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口中唿出來的氣息,化為一片明顯的白霧。


    為了暗中潛入帝國軍本部,美世等人在清晨離開薄刃家。這天的氣溫比之前更低,寒冷的空氣幾乎足以讓手腳末稍凍結。


    現在是朝陽尚未升起,周遭景色仍有些昏暗的時間帶。


    夜晚與白天交替之時。在這片看不到月亮或太陽的淺藍色天空下,美世、清和一誌來到了帝國軍本部。盡管步伐輕鬆得彷佛隻是外出散步,三人臉上的表情仍略顯緊繃。


    自己是第幾次造訪此處了呢?


    每次造訪帝國軍本部,都讓美世留下不太好的迴憶。對她來說,這裏是個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不同於先前那種不詳的靜謐,多數人仍在熟睡、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的街頭,軍人的數量同樣也很少。


    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這樣的時間帶,站崗的人最容易鬆懈下來。


    盡管如此,帝國軍本部的正門處幾乎不可能出現無人看守的情形。不過,美世「看到」了。就在今天早上的這個瞬間,正門外頭會剛好沒有人在。


    「我們走吧。」


    筆直望向前方的美世開口催促清和一誌。


    現在時刻一如他們的計畫。三人邁開腳步後,幾天前還有那麽多名軍人嚴加戒備的正門,現在卻在無人看守的狀態下敞開。


    在沒被任何人製止的狀態下,美世等人極其自然地踏進帝國軍本部。


    「沒想到帝國軍本部的維安竟然這樣漏洞百出啊。這不是隻能笑了嗎?」


    一誌轉頭望向三人剛跨越的正門,有點脫力地這麽說道。美世笑著搖了搖頭。


    「我想,平常應該不至於如此。真的隻是恰巧在今天這個時間點沒人而已。」


    「就算是這樣,也有必要重新審視一下警備體製啊。」


    清以嚴肅的表情低語。


    警備體製會變得鬆散,其實是因為甘水的緣故。美世明白這一點,清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針對有可能反抗自己的軍方幹部及其下屬,甘水想必不會指派工作給他們。也就是說,單純是人手變得比平常更少的問題。


    而這樣的狀態,就算在甘水遭到製服後,依舊會持續下去。


    因為政府不能讓一度協助過甘水的人物,繼續留在原本的崗位上。狀況可以說是會變得跟現在完全相反。


    美世依據自己「看到」的未來,一邊和另兩人低聲交談,一邊在帝國軍本部裏沒有鋪設走道的的沙礫地上前進。


    各部隊的休息室、宿舍、醫院,一段距離外還有大型訓練場和車庫。外頭零星的煤氣燈透出亮光,但建築物裏頭還不見任何點亮的燈光。


    三人的目的地是囚禁著清霞的牢房,以及可能是甘水藏身處的司令部。


    「感覺你都知道怎麽走呢。」


    看到美世毫不猶豫地前進的模樣,一誌這麽輕聲開口。


    「是的。因為我確實知道。」


    美世隻是照著在夢境裏「看到」的路線前進罷了。直到此刻,狀況發展都尚未偏離她夢中的預測。


    大樓之間的間隔開始變得狹窄,三人已經踏進建築物密集區。在這之中,牢房散發出來的氛圍格外不尋常。


    設置在帝國軍本部裏頭的牢房,收容的罪犯人數並不多。因為這裏跟一般監獄的性質不同,主要是作為拘留所使用。


    不過,牢房的腹地外圍有著難以攀爬的高牆,再加上建築物本身的牆壁全都以磚頭砌成,窗戶也是鐵窗設計,看起來仍是格外堅固。


    聳立在正麵的,是兩層樓高的管理大樓。因為有倉庫等建築物擋著,無法從外部窺探大樓內側的情況。


    軍方設施一般給人堅固冰冷的印象,而這個區域更散發著格外強烈的魄力。


    美世忍不住屏息。


    接下來,他們得入侵這個地方。而且,囚禁著清霞這名強大異能者的,還是位於最深處的特殊地牢。


    盡管能看到未來,潛入行動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想,接下來應該會頻繁遇上帝國軍的人。到時候──」


    「為了避免我們的存在曝光,我會馬上手腳俐落地采取對應。」


    聽到美世這麽說,一誌對她露出彷佛早已理解這一點的笑容,清也沉默地點點頭。


    (太好了。他們真的好可靠呢……)


    要是美世隻身前來,事情就無法這麽順利進展。


    感覺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的她,點頭迴應身旁的兩人。


    管理大樓的正門玄關鎖著。三人繞到旁邊,選擇從位於管理大樓最角落、沒有設置鐵窗的窗戶入侵。


    (這扇窗戶應該沒上鎖才是。)


    美世伸出手,但窗戶的位置偏高,窗外又有盆栽阻擋,讓她的手遲遲構不著。


    在美世默默地拚命伸長手時,她身後的一誌伸出手,輕而易舉推開了沉重的窗戶。


    美世轉過頭,和一臉毫不在意的一誌對上視線。


    在她開口說些什麽前,一誌隨即翩然躍起,宛如特技表演者那樣輕飄飄地降落在敞開的窗邊。


    美世本人沒有什麽實際感受,但此刻,她再次體會到異能者高人一等的體能。


    一誌將手中的扇子收進懷中,然後朝美世伸出手。


    「……謝謝您。」


    以像是嚅囁那樣很勉強才能讓人聽到的音量道謝後,美世抓住一誌伸過來的手,努力爬上窗框。


    負責殿後的清也輕快地跳進窗戶內側,無聲無息地著地。


    「這裏大概是資料室之類的?」


    輕輕關上窗戶的一誌有些好奇地開口。


    三人入侵的這個房間,可以看到許許多多書籍和文件整齊擺放在木頭櫃子上。再加上到處都是灰塵的獨特光景,或許如一誌所言,這裏就是倉庫或資料室之類的地方。


    感覺鮮少有人靠近的這個房間,是最適合潛入的地點。


    「……門戶安全的確認未免做得太隨便了。」


    清再次皺起眉頭這麽輕喃。


    這裏很少有人進出,所以,或許是誰忘了上鎖,卻一直沒人發現這迴事吧。明明是軍方的設施,竟然如此輕忽怠慢。


    對美世等人來說,這樣的狀態,是現在的他們求之不得的;不過,等一切都結束後,或許有必要提醒一下軍方。


    ◇◇◇


    一誌從內側稍稍打開資料室的大門,透過門縫觀察外頭的情況。幸運的是,管理大樓的走廊上隻有透出昏黃亮光的夜燈。在這片寂寥中,看不到半個人影、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滯留在室內的濕氣,讓人有種揮之不去的不快。


    一誌轉過頭,對著以僵硬表情望向他的美世和清點點頭。


    看到兩人點頭迴應後,一誌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在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的狀態下來到走廊上。


    (還真是令人緊張啊。)


    就連人生第一次和異形對峙時,一誌都不曾像現在這麽緊繃。彷佛皮膚不停被針紮的感覺,幾乎令他興奮得渾身打顫。


    他望向像是在帶路那樣走在最前頭的美世的背影。


    挺得直直的背脊,讓她的背影散發出一種凜然的氣勢。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顯得內斂而高雅,完全沒有躁動不安的感覺。


    這個身影如此瘦小,卻有著宛如在皇宮迴廊上昂首闊步的公主那般的氣勢。完全不會給人靠不住的感覺。


    接近走廊轉角時,一誌主動表示要到最前頭搜尋敵人的蹤跡。確認轉角另一頭沿路上都沒有其他人後,三人又繼續前進。


    ──然而,他們的後方突然傳來開門聲。


    某個房間的門「嘰~」一聲被人粗魯地推開。不過,在開門的人現身前,一誌便無聲無息地朝他衝過去,從後方以手臂勒住他的頸子。


    「嗚……」


    發出短短的呻吟聲後,這名壯年軍人便失去意識倒地。他八成連一誌等人的長相都來不及看清楚吧。


    一誌並沒有取他性命。無謂的殺生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唿~」


    一誌望向敞開的房門,以肉眼確認房裏沒有其他人的身影後,放鬆地吐出一口氣,然後抬起腳跨過倒地的軍人。美世和清也隨即趕了過來。


    「您的表現真的太精彩了。」


    「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負責開路,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盡管不是軍方的一員,但這點程度的武力應對,一誌早就習以為常。


    一誌本身的異能並不強,而且老實說,他也無法靈活運用這個能力。


    不過,身為有一天會繼承家業的長子,總不能什麽都不會。所以,他開始磨練不透過異能,也能夠讓自己確實盡到本分的技巧。


    他最擅長的術法破除便是其中之一,至於基本的武術,一誌也大致都學過了一遍。


    一誌的弟弟原本以為他隻是個遊手好閑的人,但他可是有好好在遊玩的同時鍛煉自己。


    「……是。非常感謝您。」


    以略微悲傷的眼神俯瞰倒地男子後,眉毛彎成八字狀的美世帶著淺淺的笑道謝。此刻的她,仍帶著方才那種高貴的感覺。


    (感覺完全就是反對暴力、所以在勉強自己的表情呢。)


    一誌取出收在懷裏的扇子,以它遮掩自己的嘴,一雙眼睛則是望向美世。


    「我們加快腳步吧……不久之後,這位大人的同事會因為他遲遲沒有現身,所以過來這裏察看。」


    道出自己具體的預測後,美世轉身踏出步伐。日式褲裙的下擺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揚起。


