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都立來樂美術大學的合格通知時,花穎的胃縮了一下。


    心中雖然有通過考試的喜悅與安心,卻沒有解放的感覺。花穎為了入學每天念書,是自己要考試的,所以這樣說有點奇怪,但看到通知時他的心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迴頭的借口了」。


    花穎再次成為學生。


    「車子預計會在集合時間十分鍾前抵達。」


    衣更月從副駕駛座宣布。駒地驅車奔馳的前方,是幾分鍾前就看到的黑色建築,有著近代的外觀。


    隨著靠近建築物,步道上的行人也跟著增加。所有人都與花穎年紀相仿,有人獨自步行,也有好幾人一起結伴,說說笑笑的。由於途中看到的藍色路標標示著車站,因此大家都是從那裏走過來的吧。


    (雖然已經來不及了,但我也應該搭電車來的嗎……)


    車子將人群與花穎的猶疑拋到身後,在流暢的操作下進入黑色建築的圓環。緩緩減慢的速度降低震動,載著花穎的車子停好車,靜悄悄得讓人不知道車子是何時停下的。


    衣更月從副駕駛座下車,打開後車門。


    「花穎少爺,小心慢走。」


    「嗯,我走囉。」


    花穎迴應駒地步向車外後,衣更月便遞出輕薄的托特包。花穎左手收下包包,右手確實地調整眼鏡的位置。


    「我會在新生說明會快結束時來接您。」


    「入學手續就交給你了。幫我跟嗣浪老師打聲招唿。」


    「是。」


    衣更月行禮後目送花穎。


    花穎將托特包背在海軍厚呢外套的肩上,往建築物入口移動。


    穿過兩層自動門,迎麵而來的是高聳的大廳。日本傳統淡黃色的牆壁與天花板光滑平整,給人一種被丟入骰子中的錯覺。


    大廳中心,一座長型燈飾由天花板畫著螺旋曲線而下,燈飾正下方擺了座將手伸向光源的天使像。花穎不知道那是故意擺的裝飾還是連同燈飾是一件作品。


    大廳裏聚集了與花穎同年的人們。有的獨自坐在長椅上,也有聚在一起談得很開心的小團體。大家都是預定進入來樂大學的學生吧。花穎站在天使像前,確認手表。


    距離十點半還有七分鍾。


    收到合格通知的幾天後,來樂大學來信。


    信件內容是新生說明會的介紹。時間是開學典禮一周前的三月底,指定的集合場所在距離來樂大學步行五分鍾處的史黛芙妮雅美術館。


    史黛芙妮雅是參與大學經營的畫家妻子之名,會用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座美術館是畫家所建。美術館除了可讓學生接觸各式各樣的作品外,也同時是展示學生作品的場所。花穎從衣更月那裏得知,也有很多畢業生會用這座美術館的一間展間開個展。


    雖說是與主人相關的情報,但衣更月或許比花穎更了解關於來樂大學的事吧。因為是衣更月,在工作過於追求完美上,甚至可能連學生餐廳的人氣菜單都掌握在手中了。


    不論這些,基於上述那些緣由,美術館入口掛的「來樂大學包館」的牌子似乎已經用過好幾次,完全不需要懷疑大廳裏所有人都和花穎一樣是一年級新生。


    (新生說明會是要做什麽呢……我還以為一定是要說明課程大綱的用法……)


    現場的氣氛不像是要大家坐在椅子上聽講。


    人群聚集,脫掉大衣後,視線裏的顏色便急遽增加。由於花穎一直沒有讓自己對焦在周遭的環境上,因此沒有注意到那三人的靠近。


    「誒,你是新生吧?」


    對方是在問自己嗎?花穎抬起頭,確定站在眼前的三個人正看著自己後迴答:


    「對。」


    「對吧~」


    嬌小的女學生以能讓四周空氣也燦爛起來的笑容點點頭。榛果色的頭發編成三股辮,米色洋裝式大衣的衣擺中透出紅色迷你裙。穿著菱格紋絲襪的雙腳踩著飾有蝴蝶結的漆皮鞋。


    花穎心想,如果不看裙子顏色似乎可以過得去。


    「我剛剛看到你從車子裏下來。對吧?」


    女學生對兩名看似朋友的人提話。


    那是穿著駝色繭型大衣搭配灰色圍脖的女生與披著綠色登山連帽外套的男生。兩人的發色都是黑色摻著深褐色,男學生的下巴蓄著淺淺的胡子。兩個女生身高幾乎相同,男生的身高則應該與花穎相差無幾。


    「我們聽說大學讚助者的兒子要來念書。」


    「難道說……」


    兩名女生挽著手靠在一起,窺探地打量花穎。


    雖然從一年前開始讚助者和兒子就是同一個人了,但應該不需要特別糾正這件事吧。花穎判斷後,無言地迴對方一抹微笑。


    「真的是這樣!」


    「好厲害喔。你是長腿叔叔?還是青鳥裏的王子?」


    「你全部混在一起了啦。」


    女學生用歡鬧的笑聲調和氣氛,各自打了一下男學生的手臂。


    花穎之前對入學的印象是從零開始創建人際關係,因此看到三人熟悉的模樣後,竭力隱藏內心的驚訝。


    (他們是高中同學嗎?原來如此,也有人是跟認識的人一起入學嗎?)


    花穎疏忽這點了。他佩服地看著三人親密談話的樣子,意外和胡子男生對上視線,趕緊低下頭。就在這時——


    「大家注意,時間到了,要開始囉,稍微集合一下。」


    在大廳拍手的人,是花穎也認識的麵孔。


    「和久小姐。」


    花穎一唿喊,對方便「喔——」地以低沉的口氣迴應。


    和花穎在一起的三人組倒退一步。


    名喚和久的女生,一頭黑發剪成短鮑伯頭,眼睛四周勾著黑色眼線;破襯衫外搭一件橫紋毛衣,迷你裙延伸出來的雙腿包覆著褲襪,上頭密密麻麻地畫著結合蘭氏環與骨骼標本的設計,散布著粉紅與黃綠色的血跡。用花穎的詞匯形容的話,很難說出穩妥的感想。


    和久左右兩隻耳朵並列了五隻耳環,一開口,第六個套環在舌上閃閃發光。


    「我是你們的學姐,大你們一歲,高兩個學年,是今天的助理指導員。」


    「和久學姐。」


    花穎對第一次使用的單字感到不好意思,偷覷著和久。從對方的表情知道自己的發音、用法似乎都沒有問題後,鬆了口氣。


    「好久不見,我也是助理喔——」


    花穎對一邊在大廳中央向新生們招手,一邊唱歌般搭話的男生也有印象。


    「好久不見,真木縞學長。今天是由在校生擔任助理啊。」


    「嗯。今年的史黛芙妮輪到四郎老師負責。」


    「是史黛芙妮雅。」


    不論是遭到糾正的真木縞還是提出糾正的和久,都一臉不介意地繼續說道:


    「我們兩個的期末考分數都在及格邊緣,根本沒有空間扣三十分。」


    「所以就改成今天來幫忙。」


    真木縞不當一迴事地笑著說。


    「還有這個,我男朋友。油畫係二年級的野白憐央,叫他憐央就可以了。」


    「為什麽是純夏你在說啊。」


    「又沒關係。」


    遭和久不以為意地迴嘴後,喚作憐央的男學生一副已經習慣的樣子歎了一口氣。


    憐央比真木縞高,襯衫搭配v領毛衣的造型與修剪俐落的短發給人一種幹幹淨淨的印象。真木縞染了一頭綠發,由於是運動外套和牛仔褲這樣的隨性裝扮,彼此在相乘效果下似乎加強了各自的形象。


    「初次見麵,雖然之前聽純夏說過了,但您真的是一位年輕的當家呢。」


    「那個,請把我當一般學生,不用特別顧慮沒有關係。」


    花穎一這麽說,和久與真木縞便快速舉起大拇指迴應。


    「老實說,你這樣講真的幫了大忙。可以叫你烏丸嗎?」


    「可以。」


    「ok!小烏~」


    「那就這樣了,烏丸學弟。」


    憐央也表示理解,稍微有點鬆了口氣地笑了開來。


    「對了,小烏,你還記得嗎?那個——」


    「啊,閉嘴,甄宓,開始了。」


    和久毫不留情地敲打真木縞的後腦杓,打斷了他說到一半的話。敲打發出清脆的聲響,真木縞沒事嗎?花穎手足無措,背後包圍新生的喧鬧聲,有如遭人澆了一盆冷水般迅速消失。


    花穎迴頭,和其他新生的視線交疊,睜大了眼睛。


    「大家好,我是負責新生說明會和這間美術館的澤鷹橘。現在在研究所主修日本畫。請多指教。」


    他一抬頭,便顯出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都還高的身高。雖然沒打領帶,卻穿著一襲深灰色的西裝,銳利的五官令人感到難以靠近。


    澤鷹是名門赤目家的次子——赤目刻彌的助理,和花穎也有交情。妹妹早苗雖然是赤目的秘書,但花穎看不出來哥哥橘在赤目的助理和研究生之間以何者為重心。


    澤鷹看了一眼大約三十人的新生。


    「等一下請你們五個人一組。」


    一聽到分組,新生們便嘈雜地開始環顧四周。動作快的人已經抓住朋友的手,其中也有人十分高興雀躍。


    澤鷹像是要將這一切都推翻似地,發出低沉的聲音說:


    「把說明聽完。」


    大廳瞬間重返寧靜。


    花穎十分吃驚。因為在赤目家裏的橘個性溫厚,不是語氣嚴厲的人。這麽說來,花穎記得真木縞之前說過,澤鷹在學校很可怕。


    「隨便找現在身邊的人一組也沒關係。新生說明會是各係分幾個人出來,分成好幾場進行的。簡單地說,到處找同係或是認識的人是浪費時間。」


    澤鷹抬起視線,在場的新生反射性地繃緊神經。


    「美術館內已經由新生說明會包場,隻要不用閃光,展品是可以拍攝的。素描、模仿、拚貼……什麽都可以,請以館內的東西為主題,以小組為單位創作一件作品。好,可以說話了,有問題嗎?」


    澤鷹一提問,有位新生從畏縮的人群裏怯生生地舉手。


    「請問這要算分數嗎?會影響學分……」


    「嗯,這樣啊……」


    澤鷹稍微思考了一下。


    「那我最後挑一件喜歡的作品吧。獲選的那組,我請你們吃學生餐廳套餐。」


    澤鷹一微笑,馬上緩解了銳利的形象,解開了冷凍新人們的空氣。


    花穎想起真木縞的話還有後續。當時,真木縞夾雜著妒忌是這樣說的——澤鷹乍看之下很可怕,但隻要跟他說話,便會發現他意外地溫柔,在低年級生之間很受歡迎——花穎完全能夠理解了。


    「學長姐們會以助理指導員的身分在館內巡邏,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或是遇到困難不用害怕找他們。作業時間從先分好組的人開始到下午三點為止,十二點會在這裏發中餐便當。」


    澤鷹結束說明,唿喚和久他們一起準備要發給新生的工具器材。


    (分組嗎?)


