表現出這種態度。感覺是這種年紀的少年才會有的反應。


    不過,清可是式神。美世單純覺得跟他一起洗澡應該會很開心,所以才這麽提議。難道這是令人如此難為情的事嗎?


    「雖然你是式神,但在外頭活動的話,身上多少也會沾染灰塵吧?我想洗個澡應該也無妨……」


    式神跟人類不同,不需要入浴──美世原本以為清是基於這樣的理由而拒絕,但他卻隻是以驚人的速度猛搖頭。


    「不對!不是因為這樣!」


    「那個,呃……不然……是為什麽呢?」


    看到美世困惑的模樣,義浪以帶著些許憐憫的笑容出聲勸導。


    「哎呀,嗯嗯……美世,你就放過他吧。」


    這讓美世愈來愈不明白了。要她放過清,到底是什麽意思?


    看似情緒慢慢平靜下來的清,在幾次深唿吸之後朝義浪點點頭,而義浪也點頭迴應他。


    隻有這兩人自行達成共識的光景,再次加深了美世心中的疑問。


    (……雜誌上也說過,年幼的男孩子有時會和女性一起洗澡呀。是什麽地方不妥呢?)


    然而,除了清本人以外,既然連義浪都反對,或許是有什麽美世所不明白的理由吧。


    雖然有點遺憾,但她放棄繼續追根究底下去。


    薄刃家的檜木浴池裏,已經注滿了溫度偏高的熱水。衝過澡後,美世緩緩踏進浴池,享受彷佛全身上下慢慢緩解開來的舒適感。


    「好溫暖呀……」


    美世吐出一口氣,將身子沉進浴池裏,然後閉上雙眼。


    那時,要是清沒有現身阻攔美世直闖甘水大本營的話,她現在就無緣享受這樣的熱水澡了。也可能早已因為錯誤的選擇,而賠上自己的性命。


    現在,她能理解葉月和堯人的擔憂了。看在他們眼中,自己恐怕就是這麽冒冒失失的。


    被領著踏進薄刃家時,義浪有表示他會聯絡久堂家。她想必讓葉月為自己操心不少吧。


    (這樣真的對姊姊很過意不去……不過……)


    美世現階段仍不打算迴去。


    泡在溫熱的水中,除了讓血液循環變快以外,美世也感受到在體內穩定流竄的異能。


    一開始原本還讓她很不習慣,現在卻彷佛存在得理所當然的這股能力,不允許她隻是躲藏起來,躲到事件落幕為止。


    她眺望著來自水麵的霧茫茫白色蒸氣,這麽自言自語起來。


    「過去,擁有夢見異能的那些異能者,都像我這樣苦惱過嗎?」


    手劄和資料裏記載的夢見巫女的曆史,總是充斥著各種動蕩不安。


    有些巫女和其他異能者並肩抵抗異形、有些巫女負責取締濫用異能的不肖之徒。一旦遇上戰爭,她們還會在暗中讓諸多身手不凡的習武之人,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狀態。