    隻有剛才望向被一誌打倒的軍人時,她的臉上浮現了脆弱的表情。此刻,毫不猶豫地前進的她,身上早已沒了過去的影子。


    不過是在逞強──雖然說要如此斷言的話,也或許的確是如此。


    之後,在美世領導下,一行人進入管理大樓內部,來到管理大樓和收容罪犯的牢房大樓之間的交界點。


    這個交界點是一條戶外走廊。想踏進這條走廊,會先經過一片鐵絲網圍籬。想當然爾,要是沒有鑰匙的話,不可能從這片自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板的鐵絲網鑽過去。


    一誌掏出從剛才的軍人身上撈來的一串鑰匙,將鐵絲網的出入口打開。


    這個出入口似乎沒有被施以打開就會發動的陷阱或術法。


    (感覺可以繼續前進呢。)


    待一誌打開出入口,美世朝他輕輕點頭致意,接著便毫不猶豫地踏上戶外走廊。她依舊沒有吐露半句喪氣話、沒有表現出一絲不安、也沒有發抖。


    啊啊,她真的變得不一樣了──一誌在內心這麽想。


    那時──在一誌還是個青澀的少年,辰石家也尚未隻靠他一人撐起的時期,辰石家的家宅和齋森家宅很近,兩家也維持著友好的關係。


    年齡跟齋森家姊妹有一段差距的一誌,除了忙著在外頭玩「大人的遊戲」,也必須為了繼承家業而勤加鍛煉,因此並沒有特別和姊妹倆來往;不過,每當兩家有機會交流時,他便時常能窺見這兩人的模樣。


    即使看在外人眼中,齋森美世也是個跟齋森一家格格不入的少女。這便是一誌對她的印象。


    憔悴的麵容,以及揮之不去的陰鬱表情。此外,她總是低垂著頭,所以不會跟任何人對上視線。彷佛自己隻能注視著地麵那樣。


    跟活潑外向的妹妹相比,簡直就像光與影。除了幸次以外,無人會主動接近美世,她就像個靜默的影子。


    她完全沒有亮眼之處,是跟「華美」這種形容詞完全相反的存在。不管怎麽看,都沒有足以吸引他人的特質。


    不過,現在又如何呢?


    美世的服裝打扮,跟一般年輕有朝氣的女學生無異,但儀容姿態,以及舉手投足的動作,都高雅從容得宛如最上流的貴族千金。


    現在的她,看起來雖然仍和絢爛華美一詞無緣,卻比一誌至今遇過的任何一位女性都要來得美麗。


    每當她踏出一步,鬱悶的空氣就會變得清新起來,讓這個枯燥乏味的空間,彷佛飄散著被露水沾濕的野花淡淡的香氣。


    想必不會再有誰認為她見不得人了。


    「您怎麽了嗎?」


    看到美世轉身這麽問,一誌搖搖頭。


    「沒什麽,得加快腳步才行呢。」


    一誌隨意帶過這個提問後,一行人也來到戶外走廊的盡頭,準備踏入罪犯所在的牢房大樓。


    看著彷佛把這裏當成自家那樣熟門熟路的美世,一誌想起了目前遠在他鄉,因為愚蠢而很有調侃價值的弟弟。


    (幸次,雖然你是個膚淺天真到無可救藥的孩子,但或許還挺有看女人的眼光喔。)


    遺憾的是,他輸給了一樣有看女人的眼光,同時卻也無所不能、萬夫莫敵的清霞。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想著,一誌不禁嘴角微微上揚。他無視以像是看到古怪光景的眼神仰望自己的清,繼續在往前方拓展開來的黑暗中前進。


    ◇◇◇


    通往地底的階梯位於牢房大樓的最深處,看起來是個彷佛會將人吸入裏頭的漆黑洞穴。泥土味和酸敗味,隨著從下方吹來的寒風竄入鼻腔。


    洞穴入口設置了上鎖的鐵柵欄,肉眼可見的階梯前段看起來十分陡峭。


    實在很難想像有人待在這下頭。


    (雖然已經在夢中見識過,現實卻更令人煎熬。)


    美世按住胸口,試著平撫自己高漲的情緒。


    無論心情再怎麽焦急都必須謹慎行動。她這麽說服自己時,一誌以鑰匙打開了上鎖的鐵柵欄。


    清點起從看似資料室的房間拿來的提燈,然後舉起。


    「你還知道這裏會需要燈光啊。」


    聽到一誌像是自言自語的發言,美世點點頭。能夠順利入侵帝國軍本部的時間和路線、牢房大樓的潛入地點、撞見帝國軍人的瞬間、需要的物品。


    這些,美世全都是透過夢境得知。


    然而,她也明白夢中所見的未來並非定局。比她所知的狀況更慘烈的未來,今後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


    為了不要表現出一絲膽怯或不安,美世至今一直鼓舞自己;不過,一想到這裏,她就覺得一顆心彷佛要被擊潰。


    (……老爺,請您一定要平安無事。)


    美世這麽誠心祈禱,又用力深唿吸一次後,便仰賴提燈的火光,從步步驚心的陡峭階梯往下。


    這座階梯的每一階都十分窄小,要是一個沒注意,很可能就會踩空。


    各種緊張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堵住美世的喉頭,讓她有些唿吸困難。手腳的動作彷佛也變得遲鈍。


    (──好可怕。)


    會不會為時已晚了呢?在夢中看見的,或許不過是自己的願望,在現實世界等著她的,可能是更加殘酷的結果。


    一旦開始往壞的方向想,就停不下來。


    美世對幾乎要因恐懼而止步的雙腳使力,確實踩著階梯,一步步走向昏暗冰冷的地底。


    鞋底傳來類似踩到砂石的沙沙聲。這不同於鐵梯的觸感,讓美世明白她已經抵達牢房大樓的最下層。


    以提燈的微弱火光照亮周遭後,可以窺見比她的夢中光景更不堪入目的地牢環境。


    直接裸露在外的土牆;沒有燈光的話,恐怕伸手不見五指的深邃黑暗;以及比戶外更強烈好幾倍、足以讓鼻腔和口腔黏膜凍結的寒冷與濕氣。


    盡管穿著保暖的衣物,仍讓人有種體溫不斷流失的感覺。


    人不可能在這種環境下存活。


    令人不適的冷汗從額頭滲出,近似於絕望的不祥預感從胸口閃過。


    確認身後傳來清和一誌接連抵達的輕微腳步聲後,看著眼前幾乎無法同時讓兩人並行的狹窄走道,三人選擇排成一列隊伍前進。


    這裏的牢房數量看起來並不多。


    走道的左側是土牆、右側則是牢房,每個牢房之間有很大的間隔。不過,每個牢房裏都空無一人。到處可見坍塌的土堆,景色極為荒涼。


    「可以先停下來一下嗎?」


    走在美世身後的一誌突然這麽開口。


    如一誌所說的停下腳步後,美世照著他的指示,用提燈仔細照亮一旁的牢房內部,發現裏頭有個以細樹枝搭成的木台。上頭還係著加上紙垂的繩子,看起來像是某種祭壇。


    一誌不費吹灰之力卸下一部分生鏽腐蝕的鐵柵欄,朝那個祭壇走近。


    「這果然是用來妨礙異能者施展術法或異能的封印術呢。」


    聽到一誌隻是稍微一瞥就道破的事實,美世不禁屏息望向身旁的清。清是式神,亦即術法的一種。遇上會妨礙術法的封印術,難道不會有問題嗎?


    「雖然不能說是不要緊,不過……這隻是讓異能者無法在這個地牢裏施展術法而已,像式神弟弟這樣已經用術法打造出來的存在,應該沒什麽問題。」


    察覺到美世顧慮的一誌這麽說明,清也點頭肯定他的說法。


    「總之,我先拆掉這個東西吧。等我一下喔。」


    說著,一誌再次轉身麵對祭壇,先是以手中的扇子「啪」地敲打另一隻手的掌心,再以那把扇子輕輕觸碰祭壇的表麵。


    接下來的變化顯而易見。


    祭壇像是腐朽似地開始脆化、崩塌。盡管地底的環境惡劣依舊,但令人唿吸困難、彷佛足以將人壓垮的那股沉重空氣,一瞬間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好厲害啊……」


    不愧是破除術法的專家。看到一誌出色的表現,美世不禁將讚譽脫口而出。一誌則是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遠處傳來水滴滴落地麵的聲音。


    返迴走道上的美世,聽著滴答、滴答的規律聲響,心無旁騖地繼續往前進。


    離開並排牢房的盡頭已經過了好一陣子,卻仍未看到清霞的蹤跡,隻剩下兩旁都是土牆的走道不斷向前延伸出去。


    (老爺他……老爺他真的在這種地方嗎?)


