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狗是為了什麽目的挖洞呢?


    將爪子立在地麵,以前腳翻土,後腳踢腿確保立足點。


    有些小狗是覺得有趣;有些小狗是為了吸引主人的注意力;有些小狗挖洞帶有標記的意義;有些犬種是出自抓鼴鼠等獵犬的本能。又或者,也有人說這是過去狗會在地底建造巢穴時所遺留下的天性。


    烏丸家的警衛也不例外,經常挖洞。


    三月的某一天,在烏丸家廣闊庭院的一隅,園丁桐山拆下包在鬆樹上的稻草。入冬前為了將附在鬆樹上的蟲子聚到一塊而包覆的稻草,必須在春天來臨前連同冬眠中的蟲子一起除掉。


    今天從一大早便天氣晴朗,細薄的雲層令人感受天空的高遠。


    一臉無趣其實卻熱衷於手上工作的桐山,發現鬆樹根旁透出了一塊象牙色的硬物。桐山毫不猶豫地抓住很容易看成是手指的那個東西,從地底裏拔出。


    桐山將那塊硬物放在戴著麻布手套的掌中,歎了一口氣。


    「是你把這個埋起來的嗎?」


    由於小狗在稍微有些距離的地方午睡,比起桐山,似乎更在意陽光突然被擋住這件事。小狗抬頭,皺了皺黑鼻,發現是桐山蹲在附近後,漫不經心地搖了搖尾巴,感覺像是︰「熟麵孔這樣就可以了吧?」


    桐山手指捏著給小狗看的,是餅幹。烤得硬硬的餅幹雖然也可以吃,但其實是小狗牙齒發癢時喜歡咬的點心。


    小狗伸長脖子,將鼻子湊近餅幹,改變幾個角度嗅了嗅味道,突然打了個噴嚏後,便左右甩甩頭看向另一邊。


    看來她是忘了自己有埋餅幹這件事了。


    「你要好好珍惜啊,爛掉的話就本利全失了吧?」


    桐山以受不了的口氣低喃,伸直膝蓋起身。他將餅幹丟向裝滿稻草的垃圾袋,餅幹被凸出來的稻草反彈,畫了一道拋物線落在地上。


    小狗豎起耳朵,伸直背脊。接著,她迅速立起四肢,移動到桐山的腳邊,抬頭仰望。


    「我沒有要玩喔。」


    小狗的大眼睛像在說話。


    「沒有要玩。」


    桐山提醒小狗,將餅幹丟入垃圾袋。桐山敏銳地察覺到小狗想追著餅幹撲進去,快一步將垃圾袋提起來。


    小狗反而很開心,蹦蹦跳跳地纏在桐山腳邊。


    「啊,桐山,現在是休息時間嗎?」


    聽見搭話聲,桐山放下壓在額頭上的手。


    「不,還在工作。」


    「這樣啊。」


    像是了解發生什麽事而笑著的,是司機駒地。雖然無論年齡還是體格都是桐山比較大,但以在烏丸家工作的年資來說,駒地是桐山的前輩。


    「你呢?」


    「剛剛在幫車子打蠟,但那種蠟擦掉前必須放一段時間,所以我想稍微走一走。」


    本行的駕駛技術不用說,因為工作上的關係,駒地洗車時不會弄髒西裝製服好讓主人可以隨時調用的技術,也可以稱作是一項特殊才藝吧。


    「因為你開車的時候都一直坐著吧?」


    「沒錯。我昨天看到一篇報導在講久坐工作的風險。」


    駒地平常就偏軟弱的臉垂下眉毛。看見小狗仰望自己的期待目光後,駒地也受感染似地笑了出來,在小狗麵前蹲下。


    「不可以打擾別人工作喔。」


    小狗誤把駒地豎起食指的姿勢當成坐下的命令,端正姿勢坐好。善良的駒地把小狗當作正確的那一方,撫摸她黑白交錯的頸子。


    看著小狗驕傲的表情,桐山似乎也無奈地說不出話來了。


    「你好歹也是警衛吧?」


    「嗬嗬,前幾天你很英勇地大吼了,對吧?」


    「結果是因為不喜歡檢查水管的聲音吧?」


    「隔著牆壁還能聽到,耳朵真好呢。」


    駒地用沒在摸小狗脖子的那隻手取出肉幹點心遞給小狗,小狗便歡天喜地地叼著肉幹,在山茶樹與鬆樹之間東張西望一陣子後,開始在吊鍾花根邊挖洞。接著,又像是想起來似地迴頭看向桐山和駒地,一溜煙跑走了。