    隻要天皇下令,她們就會驅使異能。就算施展對象不是異能者、不是為非作歹之徒,也無一例外。


    盡管書中沒有詳細記載,但曆代巫女想必都經曆過內心天人交戰的情況。


    「倘若擁有夢見之力的人是母親……或許一切都能完美收場了。」


    但這種情況下,美世也不會出生到這個世上就是。


    美世靜靜地、不停地思考著這些再怎麽想也沒有意義的問題。


    待身子充分暖和後,美世走出浴室、換上睡衣,仔細打理自己的服裝儀容。踏出更衣室後,她看見清抱著雙腿,獨自坐在外頭的走廊上。


    「阿清,待在這裏太冷了。你怎麽不在房裏等我就好了呢?」


    就算明白式神不會感到寒冷,美世仍覺得他看起來一副被凍著的樣子。雖然清拒絕了她也無可奈何,這或許也跟他單薄的穿著有關。


    聽到美世這麽說,清搖搖頭起身。


    「無妨。我是式神,更何況,吾主給我的使命,就是保護你。」


    「這樣……呀。」


    感受到一絲絲落寞的美世,輕輕拾起了清的手。


    雖然沒有被凍得發紅,清那隻小巧的手仍相當冰冷。或許是因為式神原本就沒有體溫。不過,那像冰一樣的觸感,讓美世覺得更落寞了。


    「你這是做什麽?」


    聽到清有些不滿的嗓音,美世轉頭俯瞰身高大約落在自己肩頭的他,然後露出笑容。


    「我想跟你牽手呢……在迴到房間前就好,可以嗎?」


    「……無所謂。」


    不同於稚嫩外表,清的說話語氣依舊高高在上。美世臉上浮現發自內心的微笑,就這樣跟他一起走迴房裏。


    然而,迴到房裏之後,清再次大力駁迴美世的提議。


    「我怎麽可能跟你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就算不睡也不成問題啊!」


    「可是,晚上會把暖爐的火弄熄,所以一定會很冷呢。」


    「要說幾次你才能明白?式神不會覺得冷。」


    因為睡床很大,美世邀請清和她躺在這張床上一起睡,不過是這樣罷了。但清卻做出這種反應,這甚至讓美世開始懷疑,清會不會其實很討厭跟她待在一起。


    (阿清是基於老爺的意誌行動……所以,他會討厭我,難道是反應了老爺內心的想法嗎?)


    應該不至於有這種事,畢竟美世之前才跟清霞同床共枕過。


    不然,就是因為清即使是式神,某種程度上還是有自己的喜好厭惡之分,而美世被他歸類在厭惡的那一方?


    這樣也很令人難過呢。


    看到美世垂下雙肩,眉毛也彎成八字狀的沮喪神情,清開始手足無措起來。


    「不,那個,我不是討厭你才……應該說吾主其實開心得不得了嗎……還是說……那個……總之……」


    清以蚊子叫的音量支支吾吾道出來的這番辯解,美世實在聽不太明白。


    這個感覺沒什麽問題的提議,到底是哪裏不妥──美世將這個唿之欲出的疑問吞迴肚子裏,獨自爬上床,將雙腿探進棉被裏頭。


    「對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像這樣幼稚地鬧別扭,實在很不像話。盡管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內心孤單無助的感覺,還是讓美世忍不住表現出鬧脾氣的態度。


    這樣的美世,讓清若有所思地低聲呻吟幾聲,接著才朝床鋪走近。


    「你應該不是把我當作洋娃娃或玩偶了吧?」


    「咦?那個……我沒有。」


    因為不明白清突然這麽問的理由,美世以不解的表情望向他。


    不用說,就算清是式神,美世也不打算把他當成一個「東西」來看待。她反而覺得自己對待清的態度,就像在對待一名人類少年那樣。


    或許是對美世的反應有所不滿吧,清輕輕「嘖」了一聲。


    「你根本沒搞懂!之後後悔,我可不管喔。」


    也就是說,清願意答應美世的要求,跟她一起睡在這張床上。怎麽都不願以「嗯」坦率迴應的他,果然十分令人憐愛。美世不禁露出微笑。


    「謝謝你。」


    聽到她開口表達感謝,清「哼」地別過臉去,爬到床鋪上,然後窩在靠近床沿的位置睡下。


    少了暖爐火光的房間,因為沒有光源,感覺格外寒冷。


    在這片黑暗中,美世將整個身子縮進棉被裏,閉上雙眼。


    (睡不著……)


    盡管身心俱疲,愈是閉上雙眼,意識卻愈發清晰。


    不好的想像和不安的預感在腦內翻騰,讓美世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為了不讓清發現自己還醒著,她數度忍下想要翻身的衝動,靜靜等待睡意湧現。