    美世感到愈來愈不安,也愈來愈沒自信。


    愈是往前走,地底的空氣愈是冰冷刺骨,而且似乎也愈來愈黑暗,讓人不禁疑神疑鬼起來。


    「等等。」


    跟剛才一樣,一誌再次出聲製止一行人。


    「前方感覺有誰在。」


    沒等他繼續往下說,美世便一股勁往前衝。感覺有誰在,那個人會是──


    凹凸不平的泥土地讓她的腳步數度踉蹌,但拎著提燈的美世仍不停往前跑。


    在前方等著的,也有可能是危險的人物。盡管如此,再也無法按兵不動的美世,一雙腳仍不受控製地向前奔去。


    前方那片提燈火光不足以照亮的黑暗中,傳來一陣金屬碎裂的聲響。


    一腳將鐵柵欄踹飛,自力從牢房中脫困的他,身影模糊地浮現在提燈微弱的光芒之中。目睹這一幕的瞬間,美世心中百感交集的思緒,隨即和淚水一同滿溢出來。


    「老爺……!」


    從顫抖的唇瓣之間迸出來的,是極為不穩定而狼狽的哭腔。


    不過,美世早已顧不得這麽多,隻是一頭栽進他的懷裏,主動以雙手擁抱那冰冷不已的細瘦身軀。


    「美世。」


    聽到清霞有些愣住的沙啞嗓音,美世內心湧現了一股安心感。宛如陽光驅散了覆蓋天空、令人不安的烏雲那樣。


    ──趕上了,夢境化為真實了。


    落在地麵的提燈發出清脆的聲響。


    盡管裏頭的火光在同時消散,但或許是清霞施展了點火能力,設置在地底通道牆上、感覺好一陣子無人使用的照明設備冒出火光。


    「老爺,我……」


    雖然放心了,但事情還沒有結束。美世還有絕對要馬上傳達給他的心意。


    因為她已經發誓不想再後悔了。


    「老爺。」


    「嗯。」


    美世好不容易咽下哽在喉頭的熱氣而開口,清霞則是耐心地聆聽。


    好溫柔。自從兩人相遇後,清霞的這股溫柔和溫情,便接受、擁抱了美世的一切,一直守護著她。


    因為不願失去這樣的清霞,在內心萌生的那股全新的情感,讓美世感到恐懼。


    不過,她這樣的想法是錯的。


    「……老爺,對不起。」


    她勉強擠出來的第一句話,是賠罪的話語。


    被她擁著的清霞身子微微一顫。美世又接著往下說。


    「那時,我心底明明已經很清楚了,卻沒能迴覆您半個字。」


    她抬頭仰望比任何人事物都來得重要的未婚夫的臉龐。


    他白皙清秀的那張臉一如往常,但比起最後一次見麵時更蒼白虛弱一些。連日被幽禁在這種地方,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


    他會乖乖束手就擒,無非是為了保護美世等人。


    盡管如此,已經察覺到自身心意的美世,卻因為恐懼不安而沒能迴覆他的告白。隻是獨自陷入憂慮,無能為力地佇足在原地。


    (可是,這麽做其實錯得離譜。因為我的心意絕不會改變。)


    這個人,比誰都來得珍貴的這個人,自己怎麽有辦法不愛他呢?


    「──老爺,我同樣真心戀慕著您。」


    美世微笑著這麽說出口之後,清霞瞪大那雙宛如水晶般泛著神秘光彩的眸子,接著溫柔地微微眯起眼。


    「嗯,我也是。」


    語畢,清霞的雙臂緊緊擁住美世的身體。她終於順利傳達給他了。


    美世的迷惘,想必一度讓清霞陷入焦急難耐和悲傷的情緒之中吧。更何況,要是一個沒弄好,有可能會演變成為時已晚的局麵,讓兩人天人永隔。


    盡管如此……美世仍抵達了這裏。


    她確實以愛情迴報了清霞。


    「老爺,請您一直陪在我身邊。一直、一直……都不要離開我。」


    「我會的。直到死去為止,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和清霞分離,隻能獨自懊悔、痛苦、傷心欲絕。美世絕不願再次經曆這樣的折磨。


    清霞的身體宛如冰塊溶解那樣慢慢恢複熱度。美世感受著他的體溫,沉浸在彼此的心跳聲之中。


    她心愛的、深愛的人就在這裏,而且好好地活著。


    最後,不知道是誰先鬆開了對方的身體。


    感受到清霞的體溫抽離,讓美世有一絲絲寂寞。她轉過頭,結果和拿著扇子把玩的一誌四目相接。


    「啊,感人的重逢結束了嗎?」


    「是……是的……」


    一誌一派輕鬆地提問,讓美世的雙頰變得灼熱。


    為什麽每次都是在有人看著的時候變成這樣呢?她覺得臉頰幾乎要噴火了。


    麵對相同調侃的清霞,倒是一臉泰然自若。


    「久堂先生這次應該吃了不少苦頭吧?你比平常更沉默寡言呢。」


    因這句話而猛然迴神的美世,轉頭望向無語重重吐氣的清霞。


    好好將清霞看過一遍後,她才發現他的模樣極為狼狽。


    原本總是整齊紮起的一頭長發披散在背後,臉上還有疑似遭到毆打的傷痕。在如此寒冷的地牢,他身上卻隻穿著一件肮髒、破爛又單薄的襯衫,從破掉的部分,可以窺見留在肌膚上的無數瘀青和傷口。


    此外,不知道是被手銬磨破皮、又或是清霞自己用力扯斷鎖煉所導致,他的雙手手腕上都留下了不淺的擦傷,至今仍在滴血。


    「老爺……」


    看著說不出半句話的美世,清霞用那隻一如往常的手輕撫她的頭。


    「別露出這種表情。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麽。」


    倘若美世一開始能冷靜、有計畫地采取行動,或許就可以更早把清霞救出來。這樣的話,他也不至於淪落成這種遍體鱗傷的模樣。


    「我很感謝你前來拯救我。謝謝,美世。」


    「是……」


    美世拚命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看到清霞麵對麵向自己道謝,滿盈的安心感和喜悅,幾乎讓她腦袋一片空白。不過,接下來才是計畫中最關鍵的階段。


    「話說迴來,在這種情況下,真虧你能撐到現在耶,久堂先生。」


    不知何時,一誌已經走到方才囚禁著清霞的牢房外頭細細打量。


    「這副手銬同樣被施加了用來幹擾術法和異能的封印。雖然你應該也能用蠻力扯斷它,但想必會消耗不少力氣。這樣的重重戒備,不難感受到甘水有多麽認真呢。」


    一誌拾起被扯斷的鎖煉,以有些傻眼的語氣輕喃。


    他這樣的態度,讓美世重新體認到清霞之前身處的狀況有多麽危險。她不禁再次感到背脊發冷。


    「施加在手銬上的封印沒什麽了不起,反而是被你們破壞的那個術法比較棘手──你也辛苦了啊。」


    清霞這麽慰勞佇立在原地的式神清,將手放在他的肩頭上。


    清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接著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一張人形模樣的紙片留在原地。


    「……謝謝你,阿清。」


    美世輕聲開口道謝。


    這幾天以來,清總是在身邊支撐著她。要是沒有清,美世現在恐怕早就被甘水俘虜,或是在營救行動中灰心喪誌,導致無法成功將清霞救出。


    此外,她想必也無法好好發揮自己的異能。


    早已習慣身旁有清陪著的美世,麵對這般唐突的離別,不禁湧現強烈的失落感。


    「老爺。以後還有機會再見到阿清嗎?」


    「……」


    清霞沒有迴應。


    「老爺?」


    「……」


    因為清霞遲遲沒有出聲,美世好奇地抬起視線,發現清霞露出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看起來彷佛是嚐到了什麽滋味古怪的食物似的。


    「……有一天會吧。」


    他連迴應的語氣都很沉重,是不是有什麽無法再次讓清現身的理由呢?


    移開視線後,美世看到一誌臉上掛著看似熟知內情的壞心眼笑容。或許也察覺到這一點的清霞,以愁眉苦臉的表情開口:


    「辛苦了,辰石。你可以迴去了。」


    麵對清霞不悅又冷淡的態度,一誌的雙眼一瞬間閃過危險的光芒。


    「啊,你對我這麽冷淡真的好嗎?我可是知情的喔。」


    還來不及問他知情什麽,看似樂在其中的一誌,便開朗又大聲地揭發驚人的事實。


    「雖然不是二十四小時,但久堂先生經常會操控式神弟弟行動吧?而且,你們應該有長時間共享透過視覺和聽覺得到的情報。」


    「咦……」


    「辰石。」


    一開始,美世還不太明白一誌這番話的意思。


    是清霞在操控清。隔空操作自己的式神,的確並非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這也是驅使式神的術法的基礎。


    至於共享視覺和聽覺情報──亦即透過式神的雙眼和耳朵,了解式神所在之處的狀況。這也是基礎中的基礎。


    將這些串連起來,會得出什麽樣的結論?


    清霞隔空操控清的行動,同時透過清的雙眼和耳朵,和他經曆相同的體驗……


    (啊。)


    迴想起過去的幾天,美世不禁整個人僵在原地。她究竟都對清做了些什麽?


    跟他牽手或許還無妨。不過,擅自替他取昵稱、又一直用這個昵稱唿喚他,還問他要不要一起洗澡,甚至睡在同一張床上。美世完全無法替自己這些行為找借口。


    「……」


    完全是個好色女人會做的事。


    (怎……怎麽會……我沒有這個意思呀。)


    這已經不是「難為情」三個字足以形容。美世感覺自己的雙頰羞紅發燙到幾乎要「砰」一聲炸開來了。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要是你之後後悔,我可不管喔。」


    聽到清霞沒好氣的嗓音,美世無法做出任何迴應。


    那個當下,她隻覺得清的警告很可愛,並沒有多想、也沒當作一迴事。說得簡單點,這是她自作自受。


    美世忍不住以雙手按住臉頰,咻地在原地蹲下。


    「對……對不起。那個……我……真的沒有察覺到……對不起。」


    支支吾吾道出的破碎語句,沒能成為替自己辯解的發言,反而更讓美世有種自掘墳墓的感覺。她實在無臉麵對清霞。


    「美世。」


    美世能感覺到清霞在自己跟前單膝跪地,探過頭來望著她的動作。


    「看著我。」


    「我……我做不到……」


    此刻,比起服從清霞,羞恥心更徹底支配了美世。做出如此丟人的行為,她以後該怎麽活下去才好?