    望著跑遠的小狗,駒地起身,拍拍黏在膝蓋上的枯草。


    「她大概是覺得自己藏東西的地方被我們看到了吧?」


    「反正都會忘掉……算了。」


    桐山將裝滿稻草的垃圾袋放到小卡車的車鬥上。


    「她沒有搗亂有種子或是樹根的地方,沒關係。」


    小狗在庭院裏四處奔跑、挖洞的身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沒有一個人會特別留意。


    隔天早上上班時,桐山也隻是瞥了一眼在翻土的小狗後,便打算直接前往調配室。然而,淒慘的光景卻阻止了他的腳步。


    小狗在挖洞。


    將爪子立在地麵,以前腳翻土,後腳踢腿確保立足點。


    小狗是為了什麽目的挖洞呢?


    在挖出來的泥土堆中,一具白骨躺在那裏。


    2


    烏丸家迅速報警了。


    無論是不喜歡把事情鬧大的一家之主花穎,還是傾一腔熱誠守護烏丸家的執事衣更月,這一次都將報警的義務擺在第一順位。


    這件事很明顯不是傭人所為,如果也不是意外的話,就隻能是感受到惡意與危險的狀況了。如果是意外的話,怎樣的解釋才合乎常理呢?


    位於大門東邊的事發現場靠近池邊,風一吹過便能聽到潺潺水聲。在泥土被挖起來之處,趕來的鑒識官遠遠地圍在附近拍照,接著,便開始像挖掘化石般謹慎地采集骨頭。


    「爺爺買下這棟房子前的住戶,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在這裏發病身亡——這個假設怎麽樣?」


    花穎的臉龐蒼白得像畫紙。


    站在一旁的衣更月隻移動眼珠,似乎正在確認進出的鑒識官。看來,對進入宅邸範圍內的陌生人保持警戒這點,即使對方是警察也沒有改變。


    「前前任主人移住到這裏前,並沒有人在這間宅邸以及宅邸占地範圍內過世。」


    「那就是殺人犯入侵這裏埋的嗎?」


    路過的鑒識官對花穎口中令人不安的詞匯有了反應,投來懷疑的眼神。花穎堆出笑容敷衍過去。衣更月在一旁無動於衷地迴答:


    「恕我僭越,我得說很難解釋殺人犯有這麽做的必要。」


    「為什麽?」


    「如果是外部人士企圖嫁禍他人,隻要丟棄在限定的空間裏,嫌疑就會落在少數特定人士身上。就算說能夠因此簡單證明自己的清白也不過分吧?」


    「嗯……」


    「另一方麵,請原諒我的失禮,為了助您化解憂慮,盡管不合規矩,但若能將私情放一邊,容我提出一個根據推理的假設……」


    「你那個拖拖拉拉的前言讓我明白了。假設屋子的主人是犯人的話啊,你想說就不會埋在自己家裏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


    因為衣更月的表情和聲音都沒有起伏,聽起來完全不像稱讚。


    談話過程中,花穎的臉龐雖然已經漸漸恢複血色,但似乎還很難說已經鬆了一口氣。有狀況就是有狀況。


    「無論如何,都感受不到其中有什麽善意。就算是找麻煩,也太沒品了……」


    「方便打擾一下嗎?」


    大概是因為去年來過烏丸家吧,刑警毫不遲疑地對花穎開口。不過,盡管明白,心中對未成年的一家之主似乎還有所抗拒,他像暖身般邊沉吟用什麽語匯表達,邊用大拇指抓了抓摻著白色的眉毛。