    不過,光是聽唿吸聲,清馬上能判斷她究竟有沒有睡著。


    「不多少睡一下的話,身體會撐不下去喔。」


    聽到清這麽說,不知為何,一滴淚水從美世的眼角溢出。


    為什麽呢?她明明沒打算哭出來啊。


    美世悄悄用手背拭去淚水,然後以「是」迴應。然而,清似乎沒有因此而滿足。一個冰涼的小小身軀貼上自己背部的觸感傳來。


    「阿……清……?」


    「你一定很不安吧。」


    聽到這個簡潔的疑問,美世再次以「是」迴應。


    她害怕彷佛會讓自己失去各種珍貴東西的黑暗。夜晚和黑暗總會帶走許多人事物,在她的心上落下一層陰影。


    明白了這一點,她實在無力再保持平靜。


    清的存在,證明了清霞現在還活著的事實。然而,他也可能隻是還活著,實際上卻是被甘水荼毒折磨到瀕死的程度。


    就算能順利前往營救,但清霞真的平安無事嗎?兩人還能恢複一如以往的生活嗎?要是無法再次迴到那段溫暖的時光──


    諸多不安和擔憂,幾乎要將無力承受這些的美世壓垮。


    「我……很清楚。要是不好好睡覺,就無法好好去把老爺救出來。」


    無論是進食還是睡眠。這種稀鬆平常、對生物而言理所當然的行為,在少了清霞之後,竟然會變得如此困難。


    「可是……可是……」


    喉頭一陣震顫,感覺要開始哽咽的美世,此刻轉過身來麵對清,緊擁住他瘦小的身軀。


    這是出自一時衝動的行為。隻有些許也好,此刻,她實在太想感受到清的氣息、還有清霞的生命脈動。


    「喂……喂……!」


    盡管自己的行為讓清困惑不已,但美世管不了這麽多了。


    他原本試著掙脫美世那雙手,但最後還是放棄了,任憑美世緊擁著他。清沒有心跳,盡管如此,美世還是感覺自己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


    (有阿清陪在我身邊,真的是太好了。)


    美世的唿吸變得穩定而順暢,被棉被包裹的身子也慢慢溫暖起來。


    不知不覺中,她平靜地睡去了。


    ◇◇◇


    ──所以我才說你根本沒搞懂。


    清霞將這句差點說出口的埋怨勉強吞迴肚裏。


    牢房一如往常被深邃的黑暗籠罩,再加上位於地底,氣溫格外寒冷。對於在冬季鋃鐺入獄的人來說,這裏的環境可說是惡劣至極。


    雖說異能者的肉體比一般人來得強韌一些,想在極為嚴苛的環境中長時間生存,依舊是相當困難且痛苦的一件事。


    甘水或新想必也很清楚這一點,才會把清霞關在這個地方。


    (能夠透過式神找迴正確的時間體感,或許算是不錯了。但……)


    也因為這個式神的存在,清霞反常地害羞到滿臉通紅的程度。在不知不覺中鬆開的發束,像是要掩藏這一點似地從肩頭傾瀉而下。


    現年二十八歲的他,原本以為自己不至於青澀到為了這點小事難為情,但美世積極主動的行為,遠比他想像的更加刺激。


    再加上美世對自身的言行舉止毫無自覺,因此更讓他有種罪惡感,以及坐立不安的感覺,彷佛自己正瞞著周遭的人幹什麽壞事似的。明明還被囚禁在監牢裏。


    (不過,美世或許也已經瀕臨極限了啊。)


    強忍住淚水,試著表現得開朗積極的她,其實一顆心已經明顯不堪負荷。所以清霞實在無法再對她說出什麽怨言。


    他迴想起自己被逮捕前和堯人的那段對話。


    『清霞。吾必須先向汝道歉。』


    抱歉──說著,堯人在兩人獨處的室內朝清霞低頭賠罪。


    因為不明白堯人是針對什麽向自己道歉,清霞不禁沉下臉。隨後,堯人又接著往下說。


    『接下來,汝和汝之未婚妻必須麵對艱困的挑戰,是吾讓汝等選擇了這條路。』


    清霞其實多少也察覺到這一點了,所以他並不感到驚訝。


    他已經預料到甘水的下一個目標絕對會是自己。倘若難以用純粹的武力來壓製清霞,就轉而從他的社會地位來下手。


    清霞是久堂家的當家,同時也是對異特務小隊的隊長。


    要是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這樣的地位足以讓他陷入等同於家係或親近之人被當成把柄、無法采取任何動作的窘境。


    而甘水十之八九會采用這樣的手段。


    『為了避免犧牲,需要汝之未婚妻──齋森美世的異能。』


    堯人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卻隱約讓人感受到愧疚之情。


    『……意思是,為了讓美世的夢見異能成熟,我必須先陷入走投無路的狀況?』


    『正是……隻有齋森美世的心意和話語能夠確實打動甘水直,無論其他的誰說了什麽,恐怕都不會起半點作用。要讓齋森美世和甘水直見麵,需要夢見之力。為此,需要困境的曆練。』