    花穎至今曆經的社交場合中,都存在著沒有說破的利害關係。


    留學時期念的高中裏,在自我介紹前已經存在人際關係的基礎架構。因為大家會斟酌沒有明說的家世背景排行順序,以不讓父母丟臉為前提,對不能超越的界線很有自知之明。


    現在突然這樣混在同年齡層的人群裏,一想到自己和他們之間隻存在無償的關係,花穎便覺得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毫無秩序、來路不明的團體。


    心髒不規則地強烈敲打著胸口。花穎不知道該拿陌生的焦慮如何是好,僵硬地左右轉動腦袋。


    即使是花穎覺得棘手的事,世界上也有人能順利完成。


    新生五人一群的樣子,令人聯想到繡球花葉上的雨珠。小小的水珠緩緩前行,傾斜的重心加速移動,最後成為一顆水滴,啪地墜落。速度快的小組似乎已經從真木縞手中收下相機和素描本出發了。


    不,他們或許其實也是打起精神克服了不擅長的事物。


    (我也必須學會做各種事才行。)


    花穎希望可以找穿著不鮮豔的人。由於他的眼睛對顏色敏感,如果一直看著色相和彩度不協調的組合便會頭暈、身體出狀況。考量到身體出錯的情況,找別係的同學一組可能比較好,這是應該的風險規避。另外,搭話時也不能忘記用對方瞬間的表情變化來評估他們的意願。


    花穎在腦海中默念長長的決心,在付諸行動前,有人朝他開口:


    「烏丸,跟我們一組吧。」


    是作業說明開始前與花穎談話的駝色大衣女生。


    「啊……嗯。謝謝,請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榛果色頭發的女生和胡須男生也在。


    這麽簡單沒問題嗎?花穎一腔覺悟撲了個空,兩手抓住快從肩膀落下的托特包。


    「還差一個人耶。」


    「還有多的人嗎?」


    看見兩個女生轉著腦袋瓜東張西望的樣子,憐央喊道:


    「總共有三十個人,所以剛剛好喔。有缺人的小組找一下附近看看。」


    「好~」


    組員決定好後便依序開始作業。留在大廳裏的人數少了一半左右後,連牆角都看得到了。


    「他嗎?」


    男生手指的方向有張美術館導覽圖。導覽前方佇立著一名學生,似乎在看館內地圖的樣子,身邊沒有其他人。


    「一定就是了吧。」


    「走吧。」


    兩個女生小跑步靠近對方,毫不猶豫地搭話。兩人再次小跑步迴來,身影後方,剛剛在看導覽圖的男生也走向這裏。


    男學生的氣質是花穎從沒見過的。


    一頭黑發亂糟糟得有如起床後連梳都沒梳過,長瀏海幾乎蓋住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五官,也很難掌握他的表情。


    全身隻有帽t搭配薄羽絨背心,打扮輕便。沒有包包,所有東西都收在工作褲的口袋裏,也看不出來有塞那麽多東西。


    「……教。」


    剛剛那是打招唿嗎?


    「那我們去借器具吧~」


    四人將花穎的疑惑拋在身後,各自邁開步伐移動。


    2


    「首先先自我介紹吧。我是土浦瀨菜,油畫係。」


    榛果色頭發的女生一邊爬樓梯一邊說道,以此為開端,三人陸陸續續報上姓名。


    「版畫係,河野亙。」


    「我是油畫係的各務佐起子。之前跟瀨菜和亙上同一間補習班。」


    「她們兩個是應屆考生,我是重考一年終於。」


    亙的口氣雖然挖苦,卻也沒有覺得自己不如人的卑微感。


    「我是美術史學係的烏丸花穎。」


    一介紹自己的科係便有種成為大學生的真實感。花穎剛剛說話時暗自緊張了一下,將來,在不停的自我介紹中,他會漸漸習慣,不再有任何感覺嗎?


    「欸,烏丸你……」


    「是。」


    「喜歡怎樣的女生?」


    「?」


    牛頭不對馬嘴。由於花穎想起館內的畫作,正在腦海中檢索包含黃色的作品,因此瀨菜的提問聽起來就像火星話一樣。


    瀨菜放慢腳步,天真地晃著辮子。


    「可愛型、美女型、姐姐型、妹妹型,還有什麽啊……」


    「瀨菜,你也太拚了吧?」


    亙揶揄地嘲笑。


    「才不是那樣。所謂的新生說明會,目的就是新生之間互相交流吧?」


    瀨菜別扭地迴嘴,重新向花穎展現笑容。佐起子也探出身體,和瀨菜的臉並在一起,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


    (鳳,我沒聊過這種話題啊。怎樣才算是圓滑的迴應?)


    花穎雖然在心中向鳳求助,但記憶中的鳳隻是露出明朗的笑容,沒有給他任何解答。最接近這一類談話的記憶,是討論比較喜歡紅豆年糕還是紅豆大福的迴憶。不用說,花穎完全沒有和衣更月閑聊的記憶。


    「人家說男人的理想是媽媽呢。」


    「果然是喜歡會做菜的女生嗎?」


    「做菜……為什麽?」


    遭佐起子理所當然地一問,花穎覺得煩惱瞬間冷卻下來,疑惑跑到了前頭。


    看著花穎一臉困惑,佐起子等人似乎也十分不解。


    「不會做菜也沒關係嗎?」


    「我覺得擅長做菜的人很厲害,但好像不會因為特殊才藝而去喜歡一個人吧。」


    因為一個人跑得快或是很會唱歌而喜歡對方這種事,花穎從沒想過。鍛煉後的才藝雖然了不起,但要說隻靠這件事便了解對方的人格就過頭了。


    「你該不會有專任的廚師吧?」


    「咦?」


    「——咦!」


    原本露齒而笑,想打哈哈過去的亙變得一臉認真。


    「不會吧,真的嗎?」


    「你媽媽不做飯嗎?」


    瀨菜和佐起子兩人一起瞪大眼睛。


    「那個……」


    雖然沒有必要隱瞞雇用廚師的事,但花穎卻很猶豫要不要跟第一次見麵的人說母親已經過世的事。花穎語帶模糊地沉默後,三人便發出看似感歎實則不然的聲音:


    「是瑪莉安托內特的驚人發言。」


    「『沒有麵包的話,吃蛋糕就好了啊。』」


    「真的有這種世界耶。」


    三人將花穎隔離在一旁,自顧自地理解。


    「我不是那麽聰明的人喔。」


    「……咦~~」


    花穎卯盡全力小聲反駁,卻被瀨菜可愛的笑容與含糊帶過。


    是說的方式不對嗎?花穎心裏焦急,試著尋找話題卻沒有頭緒。血液在腦血管裏奔流,眼鏡屏蔽下的色彩幻影在眼球中閃爍。


    「你呢?名字,可以問你嗎?」


    花穎胡亂拚湊細碎的單字,好不容易穩住陣腳。第五個男生對花穎的話有了反應,抬起下巴。


    由於瀏海遮住了眼睛,臉的方向隻要稍微一偏,就像看錯方向一樣。因此他看起來也不像參與了話題。


    男學生沒有將臉轉向花穎,踏上最後一道階梯後出聲說:


    「石漱棗。」


    「好可愛的名字喔。漢字怎麽寫啊?」


    「你是哪個係的?」


    麵對佐起子和瀨菜的提問,棗不耐煩似地別過臉。


    「……沒必要說。」


    空氣一觸即發,笑容從兩個女生的臉上退去,亙也不留情地豎起眉頭。


    花穎以向鳳學習的禮儀,在嘴角掛上徒具形式的微笑,內心冷汗直流。


    花穎想起過去拜訪來樂大學時,工藝係的嗣浪教授曾經說過,有的學生在某一點特別突出就會缺乏其他能力。這個人也是這樣嗎?


    花穎現在還是很習慣別人和自己保持距離這件事。他看顏色的方式與別人不同,也不太有自覺。麵對口中說著令人無法理解的事、身體又出狀況倒下的花穎,大家會敬而遠之除了是種無可奈何外,也有花穎主動和別人切割的部分。


    然而,花穎不知道當自己以外的人受到這種對待時該如何應對。小時候遭受異樣眼光時、在學校無法和大家一樣時,那時候,花穎希望誰可以做出什麽事呢?


    「我們要做什麽呢?拍很多照片做成照片馬賽克拚貼之類的嗎?」


    瀨菜開朗的聲音簡單地改變了話題。


    (嗯?)


    凍結花穎的緊張感被拉到預期外的方向,他的內髒似乎痙攣了一下。


    「佐起,什麽是照片馬賽克拚貼啊?」


    「你沒有在平麵廣告上之類的看過嗎?就是把很多照片排在一起,遠看像一幅畫的樣子。一種用照片的顏色代替顏料的概念?」


    「如果說是不用撕紙的貼畫,這樣懂嗎?」


    瀨菜和佐起子輪流向亙解釋。


    「烏丸和石漱覺得呢?做照片馬賽克拚貼好嗎?」


    「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棒。」


    棗在花穎身邊將身體搖向前方點頭。


    「決定了——」


    瀨菜和佐起子拍手闔掌。


    (這樣好嗎……)


    花穎有如被四兩撥千斤般茫然了一下。隻是分組,或許是自己太認真緊張了。


    (和同屆同學一起創作。)


    期待宛如櫻花花蕾脹得滿滿的,在花穎心中騷動。


    創作照片馬賽克拚貼需要大量照片。


    馬賽克磁磚是按照底圖將所需顏色鋪上去,照片馬賽克拚貼則必須先從拍攝含有大量所需顏色的照片為起點。


    幸好,組裏有兩名油畫係的學生,畫的部分就決定交給她們。花穎目前的課題就是不要直視顏色,找到指定的顏色。雖然有點矛盾,但團體作業也是沒辦法的事。


    佐起子和亙將數字相機畫麵裏的照片一覽給大家看。


    「黃色的畫不太多呢。」


    「再從一樓繞一圈看看?」


    美術館內主要展出的是以冬天為主題的作品,不光是黃色,配色鮮豔的畫都很少。雖然花穎很感激這點,但以照片馬賽克拚貼的素材而言卻略顯不足。


    花穎摘下眼鏡,假裝用手帕擦拭,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


    (黃色、黃色……)


    花穎將目標念出聲,刻意抽掉自己對其他顏色的意識。燈光反射的黃色、亙鞋帶的黃色、棗羽絨背心上縫的logo的黃色,還有……


    花穎指著走廊的盡頭。


    「用那幅畫的畫框怎麽樣?」


    那是一幅藍色月夜的畫。


    群山沉潛在寂靜中,平靜無波的湖麵映著不在空中的彎月。畫前佇立著一座穿著古代希臘長袍的女性雕像,背對觀者,朝空中伸出手臂。


    畫作與雕像身上都有些美中不足,恐怕是刻意營造的缺陷吧。


    從湖麵上的彎月到月光的方向拉一條延伸線,延伸線與雕像伸手的盡頭便會在畫框外交會。將兩件作品合在一起欣賞,觀者就能看到彎月的幻影。


    花穎認為,繪畫分為兩種:在畫框中構成完整世界的畫、以及將觀者的視線引導到畫框之外的畫。這件作品屬於後者,結合繪畫與雕像的創意十分獨特有趣。由於作者的名字有附上畢業年度,可以推測是來樂大學的畢業生。


    從正麵看去,畫框隻有黑色,側麵卻綴有塗了類似月光的黃色波浪形雕刻。


    「很棒的黃色。」


    「烏丸,找得好耶。」


    花穎看見亙和佐起子高興的樣子鬆了一口氣,也隻是一下子的事。


    「拍吧。」


    瀨菜打開手機相機,走到雕像和畫作之間。由於兩者的距離很窄,瀨菜的辮子幾乎要碰到雕像了。


    「礙事耶。」


    亙舉好單眼相機,穿著單寧褲的膝蓋跨在雕像台座上。


    「啊!」


    花穎發出短促的聲音,亙迴頭瞪向他。


    「幹嘛啦?」


    花穎雖然膽怯卻挺身而出。就算再怎麽不擅長與其他學生交流,但美術館的禮儀是共通的。


    「碰作品不太好。」


    「這是畢業生的附屬展覽品吧?」


    亙馬上迴嘴,沒有動搖,口氣反而像在責怪花穎。


    「亙沒有碰到作品本身,隻要沒有留下痕跡或是人體皮脂就沒關係喔。」


    「我們現在這個狀況也沒辦法吧?」


    瀨菜和佐起子出來勸解。


    為什麽?明明花穎說的才是正確的,別說是責備亙了,她們反而在安撫花穎。花穎沒有生氣也沒有堅持己見,不需要說服他。


    「大家好好相處吧,嗯?」


    「……」


    瀨菜覷著花穎的臉色,仿佛他是大家不睦的原因。


    一股奇怪的感覺在花穎抑製顏色的視線裏落下陰影,就像齒輪發出怪聲卻繼續轉動一樣。


    齒輪彼此咬和、轉動,也可以說沒問題。隻要忽略那道有如用針刮著耳膜的神奇聲音就可以了。聽見那道聲音的,一定隻有花穎而已。


    「怎麽待在走廊上不動?有什麽困難嗎?」


    憐央在麵向階梯的走道中央看著他們的樣子詢問。


    「沒事。」


    瀨菜笑著迴答。憐央點頭,經過花穎身邊。


    (這樣才是「沒事」,這樣才是「正確的」。)


