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有客人來,不好意思。』他一道歉,雪倉竣馬上以坦率的笑容搖頭。


    溫室裏有一名高挑的男子,他記得那是久丞家的雜役,名叫米夏。


    相較於峻算是標準年輕人的體型,米夏的體格顯得更為精實,還有種熱衷運動的人未修飾的柔軟靈活,舉手投足間的沉穩也和峻形成對比。


    「米夏先生最近正在和桐山先生學製作加工保存食品的方法。啊,我向您報告過了吧?米夏先生好像是今天得到了適合做果醬的伊予柑才順道來這一趟,雖然他說沒先和桐山先生約好,所以放了東西就要走,但這樣好嗎?感覺之後桐山先生問起的話會很在意。」


    峻在桐山麵前很小心謹慎。


    「我還是跑一趟去叫桐山先生吧。他說午休要去附近的蕎麥麵店。」


    他阻止語畢馬上就要跑出去的峻,一說自己要代他去,峻馬上像受到突如其來的豪雨衝擊一樣,臉色發白。


    「怎麽能讓您做這種事!由我去找桐山。可是……是這樣嗎?對不起。那我來陪米夏先生。」


    說到第三遍,峻終於讓步,同意後依舊誠惶誠恐地鞠了好幾次躬。


    話說迴來——


    『關於我們家的執事,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沒有限定迴答方向的粗略問法,令峻偏過腦袋,愣了一下。


    「想說的?沒有耶。衣更月執事工作非常完美,也很有耐心地教我各式各樣的事。雖然不太明白他在想什麽……啊,不過!」


    峻瞬間興奮起來,探出身體。


    「年末大掃除的時候,我因為跑來跑去實在太熱了,中午就去買了冰棍迴來,是一包兩枝的咖啡口味。因為吃的時候衣更月執事在旁邊,所以我問他要不要吃另一枝,結果他竟然接受了!」


    峻看起來非常開心,雖然他平常就很開朗,但現在卻露出了更上一層的明朗笑容。峻抬起身,視線一角捕捉到米夏的身影後,臉色一變。


    「啊!等一下,米夏先生!」


    峻走到一半迴過身,規矩地一禮後再次奔向米夏阻止他。


    2


    從烏丸家徒步約十分鍾的距離,有間手打蕎麥麵的老店。


    鄉下風格的店鋪埋沒在街道中,外觀乍看下是行人經過也很難鼓起勇氣進入的店麵,然而,平日中午店門前卻會出現排隊人潮。據說,店家順口的二八蕎麥麵與彈性十足的烏龍麵偷偷受到大家的歡迎。


    現在不到正中午,店裏還看得到空位。


    他在座位區找到桐山和駒地的身影,傳達有客人來訪後,桐山幾乎沒蘸醬汁,持續吃著一大盤的蕎麥冷麵,最後再一口飲盡杯裏的蕎麥茶。


    『關於我們家的執事,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趁著桐山將自己的麵錢交給駒地時的空檔,他插入這個問題。


    桐山隻思考了一秒。


    「沒什麽特別想說的。我覺得他是個很認真的家夥。」


    桐山簡潔迴答,行了一記注目禮後離開麵鋪。


    「喔,烏丸家的!好久沒來了,吃一碗麵再走吧。」


    老板似乎記得他的樣子,要他務必吃碗麵。他在駒地對麵坐下。這間店的山藥蕎麥麵不是將山藥磨成泥而是切成絲,十分特別,所以他便點了一碗。駒地吃的是附飯團的鴨南蠻蕎麥湯麵。


    蕎麥的香氣與口感沒有背叛他的期待,醬汁味道雖重卻不會太濃,和山藥非常對味。他咀嚼麵條入喉,細細品味醬汁的滋味後也問了駒地相同的問題。駒地將梅子飯團放到盤子上,啜了一口蕎麥茶。