    美世在內心描繪出來的理想的淑女形象,現在突然變得好遙遠。


    「被你當成年幼的孩子對待,我倒是覺得挺新鮮又有趣啊。」


    聽到清霞沒有害羞、也沒有取笑她,而是以極其認真的嗓音這麽說,噙著淚水的美世戰戰兢兢抬起頭。


    清霞又接著這麽輕喃。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日後能好好叫我的名字。」


    美世的心髒微微抽動了一下。


    現在的自己,還不明白這樣的感情為何。但總有一天──她這麽想著,然後輕輕點頭。清霞也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


    因為負傷的清霞必須保留體力,一誌便代替他出動式神。


    式神聯絡的對象是五道所率領的對異特務小隊。要傳達的內容是「我們已經順利救出清霞,你們也按照計畫開始行動」。


    由待命狀態的五道等人采取行動,讓甘水集中大部分的兵力應付他們。美世一行人則是乘隙和甘水接觸──這就是計畫內容。


    此外,正清也捎來聯絡,表示美世委托他召集的各路異能者幫手,從昨晚便開始陸續現身,並在今天下午集結到足以出動協助的人數。


    (其他異能者,想必比我所想的更加否定異能心教的理念吧。)


    根據正清的說法,被他招攬的異能者,幾乎都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對異能者來說,撇開皇族這樣的特例不談,由異能者站在國家的頂點,透過異能領導國民的社會,實在過於超脫現實。


    會擁戴甘水的,都是受到名為異能的甜美果實誘惑、天生不具備異能之人,以及像寶上那樣的少數異能者。


    「好了,可以準備直搗黃龍嘍。接下來應該不用偷偷摸摸行動了吧?」


    聽到一誌的提問,清霞點點頭。


    「沒問題。」


    隨後,一陣轟隆巨響從地表直達這個地底空間。是源於異能的攻擊。這是五道等人開始展開突擊的暗號。


    在清霞以異能照亮腳邊後,一行人以清霞走最前頭、美世在中間、一誌殿後的隊形,火速離開了地牢。


    爬上陡峭的階梯,來到牢房大樓的走廊上後,迎接一行人的是高掛在空中的太陽炫目的光芒。


    (好刺眼……)


    在充斥著白光的視野中,美世勉強看見了前方的人影。


    照理來說,連日被囚禁在地牢裏的清霞,雙眼應該無法馬上習慣外頭的光亮,也無法靈活運動身體才對。但他卻從容地讓那個人影瞬間失去戰鬥能力。


    「走吧。」


    「……根本是怪物嘛。」


    一誌明顯帶著苦笑的輕喃從後方傳來。


    就算是先前以俐落身手破除術法的一誌,看在他眼中,清霞的能力仍非比尋常。


    來時吃了不少苦頭的這條路,離開時變得格外輕鬆。


    或許是五道等人聲東擊西的戰術奏效了吧,三人一路上鮮少遇到軍人,而且清霞和一誌會早在對方出手前撂倒他們,因此也沒有演變成你來我往的戰鬥。


    離開牢房大樓、穿越戶外走廊後,三人在管理大樓的走廊上拚命衝刺。接下來,隻要突破正門玄關,抵達八成有甘水在的司令部即可。


    還要前進多久,才能抵達甘水的所在處?


    不過,凡事果然不可能皆盡人意。


    「到此為止了。各位還挺有兩下子的。」


    馬上就能從管理大樓的正門玄關離開了──原本這麽想的美世,發現位於前方的玄關被人擋住。


    在鋪著暗紅色地毯的走廊上,一行人遇上了預料中的人物。


    「新先生……」


    看到自己帶來的軍人企圖馬上衝向美世等人,薄刃新不發一語地製止他們,然後平靜地阻擋在三人前方。


    看到朝前方踏出一步的美世開口唿喚自己,這名表哥一如往常那樣對她展露笑容。


    「……美世,沒想到你真的能踏入這裏呢。」


    乍看之下麵帶笑容的他,一對眸子卻透出極為犀利的目光。說話語氣也明顯帶刺。


    好可怕。美世真心這麽覺得。


    打從兩人相識以來,盡管有時會和新意見相左,但美世不曾覺得他可怕。因為新從不會做出有害於她的事情。


    然而,現在又如何呢?


    要是雙方決裂了,他說不定會在下個瞬間撲上來割斷美世的頸子。


    美世有事先在夢中看到和新相遇的光景,所以並不驚訝。隻是,這種散發出強烈殺氣的臨場感,是夢中所體會不到的東西。


    「新先生……您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打從一開始,我渴望的就是薄刃家能夠受到公平合理對待的未來。而異能心教……甘水直的理念和我的願望一致。」


    麵不改色的新流暢地迴答了美世的疑問,彷佛早已在心中擬定最完美的迴應似的。


    不管美世努力說些什麽,站在這裏的新,恐怕都不會動搖自己的意見。


    盡管對這一點心知肚明,美世仍忍不住搖頭。


    「不……不對,新先生,請您停手吧。這樣的做法是不行的,所以……」


    「我是懷抱著什麽樣的想法走到今天,你一定不會明白吧。」


    新淡淡打斷美世的央求。


    美世對薄刃家懷抱的歸屬感完全比不上新,可說是空有其表而已。若是被問到能否為了薄刃家賭命,她的答案是否。


    盡管如此,她仍認定新和義浪是自己的家人。在出生的齋森家崩壞瓦解、美世也變得不明白何謂家人的時候,是他們讓她了解到什麽是家人。因此,她十分珍惜這兩人,也不願失去他們。


    這樣的心情並非虛假。而且,比起「為了薄刃」,這個理由更能讓她全心全力地奉獻。


    「……這麽做隻會徒增悲傷而已。」


    美世很重視新,所以才會希望他迴來。甘水的計畫傷害了許多人,同時也招致混亂。她不希望新成為這個計畫的一員。


    然而,即使聽到美世的悲歎,新仍然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就算這樣,我還是想改變薄刃家。」


    雙方都不會退讓半步,是美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一如她不會改變自身的主張,新的立場同樣不會動搖。


    宛如兩道永不交集的平行線。


    (我明明必須阻止他……)


    新緩緩搖頭,然後舉起手槍,將槍口對準美世一行人。


    「美世,我已經接到命令。要是你不願意加入我方,就算必須動用武力,也要逼迫你就範。」


    他鎖定的目標,是為了保護美世而站上前方的清霞和一誌。解決掉這兩人,再把美世送到甘水身邊──新的目的顯而易見。


    「美世。」


    清霞為自己擔憂的嗓音讓美世幾乎要垂下頭來。同時,她也感受到一誌平靜的視線。


    她沒有能力再多說什麽了。


    (他果然聽不進我所說的話呢。)


    這時,在新的身後,有一名戴圓框眼鏡、穿日式褲裙的男子,從牢房大樓外頭穿越正門玄關,緩緩朝這裏走近。


    不知是事先計畫好的亦或是聽聞騷動而來到這裏的甘水直。


    那張臉上的深邃五官,勾勒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如過去的印象,朝這裏靠近的他,看起來像是貪婪地伸舌舔嘴、隨時都會撲向獵物的猛獸。


    美世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


    「歡迎來到我的牙城(注1: 主將駐紮的城,即大本營。)。我等你們很久了。」


    甘水大言不慚地將帝國軍本部說成自己的牙城。他帶著一臉樂不可支的表情,以拿手的裝模作樣誇張言行歡迎美世一行人。


    冷汗從美世的背滲出,她甚至覺得有些唿吸困難。


    「這種爛演技就免了──天皇平安無事嗎?」


    清霞這麽質問甘水的同時,站在後方的美世感受到從他背後散發出來的強烈殺氣。


    關於天皇現在安全與否,他們完全掌握不到半點情報。站在國家的頂端,卻數度做出有違身分地位的判斷──即使天皇是這樣的存在,基於自身立場,清霞仍必須開口確認這件事。


    「天皇啊……」


    聽到他的質問,甘水一瞬間表露出深沉的憎恨,但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揚起一隻手下令。


    某種沉重物體被扔在地上的聲響傳來。


    倒臥在走廊上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老人。


    幾名披著罩住頭部的黑色鬥蓬、八成是異能心教成員的甘水部下,將不知道還有沒有意識的老人──天皇扛了過來,然後粗魯地扔在地上。


    別說他是帝國上下最尊貴的人物了,這樣的對待方式簡直沒把天皇當人看。


    感受到甘水的憎恨情緒,讓美世覺得有些不適。


    「放心吧,他沒死。不過,不停、不停、不停痛苦折磨他到現在,我也覺得差不多該殺掉他了。」


    甘水笑道。


    「在不惜毀掉薄刃家也要守護的這個帝國中,自己的身價卻一落千丈,最後甚至隻能眼睜睜看著國家亂成一團,終至被篡國。不知道這個老不死的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跟施加於肉體的痛楚相比,你們覺得何者更令人難受?以天真無邪的語氣這麽詢問的甘水,看起來彷佛像個獲得玩具而開心嬉鬧的孩子。


    以樂不可支的表情這麽嘲諷天皇的他,突然在下一刻露出猙獰的麵容,將倒在地上的老人一腳踹飛。


    「真要說起來,一切都是這家夥的錯啊。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我打從內心覺得他不可饒恕。殺死澄美的就是這家夥啊。」


    每吐露出一句話,甘水的情緒就愈不穩定。但片刻後,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再次浮現在他的臉上。


    「總之,就是這麽一迴事。」


    一陣寒意竄上美世的身體。將天皇囚禁在自己身邊時,甘水便一直重複著這樣的行為嗎?