    隻要花穎道歉,事情就能圓滿收場吧。然而,道歉等於是收迴自己說的話。否定了提醒對方這件事就會變成肯定亙的違規。


    然而,花穎現在攪亂了和平的局麵也是事實。


    花穎無法論斷對錯,眾人也不願一直等他。


    「我想去洗手間,佐起,一起去吧。」


    瀨菜拉起佐起子的手臂離開雕像。


    「我也去廁所。」


    亙從雕像台座下來。花穎暫時放心地鬆了一口氣。亙放慢腳步與花穎錯身,在他耳邊悄聲說道:


    「事情一不如你的意就鬧脾氣不說話啊?真不愧是『王子殿下』。」


    「!」


    花穎急忙迴頭,但亙已經下樓了。留下來的棗一言不發,隨意晃開腳步也消失了。


    膨脹到一半的櫻花花蕾閉得緊緊的,就像淋了一場雨。


    「我原本想這次一定要好好當個學生的。」


    花穎無力地喃喃自語,抬頭仰望沒有被畫出來的弦月。


    ※ ※ ※


    看見別人的臉後一開口便是哀號,是種怎樣的淑女素養呢?


    「唔……執事。」


    女孩修得又直又齊的瀏海下,眉毛彎了好幾道彎。衣更月擺出全力以赴的麵無表情應對。


    「綾瀨小姐,好久不見。」


    「好久沒看到你了呢,衣更月。唉呀~綾瀨現在放春假常常跑來玩。來,喝咖啡。」


    「您費心了。」


    研究室的主人——嗣浪將泡在免洗杯裏的咖啡放到桌上,朝嘎吱作響的椅子坐下。


    嗣浪滿是皺折的白袍上沾有泥漬,下巴開始冒出胡渣,黑框眼鏡也濺上了泥汙。為了嗣浪的名聲補充一下——因為這正是他的工作。


    嗣浪在工藝係指導陶藝,和花穎的父親真一郎是朋友,衣更月認為,他也是真一郎會容許花穎入學的理由之一。


    「我不是來玩的。」


    「是嗎?」


    從綾瀨恨恨咬牙卻沒有說出其他理由來看,嗣浪的話與實情也沒有相差太遠。綾瀨似乎是對嗣浪這種無濟於事的態度感到焦躁,馬上將焦慮的矛頭轉向。


    「花穎學長也去了新生說明會嗎?」


    「身為執事,沒有主人允許不能透露主人的所在。」


    衣更月的迴答令綾瀨不安地拱起穿著水手服的肩膀。


    「難道花穎學長很氣我嗎?」


    「請見諒。一介執事是不能替主人代為發言的。」


    「你說你看到的感覺就好。」


    「我不能如此不知分寸,以執事的身分談論主人。」


    「……你是不是拐著彎在說你不想和我說話?」


    綾瀨直直盯著衣更月不放,但麵對任何威脅也不為所迫的膽識是執事的必備技能。


    「完全沒有這迴事。不過,我不足以讓您花費寶貴的時間。執事是在主人影子下待命的人。」


    衣更月決定裝作沒發現嗣浪在綾瀨背後雙手抱胸、低著頭肩膀顫抖的模樣。


    「你是在記恨我剛剛叫你執事嗎?可是你是執事吧?」


    「是的。我賭上人生與驕傲從事執事的工作。」


    「你的『是的』,是迴應我哪一個問題?」


    「噗哈!」


    綾瀨一探出身追問,嗣浪便像是再也忍不住般小聲爆笑出來。


    「老師!」


    「喔~好久沒聽到你這麽大聲說話了呢。也會試著和我以外的人說話了吧?」


    「請不要說成一副是自己功勞的樣子。還有,你的那個襯衫和褲子是什麽啊?甜甜的顏色和甜甜的顏色重疊,實在太亂七八糟了。」


    雖然綾瀨遷怒地批評嗣浪的服裝搭配,但關於這點,衣更月也有同感。嗣浪的白袍底下穿著一件薄薄的桃色——而且還是深桃色的格紋棉衫,下半身穿著淺紫色的牛仔褲。盡管比真一郎年長,服裝搭配卻充滿冒險心。


    不過,綾瀨會用「甜甜的」來表達,絕不是針對顏色的印象。


    「嗣浪老師創作出來的器皿明明散發幸福的味道,為什麽本人卻是這個樣子?吊兒郎當,又懶惰又隨便。那雙襪子,你一星期穿三次吧?」


    綾瀨靜靜表示憤慨,細數對嗣浪的不滿。


    綾瀨說幸福的味道的話,那就是實際上的味覺了吧。她擁有「看到顏色就會引起味覺」的聯覺。


    嗣浪脫下涼鞋檢查襪子,搔搔鼻頭。


    「雖然我不想破壞高中生的夢想,但這世界大概就是這樣的,創造出美麗畫作的人不見得擁有一顆美麗的心。」


    「老師自己說這種話?」


    綾瀨稚嫩的輕蔑十分尖銳。嗣浪也不像在忍耐,將咖啡靠近唇邊。


    「藝術要花錢,金錢的流動會引發競爭,獲得認同就會引起嫉妒。無法創建人際關係、不懂待人處事的人會被排除在外。」


    「大人啊。」


    「是啊。」


    嗣浪厚臉皮地和綾瀨同聲共氣。


    衣更月將雙眼聚焦在咖啡冒出的熱氣上。


    嗣浪說的是很極端的一麵。如果沒有會遭到排除的人的話,他的論點就不會成立。狡猾鑽營的人、想鑽營卻失敗的人、跟隨內心創作而成功的人、被排除在外的人……有複數的人一起共享場域才會形成社會。


    「衣更月,你擔心主人嗎?」


    「不。」


    「……我不覺得你能在那裏說得這麽肯定。」


    綾瀨的幻滅雖然波及到衣更月,但衣更月的問題不在那裏。


    「我聽說花穎少爺念的美術史學係是在學習繪畫帶給人類的影響。」


    「是啊。」


    「不過,嗣浪教授您剛剛說畫畫的人和作品之間沒有因果關係。」


    「我是這樣說,所以?」


    嗣浪從滑落的眼鏡後方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將視線停留在咖啡熱氣消失的界在線,迴應嗣浪蠢蠢欲動的問題。


    「繪畫會帶給人影響。然而,人卻不會影響畫作嗎?」


    「有意思。」


    嗣浪眼睛閃閃發光,起身說道:


    「自古,人與藝術之間的關係就存在各式各樣的解釋,將其比喻為奉獻與恩賜的論述在這邊的書上……」


    嗣浪邊說手掌邊掃過書架上並排的書背。然而,塞進櫃子裏高度和種類都淩亂不一的書籍很不幫忙。


    嗣浪的手遊走到右下方又迴到了上層右邊,停在幾本書身上。不過,手指處似乎並不是他想找的書本。


    「外頭好吵喔。」


    嗣浪看向門口,扶好眼鏡。門外陸續傳來學生的高聲喧嘩。綾瀨不高興地眯起眼。


    「是不是又下起泥土雨了?」


    「綾瀨開玩笑也好嗆喔。」


    嗣浪沒有惡意地笑了笑,打算迴到原來的話題卻無法如願。


    走廊的喧嘩宛如增強的雨勢越發大聲,最後,化成了無法忽視的豪雨。


    3


    十五分鍾過去了。


    瀨菜和佐起子迴來的五分鍾前,棗不知道何時開始靠著雕像旁的牆壁蹲下。


    「亙迴去了嗎?」


    瀨菜挽著佐起子的手,覷向佐起子正在操作的手機。


    「他還沒看消息。」


    「畢竟學長說這個跟成績無關吧。」


    從兩人的口氣聽來,感覺亙就算這樣做也不奇怪的樣子。


    雖然想得到的原因就隻有花穎惹對方生氣這點,但花穎也不覺得自己有說錯什麽。若是互相攤開來說的話,大概可以彼此承認錯處吧。


    「我去看看男廁,要是他身體不舒服就不好了。」


    「啊,那我們要不要順便分開行動?」


    瀨菜舉起白白的小手。


    「分頭行動才能照很多相片吧?大家用手機照相之後再集合吧。」


    「咦……可是……」


    「說得對。烏丸、石漱,兩點左右在這邊集合好嗎?」


    佐起子已經一副要離開的態勢,完全沒有阻止她的餘地了。


    「那,兩點見。」


    棗起身,把手插進口袋邁出步伐,瀨菜和佐起子也再次走進展間。


    花穎有段時間就在原地動彈不得。


    花穎深切感受到自己犯了決定性的錯誤。


    即使麵對不習慣交朋友的花穎,瀨菜和佐起子也配合他的步調,對花穎笨拙的部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以為意。她們想和花穎親近而向花穎走來,花穎自己卻抗拒走過去,所以,被厭倦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如他們所說,展品並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往貫徹規則一麵倒的花穎是否太固執了呢?即使自己不加入,是不是撇開視線忽視一切就好了呢?


    說他喜歡可愛的女生,假裝家裏沒有廚師,談論媽媽少數的手作料理,努力協調,不要破壞氣氛。


    隱藏、微笑、說謊。


    為圓滑的交友關係奉獻。


    王子雕像不停將裝飾在身上的黃金與寶石摘下來分送給市民,最後終於失去一切,一無所有,遭到市民丟棄。


    胃的上方緊緊縮著。


    花穎背好托特包,決定到一樓以免與瀨菜和佐起子撞個正著。花穎不想再令她們的臉色蒙上陰影了。


    下樓後,入口大廳裏有幾組人馬圍著素材開始創作。彼此才剛認識的學生們之間雖然有著拿捏距離感的生硬,但每五個人都好好圍成了一個圓。


    為了避開這幅景象,花穎轉移視線,發現澤鷹在發器材時使用的長桌旁。花穎思考了一秒鍾,心想反正都會被看到便主動靠近。


    「澤鷹先生。」


    「你好,花穎先生。對了,現在是在學校,不說敬語對吧?」


    澤鷹一笑就會給人看起來比較小的印象。然後,如花穎所料,澤鷹馬上就發現了。


    「你們小組的人呢?」


    「大家各自在拍照,因為我們需要很多張照片。」


    「照片馬賽克拚貼嗎?不錯啊。」


    別說是疑心了,澤鷹甚至沒有特別介意的樣子,爽快地接受花穎的答案。本來花穎擔心會不會遭到責罵,因此現在有種壽命延長的感覺。


    「我原本是想開學後再正式跟你打招唿的,非常謝謝你陪我準備考試。」


    現在這樣或許比假日去拜訪澤鷹更好,花穎可以放心地用敬語道謝。


    「你沒有來念書後刻彌先生很無聊喔。」


    「就算在那裏,我也隻是念書而已,赤目先生應該還是一樣無聊。」


    雖然考前花穎都在赤目家接受澤鷹的指導,但赤目在念大學又有工作在身,也不是每次都會碰到麵。


    澤鷹闔上紙箱,以封箱膠帶黏好。


    「我猜他最近可能會去關心你吧。」


    「這個嘛,我想就不用了。」


    花穎也差不多學乖了,知道赤目因為太無聊而行動時,有挑起不安事端的傾向。


    「哈哈。」


    澤鷹笑著,拿起脫下的西裝外套。修長手臂一穿過袖子,原本軟趴趴下垂的西裝便機敏地挺直了身軀。


    「澤鷹先生。」


    「什麽事?」


    「對不起,我們小組有一個人不見了。」


    「你們吵架了嗎?」


    「不是……」


    「是嗎?我以為是不是有什麽你要道歉的理由。」


    澤鷹的指摘讓花穎發現自己剛剛道歉的事實,無法再找借口。


    「是我惹對方不高興,他可能迴家了。」


    「你說了什麽?」


    「……」


    事件直接的引爆點是花穎提醒亙的那件事吧。但是,由花穎來說就像在告狀一樣。而且,現在這個狀況恐怕是花穎對亙造成小小的不愉快累積起來的結果。


    看見花穎迴答不出、躊躇不決的樣子,澤鷹將紙箱收到長桌下,向花穎招手。


    「你過來。」


    花穎聽話地跟過去。澤鷹在兩層自動門前停下,將手伸到感應器前,接著指著下麵的轉鎖說:


    「裏麵的鎖是鎖住的吧?雖然誰都能開這個鎖,但隻有我有鑰匙,所以出去的話,門就鎖不起來。我想那個人是在美術館裏的某個地方喔。」


    「這樣嗎?」


    如果亙沒有迴家的話,就算不能跟他修複關係,也可以一起完成課題。花穎雖然無法忽視觸碰美術品這件事,但想要對自己破壞團隊氣氛的事實道歉。


    「和久。」


    「是?」


    一聽到澤鷹的唿喚,經過一旁的和久改變方向停下腳步。


    「我要去學校一趟準備拿便當,迴來前,這裏可以拜托你負責嗎?」


    「了解。這裏有我和憐央,勉勉強強還有真木縞,我們會看得滴水不漏。」


    和久豎起大拇指接下任務。


    「花穎。」


    「!」


    「不用要自己和每個遇見的人都相處融洽也可以喔。如果這個世界上隻有自己認同的人的話,會很無趣吧?」


    不用花穎迴答,澤鷹就已經看穿了。這種時候,花穎就會深刻地體會到自己還是個毛頭小子。在一家之主之前,花穎身為一個成熟的大人還有無可奈何的不足。


    「謝謝。」


    花穎將脖子倒向前方,低下頭。澤鷹走出館外,鎖好自動門鎖後,輕輕揮了揮右手的指尖。


    ※ ※ ※


    走廊的喧鬧化為豪雨,嗣浪中斷談話,走出研究室。


    一打開研究室的門,耳朵便遭到一層層聽不出來是在講什麽的飽和雜音掩埋。


    綾瀨跟在嗣浪身後走出研究室。


    由於沒有人吩咐衣更月待命,因此他也跟著兩人,當作是確認主人的周遭環境。


    來樂美術大學的走廊充滿雜亂的物品。懶得收起來的畫架聚成一堆,占據走廊盡頭;歪掉的裱紙板也不丟掉,就那樣放置在一旁。教室裏放不下的假人模型堆據說是畢業製作的一部分,但創作者平安畢業了嗎?


    穿過障礙物間的縫隙,抵達往下方向樓梯口的衣更月,從臉色發青、屏住唿吸的嗣浪以及躲在嗣浪背後閉上眼睛的綾瀨身上,察覺到事態非比尋常。


    隨著嗣浪往下望,視線盡頭展開了一片淒慘的光景。


    一名男子倒在樓梯間。雖然衣更月無法判斷那是校內還是校外人士,但隻看年齡的話,是一名學生。


    男子穿著布鞋的雙腳伸直,脖子歪斜,右耳幾乎碰到了肩膀。他懷裏抱著的水果籃十分巨大,像是要把朝天的肚子壓扁似地。


    嗣浪衝下樓梯,手掌放到男子的鼻前。從他略放鬆的表情能確認對方還有氣息。


    「叫救護車了嗎?」


    「現在在來的路上。也有人去保健室找保健室老師了。」


    一名學生努力地在人群中迴答,聲音跑在嘴巴前頭,口齒不清。其他學生也都在忍耐著不安。


    「失禮了。」


    衣更月向嗣浪道歉,確認倒下的學生。


    學生唿吸正常,脈搏跳動也很清楚。由於他的頭部可能受到打擊,現下無法移動。無明顯外傷,也找不到出血。


    衣更月低聲說:


    「嗣浪老師,請聯係警方。」


    「救護車已經……警方?」


    嗣浪一臉不解。衣更月追加一句。


    「水果籃……」


    「啊,那是畫靜物畫的教材,應該是搬的時候踩空階梯了吧。」


    「水果是固定在籃子裏的嗎?」


    就在要答話的前一刻,嗣浪大概發現了自己想說的答案與此刻狀況不合之處了吧。不知所措間,嗣浪臉色一變,好不容易維持的從容從臉上剝落。


    就算嗣浪不願相信,衣更月還是得說。


    「摔落階梯的人手裏拿著籃子,水果則是一個不漏地裝在裏麵,這個狀態可說是非常不自然。」


    衣更月垂下眼眸,壓低聲音。


    在闔起的視線一隅,假蘋果高明地偽裝成真蘋果的模樣。


    4


    花穎持續拍著派不上用場的照片。


    將沒什麽對到焦、全部丟給機器負責的文件塞進空置的內存容量裏。


    持續增加的照片從眼睛流入,宛如在動搖的心髒與其他髒器之間填進棉花。漸漸無法動彈的身體令人鬆了口氣,然而過了一會兒,棉花便染上紅色的液體,濕潤、變重,再次生出空隙。


    他在搜集贖罪券。


    花穎一邊自嘲地想著,一邊再度按下快門。


    「你們是建築設計係的?我覺得。念建築的女生很漂亮時尚吧?」


    輕浮的稱讚勾起了雖然含蓄但聽起來很高興的笑聲。發出稱讚的聲音很耳熟,花穎不由得往那裏一看。


    正如花穎所想,是真木縞。他正在一群圍著畫紙而坐的女生圈圈裏開心地笑著。


    「教授說要我當助理的時候,我超絕望的,想說『春假減少了~』想不到有這麽多可愛的女生,根本是天堂吧?有來真是太好了。」


    盡管真木縞的說詞聽起來很膚淺,但幾個女學生似乎也不討厭他這樣。


    「馬上就要中午了,加油。」


    女學生一起斂聲迴應後,真木縞便踏著輕快的步伐退開了。


    「咦?小烏?」


    「真木縞學長。」


    「怎樣怎樣?有事情問學長嗎?」


    真木縞的雙眼洋溢期待,這種氣氛下,花穎無法說出自己隻是恰巧路過。


    花穎尋找話題,指向這裏展示的畫作中唯一一幅黑白畫。因為花穎已經十分疲憊,不想再看到顏色了。


    「這個……」


    花穎看著畫想編出一個問題。


    那是幅畫框比畫更吸引人注意的作品。黑白畫就像嵌在手鏡背後般壓過模,貼在畫框裏。霧白的畫框呈現老舊的銀色,若是在花穎家,衣更月應該無法放任不管吧。花穎戲謔地這麽一想後,由於轉移了注意力,暈眩也跟著減緩了。


    「形狀好奇怪喔。」


    「啊,這個啊……是一整套連外圍都拷貝的拷貝品。叫什麽啊,上課的時候有講到一點。我記得是……啊,聖像畫,tabuletto。」


    「是聖像畫,tavoletto。」


    與真木縞形成對比的低音出聲糾正,花穎和真木縞一左一右迴頭。


    在花穎瞬間的推測裏,澤鷹的名字一閃而過,所以看見預期外的存在時,腦海變得一片空白。在花穎和真木縞背後看著畫的,是連預期名單都排不上的石漱棗。


    「石漱。」


    「喔,新生。瀏海很rock喔。」


    真木縞隨便套交情,棗從瀏海下迴望。真木縞舉起的手無處可去,笑容僵在臉上後,棗才縮著脖子點頭行禮,似乎不是在瞪真木縞的樣子。


    發現棗轉向自己後,花穎下意識地點了個頭。棗沒有迴應花穎,重新轉向畫作。


    「這是古意大利的習慣,運行死刑前讓囚犯看的畫。這幅畫的是砍頭,所以應該是斬首刑犯專用。」


    「用畫給囚犯看接下來要接受的刑罰?啊,是一種連精神麵也要逼迫的刑罰嗎?」


    「小烏,你的想法很恐怖耶。」


    花穎表情嚴肅,唿吸也變得急促後,真木縞抱住自己的身體,顫抖一路從上半身傳到頭頂。


    對花穎而言,棗沉默的這幾秒才恐怖。


    「那是——」


    「是!」


    花穎反射性地失去說話的分寸。麵對花穎過度恭謹的迴應,棗背過身,以指節分明的手抓抓頭說:


    「……你是為了學習才會進這間學校吧?」


    棗表現出不加修飾的冷淡。


    別扭的羞恥心折磨著花穎。


    他們接受學習所需學力的檢定後,獲準進入大學。


    留學期間,花穎一心在念書上。即使沒有交到好朋友,沒有走向充滿顏色的街道,隻要修習到被要求的成績,也沒有任何人責備花穎。


    單純而正確的世界。


    「我想學習。」


    花穎的嘴裏吐出一絲真心話。


    「新生好認真喔。我是想要可愛的女朋友。」


    「啊~」


    棗敷衍地迴應真木縞荒謬的宣言。


    「不是,兩年後你絕對會說同樣的話。小烏你也看到了吧?那個喝酒同學跟憐央說話聲音都高半階了,太開心了她。」


    「如果我兩年後沒說的話,你要怎麽辦?」


    「噗哈哈,很可惜,兩年後我就畢業跟你說拜拜了。」


    「如果有辦法畢業就好了呢……」


    真木縞下巴驚訝地掉了下來。看來,棗的指謫確實戳到真木縞的弱點了。


    「噗!新生,你的吐嘈還真嗆。」


    「謝謝誇獎。」


    正當花穎怔怔地望著兩人在奇妙的溫差下交換視線時——


    一名女學生氣喘籲籲地衝進展間裏四處張望,室內眾人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向她。女學生一看到花穎便一直線衝了過來。


    「你有看到佐起嗎?」


    榛果色的辮子有些淩亂,瀨菜抓住花穎左邊的袖子問,臉色十分難看。


    「她在我坐著整理文件的時候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人。」


    花穎想起了以瀨菜為起點與亙展開的一連串爭執,凝固的唿吸刺著喉嚨。隻要和自己在一起,瀨菜就會不舒服,最後討厭花穎。既然如此,幹脆不要有牽扯比較好。


    「我不知道。」


    花穎把右手放到瀨菜的手腕上,將她的手從袖子上移開。


    然而,這個舉動恰恰顯示出花穎的遲鈍。


    「該不會是你做的吧?」


    「做什麽?」


    花穎是單純地無法理解瀨菜的話。


    瀨菜的表情蒙上一層恐懼,她拖著腳步和花穎拉開距離。


    「新生,現在是什麽狀況?」


    「……」


    真木縞把手放在棗的肩膀上小聲詢問。棗用沉默迴複時,展間內的女生小組也受到詭異的氣氛影響,中斷對話。


    本來打算進來展間的學生,則是畏於裏麵緊繃的沉默,轉身離開。


    瀨菜的眼裏隻看得到花穎。


    「是不是你讓保鏢做的?下車的時候他也在吧,穿西裝的那個人。因為我們不聽你的話,你不開心,所以命令他在沒人的地方動手嗎?」


    「不是。」


    花穎馬上反駁,卻說不出第二句話。


    瀨菜搞錯警衛的工作也誤會衣更月的職位了。她帶著法律不適用於花穎身上這類的成見,最重要的是,她覺得花穎對他們抱有敵意。


    瀨菜他們才是抱有敵意、疏遠花穎的人不是嗎?