    「我這樣說好像是沒管好自己的事在倚老賣老一樣,但我覺得他真的很能撐。剛開始我以為他一個星期就會求饒走人了。」


    他臼齒咬著山藥,耳畔響起清脆悅耳的聲音。


    ※ ※ ※


    衣更月是七年前來到烏丸家的。當時的傭人是執事鳳、廚師雪倉、園丁岩垣和擔任司機的駒地。


    「他從今天起住進來,之後以男仆的身分和大家一起工作。」


    「男仆?」


    駒地忘不了當鳳向大家介紹衣更月時,在場所有人包括衣更月本人都一副「那是什麽?」的表情。


    衣更月那時還是高中生,身高也沒有現在這麽高,五官端正卻很冷淡,感覺不到有積極和別人交流的想法,本人大概也沒興趣吧。


    他的臉頰帶著擦傷。駒地發現少年長袖襯衫的袖口露出一塊瘀青後,和雪倉、岩垣若無其事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家中嚴禁輕率的發言。


    「鳳執事,請問男仆是怎樣的職位呢?」


    雪倉代表大家發問。司機覺得直接翻譯就是「多出來的人」,但卻並非如此。


    「大致上區分的話,就是執事的助手。主要是擦銀製餐具、擦鏡子、擦家具等等。」


    「隻是擦東西?」


    一臉驚訝反問的是衣更月。鳳點頭。


    「主人觸目所見與看不見的地方,全部都要擦得一塵不染。」


    「這個家,全部?」


    困惑改變了衣更月的神情。


    這也是情有可原。雖然說烏丸家跟其他宅邸相比絕不算大,但也比駒地的家大十倍以上。順帶一提,駒地自家的照明設備自從裝了燈罩後從來沒擦過。今天迴家後來打掃一下吧。


    看著無法隱藏疑惑的衣更月,鳳悠哉地迴答:


    「你來之前都是我在做的。」


    「……我做。」


    衣更月的雙眸似乎閃過一道波紋。


    那麽,這份初衷能維持多久呢?駒地估計是一個星期。


    無論哪個時代,人的能力與自我都有其個性,很久以前實行的教育是讓大家接近平均值。盡管這種方式忽略了個人個性,十分單一,但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也不失為一種救濟措施。因為出眾的人不管在哪種環境,遲早都會發揮能力。


    駒地當學生的時候,社會風向已經有了變化。說好聽一點是尊重個人的個性與自主性,說難聽一點就是誰都不會幫你。腳步慢的人沒必要逼他快跑。用不到的學科隻要學最基本的東西就好。


    這不是溫柔,隻不過是減少將眾人提升到平均值的勞力成本罷了。當看著大人以「用笑容守護」取代責罵和伸出援手,發現自己是被過濾掉的那一部分時,駒地不寒而栗。


    一個也好,駒地必須找到點什麽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現在不喜歡也無所謂。什麽都好,尋找、嚐試、學習。這是人生的手牌。