    堯人舉起手,以手指在半空中一一比劃出這些狀況進展的先後順序。


    能夠打動甘水的人隻有美世──關於這一點,清霞也持相同意見。


    對甘水來說,隻有美世是他的執著、他的牽掛、同時也是他的未來;能讓甘水認真起來、吐露真心話的人,就隻有美世。


    現在,甘水恐怕已經暗中將勢力一步步擴展到政府和軍方內部。若是想讓美世以外的人應付這樣的他,恐怕連能不能靠近本人都成問題。八成隻會被甘水巧妙地敷衍迴避掉而已。


    至於甘水招攬薄刃新加入自軍勢力的事實,其實也讓清霞倍感意外。


    總之,他能理解堯人這樣的決策。但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迴事了。


    『為此,您想試探美世的為人,是嗎?』


    『抱歉。齋森美世是汝的寶物,所以應該不至於演變成太奇怪的狀況。但……在汝陷入危機的時刻,倘若齋森美世選擇逃避,或是害怕地躲起來,屆時就沒戲唱了。』


    美世不可能這麽做──清霞本想反駁,但想到堯人所見的未來之中,或許也有著這種結局,他便沒再多說什麽。


    實際上,剛和清霞相識那時的美世,就有可能會是後者。


    然而,在克服重重困境後,對於主動采取行動一事,美世已經不會再猶豫。她變堅強了。不,應該說她是慢慢找迴了與生俱來的那份強韌。


    雖然仍會陷入苦惱或迷惘,但善良溫柔的美世身邊,有愈來愈多願意扶持支撐她的人,而美世本人也變得能夠坦率接受他人的幫助。


    堯人或許也有察覺到美世的變化,才打算給兩人這樣的考驗吧。


    『雖然不是什麽寶物,但我相信美世。』


    聽到清霞的迴應,堯人不知為何露出一臉詫異的表情。


    『汝此話當真?』


    『……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不。吾對後半句沒有異議,吾指的是前半句。』


    堯人罕見地以沒好氣的態度迴應,清霞隻能皺眉沉默下來。


    他和美世隻是普通的未婚夫妻,不是比這更親近或更疏遠的關係。他確實對美世懷抱著愛戀之情,但應該還不到以「寶物」來比擬的程度。


    因為這樣,清霞才會否定堯人的說法,但他們倆的認知看來有著一段落差。


    『所以汝才會被說成一根大木頭啊,在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後,汝可得檢討一下自身的言行舉止才是……算了,也罷。總之,好好準備吧,可別懈怠了。』


    『是。』


    清霞恭敬地垂下頭簡短迴應。


    若要遵照堯人的方針行事,就不能告訴美世實情。


    必須讓她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麵對清霞遭到軍方逮捕、落入甘水手中的困境,然後為此起身行動。否則,美世的夢見異能恐怕難以成熟。


    盡管如此,清霞並不想讓美世受到傷害。


    「抱歉……」


    在這種地方向她道歉也沒有任何意義,但清霞仍忍不住這麽說出口。


    他想盡早讓這一切結束,接著務必要讓美世好好休息、確實感到放心。他好想擁她入懷。


    所以,他現在要跟式神的感官同步,盡一切所能支撐美世。


    再次將自己的感官知覺和式神──亦即清連接上後,他感受著在床上被美世緊擁著的觸感、以及在心中翻騰的思緒,重新這麽下定決心。


    ◇◇◇


    眼前所見是一片白蒙蒙的霧氣。


    帶著濕氣的這片厚重霧氣,光是接觸到就會被沾濕。


    周遭不見灑落的陽光,但也並非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整個世界宛如破曉時分的天空那樣,泛著一整片淡淡的白光。


    肉眼所能辨識的景色,大概隻有距離自己十步以內的範圍。獨自佇立在原地的美世,看到眼前有一道石子階梯筆直地向外延伸出去。


    (這裏……是哪裏呢?)