    這之中充滿誤會,花穎用盡全身力氣搖頭。


    「那就是保鏢自作主張囉?我們這種人在你身邊打轉的話,會帶壞小少爺是吧?」


    瀨菜逼迫的挑釁如墨水般在花穎身上落下黑色的汙點,漸漸擴散開來。要是不趕快衝洗的話,就會被塗得一身黑了。


    「我沒做——」


    「就算你沒做那種事,我也不會再靠近你了!」


    悲痛的叫聲響徹展間。


    黑色。視線、思考、內心還有罪惡,花穎全身上下都黑成一片。


    「佐起和亙在哪裏?他們是我重要的朋友,拜托。」


    瀨菜落下眼淚控訴的身影在花穎的視神經中失去色彩,看起來就像聖像畫一樣,隻剩下黑白。


    ※ ※ ※


    救護車的鳴笛聲漸行漸遠。


    沒有攜帶隨身物品也沒有人認識的男學生,在身分不明的狀態下被送到醫院裏去了。雖然沒有外傷,但若是發現腦出血的話就要動緊急手術了吧。


    警察趕來後,衣更月決定留下說明狀況的嗣浪,早一步迴到他的研究室。在事情告一段落為止,衣更月無法再做什麽吧。


    「歡迎迴來。」


    在太陽終於蘇醒過來般的平穩日光中打開門後,一名西裝男子在研究室裏等待。


    澤鷹橘。


    「沒有敲門是我的疏忽,十分抱歉。」


    「發生什麽事了?」


    澤鷹俯瞰窗外問道。從那裏應該可以看到中庭,看熱鬧目送救護車離開的人或許還留在那裏。


    衣更月在一眨眼的時間內思考。


    澤鷹是赤目的助理。必須將傳達給澤鷹的情報看作也會傳達給赤目。在判斷即使迴答澤鷹的問題也不會對烏丸家不利後,衣更月將在樓梯間發現男學生後一連串的經過摘要說了出來。


    澤鷹聽完話後,隻迴應了一句。


    「雖然學生吵架是常有的事,但總有一種陰沉的感覺呢。」


    「澤鷹先生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從他不慌不忙跟衣更月說話這件事看來,似乎並不是美術館發生了什麽問題。


    澤鷹輕鬆地笑了。


    「你擔心花穎?」


    「擔心一家之主是理所當然的事。」


    「以執事的身分?」


    「是的。」


    當被問到沒有其他答案的問題時,便不由得會推測對方的言外之意。棘手男人的棘手助理。無論是哪一個,要是不小心亂碰的話,感覺都會被紮得滿頭包。


    衣更月一舉手一投足都慎重不已,澤鷹取出鑰匙給他看。


    「那裏比學校這裏安全喔。」


    「那是美術館的鑰匙嗎?」


    「沒錯。隻要沒有人從美術館裏引進犯人,他們就不會有危險。」


    「這樣我就放心了,謝謝。」


    「看來花穎不太有信用呢。」


    澤鷹將鑰匙收進口袋,順帶補了一句。


    這句話不能聽過就算。衣更月眼神犀利得與敵意隻有一公厘的差距。


    「所謂隔牆有耳,請不要說出會引人誤解的發言。」


    「是啊。因為花穎看起來並不避諱置身危險之中,所以我能理解你不想讓他離開視線的心情喔。」


    「對走錯路的主人提出諫言是執事的責任。」


    「反之呢?」


    澤鷹坐到圓凳上,抬頭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有種電流竄過後頸的感覺。


    「很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澤鷹暫時移開視線,思考後換了一個說法。


    「主人錯的時候矯正,那對的時候呢?」


    「你是要我慫恿花穎少爺引導他做壞事嗎?」


    「刻彌先生似乎覺得很有趣呢。」


    衣更月的情緒一口氣傾向敵意。


    「你現在表情很恐怖喔。」


    「我不辯解。」


    「真幹脆呢。」


    「如果花穎少爺行為正確的話,我不會多說一個字。」


    「驅使你的,是忠誠嗎?」


    「難道你不是嗎?『澤鷹』橘先生。」


    衣更月刻意清晰地說出與烏丸家有所牽扯的那個名字。澤鷹抬起眼過了幾秒鍾。太陽高度一上升,窗框傾斜的影子便覆在澤鷹的右眼上,他隻微微眨了眨那隻眼。


    「父親的店倒閉時,媽媽和妹妹雖然很難過,但我內心卻覺得:『原來是這樣啊。』」


    不知是否是陰影落在臉上的緣故,澤鷹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扭曲。他的聲音有如敲打透明玻璃杯般沉靜,在抵達耳朵前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即使奉獻一生認真工作,也能輕易在一夜之間付諸流水。妹妹繼承了我父母認真的個性,很介意刻彌先生的事,我卻沒什麽興趣。當她向我坦承想向刻彌先生贖罪時,我頂多隻是覺得『也有這條路可以走』,沒有什麽義務或使命感。」


    澤鷹心不在焉地望向遠方。


    沒有明確的義務和使命在服侍主人嗎?


    不過,對於澤鷹橘,衣更月明白了一件事。


    「就像下雨一樣。」


    澤鷹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說了一句話。


    「會下就是會下。我撐傘也沒關係,不撐傘也無妨。」


    澤鷹橘比衣更月想像的還不執著許多。


    (這個男人很危險。)


    衣更月背脊發涼,無法再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嗣浪老師好慢喔。我是來拿新生便當的,是不是該直接問學生餐廳呢?」


    澤鷹撥開袖子確認手表。接著,他用眼神向衣更月行禮示意後,打開研究室的門。


    「咦……你是……」


    澤鷹停下腳步,因為綾瀨就站在門外。


    黑色水手服融進昏暗的走廊,從明亮的地方看過去,辨識慢了一步。在衣更月迴頭所花的那一瞬間裏,綾瀨抓住他的手臂,無言地拉扯。


    她似乎想將衣更月帶出研究室。


    「我在這邊有問題嗎?」


    衣更月提問,綾瀨低下臉搖搖頭。宛如日本人偶的黑發蓋住了她的臉。


    「你想帶我去哪裏嗎?」


    衣更月再進一步詢問,綾瀨猛地抬起頭。


    綾瀨的雙眼想鎖定衣更月卻無法順利對焦。


    「我……」


    綾瀨開口,顫抖削弱的聲音才好不容易找迴字句。


    「我在等嗣浪老師,他們談話一直沒結束我又覺得冷,所以就去自動販賣機那裏買熱茶。」


    綾瀨抓住衣更月的手臂,指甲刮著他的襯衫。


    「有個女人倒在那裏。」


    綾瀨手背冒出青筋。


    「是哪裏的自動販賣機?」


    「嗯——紅色的自動販賣機,擺了藍色的罐子,還有綠色、深藍色……」


    「自行車停車場?」


    澤鷹從綾瀨混亂又單一的情報中鎖定出場所。綾瀨上下點頭。


    「你留在這裏。」


    衣更月一說完,綾瀨這次改成左右搖頭。沒有時間說服她了。


    澤鷹步向走廊。衣更月和綾瀨跟著他的腳步,前往位於校舍西側的自行車停車場。


    紅色自動販賣機的周圍已經開始聚集人群。大概是綾瀨離開後也有其他學生經過這裏了吧。


    自動販賣機背後有雙纖細的腳無力地癱在那兒。米色大衣散成扇形,跟樓梯間的男學生一樣,看起來已經失去意識。衣更月沒有靠近確認,因為保健室老師已經趕來,大概是學生去調用的吧。


    從保健室老師的樣子看來,倒下的學生似乎還有氣。女學生以四肢伸直的狀態倒在地上,隻有左手舉得比頭還高。


    保健室老師和其他學生看到那隻手上的東西都皺起眉頭,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知道是標本還是假的,女學生的左手纏繞了一條蛇。


    「水果之後是蛇嗎……」


    雖然衣更月最先想到了蛇在樂園裏給予亞當和夏娃智能果,卻完全沒有鏈接犯人意圖的跡象。


    比起這件事,衣更月更該商討的是保護花穎的策略。據澤鷹所說,隻要待在美術館,犯人就無法對花穎出手。若新生說明會繼續進行的話,采取提高美術館密室程度的處置是最好的方法吧。


    衣更月需要嗣浪和澤鷹的協助。


    衣更月轉向站在一旁的澤鷹,他操作手機後抱頭說道:


    「啊啊,果然。」


    「什麽事?」


    衣更月一詢問,澤鷹便將手機裏附有照片的名單給他看。


    「倒在那裏的是原本在新生說明會裏的新生——土浦瀨菜。」


    「可是——」


    衣更月想反駁,恐懼卻戰勝一切,他滑動澤鷹手中的名單。在新顯示的名單照片裏,有張衣更月記憶猶新的臉孔。


    衣更月點擊名單,畫麵顯示某名男學生的詳細數據。


    衣更月放大照片確認。


    「倒在樓梯間的是他。」


    「河野亙,版畫係的新生嗎?」


    「你不是說美術館很安全?」


    麵對衣更月的問題,澤鷹沒有出聲,沉默就是他的迴答。


    5


    瀨菜消失了。


    沒有方法可以不開鎖就離開這座上鎖的美術館。一個都好,花穎想解開瀨菜的誤會而在館內四處尋找。然而,卻到處都看不到瀨菜的身影。


    就算瀨菜在躲花穎,這座建築物也沒有大到能夠一直閃躲而一次都沒碰到麵。


    繼亙和佐起子後,連瀨菜都忽然消失了。


    花穎在尋找第二圈最後的展間前吞下歎息。要是把氣歎出口,感覺骨頭就會失去支柱,連膝蓋都會塌掉。


    西邊的展間沒有新生的影子。


    展間裏黑漆漆的,就算試著依靠走廊的燈光看向裏麵,牆上也沒有展示畫作。展間左邊角落擺了一座類似黑色台子的東西,上麵什麽都沒有放,推測大概是忘記掛上「準備中」的牌子了。


    花穎也像其他學生一樣轉身離開時——


    叩。展間裏傳來聲響。


    花穎甩開隱隱覆蓋頭部的暈眩,調迴視線。


    有人。


    或許是瀨菜藏在那裏也不一定。


    把不想看到花穎而躲起來的人由花穎本人拉到光線下這種事,等同於一種暴力。可是,如果對方的恐懼源自於誤會的話,就算是花穎,應該也能否定那些誤會才對。


    「有誰在那邊嗎?」


    「……」


    沒有迴音。但,那是伴隨著氣息的沉默而非無人的寂靜。


    花穎抬頭看著走廊的電燈。


    花穎發現從展間看出來的話,這裏是逆光,看不到自己的臉。花穎拿出手機,指向手電筒的圖標。


    「喂,烏丸!」


    走廊東側傳來的怒吼令花穎手臂一抖,手機滑了出去。手機撞到地麵,畫麵朝下一翻,連屏幕的光都看不見了。


    「和久學姐?」


    和久一臉兇神惡煞地抓住花穎的上臂。


    說時遲那時快——


    展間充滿光線。剛才一直在黑暗中凝神注目的花穎瞳孔接收到過多的光線,一股近乎疼痛的刺激襲來。無數光點在閉上的眼眸裏閃爍,和久的手扣住花穎的上臂。


    顏色是光。


    物質反射光線,人類接收到光線波長的受器將其轉換成「顏色」的認知。強光對色彩感知功能敏感的花穎而言,就像是直接毆打他的大腦一樣。


    花穎看不到前方。


    那裏發生了什麽事。


    「和久學姐。」


    她沒事吧?