    「你會被施以極刑處置的。」


    看到清霞沉著臉這麽說,甘水隻是聳聳肩。


    「無所謂。隻要薄刃一族站上帝國最高點,就不會有任何問題。發動革命時,將殘暴無道的帝王處刑,乃人世間的常理。會被斬首的是這個老不死。」


    完全不把極刑一詞放在心上,厚顏無恥地這麽迴應的甘水,看起來壓根兒不覺得愧疚。難道他絲毫沒有罪惡感嗎?


    (他覺得複仇是理所當然的?)


    憎恨帝國、憎恨這個國家的方針、憎恨無力的自己。麵對以這樣的憎恨為動力活到今天的他,此刻若想以理說服他,恐怕是不可能的。


    不過,清霞完全沒有因甘水異常的言行而卻步,隻是繼續以宛如鋒利劍刃的冰冷眼神瞪著他,然後往前踏出一步。


    「我們勢必會逮捕你,將你定罪──就算現在這個你隻是幻影也一樣。」


    聽到清霞這麽說,美世才察覺到眼前這個甘水,有可能是本人驅使異能打造出來的幻影。


    「怎麽會呢?我不是幻影。我是個老實人,所以不會做出這麽失禮的行為啊。」


    說著,麵帶笑容的他朝美世瞄了一眼。


    「美世,我不會對你做出有違人情道義之舉。為了得到你,我很樂意像這樣拋頭露麵喔。證據就在於我至今一直都是親自跟你們見麵。」


    如甘水所言,迴想起來,除了在夢中以外,他確實都是以本人之姿出現在美世麵前。


    不過,或許這也是他計畫的一環,畢竟沒有證據能證明眼前的他真的是本人。


    但美世明白,出現在他們麵前的這個人物並不是幻影,確實是甘水本人無誤。


    「……」


    清霞轉頭望向美世,看起來是想向她確認甘水這番話的真偽。美世朝他點點頭。


    「那麽……」


    甘水像是要開始演講那樣清咳幾聲,接著切入正題。


    「首先,我要稱讚你一如我的計畫來到這裏,美世。」


    無論是清霞、一誌或新,每個人都將嘴唇緊抿成一條線,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現場被緊繃的氛圍籠罩。


    隻有甘水維持著一開始的從容不迫。


    「不過,正因如此,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到頭來,盡管入手的不是權力,你還是選擇追求了更強大的薄刃之力吧?」


    「……是的。」


    「為了將久堂清霞救出來,你渴望得到薄刃的力量。這跟我有什麽不一樣呢?想改變某些事物、改變自身的命運,所以渴望力量的我,以及透過人為方式得到異能的人們。這樣的你,跟你們所否定的我們有何不同?」


    這個問題讓美世一時答不上來。


    夢見之力並沒有讓她看見自己和甘水對答的內容,這是因為她必須靠自己得出答案嗎?


    該如何迴答他?如同甘水所說的,美世也是因為渴望力量,才會主動去調查夢見之力的情報。


    最後,她確實變得能夠操控原本無法好好駕馭的異能,也用這樣的力量救出清霞,然後走到現在這一步。


    要說這跟甘水有什麽不同的話,確實是沒有。


    「你有資格否定、譴責我們嗎?」


    甘水的追問讓她的心跳變得紊亂。


    不趕快迴答,就會變成是在默認他的說詞。然而,內心愈是焦急,她的大腦便愈是一片空白,無法好好歸納出答案。


    像是要將美世拉出這個困境般,有人拾起了她緊緊握拳的手。


    是清霞。


    微微轉過頭望向美世的他,以自己的掌心溫柔包覆住美世的手。


    「老爺……」


    光是像這樣開口輕喚、確認手掌傳來的溫度,就讓美世波濤洶湧的內心慢慢鎮定下來。


    以肌膚相觸傳達的鼓勵。盡管隻是這樣,卻比什麽都更來得可靠。


    美世以另一隻空出來的手,按上心髒所在的位置,平靜地吸氣、吐氣,接著筆直望向甘水。


    「我絕對不會用這股力量去傷害其他人。」


    聽到美世的迴答,甘水先是眨了幾下眼,接著噗嗤笑出聲。


    「哈哈哈!這是哪門子的答案啊。這根本不是在迴答、也不是在反駁喔。因為……」


    原本還在捧腹大笑的甘水,笑容突然扭曲成不懷好意的表情。那是看起來明明在笑,卻彷佛被人用黑色墨水徹底塗掉的一張臉。


    「此刻,你正打算傷害我。再說,為了救出自己的未婚夫,你究竟撂倒了幾名軍人?『不是我下的手』這種借口可不管用喔。」


    不可以被他的話動搖。


    在認同甘水說法的瞬間,美世恐怕就會被他吞噬。倘若甘水是張開血盆大口的大魚,美世等同於是在他麵前遊移的小魚,隻能等著被他吞下肚。


    意識到這一點的美世,以堅毅的態度搖搖頭。


    「就算這樣,我跟你還是不一樣。我不會用這股力量把別人的人生弄得一團亂,或是奪走任何東西。我隻會為了自己而驅使力量。」


    「你的意思是,我為沒有異能的凡人提供人工異能這條路,是錯誤的嗎?」


    甘水挑起單邊眉毛,歪過頭這麽問。


    「……單就出發點來看,我不認為這是壞事。不過,有很多人因此受傷。」


    拜訪久堂家別墅那時亦是如此。


    為了做實驗,異能心教將無辜的村人卷入,讓他們險些賠上性命。


    薰子也是這樣。偶然的機緣之下,她成為甘水威脅恐嚇的對象。即使本人百般不願意,仍被迫聽從甘水的指示、進而背叛對異特務小隊的她,內心不知道有多麽煎熬。


    對困苦之人伸出援手,是很偉大的理念。


    然而,因為這樣,就能讓眾多無辜的人被牽連,讓他們受傷、痛苦、流淚嗎?這麽做真的是正確的嗎?


    「我認為,會讓眾多人傷心難過的事情,就不會是正確的。」


    說著,美世慢慢釋放出在體內熊熊燃燒的異能。


    隻要閉上雙眼,就能看見不同於目前身處的管理大樓走廊的風景。


    ──夢境世界。隻要美世這麽希望,就不會有任何人受到傷害的世界。


    (拜托……)


    像是要將這一帶的景色徹底替換掉那樣,她拓展了夢見之力的效果範圍,在場的眾人也跟著被拉進這個光芒燦爛的世界裏頭。


    待美世睜開緊閉的雙眼後,眾人已經置身於一如她所想像的那個地方。


    清霞、甘水和新看起來並不太驚訝,一誌則是好奇地東張西望,還不時點點頭。


    「又是這裏啊。」


    說著,甘水又補上一句「真是乏味」,絲毫不掩飾自己感到厭煩的態度。


    在宜人的溫暖徐風吹撫下,一片嫩綠色的櫻花樹頭,不斷傳來清爽的葉片摩擦聲。


    美世等人目前所在的,是她至今曾數度造訪的昔日的薄刃家。


    隻是,這次並不見澄美的身影。


    因為這裏跟過去不同,不是依據甘水的記憶建立出來的世界,而是美世在自己腦海裏描繪出來的世界。


    她之所以將大家拉進這個世界,是為了避免甘水為所欲為,包括恣意施展異能一事在內。


    還有──


    (希望一切能順利進行。)


    美世悄悄望向持續將槍口對準自己、至今仍一貫保持沉默的新,試圖窺探他的動向。不過,她無法從新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


    「就算你這麽做,我的想法也不會改變。對我這麽不滿的話,你大可自己站上國家頂點,打造出一個不會有任何人受傷的世界。就像這個夢境一樣。」


    聽到甘水麵不改色地道出這個不切實際的理想,清霞開口反駁。


    「你的思想已經跟不上時代了。異能者的人數現在逐年減少,力量也愈來愈弱。既然必須由異能者鏟除的異形數量減少,異能者總有一天會卸下這樣的職務。屆時,異能者該做的不是支配這個世界,而是改變生活方式,讓自己即使不再是異能者,一樣能夠好好過日子。」


    一旦異形的數量減少,異能者也會跟著變少;而異能者變少,代表薄刃家的異能者同樣會變少。同時,相信異能或異形這類事物的人也會愈變愈少,遲早有一天,異能界相關的話題,都會變成如夢似幻的傳說。


    甘水以異能心教教祖的身分向老百姓宣傳異形和異能的存在,不過,能夠打從心底相信的人到底又占了多少?