    駒地十八歲考到汽車駕照,他知道開車對自己而言不是痛苦的事。駒地學習駕駛和維修的知識,慶幸自己總算超越了平均值。


    即使在既沒有偉大目標也沒有崇高夢想的駒地眼中看來,衣更月對周遭的事物也太漠不關心了。這樣看來,他甚至懷疑衣更月能否維持這個狀態到擦完家裏的家具。


    「衣更月會從這裏去上學,早晚和假日工作。」


    鳳向駒地他們傳達,再迴看衣更月。


    「你要認真努力,不要增加大家的工作量。」


    「……」


    「跟前輩打招唿。」


    在鳳的催促下,衣更月向眾人行禮。


    「請多多指教。」


    結果,他們的目光一次都沒有對上。


    駒地雖然是宅邸內工作的門外漢,卻沒有規定他不能參與。


    「駒地司機,不好意思,我因為剛閃到腰,所以有點擔心。」


    雪倉在迴旋梯下緊張地道歉。駒地將長形紙箱抬到膝蓋上。


    「別客氣,這點東西沒什麽。你在那裏很危險,請離樓梯遠一點。」


    箱子頗具重量,要是掉下去砸到人的話就慘了。駒地每隔幾階階梯便放下紙箱,確認手的力量後再重新抱好箱子,小心謹慎,不讓紙箱傷到木扶手,專心地爬上迴旋階梯。


    這座從一樓傭人區開始的階梯無法中途下樓。一旦開始往上爬,下一個能夠踩的寬敞地板就是三樓了。以房子來說大概是閣樓的位置。


    駒地在烏丸家工作後才知道,這種宅子把閣樓當作傭人的居所似乎是很普遍的事。


    除了通到一樓的迴旋階梯外,另外還有收納式的階梯,可以直接從閣樓到衣物間,衣物間設有整理衣服的整衣間。不論哪座階梯,都是設計成傭人可以直接前往工作房的構造。


    在實在很難說是陽光普照的走廊上,有三道樸素卻饒富品味的門與兩道入口寬敞、未多加修飾的門並排著。


    由於東邊的門扉半敞,裏麵透出燈光,駒地便將紙箱立在牆邊,敲了兩下門。


    「請進。」


    在鳳沉穩聲音的邀請下,駒地打開房門。


    那是間大約一坪半的房間吧。胡桃木寬地板因為蠟油和年歲帶著黑色的光澤,上頭鋪了塊方形地毯。房間正麵並排著兩扇長形小窗,窗框下設有中央暖氣的排熱扇卻還沒有窗簾。


    床架表麵四處斑駁,書桌的桌腳有用新木頭接起的修複痕跡。五鬥櫃是隻有四層的小尺寸,靠近北邊天花板處,牽了一條曬衣繩,上麵掛著衣更月第一天來時穿的軍裝外套。


    而他,正站在房間中央。


    「怎麽樣?」


    鳳以卷起衣袖的手關上造型品的蓋子。


    衣更月無所適從地背過臉。


    衣更月身上穿的是件黑色燕尾服。由於真一郎也曾穿出門過,因此駒地並不會不習慣,隻是少年穿燕尾服果然還是會給人特別的印象。衣更月的瀏海以發油往後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感覺連眉形也修整過了。


    「俗話說『馬夫也要衣裝』。雖然說這個家的馬夫是我就是了。」


    順帶一提,駒地中意的「馬」是勞斯萊斯的phantom,十二汽缸引擎,超過六


    的排氣量。雖然保養十分費功夫,但古典車體就是好。


    可惜的是,因為衣更月姿勢不良,有點撐不起外套。


    曬衣架上掛的藏青色夾克、刺著金線的背心、褲管帶著扣子的長褲和焦糖色大衣也都是配給的製服吧。衣更月放在角落的外套似乎正感到無地自容。


    「駒地,請幫我一下。」


    「我來吧。」


    鳳拿出了刀片,駒地便收下刀片,拆除紙箱的外包裝,將東西搬到房裏。紙箱沉重是理所當然的,裏頭原來是一麵比駒地還高的全身鏡。鏡子上緣停了一隻與鏡邊相同金屬製成的綠繡眼。


    駒地將鏡子立在牆邊,他一從鏡子前退開,衣更月便望著映照在鏡子裏的自己,全身僵硬。


    衣更月像隻豎起全身毛發威脅敵人的貓咪,他睜著細長的眼睛,肩膀顫抖,耳朵紅成一片。


    「穿這樣,會因為太在意衣服沒辦法工作。」


    「請多多意識這件衣服。這樣一來,就會養成與服裝相符的行為舉止。」


    鳳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因此衣更月似乎也開始檢討起自己的價值觀。由於他朝駒地這邊瞥了一眼,因此盡管駒地其實什麽都不懂,也還是擺出一張了然於心的表情,望向另一個方向。


    衣更月仿佛在尋找去處般,視線猶疑仿徨。他一和鏡中的自己對上目光,便有如激起反抗意識般地皺起眉頭,握緊白手套。


    「鳳執事以前也這樣穿嗎?」


    鳳露出好好先生的笑容,大言不慚地說:


    「這是男仆的製服,我從來這間宅子時開始就是執事了。」


    最後,衣更月連反駁都出不了聲。


    自那之後半年。


    對駒地而言一切如昔,又到了令人感慨四季更迭的春天。


    「早安。」


    聽到招唿聲,駒地從車蓋下探出頭。


    衣更月升上高中二年級了。


    衣更月改掉了原本駝背的姿勢,個子看起來拉長了。他實際上應該也在長高吧。立領製服原本到手掌中間的袖長,如今已經變得剛剛好了。


    據雪倉說,衣更月好像都是淩晨起床,將當天預計使用的房間擦過後才去上學,其餘的房間則等放學後再打掃。真一郎嚴格規定衣更月必須在午夜十二點以前就寢,駒地偶爾會在廚房後門看見衣更月邊削馬鈴薯皮邊看教科書的身影。