    一雙冰冷的手抓住了花穎徘徊在半空中的手,和久的手依然抓著花穎的上臂。這是誰的手?


    「烏丸學弟?」


    「……憐央學長?」


    花穎不是靠聲音辨識對方的,而是會叫花穎學弟的男生隻有他。


    「你沒事吧?」


    麵對不安的聲音與和久用力的指尖,花穎不等光線的殘渣完全消失就分別張開眼眸。雖然光線還沒從眼球裏離開,但花穎已經恢複到能夠確保視線的程度了。


    一睜開眼,一件作品出現在花穎眼前。


    「彩色燈飾?」


    展間裏點綴著光芒,粉紅色與白色的光線互相搭配,描繪出一條櫻花大道。極小的燈泡像插針般以纖細的小點勾勒春日風情,不時偏移的光點象征飄落的花瓣。


    「抱歉嚇了你一跳。我想說難得,才打算把燈點起來。」


    憐央抱歉地垂下眉角,讓和久放開手。


    「時機不對呢。」


    「好漂亮。」


    無數個插在黑色底座上的燈泡即使沒有統一規格,依舊美麗。部分燈泡有些變色的地方可以看成是作品的不成熟,也可以當做是另一種韻味。或許不成熟的是欣賞作品的花穎吧。


    「你真的沒事嗎?」


    和久關心地問,花穎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向一邊傾斜。對暈眩有了自覺後,頭痛追擊而來,想逼花穎屈膝跪地。


    「我,有點累……」


    和久雖然想支撐漸漸站不住的花穎,但已經失去一半意識的花穎對她纖細的手臂而言很沉重吧。憐央阻止了就要一起倒下的兩人,讓花穎靠向自己。


    「純夏,把烏丸學弟帶到大廳吧。那裏的長椅可以躺。」


    「對喔,對喔!烏丸,也抓著我。」


    「……抱歉。」


    花穎順著和久與憐央的話,將支撐不了的體重交給兩人。雖然不想給他們添麻煩,但總比倒在這裏來得強。


    花穎將全副心神放在走樓梯的腳步上,全神貫注不要踩空,他不能把和久與憐央也拖下水。走下大廳時,花穎上氣不接下氣,已經沒有餘裕害怕他人的目光,倒向長椅。


    「烏丸,你哪裏會痛嗎?很糟糕嗎?」


    「我休息一下就好。」


    花穎的頭悶痛不已,胃液翻騰惡心。一唿吸,就像肺部長了刺刺向心髒一樣。


    「我們陪著他比較好,還是讓他一個人比較輕鬆啊?」


    「這個嘛……哪個比較好?」


    憐央與和久的對話聽起來很遙遠。鳳說會覺得自己像在水裏是因為有一部分音域聽不見的關係。


    (鳳。)


    隻要想著鳳,難受的唿吸就會稍微緩和下來,同時,腦海中浮現另外一張臉。


    (我知道,現在的執事是你。)


    花穎眉頭一緊,感覺憐央與和久退縮了一下。


    「我真的沒關係,是體質。」


    「所以不是哪裏出問題對吧?」


    盡管憐央的話裏表達出放心,聲音裏卻有抹不去的擔憂。


    「對不起。」


    「不用道歉,你什麽錯都沒有。」


    「就~是說啊!這種事是互相幫忙啦。我們去出個聲吧。」


    和久豪爽的語氣也隱約透露出擔心。


    花穎睜開眼想抬頭看看他們。不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黑色的人影。


    黑長發、黑水手服。從裙子延伸出去的雙腳穿著及膝絲襪,連腳上的樂福鞋都是黑色。她緊張兮兮地站在美術館入口,一看見花穎,便以手掌拍著不開的自動門。


    「是綾瀨。」


    花穎先發出聲音,想起她的名字,記憶蘇醒,再感受到現實中的她。順序亂七八糟的。花穎起身,從椅子上站起來後走向入口。


    「烏丸?」


    「啊,不能開啦。澤鷹學長說不能讓人從外麵進來。」


    「她是我認識的人。和久學姐和真木縞學長也知道,她是嗣浪老師的,呃……嗣浪老師的……」


    腦袋還模模糊糊的,無法統整思緒。


    花穎無法將製止理解為製止,像打開寢室門般隨意地轉開轉鎖,掰開玻璃自動門。


    「午安,綾瀨。」


    「你的臉色好糟,你看得到我嗎?」


    「看得到啊。所以我才開鎖。」


    綾瀨瞪著花穎的眼神像在說她才不相信。花穎一說完,馬上往後踉蹌了幾步,綾瀨與和久一前一後扶住他。


    「總之你先坐下,我有話要說。」


    花穎被安置在長椅上,後腦杓靠著牆壁,仰望天花板。螺旋燈飾的光芒亮晃晃的。


    大概是坐下後產生力氣的關係,花穎此刻才看出綾瀨臉色蒼白,威風凜凜的站姿徒具形式,非常不安。


    「綾瀨,怎麽了?」


    「……來樂美的校舍裏有人受傷了。」


    「!」


    花穎的喉嚨發出嘶啞聲。


    綾瀨咬唇說道:


    「一個在樓梯間,還有一個在自行車停車場。兩個人都意識不明,手上被塞了水果和蛇。」


    「為什麽?」


    「肯定不是好意。」


    綾瀨的聲音一快要飆高,便將拳頭抵在水手服的領結上。綾瀨強裝鎮定,用力盯著花穎、和久與憐央。


    「被害者的名字是ㄏㄜˊ 1ㄝv ㄒㄩㄢ和ㄊㄨv ㄆㄨv ㄌㄞˋ ㄘㄞˋ。」


    綾瀨清晰發出的音節,一在花穎腦中組成有意義的文本後,他便渾身汗毛直豎。


    「聽說他們是來參加說明會的新生,你認識嗎?」


    「他們是新生作業跟我同一組的人。」


    花穎陷入茫然。


    不過兩個小時前還精神奕奕在美術館裏談話的亙和瀨菜,遭人在別的地方發現失去意識。支離破碎,簡直不像現實。


    「你和他們兩個同一組嗎?」


    「河野、土浦、石漱、我還有……各務從剛剛就沒看到人了。」


    花穎的意識自然而然轉向行蹤不明的那一個人,腦袋拒絕思考。這是就算抵達也沒有人會幸福的道路。


    「請小心。」


    綾瀨毫不留情地將膽小的花穎拉迴現實。


    「下一個或許就是花穎學長你了。」


    仿佛宣判死刑般,綾瀨道破了現下最優先的可能。


    ※ ※ ※


    第三名被害者在衣更月不知道的地方被發現。按發現順序,是第二名被害者。


    「我和警察說著話,一起下樓梯時聽到了尖叫聲。」


    嗣浪含著罐裝咖啡開口,厭煩地歎了口氣。


    兩台救護車雙雙通過校門,衣更月的目光下意識地追著救護車的紅燈,將大學與美術館的安全性、保護花穎與花穎的學業放在天平的兩端。


    如果以烏丸家為優先考量的話,衣更月現在就想立刻將花穎帶出美術館押上車,不給他反對的機會離大學遠遠的。然而,問題在花穎。即使隻有自己逃離危機,他也無法接受吧?


    話雖如此,將一家之主留在可能藏匿犯人的地方就別說了。


    「嗣浪教授,學校這邊會怎麽應對呢?」


    「雖然上層現在在討論,但我們很難掌握校內全部的學生。等那三個人迴複意識,問完話到逮捕犯人前為止,封閉學校比較妥當吧。」


    澤鷹對嗣浪的判斷似乎沒有異議。


    「要中止新生說明會嗎?」


    「是啊,雖然這樣新生很可憐,但人身安全是無可替代的。」


    「那我就聯係助理,請他們把美術館的新生集合到大廳。」


    澤鷹切換手機畫麵,離開衣更月和嗣浪幾步。


    盡管不願意,衣更月還是選擇詢問嗣浪。


    「嗣浪教授,實在很失禮,但可以請教您第二名被害者被發現時的狀態嗎?」


    嗣浪搖搖咖啡罐,將罐子拿近耳朵。


    「各務佐起子,和第三個被發現的土浦一樣,都是油畫係的。」


    「有明確的證據能證實她不是發生意外嗎?」


    衣更月一問,嗣浪的臉部便抽動一下,胡亂一個手勢,將空罐扔向垃圾桶。


    「她被立坐在教室的桌子上,身邊圍著假人,就像某種毛骨悚然的儀式。」


    空罐彈到垃圾桶的邊緣掉落在地。嗣浪嫌麻煩地弓著身軀,撿起咖啡罐重新丟進垃圾桶。


    「認為犯人有某種明確的意圖應該沒有錯吧?」


    「水果籃和蛇滿一般的。」


    「啥……在執事的世界很常見嗎?」


    嗣浪上半身後傾。衣更月似乎引起他的誤解了。


    「抱歉,我沒說清楚。我是覺得,想正確掌握現況的話,拿一般性較低的事例縮小範圍來討論是最常使用的公式。」


    「如果是取得管道的話,這些都可以輕易獲得。學校裏雜七雜八的。」


    「是的。」


    衣更月點頭,垂下眼眸。


    (想深一點、快一點!)


    執事不允許長時間思考,因為一秒鍾的判斷就能守護家裏的聲譽、拯救主人。


    「——理查戴德。」


    衣更月以思考的篩子過濾直覺冒出來的結論,細細檢查。


    「他說什麽?」


    掛斷的澤鷹詢問嗣浪,嗣浪左右搖搖頭。


    時間寶貴,衣更月決定將無法得出結論的最後一片拚圖交給專家。


    「理查戴德、米開朗基羅梅裏西卡拉瓦喬、本韋努托切利尼,這三個人之間有什麽共通點嗎?除去卡拉瓦喬也沒關係。」


    「這樣的話很簡單。」


    以嗣浪的知識為助力,犯人的輪廓浮現出來。澤鷹和嗣浪似乎也相繼理解衣更月的推測了。


    「如果這是正確答案的話,犯人就非常……不,算了。澤鷹,美術館交給你了。我去找找看三個新生共同認識的人。」


    「知道了。」


    「澤鷹先生,可以讓我一起去美術館嗎?」


    澤鷹微笑迴應衣更月的要求,他的臉龐與赤目似乎有那麽點相像。


    6


    美術館的自動門從外麵打開。


    花穎有種忽略現實裝聾作啞的感覺。他坐在長椅上,宛如隔著屏幕看世界般,以一種隻有自己被隔離的心情眺望著大廳。


    「請各組派一位代表過來拿便當。三年級發便當的時候要確認。」


    「好喔。」


    真木縞從澤鷹手中收下塑料箱,和久、憐央與綾瀨跟在他的後麵。由於綾瀨剛才和憐央一起將新生集合到大廳,感覺是在花穎困惑期間加入眾人的。


    新生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事。但是,「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悠悠哉哉搬便當的澤鷹令人費解,加上旁邊跟了一個衣更月,更是詭異得不得了。


    在新生好奇眼光的注目下,衣更月冰冷的表情依然沒有絲毫改變,他將飲料紙箱放到長桌上交給和久。


    「中餐要在大廳吃喔,不要帶到展間。」


    真木縞定時和新生打招唿,新生的迴應都非常親昵熟悉。看得出來真木縞剛才非常勤快地和大家說話。


    澤鷹爬上幾階階梯,確認新生人數。


    衣更月從另外一側繞到花穎身邊,單膝下跪,放低視線高度。


    「你在幹嘛?」


    「我聽說您身體狀況不太好。」


    「你的情報過時了。我已經好了。」


    「失禮了。」


    似乎也有學生很不習慣看到穿著西裝的高挑男性向別人下跪的景象。若無其事看向這裏的學生,則一副像是看見不該看的畫麵般背過臉,接著又轉動脖子偷看。大廳到處散落著這樣的學生。