    人民恐怕隻是一時被異能心教獨樹一格的思想吸引,並借此發散平日對軍人或帝國的不滿罷了。一如大眾娛樂那樣,等到短暫流行的風潮退去,就會被人們所遺忘。


    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雙眼所看不到的神秘存在,早已變得遙遠而陌生了。


    「當然,我不認為這樣的做法馬上就能夠被社會接受。我和異能心教會花費漫長時光來打造一個異能的國度,要是異能者變少了,以人為方式讓人數增加即可。」


    「這是獨善其身的想法……想打造人工異能者,異形是不可或缺的原料這點,我已經弄清楚了。異形減少的話,異能者就不會增加。這是相同的道理。」


    清霞和甘水瞪著彼此的視線,在半空中迸出激烈的火花。


    「隻要在漫長的年月當中,將異形的存在深植人民心中,就能讓異形再次開始變多。這完全不是問題──到頭來,你們不過是膽小鬼。害怕巨大的變化,又或是將皇族視為至上的君主而盲目崇拜。」


    「那麽,這跟企圖以無理取鬧的方式站上帝國頂端的你,又有什麽不一樣?」


    深吸一口氣之後,美世平靜地這麽質問甘水。


    甘水的主張不過是一種極度不成熟的任性。


    因為世間的一切違反自身期望,就想打造一個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世界。甘水所謂的主張,不過是為這樣的任性要求加上一個似是而非的狡辯而已。


    「如果我們是膽小鬼,你就是個自我中心的人而已。」


    「即使是在這個瞬間,隻要能夠拯救不幸、不被好運眷顧的眾多蒼生,即使自我中心,我理應仍會受到眾人感激。」


    甘水以混濁的雙眼盯著美世,又補上一句「你應該也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情才是」。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會期盼這種事。」


    「不對,你確實期盼過。你渴望力量,厭惡無力的自己,所以想要獲得嶄新的力量。正因如此,你才會造訪薄刃家,喚醒體內更強大的力量。我有說錯嗎?」


    啊啊,真受不了。打從出生以來,這是美世頭一次對他人感到煩躁不耐。


    無論美世說什麽,甘水都會將她的說詞帶到自己的主張上。兩人的對話感覺完全是平行線,再繼續下去隻會沒完沒了。


    她確實渴望過力量。因為她想改變現況,想把清霞救出來。


    不過,她這樣的想法跟甘水的想法有著關鍵性的不同。


    「請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迴過神來時,美世已經以至今不曾發出過的高分貝音量這麽呐喊。


    小巧的淺紅色花瓣,伴隨一陣淡淡的櫻花香氣從眼前飄過。


    母親絕對就在這裏守護著自己。美世懷著像是要代替她發聲的心情,繼續跟甘水對話。


    「你是因為想讓自己得到力量,而去謀篡其他力量強大者的地位。可是,我想要的力量,是原本就屬於我自己的力量。我和你並不一樣!」


    一開始,她原本還覺得事到如今,自己不需要什麽夢見之力。


    不過,這股力量確確實實屬於美世本人,而不是他人所有之物。就算不需要,也無法出借給他人。但也因為這樣,一旦遇上緊要關頭,美世便有權自由驅使這股力量。


    看到美世突然激動起來,甘水似乎有些愣住,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倒映在他眼中的身影,究竟是美世、抑或──


    隨後,他開始渾身打顫,一張臉也因為怒不可抑而脹紅。


    「不準你用跟澄美一模一樣的那張臉否定我!」


    一氣之下,甘水粗魯地摘掉臉上那副圓框眼鏡,將它扔在地上之後奮力踩踏,接著又瘋狂搔抓自己的頭。


    「想說耐住性子聽你說完,結果卻淨是一些漂亮話!你說自己沒有奪走任何人的東西?別笑死人了。美世,你不也一腳踹開讓自己不滿意的家人,奪走他們安穩的生活,然後得到久堂家當家未婚妻的寶座嗎!我們都是一樣的。我也是不滿意那個老不死的,才會把他從天皇的位子上拽下來。透過奪取的方式,得到屬於我的幸福!」


    「這有什麽錯」的怒吼聲,響徹了過去的薄刃家寧靜悠閑的庭院。


    「這是你,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情!為了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必須將他人、甚至是親人拉下神壇、一腳踹開,然後坐上對方的寶座。當自己變得幸福時,必定會有他人變得不幸。這是一種必然!」


    麵對突然性情大變的甘水,美世幾乎要被他的魄力給震懾住。


    想打造一個讓所有人都能夠幸福的世界是極為困難的事情,盡管有「人人生而平等」這種說法,但世間實情不見得是如此。


    每個人都會和他人牽扯上關係,過著傷害或被傷害的人生。


    能夠滿足每一個人的世界,隻存在於幻想之中。這種道理,就連美世都再清楚不過。


    「為了讓現況符合自己的期望而采取行動。這是大家理所當然在做的事情、是人類極其自然的行為!追求力量有什麽不對?選擇遺忘過去那段辛酸痛苦的日子,被名為久堂的權力安穩守護的天真的你,恐怕無法體會我的心情吧。就是因為無法體會,才能用這種不關己事的表情否定我。」


    美世以接納包容的心情,靜靜感受著甘水隱藏在盛怒之中的悲歎。


    失控怒吼過後,甘水的雙肩因氣喘籲籲而起伏,喉頭也發出幹枯的唿吸聲。


    他長年累積下來的仇恨和辛酸想必不隻是如此,然而,他的身體並無法負荷這份過於巨大的情感。


    美世選擇不再憐憫甘水。


    過去麵對甘水時,她的心中總會湧現一絲絲愧疚或可憐他的想法。但秉持這種想法的話,她的話語便無法傳達到甘水心中。


    「……或許是這樣吧。」


    美世確認自己握著的那隻手的觸感,試著移動視線後,她發現清霞也注視著自己。


    被迫和清霞分離、認清自己有多麽愚蠢、又有預感自己或許無法重返那珍貴的日常生活時,美世體會到了絕望。


    彷佛身體被撕裂成兩半,或是被扯掉半邊翅膀的感覺。


    將一切都獻給澄美的甘水,嚐到的絕望感恐怕更加淒涼而深沉。


    「可是──」


    美世望向依舊以嚴肅神情將槍口對準自己的新。


    「為了避免像過去的你和我母親那樣的悲劇再次上演,新先生也曾試著改變薄刃家。」


    新的雙眼微微瞪大。


    「存在不被任何人所知曉、無法向任何人求救,隻能一味聽命行事……跟你一樣,新先生也曾企圖改變薄刃家這樣的命運。」


    而堯人也允許他這麽做。宛如異能者的影子、黑暗麵、集大成的薄刃家,本應會從新這一代開始改變。


    盡管緩慢,但變化仍一點一滴進行著。新舍棄鶴木這個偽名,變得能夠以薄刃自居,也試著讓薄刃家的家規不再是唯一圭臬。


    就算遭遇到不合理的對待,薄刃家想必也不用再忍氣吞聲了。


    新的做法相當不起眼,也很需要毅力。不同於甘水的計畫,無法一口氣扭轉現況。


    但美世認為這是個無比偉大的誌向。


    「的確,我也覺得大家都會為了過上更好的人生而拚命掙紮。到最後,想讓每個人都變得幸福想必是很困難的事情……在我獲得幸福後,齋森家也像是做為代價那樣消失了。」


    迴想起過往,美世不禁垂下眼簾。


    離開齋森家已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至今她仍不時會思考,當初究竟怎麽做才是對的。


    該怎麽做,她才能憑自己的力量逃脫那樣的狀況?


    該怎麽做,才能讓父親、繼母和妹妹也繼續在帝都幸福地生活?


    該怎麽做,才能避免幸次心碎,因此離開舊都?


    美世得不出答案。那時的她隻覺得活著好累,卻又沒有勇氣一死,而家人也一直把這樣的她視為眼中釘。


    隻要美世沒有因為什麽意外而殞命,她總有一天會和家人發生爭執。


    「然而,就算沒有力量、就算很不甘心……因此反過來憎恨或是傷害他人,是不對的行為。因為每個人都隻能憑自身的力量,在這股力量所及範圍內努力求生存。」


    倘若美世沒有和清霞相遇、沒有被他所拯救,或許就會對甘水的主張產生深刻共鳴了吧。


    那麽,要是當初那個在齋森家受苦受難的自己出現在眼前,現在的她,又會對過去的自己說些什麽呢?


    「我隻是一味忍耐,從不曾想要主動做什麽改變。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努力地、拚命地活過了每一天。然後,是老爺為我察覺到這件事。」


    對美世來說,能夠和清霞相遇真的是她三生有幸。


    幾乎可以說一切都是托他的福。


    換個角度來想,要是美世真的放棄好好過生活,變得自暴自棄、不顧一切,隻能不停傷害自己和其他人的話……


    她恐怕就不會和清霞相遇,也不會為清霞所接受了吧。


    「不是奪取他人的東西或傷害他人,而是盡力做自己當下所能做到的事。這樣的話,情況還是有可能出現改變、為自己帶來小小的機會。至於能否確實把握這個機會,端看自己至今為了求生存而付出多少努力──正因為很努力、竭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有朝一日才能得到迴報,不是嗎?」


    努力和竭盡所能求生存,都是隻能憑自己的力量去做的事情。不過,正因為曾經這樣竭盡所能,在機會出現時,才能夠將它牢牢抓住。


    美世在內心朝過往的自己開口。


    你經曆的那些痛苦日子絕不是白費,這會將你導向苦盡甘來的那一天。


    她想這樣告訴自己。


    若是能跟過去的自己對話,她想用這番話來鼓勵那個一心求死的齋森美世。


    能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這些,會是多麽大的救贖呢。


    「然而,你的想法隻會讓這樣的未來變得扭曲,為了讓不幸的人複仇而給予他們異能,結果又因此衍生出更多不幸……為了謀求自身的幸福隻能去傷害他人,所以這麽做也是無可奈何──這隻是你自暴自棄的想法。」


    像甘水這樣為了自身利益,強迫所有帝國人民服從他的行為是無法允許的。


    更何況,他所謂「為了拯救弱者而賜予他們異能」不過是表麵話。實際上,甘水隻是想借此打造出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世界罷了。實為惡劣至極。