    美世並不感到驚訝。


    像這樣的夢境世界,她已經體驗過好幾次。既不冷也不熱,隻是滿溢著潮濕霧氣的這個地方,想必也隻會出現在夢中。


    不過,美世對這個地方完全沒有印象。她是初次造訪。


    在濃霧中綿延的石子階梯,乍看之下似乎有點詭異,但不知為何,美世完全沒有因此感到恐懼或憂慮。


    取而代之的,是彷佛在心髒、在身體深處熊熊燃燒那樣蠢動的、僅屬於美世的異能。


    真要說的話,她此刻最鮮明的感受──或許是「不可思議」吧,也可以說是「神秘」。


    在她靜靜觀察眼前的情景時,石子階梯的兩旁突然開始依序發光。


    看起來高度不及膝蓋的小巧石燈籠,一座座並列在石子階梯的兩旁,像是要引導美世前行那樣,從靠近她的燈籠開始往前方點亮。


    美世沒有感覺到危險,她試著大膽地朝前方踏出一步。


    這個瞬間,有人輕輕將手擱在她的肩頭上。


    「老爺……」


    不知何時,一身輕便和服搭配羽織外套的清霞出現在她身旁。


    美世緩緩抬起頭,仰望未婚夫帶著柔和笑容的臉龐。


    (……畢竟隻是夢呢。)


    清霞沒有說話。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隻是反應出美世無助內心的幻覺。然而,就算是這樣,光是有清霞在身旁,便讓她感到放心不已。


    他那骨節分明的大大掌心,輕輕握住了美世的手。


    帶著些許溫熱的熟悉觸感。


    美世強忍著想要落淚的衝動,和清霞手牽手,開始踩著石子階梯往上。


    在白茫茫的霧氣之中,兩人一階又一階地確實往前進。不知走了多久之後,濃霧的另一頭隱約浮現一個人影。


    朝人影走近,可以從輪廓看出那是一名細瘦的女性。再繼續靠近後,美世看清楚了這名女性的麵容。


    「……母親。」


    站在眼前的,是美世的生母──齋森澄美。


    蓄著一頭飄逸的黑色長發、身穿櫻粉色和服的她,有著和美世差不多歲數的年輕麵容。臉上帶著慈愛表情的她,以柔和的眼神望著美世。


    這證明了美世這次並非在夢中一窺母親的過往,而是澄美的意識確實捕捉到美世的存在。


    (不過,這是一場夢……對吧。)


    過去,美世曾在夢中向母親告別。為了揮別過去那個一心求死、隻想趕快前往母親身邊的自己。


    在那之後,她就不曾再以女兒的身分和母親見過麵。


    「美世。」


    唿喚她的,是個聽起來相當平靜的女性嗓音,跟美世之前在夢中聽到的嗓音相同。雖然輕盈又柔和,卻缺乏人類說話時的抑揚頓挫,讓這個嗓音聽起來很不真實。


    下一刻,美世不禁屏息。


    一直從澄美身後延伸出去的石子階梯,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影。在美世可見的範圍之內大約有五人。


    這些人影看起來是穿著白色上衣搭配紅色日式褲裙的女性,而且全都望著美世和清霞這邊。


    (這是……怎麽一迴事?)


    這樣的光景意味著什麽?那些人影又是誰?