    花穎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但自己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所以決定故意排除這個狀況,不去在意。


    「衣更月,你不和我交換情報嗎?」


    「我必須說,一家之主與傭人進行雇用合約以外的交易,很難稱得上是一種優良的舉止。」


    「那,把你在學校裏聽到的情報交上來。」


    如果是命令就不會反抗了吧?盡管不成熟、不完美,但花穎是主人。


    花穎全身戒備,對接下來懇切又有禮貌的抱怨做好覺悟,然而——


    「遵命。」


    衣更月卻表現出冷淡的順從,行了一禮。


    衣更月抓出重點、補充若幹不足之處的說明,使沒有看到現場的花穎也有了足以描繪出現場畫麵的信息量。


    意識不清的佐起子遭人發現這件事令花穎非常震驚,因為他原本覺得也有可能是三名舊識間有些不為人知的爭執。知道三人都是被害者,接著又聽到從嗣浪那裏獲得的知識後,花穎扭曲地明白了。


    「花穎少爺,之後就由我來處理。」


    「報警還有說明狀況。」


    「是。」


    花穎也覺得隻有這樣了。當鎖定出犯人時,他原本也想馬上付諸行動。不過,若是犯人的犯案動機如衣更月所推測的話,花穎還有可以做的事。


    他還留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花穎一從長椅上起身,衣更月的視線便跟著他。花穎俯瞰著他露出無畏的笑容。


    「衣更月,我讓你看看美麗的櫻花。」


    衣更月睜大平常總是機靈的雙眼。


    花穎經過天使像前,穿過大廳,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哎,說了不能離開大廳的吧!」


    花穎約莫走到中間時,真木縞出聲製止,似乎是以他的方式在關心花穎。雖然真木縞壓低音量,但和平常大嗓門之間的落差反而引人注目。


    眾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到花穎身上,他泰然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露出微笑。


    「我?有必要聽那個命令嗎?」


    真木縞全身緊繃,停下追上前的腳步,凍結的沉默從花穎聲音傳達到的範圍開始,如漣漪般擴散。


    人群連同空氣一起停止。花穎轉身,讓衣更月陪著自己登上階梯。


    「等等,烏丸!」


    「咦?啊,糟了,烏丸學弟。」


    因和久的聲音迴過神的真木縞急急忙忙喝止花穎。他們身後交錯了幾個人的聲音。


    花穎身邊跟著衣更月,人身安全不會有危險。不希望花穎去無人展間晃蕩的,隻有極為少數的幾個人。


    花穎向二樓走廊的西邊前進,抵達盡頭後轉身。


    追到這裏的隻有一個人。


    「是你吧,和久學姐。」


    花穎咬住舌根泛出的苦澀,吞進肚裏。


    7


    黑到不自然的頭發就像沿著尺畫過般修剪出整齊的直線。不論是破襯衫還是薄毛衣都代表了她獨特的個性,五隻耳環在她的耳畔舞動著光芒。


    「烏丸,迴去大廳。」


    「我拒絕。」


    花穎一拒絕,和久便像是遭到焦躁驅趕似地以手往上梳了梳頭發。衣更月做出戒備,腳尖退後半步鎖定目標。在這個位置,隻要一步就能保護花穎,將對方壓製在地。和久似乎也注意到這點了。


    「你不要搞錯了。拜托。」


    和久握拳,從指間散落的黑發變得淩亂。影子蓋住和久的臉龐,隻看得到她在手臂後顫抖的雙唇。


    「現在說借口沒有意義。」


    花穎選擇攤開殘酷的現實。


    「把被害者搬到學校裏會麵臨兩個障礙。」


    「什麽被害者……」


    「請讓我這樣稱唿。犯人奪走那三個人的意識,將他們丟棄在校園內。」


    「……」


    「第一,美術館無法從外麵上鎖。如果離開期間有誰注意到門鎖的話,隻要一一點名就會知道誰是犯人了吧?」


    擁有鑰匙的隻有澤鷹一人。除了待在美術館裏的他外,其他人都處在相同條件下。


    「第二,將失去意識的被害者搬到學校需要力氣,此外,就算能夠搬運,也無法避開所有人的耳目。」


    根據衣更月的說法,三名被害者是陸陸續續被發現的,因此可以認為,就算現在不是一般開學期間,校內也有足夠的人群來往。


    「我一開始思考的是不離開美術館搬運被害者的方法。從結論來說,這是不可能的。那麽,反過來看會怎麽樣呢?」


    花穎豎起大拇指與食指,將指頭上下顛倒迴轉。


    「犯人離開了美術館,也沒有搬運被害者。」


    「你……你在說什麽?」


    和久好不容易發出的聲音有些沙啞,口吻雖已不複先前的強勢,卻對花穎表現出明顯的懷疑。衣更月轉動眼珠看向花穎,花穎在心中迴了句:「不用擔心。」


    「無法搬運的話,隻要讓對方自己走就可以了。」


    這樣一想,先前令花穎困惑的疑問便一個接一個地解開了。


    「犯人用電話將被害者叫去學校。或許是傳消息吧,這是可以不露臉的有效手段。雖然是臆測,但犯人大概有附上一些對方害怕曝光的理由,像是發現考試時違規的痕跡,又或是單純地說『我握有你的秘密』這種程度就夠了吧。因此,被害者就會自己小心翼翼地避開眾人的耳目,溜出美術館。」


    亙這邊進行得順利的話,佐起子和瀨菜的部分用亙的手機就更方便叫她們出來了。


    「犯人稍微慢了被害者幾步也往學校移動。衣更月,已經知道犯案手法了嗎?」


    「醫生目前正在診斷。」


    衣更月的迴答很可靠。犯案手法終究會判明得清清楚楚吧。


    「從樓梯推下去、壓迫脖子……就算是我,也能舉出幾種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犯案手法。就算是我也知道,和久學姐。」


    「閉嘴。」


    和久搖頭,雙手壓著耳朵。她一定能聽到。因為,她對身後奔來的腳步聲發出反應,肩頭跳了一下。


    「純夏?」


    憐央在距離和久一公尺處停下腳步,綾瀨追在他身後。


    著急的和久臉頰發紅,淚水幾乎要從雙眼奪眶而出。


    「憐央,對不起。」


    悲痛的聲音刺著胸口。


    花穎將不死心盤據在心頭的猶豫不決全部扔掉。


    「所有人都沒有例外要分組的新生不可能犯案。和我同一組的石漱雖然有能單獨行動的時間,但我們選用照片馬賽克拚貼交作業,隻要看拍照時存入的exif數據,拍攝時間就能當他的不在場證明了吧。」


    「純夏,烏丸學弟在說什麽?」


    和久在壓著雙耳的手臂間搖頭。


    「石漱將所有東西都收在口袋裏,沒帶放電腦的包包。如果想用app修改exif文件的話,就算刪掉了那個app,帳號也會留在下載信息裏。」


    也就是說,棗無法犯案。


    「美術館除了新生以外的人——指導員和助理可以單獨行動。」


    「不要說了……」


    「澤鷹學長在那三人被發現的前後,應該是與某個人在一起。此外,在擁有鑰匙最先會遭到懷疑的狀況下犯案對他實在太不利了。真木縞學長和新生密切交談,不論取那個時段出來,他都和某個人在說話。」


    「夠了……」


    和久無力地呻吟,垮下來似地縮成一團。


    花穎的胸口針紮般疼痛,但他不能迴頭。


    「第一個疑問的解答是你,和久學姐。犯人離開美術館後,你幫他把鎖鎖好。然後他從學校迴來時,就像我帶綾瀨進來一樣,你再幫忙開門讓他進來,對吧?」


    花穎抬頭,盯著站在和久身旁一動也不動的他。


    「憐央學長。」


    憐央依舊保持穩重的氣質,稍微側了一下腦袋,微笑問道:


    「烏丸學弟、純夏,你們在說什麽?」


    憐央自己應該也知道,跟平常一樣就是不尋常吧。


    花穎朝著站在左手邊的衣更月以及身後展間閃爍的燈光瞥一眼,手放在鏡框上。


    「憐央學長,你知道顏色是什麽吧?」


    「你是指光線的反射?」


    「對。這間展間的光——彩色燈飾非常漂亮。但是,在我眼裏看來,有一部分變色了。」


    剛剛引起的暈眩源頭仿佛還附著在太陽穴旁,要看沒有減弱的顏色令人憂鬱。花穎壓下胃裏湧上的惡心感,摘下眼鏡。


    「我的色彩感知能力跟別人不同,無法跟大家看到一樣的世界。」


    花穎如今知道降低彩度的有色鏡片幫自己多大的忙了。現在隻是牆壁的白色都令他眩目,如惡夢般扭曲的景色幾乎要將他壓垮。


    「我看起來顏色都一樣喔,是漂亮的櫻花色。假設,就算是有舊燈泡混在其中讓顏色看起來不一樣的話,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吧?」


    「我不這麽認為。」


    用嘴巴唿吸後,暈眩似乎緩和下來了。花穎用手指鬆開衣服領口通風,雖然很沒規矩,但他想請衣更月放自己一馬。與憐央的對話還沒結束。


    「我敢肯定犯人用電話叫被害者出來是有理由的。為了消除自己的通信紀錄,你從被害者的物品裏借走他們的手機。你打算躲在沒有公開的展間裏消除數據。可是,我卻在那個時候過來了。」


    花穎若不是在找瀨菜,就不會在這條昏暗的走廊走到底了吧。實際上,剛才也沒有其他新生靠近這裏,這間展間可說是藏身動手腳的最佳場所。


    「你將手機藏在燈飾裏麵,打開電燈電源,打算之後再迴來拿吧?如果有機會單獨行動的話。」


    「……已經可以了嗎?」


    綾瀨硬邦邦地問,從憐央身邊移動到花穎身旁。


    憐央的臉頰微微動了一下。


    「謝謝你,綾瀨。」


    「隻是還債而已。我以後不會再聽你的話了。」


    「多虧你幫忙。」


    花穎早先聽了綾瀨的話後,請她幫忙不要讓憐央離開視線。雖然沒想到綾瀨會跟著憐央一起行動,但她防止憐央單獨行動的功勞理應獲得認同。


    「衣更月。」


    不用再下更詳盡的指示了吧。


    優秀的執事會在主人的沉默中體會主人的意圖。衣更月踏進展間,綻放飄落的櫻花花瓣依近衣更月,宛如在他身邊飛舞。


    「往右五十公分,再稍微前麵一點。那附近。」


    衣更月在光點中傾身向前朝櫻花伸手。他戴著手套的手拿出一個薄薄硬硬的物體。


    花穎看過她拿那個東西好多次所以知道。


    那是瀨菜的手機。


    「我看到的,是經過手機畫麵反射後不純粹的光。」


    花穎戴上眼鏡,將憐央放入穩定下來的視線裏。


    憐央的嘴角雖然擺出微笑的樣子,但雙眼似乎已遭思緒拖走,失去了表情。


    「我沒有理由要被責備。」


    「是啊。你做的是正確的事——你是這樣想的吧?」


    憐央也看到了和花穎不一樣的顏色。


    「學校發現的那三個人,遭別人加了一些手腳。據說,他們身旁分別加了水果籃、蛇還有好幾個假人。」


    「為什麽?」


    和久坦率地將浮現的疑問丟出來。發現這樣代表質問憐央後,她才慢一步理解,垂下頭。憐央沒有迴答。


    「拿水果籃的少年是卡拉瓦喬的畫,坐在舞蹈圈圈中間的精靈是理查戴德的畫,抓著梅杜莎頭顱的柏修斯雕像是切利尼的作品。隻要是跟美術有關的人,好像都知道這三者間有個共通點對吧?」