    他人的人生,可不是能讓甘水恣意玩弄的東西。


    「……說了一堆看似為他人著想,實際上卻是以自身利益為出發點的發言,你現在滿足了嗎?」


    低垂著頭、身體也不自然搖晃的甘水,嗓音聽來低沉無比。


    他踏著不太穩的腳步,搖搖晃晃地朝美世一行人靠近。清霞為了阻擋他而擺出備戰架勢時,卻被美世以輕輕按住手臂的方式製止。


    「不可饒恕、不可饒恕!為什麽每個人都想否定我、驅逐我?我有這麽十惡不赦嗎?一切都是我的錯嗎?光是說一堆漂亮話就能拯救他人了嗎?」


    甘水像是說夢話那樣嘀咕著,然後將手伸向美世的頸子。


    在甘水的指尖即將貼上自己的肌膚時,美世用力皺起眉頭。


    她高舉起右手,再毫不猶豫地揮下。


    「啪」的清脆聲響傳來。被甩了一耳光的甘水停下動作,露出瞪大雙眼的茫然表情。


    一股發麻的痛楚從掌心傳到指尖。美世力氣很小,所以這一巴掌的強度並不高,被打的甘水應該也沒感受到什麽力道。


    不過,這是自己第一次動手打人……掌心的痛楚深深滲透至美世的內心。


    「咦……啥……?」


    甘水像是失了魂那樣杵在原地輕喃。


    對他來說,比起美世這一巴掌為肉體帶來的痛楚,她對自己動手一事,更讓甘水感到意外,也因此錯愕不已。


    「請你……適可而止吧。」


    不知為何,美世的眼眶變得濕潤起來。


    「我並非在否定你,也沒有希望你消失。」


    她隻是希望甘水能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更為純粹的那個願望。


    不是顛覆整個國家、也不是打造一個屬於異能者的國度,而是本應能跟美世等人產生共鳴的願望。


    「迴想起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


    ──一個若有似無、讓人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的凜然嗓音乘著風傳來。


    『直,你不能老是看著我,應該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才行喲,因為這是屬於你的人生呀。要不然,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的心也會跟著潰堤。』


    曾經浮現在夢中、又在下一刻消散無蹤的過往片段。薄刃澄美年輕開朗的嗓音再次響起。


    美世感覺母親的柔情和溫暖滿盈在自己心中。不知不覺中,她做出了和母親相同的發言。


    (母親……)


    這或許是昔日的母親因為察覺到甘水精神上過於依賴自己,擔憂這樣會影響到他的未來,因此開口勸導他的一句話。垂下頭一動也不動的甘水,想必也憶起了這件事。


    雙方各自反芻這句話的意思,迴顧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暖陽照耀下,綠意盎然而恬靜的這個庭院,此刻被沉默籠罩。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


    甘水以灰暗、混濁而毫無生氣的眸子瞥了美世一眼,接著往後方倒退一步、兩步,然後轉身離開。


    「……已經夠了。」


    他的背影看起來完全沒有一開始的霸氣,宛如在耗盡所有力氣燃燒後留下的灰燼,透出一股淡淡的哀愁。


    對澄美的一片心意,是長年以來讓甘水往前的動力。希望在迴想起來自澄美本人的勸誡後,他的心境能出現什麽變化。


    「待在這種地方也沒用,我不需要無法理解我的女兒。你說的那些漂亮話,不過是幸福到腦中滿是粉色泡泡的人,強迫不幸之人接受的、令人作嘔的白日夢。我都要打冷顫了。」


    甘水恨恨地這麽咒罵。美世原本期待自己的話語,或是澄美的勸導能夠傳進他的心中,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被打動──


    甘水從懷裏抽出短刀,將它高舉向空中。原本空無一物的這個空間,開始傳來某種堅硬物體摩擦的聲響。


    「我有同感。」


    這句不帶半點溫度的附和,來自終於放下手中那把槍的新。


    新以冰冷的雙眼朝美世一瞥,接著將槍口對準天空。一陣清脆的槍響後,這個夢境世界開始扭曲。


    這兩人企圖透過蠻力,讓自己從夢中清醒過來。


    雖說美世已經解放了自身的夢見異能,但這不代表夢境世界無所不能。


    像這樣蓄意攻擊、從內部破壞的話,夢境世界便會受到影響而瓦解。


    如果能在肌膚和目標對象相觸的情況下施展異能,就能打造出更堅固的夢境世界。但方才的狀況不可能讓美世這麽做。


    然而,讓美世胸口湧現不安的不隻是這件事。


    (新先生的那個眼神……)


    眼前這片夢中的光景,開始出現宛如玻璃碎裂的裂縫。一閃而過的既視感,正是美世內心最恐懼的狀況。


    (再這樣下去不行。)


    美世匆匆開口朝清霞和一誌大喊。


    「阻止他們!請阻止那兩人!」


    清霞和一誌沒有過問理由。他們什麽都沒有多問,隻是朝企圖從夢中醒來的甘水和新衝過去。


    而夢境世界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應聲碎裂。


    「新先生!」


    美世同樣衝了過去,伸出手對著表哥的背影呐喊他的名字。


    盡管應該有聽到她的唿喚,但新隻是看起來一瞬間停下腳步,並沒有迴過頭。


    在宛如花瓣、又像是雪片的夢境碎片紛落的光景中,新頭也不迴的身影緩緩消失。


    迴過神來時,異能遭到破解的美世已經返迴現實世界。


    稍嫌老舊的深紅色地毯、壁紙開始褪色的牆壁和天花板。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天皇、臉上寫滿困惑的士兵。


    管理大樓的走廊上彌漫著一片混亂的情緒。大部分的人都隻是杵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背對著管理大樓正門玄關的,是擋住美世一行人去路的甘水,新則是站在他身後。兩人的距離看似很近,又好像很遠。


    那個瞬間,一切看起來彷佛是靜止的。


    早在美世迴過神之前,從夢中醒來的清霞和一誌,便朝著現實世界中的甘水奔去。然而,早一步從夢中醒來的新,又比他們更早舉起手中的槍。


    ──新的手指不帶半點迷惘地扣下扳機。


    宛如充滿氣體的氣球爆裂那樣的槍聲。新瞄準前方的槍口,釋放出一顆子彈。美世的雙眼確實捕捉到這個瞬間。


    原本騷動不已的走廊,此刻像是沒有波紋的湖麵那般平靜。


    下一刻,一陣尖銳的慘叫聲傳來。不對,發出尖叫聲的,想必就是美世自己。


    甘水「碰」一聲整個人往後倒在地上。


    「啊……」


    開槍的男子發出了短促的呻吟聲。


    「新先生!」


    新一陣腿軟而跪倒在地,清霞衝上前攙扶住他無力的身軀。


    盡管有種被人從頭澆下一桶冰水的感覺,美世仍對顫抖的雙腳使力,努力趕到新的身邊。


    短刀深深刺入新的腹部,鮮血已經從他的上衣滲出。


    「新先生……」


    「……美世,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雖然蒼白的臉上淌著冷汗,新仍試著對美世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這樣的他,讓淚水模糊了美世的視野。


    「叫醫護兵過來!快聯絡軍方醫院!」


    攙扶著新的清霞,對一旁不知所措的士兵這麽怒吼,接著又轉頭問道:


    「辰石,甘水怎麽樣了?」


    一誌搖搖頭。


    「死了,應該是當場死亡吧──真是個愚蠢的家夥。」


    仰躺在地上的甘水,額頭被子彈貫穿。新的槍口瞄準的對象,不是美世一行人,而是甘水。


    發現新將槍口瞄準自己的瞬間,甘水匆匆朝他射出短刀,但新仍然毫不退縮地扣下扳機。


    此刻,美世隻能握著新冰冷的手不停流淚。


    在深紅色地毯上緩緩擴散的鮮紅,帶著微微的熱度,讓人感覺到生命的溫度。美世無法阻止它從表哥的體內無窮止盡地流出。


    「把短刀拔出來的話,恐怕會一口氣流更多血……」


    要是失血過多,人很快就會死。聽到清霞這麽低喃,新氣若遊絲地迴答:


    「久堂少校,不用……救我了……」


    「別說傻話了。」


    盡管試著壓抑自身的情緒,清霞這聲怒斥仍透露出一絲激昂。


    為什麽會選擇走上這麽一條路呢。即使美世一而再、再而三地製止,他都以四兩撥千斤的態度迴絕,終至迎來這樣的結局。


    「新先生……您為什麽……」


    美世並非希望聽到新迴答她什麽。不過,聽到她和淚水一起吐露出來的疑問,新迴以一個柔和的微笑。


    「請你……原諒我。」


    她不可能原諒他,因為失去的性命不會再迴來。憤怒、悲傷、恐懼,各種不同的情緒在胸口攪和著,讓美世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別哭……美世。」


    這是新閉上雙眼前的最後一句輕喃。


    ◇◇◇


    時間迴溯到稍早之前。


    對異特務小隊在帝國軍本部裏頭和敵方展開激烈戰鬥。


    他們必須讓帝國軍本部的戰力全都集中來對付自己。為此,這成了一場不能遊刃有餘、必須全力以赴的異能大戰。


    在四處竄起熊熊火柱的下個瞬間,腳下因融雪和異能召喚出來的水,導致地麵一片濕滑。這些一灘灘的水有時成了電擊的媒介,有時則是被冰凍起來。


    光是這麽做,就讓沒有異能的一般士兵節節敗退。


    但問題在於人工異能者。


    在甘水釋放了被軍方逮捕的平定團成員以及異能心教的成員後,人數似乎又因此增加了。


    就五道個人的感覺,應該有將近八十人。


    相較之下,對異特務小隊就算全員出動,也僅有三十人左右。即使對異特務小隊是少數菁英分子,人工異能者是能力拙劣的對手,他們在人數上仍占下風。


    再加上現場還有異能難以起作用的異形,這是從過去就讓他們頭痛不已的存在。


    有著詭異外型的生物,以宛如百鬼夜行之勢的大軍襲來,混在人類士兵之中展開攻擊。


    (啊~真是的~可惡!)