    雖然衣更月是明白自己的立場,堅守冷冰冰的沉默,花穎卻是老實地等待刑警要說的下文,沒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識直勾勾的目光正在逼迫對方。


    刑警終於無法再和花穎對視,發話說道:


    「請問,我能聽聽第一發現人的說法嗎?因為想在發現人記憶淡化前確認他當時遇見的狀況。」


    「我想沒辦法。」


    「什麽?」


    花穎的迴答讓刑警十分訝異,曬黑的額頭因皺紋而扭曲。


    「衣更月。」


    「是。」


    衣更月一禮後離開原地,不到一分鍾後又迴來了。他折疊修長的手臂,懷裏抱著的不用說,自然是小狗。


    「這是我們家的警衛。是她發現骨頭的。」


    「啊?」


    聽到花穎的介紹,刑警額頭上的皺紋又更深了。


    「她的興趣好像是在庭院裏散步,挖挖洞,埋埋東西。聽說,今天早上她也是獨自在這裏挖洞。園丁注意到時土已經都被翻出來了,原本的狀態隻有這隻小狗知道。」


    「那、那就……不可能問話了呢。」


    「我是這麽認為的。」


    「唔……」


    刑警看著小狗圓圓的眼睛沉吟。小狗似乎比較喜歡衣更月和花穎,像在打量誰會陪自己玩般抬頭來迴看著兩人的臉龐,左右搖晃尾巴。


    刑警疲憊的臉孔閃過放棄。


    「請讓我和園丁談談。」


    「好。要跟其他人問話也不需要我的允許。要說什麽證詞、怎麽說都由他們自己決定。」


    「謝謝你的理解。」


    「我馬上去叫人。」


    衣更月行禮後打算往大門方向走去,花穎暫時喊住他,從他的懷裏抱起小狗。現場留下無法溝通的第一發現人和年輕的一家之主,刑警像被丟入小狗堆中的大型犬般渾身不自在卻也動彈不得。


    「請問……」


    「幹嘛?」


    刑警似乎是突然被搭話嚇了一跳。聽見刑警可怕的迴問口氣,花穎吃了一驚,刑警看著嚇到的花穎也驚惶失措。


    花穎比刑警更快恢複正常。


    「方便的話請告訴我,那是人骨嗎?」


    「雖然我想說『調查情報要保密』,但你很擔心吧?」


    與頑固的形象相反,刑警十分通融,他朝調查現場發話。三名鑒識官抬起頭,才覺得他們彼此似乎在交換視線,主事的一人便放下毛刷,其餘兩人再度迴到工作上。那人剛剛似乎是在用毛刷拍掉附著在骨頭表麵上的泥土,采集到袋子裏的樣子。


    等鑒識官移動到一旁過來後,刑警單刀直入地問:


    「是人骨嗎?」


    「不是人骨。」


    鑒識官的迴答也很直接。


    從花穎手中的小狗搖尾巴的樣子看得出花穎鬆了一口氣。應該是感受到飼主——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雇主——消除緊張了吧。


    「那麽,大概隻是烏丸家過來之前,住在這裏的人埋的垃圾吧?」


    「你說的之前大概是幾年前呢?」


    鑒識官發現手套邊緣跑出來的線,一邊捏住線頭一邊問。


    「烏丸家是在我祖父那代搬過來的,所以應該是四十五年以前了吧。」


    「那就不對了。」


    他粗暴地拔掉線頭,手套「啪」地發出淒慘的一聲後,破了。


    「雖然還沒有進一步調查不能斷定,但我覺得那個骨頭頂多一年吧?」


    「地底的東西變成白骨會那麽快嗎?」


    「掩埋在土裏的話,最快要七年。這裏的土帶有濕氣,可能還要再更久一點。」


    「但你卻說那是一年內的骨頭?」


    「因為從骨頭的狀態來看很新鮮。」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新鮮形容骨頭……」


    花穎的聲音漸漸失去了精神。


    鑒識官用指尖壓住手套破掉的地方,與開得更大的破洞唿應,張嘴說:


    「另外,現階段也沒有火燒的痕跡,所以應該是直接剝——」


    「喂!」


    刑警揍過來一拳,讓鑒識官閉嘴,但為時已晚。


    花穎好不容易恢複的臉色失去生氣,又退迴蒼白的樣子。抱著小狗的手臂微微顫抖,雙眼眨了眨,失去了焦點,既沒有看鑒識官也沒有在看刑警。


    「烏丸先生,你沒事吧?」


    「我……我是一家之主,沒事。」


    逞強太悲哀了。


    「你可以迴去了。」


    「是!」


    鑒識官像是遭刑警半趕跑般迴到工作崗位。刑警梳了梳頭發,抱頭歎息。


    「我接下來也會詢問大家,如果沒有任何人有印象的話,那就是外麵有某個人避開了大家的耳目帶進來的了。」


    「是。」


    「可是,就算是找麻煩也意義不明啊。」


    「如果小狗沒挖洞的話,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呢。」


    「就是這樣。」


    刑警的眉頭深鎖到不能再緊的地步,兩道眉毛都連在一起了。


    「這裏既沒有人因此受傷,那也不像是讓人擔心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的征兆。闖入別人家的土地埋了骨頭後跑走?對方在想什麽呢?」


    「誠如警察先生所見,烏丸家的占地由圍牆包圍,牆上都有防盜欄,出入大門需要密碼。就算知道密碼也會留下出入紀錄,監視器也都有錄像。如果有可疑的紀錄,執事早已會覺得有問題了吧。」


    「執事……嗎?那是真的存在是吧?而且還是在日本。」


    「?」


    對花穎而言,從出生那一刻起,執事的存在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了吧?刑警仿佛陷入思考的口吻令花穎錯過迴應的機會。刑警露出有如勉強吃下黃蓮般的苦笑。


    「無論如何,我會跟附近的派出所打聲招唿,請他們巡邏的時候注意一下。如果又有什麽事的話,可以請你聯係我嗎?」


    「我知道了,謝謝。」


    花穎收下刑警的名片後,刑警模棱兩可地點了個頭,故意拉大嗓門對另外一位刑警喊話。


    三名鑒識官搜集完骨頭後,雖然用鏟子挖過地下,但似乎沒有其他的骨頭了。


    鏟子遭石頭阻撓,因迴彈的反作用力飛向天空,撞在圍牆上後掉了下來。花穎注意到年輕的鑒識官慌慌張張拍了拍圍牆、戰戰兢兢地迴頭看向自己後,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轉過身,朝主屋的方向邁出步伐。


    小狗一下在空中擺動後腳,一下抬頭看花穎,搖晃短短的尾巴。小狗在希望花穎像平常一樣把自己放到地麵上玩的心情,與難得被抱著走過庭園的開心之間,一副「總之不管怎樣,搖尾巴就是了」的神態。


    花穎凝視小狗,大拇指輕撫她的耳後。


    「你啊,找到了不得了的東西呢。」


    小狗露出舌頭與牙齒,以期待的眼神繼續搖晃著尾巴。


    3


    衣更月鎖好家中的門窗、熄燈迴到寢室時,大擺鍾的指針已經指向一點二十分左右的位置。


    由於雪倉和峻的工作沒有在既定的時間內結束,衣更月替他們接下剩餘的工作,所以他大約比平常慢了一個多小時下班。


    衣更月勸兩人在既定時間迴家時,峻左右晃動腦袋到幾乎快看不到頭的程度,雪倉也滔滔不絕地表示那是他們的職責,試著反過來說服衣更月。


    即便如此衣更月也不肯讓步的原因,是身為執事受命管理同僚勞務的立場,以及影響兩人工作的原因不隻是因為警察問話的關係吧。


    衣更月將西裝掛上衣架,襯衫等換洗衣物放入髒衣袋,迅速入浴。


    一直到前前任當家——千影做出淋浴間為止,這間宅邸隻有一間主人一家人使用的浴室,傭人分配到的隻有地下室的洗手間。


    那間洗手間蓋得十分隨便,貼著磁磚的空間裏有兩間獨立的廁所,另一麵牆上架設了三個蓮蓬頭,彼此之間沒有屏隔,雖然過去好不容易鋪了木地板,但烏丸家來的時候木頭已經腐爛,便拆掉了。