    不難想像衣更月聽嗣浪說完這件事後是何種心情。


    「他們都是殺人嫌疑犯。」


    「!」


    倒吸一口氣的人是綾瀨與和久。


    綾瀨一臉宛如知道聖誕老人真實身分的表情,和久則是比起針對花穎和憐央更加苛責自己。


    「我認為,他們的嫌疑是殺人這點沒有意義。重點隻是他們都是罪人這件事。將奪走意識的三個人模仿成畫作,是為了表示他們是罪人,自己行的則是正義之舉。他們的罪是碰了展示品,是嗎?」


    「麵對不合理的事不用猶豫,錯誤必須更正。而且,那三個人還排擠你。錯的人以多數暴力打倒正確的人,不是有理性、有文化的舉動,而是最差勁的野蠻行為。」


    憐央的這些話大概已經在他心中盤旋多時,毫無窒礙地一口氣傾倒而出。


    這些話很合理,充滿善意與正義。他相信這是正當行為。


    「憐央,對不起。」


    「為什麽純夏要道歉?」


    憐央伸出手。和久沒有握憐央的手,自己站起來,厚實的靴底牢牢踩著地板。


    「我隱隱約約知道你在做什麽。不隻是避開大家出入美術館很奇怪,上課時間有時候你也一直在網絡上發文吧?」


    從和久的懊悔可以得知,憐央今天的審判行為不是第一次。花穎的心頭一涼。和久的表情添了幾分可怕,幾乎可以聽到咬牙的聲音。


    「憐央,你對善惡的判斷是對的。我覺得能對不好的事說出不對真的很厲害。我明明覺得很感動,也想那樣活得善惡分明,但一想到因為憐央是正確的,如果我反對的話自己是不是就變成壞人了又覺得害怕……我應該早一點阻止你的……」


    和久說:「不要搞錯了。」而製止花穎,是為了不讓憐央把花穎當成敵人吧。這是不直接影響憐央的方法中,她最多能做到的妨礙。


    「你為什麽要那樣說?」


    憐央柔弱的表情像個好人,連花穎都感到糊塗了,和久的心情一定更加複雜。麵對自己無法輕易拒絕的和久,憐央的表情越來越無奈。


    「犯錯的人沒有受到懲罰就無法發現錯誤,所以必須讓他們知道。如果肯定做錯事的人,就會變成是自己錯了吧?必須讓正確的事情被看到,傳達出去,不矯正錯誤我實在坐立難安。」


    「憐央,大家不是想否定你。」


    花穎將兩人的話重疊到自己身上,無法再看向衣更月。


    如果承認衣更月是執事,就像是否定鳳一樣,這種道理說不通的逞強一直在監視著花穎。有時候,因為連自己都沒自覺而顯得更惡劣。


    「當我想到你的動機時,就覺得有句話一定要對你說。」


    花穎沒辦法對鳳說。


    因為他知道跟鳳說了以後可能會得到的答案。


    花穎做好挖心的覺悟。


    「多管閑事。」


    「!」


    除了花穎,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如果鳳也對自己這樣說的話,花穎一定也會露出他們現在這樣的表情。


    花穎下定決心,穩住丹田說:


    「因為我不是童話故事裏的王子,無法一直對他人付出到自己被丟棄。我要學習繪畫,想了解畫畫的人的想法、看畫的人的心情,想認識很多人。」


    當棗坦白進學校的目的時,花穎想起了自己的原點,受到別扭的羞恥心折磨。


    不是因為花穎忘記了自己的目的,而是因為體會到自己沒有忘記目的。


    「我把他們套在名為『普通的大學生』、『普通的朋友關係』的畫框裏,像在鑒賞畫作一樣在看他們。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誠懇。」


    花穎失笑。忘記學習這件事而期待跟他們當朋友反而更單純。


    「我雖然沒辦法和他們創建友情,但並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既不是統統都對,他們也不是全都是錯的。因為這是互相的事,把我當成譴責他們的理由根本搞錯了。」


    無論花穎與衣更月的關係如何,都和鳳沒有關係。就像花穎不該拿鳳出來比較,必須正視衣更月這個人一樣,憐央也沒有權利拿花穎當報複那三個人的理由。


    「那是……那……你覺得好的話就好……」


    憐央的動搖傳到了眉梢,從聲音透了出來。


    「客觀來看,觸摸展示品是絕對的惡。接受處罰也很合理。」


    「如果是堂堂正正公開運行的話……」


    花穎的話說到一半中斷,因為他的左膝發軟一彎,上半身倒向一旁。


    不管是立即挺身而出的綾瀨、反射性抬起手臂的和久,還是下意識要伸出手的憐央都好溫柔,花穎再也撐不下去了。


    花穎倚靠著衣更月,無法控製無力的體重,好不容易才癱坐著不再往下倒,姿勢實在很不好看。


    「顏色是光的反射。無法放在陽光底下的白色跟黑色沒有什麽區別。」


    花穎閉眼強壓下暈眩,右手抵在整齊的西裝上撐起身體後,放開手獨力站著。


    「你弄錯修正錯誤的方法了。」


    花穎直直看著憐央,抿緊嘴唇。


    憐央以純潔的眼神看著和久說:


    「啊啊……真的。為什麽我之前都沒發現呢?」


    道理明明近在眼前,下意識的自覺卻一直都沒看見。如今,憐央的意識終於追上了自覺。會散發這種感覺並不隻是因為花穎拙劣的比喻吧。


    正因為憐央自己也隱隱覺得這種製裁手段並不公正,所以他才必須模仿畫作,主張自己的正當性。如果任誰看來都覺得很正確的話,根本不需要借口。


    和久咬緊牙根,啪地拍了一下憐央的額頭,伸出雙手將他的頭發胡亂抓了一通。


    憐央沒有抵抗,臉上的表情就像剛從午睡中蘇醒的小孩一樣。


    8


    憐央與和久坐上嗣浪的車子,據說是要去向警方說明案情。


    從衣更月的角度來看,和久也算是陪同前往的人而已,但本人似乎認為自己是共犯。結果會由警方判斷,由於不會對衣更月的工作造成影響,怎樣都無所謂。


    按照預定完成作業的新生,三三兩兩離開了美術館。


    很遺憾,花穎似乎錯失了交朋友的機會。雖說是為了釣出知道犯行的人,但在大家的麵前出言實在太絕了。


    讓花穎在長椅上躺下後,衣更月等待駒地的車子,這時澤鷹穿過學生變得稀疏的大廳走了過來。衣更月向花穎道歉後離開他身邊,在天使像前擋住澤鷹的去路。


    「今天很感謝您的幫忙,也謝謝您對花穎少爺身體的關心。」


    「話被你搶走了呢。」


    「如果您有別的事請跟我說,我會代為傳達。若能改日再談就更好不過了。」


    「那,我就問一個問題吧。問你。」


    「我會在不違反工作規定與良知的範圍內為您解答。」


    澤鷹聳聳肩。


    「你不是說主動和危險扯上關係是難以理解的愚蠢行為嗎?」


    澤鷹擺出一副溫柔的笑容取笑衣更月。


    衣更月沒有閑情逸致和澤鷹玩文本遊戲。


    「維護能讓主人舒適生活的環境,是執事的一般業務。」


    ※ ※ ※


    「瑪莉安托內特。麵粉?」


    棗俯視橫躺在長椅上的花穎,劈頭問道。


    棗的影子落在花穎身上,擋住了燈光。花穎放下遮著雙眼的手臂,抬頭看向站在逆光中的他。


    「嗯。我聽過一種說法,因為做點心的麵粉比做麵包的麵粉便宜,所以瑪莉安托內特才會這樣建議。我就想,原來她是一個掌握市場物價的聰明人啊,不過這麽一說,所謂聰明也隻是我自己的想像。」


    「我也喜歡這個說法。」


    棗咕噥道,從羽絨背心口袋伸出雙手。他悠悠地拿出手機再放迴口袋,打開錢包皺了皺眉頭後,將一張紙卡拿到花穎眼前。那似乎是牙科診所的掛號證。


    「我的名字。」


    「石漱棗ishizeki natsume……夏目natsume……漱石……」


    「我爸媽覺得好玩才這樣取的。不管是小學、國中還是高中都一直被拿來鬧,因為太煩了所以就沒有再跟人講漢字了。」


    「啊……」


    雖然花穎的腦袋無法運轉出比附和更多的內容,但棗不介意地將掛號證收迴錢包,塞進口袋。


    「再見啦,烏丸。」


    「!」


    「學校見。」


    棗單方麵地道別,走向美術館出口。


    「再見!」


    花穎起身,對著他的背影迴應。棗轉過頭,輕輕舉手示意。


    ※ ※ ※


    衣更月在愣愣坐著的花穎身旁彎身說道:


    「花穎少爺,抱歉讓您久等了。駒地馬上就過來。」


    「好。」


    花穎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潮,狀況看起來有好轉。雖然讓烏丸家的一家之主在眾人麵前躺下,而且還是躺在坐起來很不舒服的長椅上這件事,衣更月除了抗拒還是抗拒,但身體好轉仍然值得高興,或許也必須感謝石漱棗吧。等一下一迴家,就把他從出生開始的經曆調查一番吧。


    衣更月站在能把手借給花穎的位置上待命,但起身的花穎腳步牢牢地踏著地板,上半身也很穩。


    衣更月迴到花穎斜後方的固定位置,跟著花穎的步伐。


    「衣更月。」


    花穎稍稍放慢了腳步。


    「要是哪天你看到我做錯選擇,讓我們烏丸家有傾頹的征兆時,可以飛向南方的國度,不用陪我到最後。」


    那個犧牲自己為人民奉獻一切的快樂王子,有一名為他賭上性命的隨從——候鳥燕子。燕子聽了王子的願望,在城鎮中四處奔波無法南渡,比王子更早迎向生命終點。


    一家之主若是誤入歧途,提出諫言是執事的責任,執事的工作就是不要讓烏丸家陷入危機。拋棄烏丸家到別人家這種事,衣更月想都沒想過。


    身為一家之主如果不能維持堂堂正正的模樣將會十分麻煩。因為外麵有成堆的人企圖扯他的後腿,鑽他的空隙,蒙騙他、欺瞞他,篡奪他的事物。如果衣更月連職位上對執事的信任都得不到的話,能守護的東西也變得不能守護了。


    衣更月藏起焦慮,想要迴嘴。


    走在前方的花穎,背影小小的。


    『錯的時候矯正,那對的時候呢?』


    『如果花穎少爺行為正確,我不會多說一個字。』


    衣更月的腦海裏迴想起與澤鷹的對話。


    雖然無法在全方位都正確,卻也不會全盤皆錯。


    在勸諫脫口而出的前一刻,衣更月改成另一句話。


    「花穎少爺做了正確的事。」


    衣更月一說完,花穎立刻猛地迴頭,眼睛圓睜,嘴巴半張,露出一臉十分不適合讓外人看到的表情。由於衣更月也沒想到花穎會這麽驚訝,因此更用力地板起麵孔。


    花穎發現自己嘴巴張開後,悄悄伸手壓住。掌心裏的嘴角綻放,眉心也舒展開來。


    「我家執事說的話沒有錯呢。」


    穿過兩層自動門後,外頭依舊寒冷。若是隆冬的嚴寒還殘留在風中的話,在上車前的幾秒鍾裏就會被奪去體溫,躊躇著是否要邁出下一步吧。


    而如今,晴空萬裏,櫻花花瓣隨風降臨在花穎的肩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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