    感到焦躁的五道,以念力讓人類和異形一起飛上天空,再重重摔下來,不斷重複這樣的單調行為。當然,他有控製在不會讓對方喪命的程度。


    距離戰鬥開始,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之前那種「異能難以起作用」、「一般人也看得到」的異形,雖然數量龐大又難纏,但在這裏算不上是太大的威脅。


    這次的敵手全都擁有實際形體。


    過去,他們得思考敵人是沒有見鬼之才就看不到的一般異形,亦或是擁有實際形體的異形──再因應情況用結界輔助戰鬥。但現在,人類和異形全都擁有實際形體,因此用異能一並對付即可。


    隻是,敵我的人數差距實在太過懸殊。


    「要不是大家被關在值勤所裏好幾天,累積了滿心怨氣,我們可能早就被壓著打了呢~」


    雖然有著令人絕望的人數差異,但對異特務小隊仍確實撐住了場麵。


    在各處以軍刀或異能和敵人交戰的隊員們,雙眼中滿是令人心生畏懼的熊熊鬥誌……或說是暴躁感。他們的攻勢簡直猛烈得前所未見。


    完全是靠這場戰鬥在發泄。


    想到這裏,五道吐出一口氣。遠方傳來一陣類似野獸咆哮的聲音,一道壯觀的火柱也跟著竄起。


    「嗚哇~還真猛耶~」


    隊員之中有幾名能施展火係異能的成員,血氣方剛的他們看起來狀況相當不錯。


    「請認真工作吧,別隻是一臉悠哉地看著。」


    以冷靜語氣這麽規勸的同時,用力大無窮的雙臂扛起幾名敵人,將他們扔出去,再陸陸續續用右腳、左腳將其踹飛的,是身為班長的百足山。


    不愧是體能強化係的異能者。方才與他對峙,現在則躺在地上痛苦打滾的那些士兵,肋骨想必已經斷了好幾根。


    「我有在工作啊!我很努力耶!再多慰勞我幾句嘛!」


    嘴上這麽開玩笑的同時,五道接二連三撂倒身穿軍服的士兵,以及異能心教罩著黑色鬥蓬的人工異能者。


    從上午開始的戰鬥即將邁向正午的這一刻。


    援軍──因應久堂正清的號召而集結,非軍方相關人士的異能者終於抵達。


    「嗨,你們很努力呢。」


    穿著好幾層棉襖,還在最外頭罩上大衣,整個人變得像不倒翁那樣圓滾滾的正清,以輕快的動作朝五道靠近。


    「是,好久不見了!」


    五道挺直背脊,俐落地朝正清鞠躬致意。在他附近的幾名對異特務小隊成員也跟著鞠躬。


    在異能者之中,無人不知道久堂正清這號人物。


    擁有極端強大的異能,但肉體卻跟不上這般強大的力量,導致他天生體弱多病。然而,即使有這樣的弱點,這個男人的異能仍是萬夫莫敵。


    在他擁有的幾種異能當中,正清特別擅長雷係異能,因此又有「紫電」這個別名。


    「我們有趕上嗎?」


    「是的!當然!」


    看著畢恭畢敬迴答自己的五道,正清朝他展露溫和的笑容。


    「佳鬥,你還是老樣子活力百倍呢。很好、很好。」


    雖然說起話來像個悠哉隱居的老爺子,但正清的戰鬥方式可是快狠準。敵人還來不及判斷發生什麽事,就因為踩在潮濕的地上而觸電,徹底失去意識。


    他的所經之處,躺著無數倒地不起的敵人。


    (呃,好可怕……雖然我很尊敬他,但真的很可怕啦……他未免也太習慣跟人交戰了吧~……)


    目睹正清俐落的身手,五道的嘴角不自覺抽動起來。


    不同於清霞那種高調、顯而易見又破壞力強大的雷擊,正清的手法反而帶點刺客的感覺,讓人毛骨悚然。


    援軍一共來了二十多人。在異能者稀少的現代,這樣的人數已經算不錯了。


    加上對異特務小隊的話就超過五十人。論異能優劣程度的話,人工異能者當然和五道等人有著天壤之別,因此,他們終於能輕鬆一點了。


    此外,被五道等人大幅削減戰力後,帝國軍本部能繼續戰鬥的人愈來愈少。這場戰鬥開始浮現結束的征兆。


    「隊長還沒逃出來嗎……雖然有收到那家夥的聯絡,所以知道他至少平安無事啦。」


    方才,那個可恨的辰石家當家捎來式神,通知他們已經順利將清霞救出一事。所以五道才會率領對異特務小隊殺進帝國軍本部。


    在那之後,清霞等人想必已經對上甘水或薄刃了。


    即使是清霞這種能完美驅使數種不同異能的異能者,對他來說,那兩人仍是強敵。無人能保證他會平安歸來。


    (那家夥怎麽樣都無所謂啦,但隊長跟美世小姐……他們沒事嗎?)


    就在五道這麽想的時候。


    「噯,你的『那家夥』是指誰啊?」


    一個懶洋洋的嗓音從監獄大樓的方向,亦即五道的前方傳來。


    「你……」


    一頭自然卷的發絲,加上華麗的羽織外套。一邊旋轉手中的扇子,一邊朝他走近的,是五道再熟悉不過的那個身影。


    出現在眼前的辰石一誌,或許是因為剛跨越生死關頭,衣著打扮比平常更淩亂一些,也略顯疲態。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從容到讓人懷疑他真的有加入戰場嗎?


    最先湧現的放心感、跟「麻煩的家夥又出現了」的厭煩感,讓五道的心情有些複雜。


    「你怎麽這樣大剌剌說別人壞話呢?真讓人無言耶~」


    「啥~我哪有說什麽壞話啊?」


    笑著以「咦,是這樣嗎?」迴應的一誌,看起來果然不如平常那樣有精神。


    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五道重重歎了一口氣。在這段時間,一誌則是轉而向正清打招唿。


    「初次見麵,我是辰石一誌。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久堂正清大人。」


    「我是久堂正清,謝謝你如此謙遜有禮的問候。」


    麵對向自己恭敬行禮的一誌,正清也麵帶笑容地迴應他。


    光聽兩人的對話,會給人一種恭謙有禮又帶點風雅的感覺;然而,一想到像這樣彼此問候的人實際上是怎麽樣的人物,就不禁讓人不寒而栗。


    「──所以,甘水怎麽樣了?隊長呢?美世小姐呢?」


    聽到五道的質問,一誌罕見地以「唔~」頓了頓。


    「因為有個人的情況不太妙,所以美世現在陪在他身邊。」


    「情況不太妙?誰啊?隊長呢?」


    「久堂先生的話,應該馬上就會知道了。你看。」


    一陣宛如利刃的刺骨北風,從人與人之間唿嘯而過。


    在這個刹那,吸收雪水而變得潮濕的地麵完全凍結。就連接近半毀的建築物屋簷滴下的一滴水、滋潤盆栽的一點露,都徹底結冰,彷佛這一帶的氣溫已經降到冰點之下。


    作用範圍遍布整個帝國軍本部的這股異能,是其他異能者望塵莫及的。


    就連五道等人先前的奮戰,彷佛都不過是兒戲。


    錯不了的。如此傑出優秀的異能者,現今帝國隻有一人。


    「隊長……」


    不同於從監獄大樓現身的一誌,幾名軍人從司令部的正門玄關走了出來。


    其中一人是穿著染血襯衫,在外頭罩著軍服上衣的清霞。其他則是遭到甘水俘虜的司令部重要人物,也包括陸軍大將(注2: 日本陸軍階級之一,地位在中將之上,是日本將官的最高軍銜。)在內。


    「所有人馬上停止戰鬥!放下武器!」


    大將的一聲喝令,傳遍了寬廣的帝國軍本部腹地內部。不分敵我,眾人紛紛放下高舉的拳頭,以及握在手中的刀劍或槍枝。


    隨後,一支中隊從聯係帝國軍本部和外部的正門闖入,率領他們的是大海渡征少將。


    這支中隊或許是效忠於政府的戰力吧。也就是說,跟協助甘水的高階官僚及其勢力的戰鬥,最後是由大海渡這邊取勝。


    已經看不到甘水勢力中仍然健在的成員了。


    「戰鬥!還沒有結束,吾等還能繼續奮戰!快起身戰鬥!」


    唯一還能這樣高聲疾唿的,是歸順於甘水的異能者寶上。然而,已經沒有人會服從他的指令。


    真要說的話,除了他以外,沒有半個異能心教的成員還有力氣站著。


    (真是像肥皂泡泡一般不堪一擊的戰力啊。)


    五道這麽想。


    甘水開發出來的技術實為優秀。無論是異能起不了作用的異形或是人工異能者,都是讓五道等人吃驚不已、也學不來的技術。此外,他籠絡政府重要人物的交涉手腕,也讓人忍不住由衷佩服。


    顛覆帝國──這想必並非是不可能達成的目標。


    然而……


    光憑耗費十幾年鑽研出來,像是在耍小聰明的技術,有時也無能為力。


    如果隻是受到這點程度的攻擊就崩壞瓦解,那麽,皇室的血脈老早就斷絕了,不可能還能支配帝國長達兩千年以上的時間。


    所謂曆史的重量,就是這麽一迴事。


    (結束了嗎……)


    五道抬頭仰望,高掛在天空中央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斜。


    在寒風吹撫下,堆積在屋簷和樹頭的白雪,在紛落的同時反射陽光,看起來閃閃發亮。


    至此,隨著戰亂告終,甘水將帝國上上下下的人民卷入、企圖謀反篡國的計畫,也終於畫下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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