    對齊蓮蓬頭還置有長型洗臉台,架了三個水龍頭,鏡子卻不知為何隻有兩麵。現在的洗手間保留過去同時兼做洗衣場的痕跡,在獨立廁所那裏設置了兩台洗衣機、兩台烘幹機。


    這間雜亂的洗手間最大的問題在於沒有熱水。


    峻夏天想用時衣更月出麵阻止,將房中的浴室借給他的原因就在此。雖說是盛夏,但衣更月心裏對用冷水衝掉汗水這件事還是有所抵抗吧。


    前前任為執事寢室新建的淋浴間到了真一郎這一代重新整修過一次,舒適的程度以執事一人使用來說充分過了頭。


    特別是為淋浴間導入兩種蓮蓬頭,一種是將熱水變成微粒,慰勞肌膚與頭發的蓮蓬頭,一種是有大大的出水孔、頭部朝下的頂噴式蓮蓬頭,可以一麵放水,一麵讓全身浸潤在溫熱的水流中。


    熱水打在身上,光是舒服並非讓衣更月銳利眼神舒緩下來的理由。他的眉形離放鬆還有一段距離。


    現在在他腦海中奔馳的,是今天一整天獲得的情報吧。


    警察向傭人問完話後,衣更月派峻前往商店街,接著又馬上讓他去近郊的店繞一圈。峻的工作會延誤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而雪倉幫忙峻不在時的工作也連帶受到影響。


    此外,衣更月自己也前往區公所確認了最近的紀錄。


    情報的碎片在衣更月腦海中閃閃發亮。


    當光連在一起,電流通過大腦突觸後,浮現出一張宛如星座的圖畫。


    衣更月煩惱的是,那幅畫的危險以及高度依賴想像力的比例。在沒有任何事前知識下看著散落在夜空中的參宿四和參宿七時,有幾個人會想用線將它們連在一起呢?假設好幾萬人中有一個人會用同樣的方法鏈接星星,又有多少人能從中想到巨人奧瑞恩的身姿呢?


    就算用線鏈接再疊上圖片,人們也隻會說:「這麽說起來的話,有點像呢。」很難再得到更多的反應。


    衣更月關掉熱水,將浴巾蓋在頭上。


    衣更月在執事養成學校裏受過一分鍾內換好衣服的訓練,這是為了在任何時候都能迴應主人的傳喚。其中重點在於更衣前的服裝。就算再習慣,穿西裝所需的最短時間都有其極限吧。那麽,穿著容易脫掉的衣服睡覺就是縮短時間的捷徑。


    衣更月走出淋浴間,依序將視線移到掛在床尾椅上的藏青色睡衣和灰色斜紋織布長褲上。


    「是我杞人憂天就好了……」


    水滴從衣更月的頭發上低落,在地麵上彈起。


    ※ ※ ※


    他們順著漆黑的道路前行。


    倚靠的是冰冷的鐵管。左手一邊摸索宛如大蛇般的管線,右手則緊握細長的觸感。手中沉甸甸的,感覺手指隻要稍微鬆開就會重心不穩,連帶前端會被甩出去似地。如果能在明亮的地方查看,應該可以看出那是結合木柄與金屬的十字鍬。