    盡管對眼前的景象一無所知,但自從母親出現在視野之中後,美世便感覺在自己心髒那一帶沸騰的異能,變得愈來愈鮮明而強烈。


    好熱,而且也好難受。


    雖然跟澄美之間還有三個石階的距離,美世卻停下腳步,再也無法前進。


    清霞牽著她的手微微使力。


    母親望著這樣的他們,輕巧地步下階梯,朝兩人走近。


    「對不起,美世。」


    將眉毛稍稍彎成八字狀的澄美開口向美世賠罪。因為不明白母親是為了什麽向自己道歉,美世隻能困惑地仰望她的臉。


    「我讓你一肩扛起了所有痛苦而沉重的業障。」


    在齋森家度過的十九年,以及和甘水之間的孽緣──美世這才明白澄美所指的是什麽。


    沒有這迴事,這明明不是母親的錯。


    盡管想要否定,但澄美沒有給美世這樣的機會,又繼續往下說。


    「連同我的份,還有至今為止的薄刃家的份……所以……」


    ──一點點,就讓我幫助你一點點吧。


    澄美這麽說的瞬間,熊熊燃燒的異能變得更加灼熱了。不同於體內被焚燒的感覺,化為烈焰的異能,逐漸讓美世全身上下都開始發燙。


    「母……母親,我……」


    美世閉上雙眼。好熱。好熱、好熱,但腦袋深處卻反常地有種冰涼感。


    下一刻,很突然地──


    伴隨整個大腦變得冰冷的感覺,美世眼前的視野瞬間變得開闊起來。


    「咦……」


    盡管這種事不可能發生,但她覺得自己彷佛看穿了千裏之外的世界。過去、未來和現在的一切,以雪崩之勢湧進她的腦中。


    潰堤而出的異能,讓美世腦中彷佛出現一座明鏡之湖,原本籠罩在四周的濃霧也在瞬間徹底消散。


    「這是──」


    她看得見──看得見自己至今一無所知的世界。


    就好像整個人縱身躍入一麵寬廣無垠的大海那樣。


    無數的景色像是泡泡般輕飄飄地竄起,然後迸裂。一對年幼少女和少年的身影,從這些泡沫裏頭浮現。


    『我叫做薄刃澄美。請多多指教喲。』


    『哦~你叫什麽名字都無所謂啦。』


    『但這對我來說很有所謂呀,直。』


    『你很煩耶。』


    『你受傷了?是跟人打架了嗎?都流血了呢。得擦藥才行。』


    『少囉唆。別管我啦。這種事怎麽樣都無所謂吧。』


    『我之前也說過了,這對我來說很有所謂呢。』


    『……隨便你啦。』


    『直!你怎麽又把小動物……你不覺得它們很可憐嗎?』


    『有什麽關係啊。反正它們也隻是弱小又沒什麽價值的存在。』


    『要說弱小又沒有價值的存在,我也比你弱小,所以,我的性命也是無所謂的東西嘍?』


    『我又沒這麽說。』


    『你為什麽要傷害別人呢?每當你傷害他人的時候,你的身心也會因此留下傷口。你為什麽總是無法察覺到這一點?』


    『因為那家夥對你出言不遜。他說你的存在價值,就隻是為了生下擁有夢見之力的孩子而已。他根本什麽都不懂。所以……』


    『……對不起。這樣的話,我應該要背負你的這個傷口才對。』


    『你不用背負我的傷口。我會保護你,所以,別露出這樣的表情,澄美……』


    『有朝一日,我希望薄刃家的所有人,都能夠抬頭挺胸地走在路上,不用再過著隱名埋姓的生活。』


    『你要繼承薄刃家嗎?』


    『唔~我倒沒想這麽多呢。我隻是希望大家能活得更自由自在,當然,也包括你在內。』


    『就算我變得自由,也一定會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嗬嗬。不行喔,直。你不能老是看著我,應該要──』


    『──直,我還是決定嫁到齋森家。』


    美世猛然迴過神來。


    她以指尖輕撫自己的臉,發現臉頰不知何時被淚水沾濕。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落淚,但此刻,胸口卻像是被緊緊掐住那樣發疼。


    (剛才那是……)


    霧氣消散後的石子階梯上,已經不見澄美方才的身影。原本在她身後的幾個人影也跟著消失。


    燈籠裏頭的火光熄滅,隻剩下朝著淺灰色天空延伸出去的石子階梯。


    美世茫然地眺望眼前這個清晰澄澈的世界。


    她自己沒有出現任何變化。然而,某個決定性的不同,讓她為眼前所見的景色震懾不已。


    「老爺。」


    站在美世身旁的清霞,依舊隻是沉默地朝她微笑。


    夢果然就隻是夢呢──美世這麽想著,然後轉身麵對清霞。


    「老爺……請您再等我一下,我一定會去見您。」


    將雙手交握在胸前的美世這麽開口。眼前的清霞朝她輕輕點頭後,身影隨即化為一縷輕煙散去。


    還有所留戀的美世,垂下頭迴憶清霞仍在身旁時的感覺,過了片刻後,才重新抬起頭走下石子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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