    然而,現在這裏隻有隱約照著地麵的微弱光芒,連身邊的管線顏色都難以分辨。


    用力踏下步伐的腳步聲有三道。殿後的一人不時停下來迴頭看向後方,接著小跑步追上前麵的二人。


    走在陰暗的信道裏,在三人踏下的腳步聲大概超過一百步時,領頭的那一人霍地停下來。


    「有了!硬硬平平的,到盡頭了。」


    男人沙啞地低喃。若非這個空洞安靜得鴉雀無聲,這句話一定無法傳到任何人耳裏,就這樣消散在空氣中了吧。


    「好,剩下一片了。」


    另外一道聲音帶著喜悅。


    他們將手掌放在那塊平麵上,握住十字鍬前端,開始拿金屬尖嘴敲打,宛如挖礦般小心翼翼,細細刮著目標物的表麵。


    平坦的表麵漸漸崩落,音質也變得有所不同。


    瞬間——


    「汪汪汪!汪!汪汪!」


    「!」


    在平麵另一側,小狗尖聲吼叫。狗叫聲中摻雜著一片磁磚掉落的聲音,平麵開了一個小洞。


    小狗叫聲與電燈光線從小洞透進黑暗的空洞。


    第二個男人將右眼靠在小洞上,看見磁磚地板和一雙燙線筆挺的西裝褲腳。


    「我是這個家的執事,這裏也有警衛待命。」


    「?」


    「我想,深夜來訪一定很累,請稍微休息一下吧。」


    「……」


    第一個人和第二個人歪著腦袋,用唿吸窺探彼此的狀況,第三個人像是再也受不了似地將十字鍬擊向洞口邊緣。


    尖銳的金屬聲響後,一道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打破了刺耳的寂靜。


    「請各位——」


    「!」


    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令三個男人反射性地屏住唿吸。


    「請各位聽我說。」


    ※ ※ ※


    衣更月語畢,命令低鳴的小狗待命。


    地下室的淋浴間冷冰冰的,無論是水管還是洗衣機都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庭院的骨頭是一場密謀。」


    衣更月的視線從落在地上的一片磁磚移到牆上的洞孔,對著那裏的某人說話。


    「幾日前,家裏的小狗曾經朝圍牆外大吼。由於她平常很少大吼,有位傭人覺得奇怪便對圍牆外喊聲。圍牆外有人,那個人這樣迴答:『我們在檢查水管,可能對動物的聽覺來說會不舒服。』」


    那隻小狗現在也和當時一樣警戒著牆的另一側,將前腳爪子立在冰冷的磁磚上。


    「我聽到這件事時覺得沒問題,因為我知道圍牆外就有人孔蓋。不過,今天庭院裏發現骨頭後,我的看法顛覆了。」


    空氣裏響起了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小狗豎起耳朵。衣更月有如雕像般維持姿勢,可以知道悄悄移動身體的,是牆壁裏的某人。


    「我前往區公所,請他們告知最近一周的工程紀錄。遺憾的是,一開始他們無法理解,反應十分驚訝,但長久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這個家族的信用幫了我。」


    烏丸家的名聲雖不是世界知名的類型,但隻要是公所職員,就知道這座宅邸位於管轄內所能得到的恩惠吧。盡管這個世界並不平等,但在某種程度來說也很公平,有個給得多的人就能得到多一點迴報的架構。


    「最後,他們也沒有再追問我詳情,爽快地告訴我水管檢查在一個月前就結束了。那麽,當時在圍牆外迴答的人是誰呢?」


    衣更月的問題裏沒有尋求迴答的討喜,他淡淡地繼續:


    「同時,我讓一名傭人去近郊的肉店繞一圈,尋找符合條件的客人。我聽說骨頭很新,沒有加熱的痕跡,似乎就不是帶骨肉吃完的殘骸了。因此,可以想成是有人收下了切掉肉後原本要處理掉的骨頭。」


    個性親切、笑容天真的貼身隨從兼仆役長不會引起對方的戒心,是用閑聊釣出情報的最佳人選吧。不過,前提是本人也要沒有特別的意圖。


    如果知道那是查案,他的表情會立刻僵硬,不自然的言行舉止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善用人才也是執事需要的手腕。


    「他去了一間超市,在販肉區得到證詞,說有位客人因為想熬高湯所以把牛骨帶迴去了。」


    寂靜中,衣更月的唿吸聽起來像永恆。無聲令人焦躁,陷入不安。


    不確定是否還有下文的等待心情,讓牆中人的身子探向前方。


    嘴唇張開,聲音緊接在後:


    「骨頭是帶有目的,『遭人丟到』這個家的院子裏的吧?」


    衣更月冷淡的聲音更加冷冰冰地響起:


    「沒錯……骨頭是越過圍牆丟進來的。因為正好掉在小狗在挖洞的地方,骨頭沾到泥土,才會看起來就像從地裏挖出來的樣子。然而,這是個不走運的偶然吧?」


    衣更月的眼瞳動了幾公厘,將小狗納入視線。小狗敏銳地對衣更月的視線做出反應,減弱了聚集在鼻梁上的威脅性,等待指令般拚命仰望衣更月。又或者是在追問:「現在是不是可以動了?」


    「你們應該不是故意引起誤會的。不過,我認為小狗當時會在那裏是有意義的。」


    衣更月的唇角微微勾起,盡管小狗有所反應,但他的聲音沒有任何笑意。


    「幾天前,小狗聽到你們作業的聲音對著你們狂吠。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繼續行動,必須支開小狗。因此,你們便思索了對策。如果把小狗引到大門附近、與目的地完全相反的位置上的話,任憑小狗耳力再好,都不會造成妨礙了吧?」


    牆壁中發出吞口水的聲音。


    「骨頭是引起小狗興趣的陷阱。」


    殘留在水龍頭出口的水珠一點一點增加重量,超越表麵張力後落下水滴。接著又花了一段時間,形成水珠。


    「你們支開礙事者以後,沿著水管橫向挖起洞穴,終於在今晚抵達目的地,真是辛苦了。」


    衣更月麵向牆壁殷勤地行禮。接著,先將視線朝上,再抬起上半身對著牆中的某人。


    「請放心,如果你們肯就這樣迴頭的話,我不會公開這件事。你們所挖的那個野蠻粗鄙的洞穴也會由我這邊填起來。但是……」


    話裏流暢地加了但書,沉默中是不容分說的威嚴。


    「如果今後還有這樣的事,就算是追到世界盡頭我也會把你們找出來,我會動員一切可運用的權力、關係和情報網,將你們全數從這個社會上抹去,一個也不留。」


    衣更月目光銳利地盯住照理說應該看不到的對方,令對方不敢動彈。


    牆壁中的密談持續不到一分鍾。


    小狗下意識動了動鼻子,伸展後腿。衣更月也沒有責備站起來的小狗。才覺得耳邊閃過衣服摩擦的聲響與腳步聲,接著便隻剩下完全的寂靜。


    水珠落下。


    「感謝各位的理解,大幸之至。」


    衣更月道謝,調整自己的領帶。


    4


    溫暖的陽光令花穎有了春天就要來臨的感覺。


    盡管陽台的桌子上擺著紅茶、司康與三明治,但花穎打嗬欠的次數卻比將食物送入口中的次數還多。


    「聽說原來是牛骨啊。」


    花穎將話語丟入空氣中,衣更月判斷那是對自己說話後迴答:


    「大概是不逞之徒不知道怎麽處理垃圾就丟到家裏來了吧。」


    「嗯,因為所謂的圍牆,是把自己在的這一邊當作裏麵嘛。對方應該也隻是想把不要的東西丟到看不到的地方吧。還好不是什麽大事。」


    「烏丸家的平安受到保護,我就安心了。」


    「你總是這樣呢。」


    這麽說的花穎,口氣是學不乖的無言。


    衣更月一注入紅茶,narumi茶杯裏描繪的藍色花朵便搖曳生姿。草莓果醬映照著陽光,色彩鮮豔,德文郡奶油則因為表麵容易融化在陰影下值班。


    花穎正想拿起奶油時,小狗輕快地奔來。


    花穎以手掌製止衣更月動作。小狗雖然禁止進入宅邸內,但陽台是灰色地帶。


    小狗興奮地搖著尾巴,將口中叼著的某個東西遞給花穎。


    「你幫我找到寶藏了嗎?」


    花穎一撫摸小狗的腦袋,小狗便將含著的東西放到他麵前,開心地朝庭院奔去。花穎與坐鎮在眼前的物體對峙,歪了兩次腦袋。


    「衣更月。」


    「是,我在。」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雖然不才,但我認為這看起來像是小女生的鞋子。」


    「對吧……?」


    花穎再度凝視著小狗放下的東西。


    那是一雙腳背上綴有花朵的涼鞋,尺寸大約十二公分左右,已經變色到無法看出原本的顏色,鞋底剝落,以一根磨損的纖維吃力地維持住涼鞋的形狀。


    小狗再次奔到困惑不已的花穎腳邊,這次,她帶來了一顆縫線脫落的凹陷棒球,看樣子是覺得展現自己撿到的東西會獲得花穎的稱讚。


    小狗撿到的每項物品上都緊緊纏覆泥土,不是用毛刷掃掃就能掉落的程度,一眼就能明白是從地底裏挖出來的。花穎盡管疑惑,依舊撫摸著小狗,將她抱起。


    「你是從哪裏找來的?」


    小狗與花穎對視沒多久,興趣便轉移到桌上,忙著確認味道。


    「我代替警衛報告。我認為,從這兩件物品的狀態來看,就算推測前前任老爺住進來以前這裏有養過狗,也不會太跳躍。」


    「也就是說,是警衛前輩嗎?」


    花穎接受這個說法後,表情也明朗起來。


    小狗充分享受撫摸後跳下花穎的膝蓋,叼住涼鞋。她想再叼起棒球卻弄掉了涼鞋,叼住涼鞋又落下棒球。


    小狗來迴反複三次相同的事後,第四次將兩樣東西同時丟到地上,一把咬住兩者交疊的地方,輕快地奔往庭院。


    這是埋藏在偌大庭院中,絕對見不到麵的老朋友的寶藏。


    小狗是為了什麽目的挖洞呢?


    「好像穿越時空的信。」


    「似乎也有自己埋了以後忘記的東西就是了。」


    「時光膠囊嗎?好像很有趣耶。」


    「寫給十年後的花穎少爺的信嗎?」


    「沒那個必要。『你現在在做什麽呢?』這種問題問都不用問,十年後的我會成為連哭泣的小孩看了都會閉上嘴的一家之主。」


    「……」


    「……你給我說話!」


    「請讓我也能閉嘴,無話可說。」


    「什麽意思!」


    花穎激憤地說。衣更月執起花穎的手,在小狗觸碰的地方敷上熱手帕,仔仔細細擦過每一根手指後,再用除菌噴霧。途中,花穎毫不介意地瞪著衣更月冷淡的臉龐。


    「我說到做到!真的!」


    「我衷心期盼。」


    衣更月確認花穎的指甲後,一臉不以為意地迴答。


    ※ ※ ※


    做出笑容很簡單。


    想看起來像真的一樣就不能動眉毛。眼睛眯細,嘴角上揚。想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側臉就可以了。


    笑容可以麻痹對方的戒心也是提升自己免疫力的萬靈丹。就算不是真心開心,也能靠運動表情肌肉來發揮效果。正所謂「笑容之家福運來」。


    不過,沒有必要對誰都笑臉迎人。


    雖說笑容可以減輕壓力,但承受壓力的狀況並不會消失。兩者無法抵銷的話便會沉澱下來,從內部侵蝕本體,黑暗逼近表麵。若是超過容納程度,靈魂就會在包覆薄膜的空虛笑容中窒息而死吧。


    要分別。


    什麽時候笑。


    為什麽而笑。


    嘴角一因笑意上揚,心情也高昂起來,忍不住覺得剛完成的那個是特別棒的作品。


    葡萄和蘋果、桃子與麝香葡萄。


    顏色美麗的水果帶著亮麗光澤,一旁的葉子鬱鬱蔥蔥洋溢生命力。雖然每次視線一離開,抱著籃子的手臂就會滑落,必須調整一番,但脖子彎曲的角度就算謙虛地說都稱得上是完美。


    為什麽而笑。


    對誰綻放笑容。


    可能是不能走路的雙腳難看地晾在那裏令人介意吧。隻要用手掌擋住自己的視線,將腰部以下隱藏起來就沒問題了。


    對誰綻放笑容。


    為何事(嗤)笑。


    然後,必須看清——


    停止笑容、聲明永別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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