    對衣更月而言,季節並非再度更迭吧。「今年的春天」是有別於去年,也不同於明年、獨一無二的季節。


    「早安,衣更月,上學小心。」


    「我走了。」


    衣更月禮貌地向駒地行禮,在晴朗的陽光中跨出步伐。


    ※ ※ ※


    駒地對大門的保全係統輸入這周的密碼,柵欄門打開迎接他們。兩人並肩而行的冬天庭院比迴憶中的庭院顯得穩重沉靜。


    「他現在將執事的工作做得十分出色,我得道歉才行呢。個子也長到得抬頭看才行了,每次他坐在副駕駛座的時候,我都擔心他會不會撞到頭,一個人默默緊張。」


    親切善良的駒地這麽說,應該就是假裝玩笑的真心話了吧。來到宅邸和停車場的分岔路口時,他縮小步伐,自然而然和駒地拉開距離。


    「那麽,我還要保養車子,就先這樣了。」


    他道謝說著:『你的話很有參考價值。』駒地沒有特別懷疑,隻是單純的疑惑問道:


    「這是某種考核嗎?」


    『類似的東西。』他隻暫時這麽迴答。


    3


    宅邸裏有些地方是主人和其家人不宜踏入的區域。


    一樓以暗門相隔的傭人信道以及與其相連的所有房間。廚房、配膳室、餐廳、烤麵包室、食品儲藏室、餐具室、執事的客廳與寢室都是不可侵犯的領域。


    二樓沒有特別規定。


    三樓是閣樓,有三間傭人寢室、布品補給室和預備倉庫。在傭人眾多時期,倉庫似乎也曾當作大通鋪臥室的樣子。


    現在正中間的寢室隻保管了鳳的私人物品,平常沒有使用。鳳隨真一郎迴家時,衣更月便會迴到以前三樓用的東側寢室,將執事寢室讓給鳳。


    雖然真一郎提議可以將一間客廳當作總管房,鳳卻反對。鳳解釋自己在閣樓房間休息比較有效率,但衣更月堅決不肯接受。這件事目前呈保留狀態。


    地下室跟閣樓一樣,是隻有傭人才能進入的區域。有保管加工食品和茶葉的調配室、酒窖、倉庫、布品補給室、洗衣房、傭人洗手間。


    烏丸家搬來前,傭人過去似乎是在這裏洗澡,但由於在第二十五代主人千影的決定下,為執事寢室加蓋了淋浴間,這裏現在變成單純很寬敞的洗手間。


    他從一樓保存蔬菜和米的食品儲藏室步下通往地下的階梯。


    食品儲藏室正下方是調配室。由於外側的地麵向下挖了約一公尺,因此可以從靠近天花板開的窗戶迎接自然光。朝北的房間雖然昏暗,卻正適合儲藏食物。


    「唉呀,好久沒有看到您過來這裏了。」


    說話的人將長長的黑發紮成一束,黑色長洋裝加上圍裙,雙腳在裙擺的影子下看不清楚。她的身形有點畏縮,臉色蒼白,常常有人說在暗處看到她的話,就像看見幽靈站在那裏一樣,但本人的個性卻十分開朗。


    他問了一下米夏的事,雪倉便從架上拿下果醬瓶給他看。


    「他和桐山先生一起做了伊予柑醬,現在正在食堂吃司康。」


    瓶身貼紙上,桐山灑脫的筆跡寫著「伊予柑」,並加注了今天的日期。


    保存在調配室裏的瓶子中,經由桐山之手製作的已經邁向七成。


    石磚牆上設有層架,擺放著木板。


    每一層木板上都排列著資曆深厚的瓶子,內容物似乎是新的。此外,還有鮮豔多彩的酸漬蔬菜、糖漬品、油漬品,腳邊的板子則放了梅幹和水果酒甕。


    調配室裏,除了原本的設備外,還有斷了腳以磚頭支撐的餐具門櫃、將威士忌酒箱橫放重疊,隻在上下兩側釘釘子固定的臨時收納箱等,堆著拚拚湊湊的家具。


    表麵漆釉幾乎脫落的櫃子過去存放的是茶葉和咖啡吧,櫃子旁還釘了塊銅牌,刻著「for a break」。


    暴露在外、橫越天花板的梁木上,吊了盞宛如礦坑裏用的粗獷電燈與一排倒掛的幹燥植物,有的或許是幾十年前的傭人所做,有些繩子甚至早已變色,眼看就要斷了。


    可以看到內側的樓梯下方留有老舊的木桶,桶內空空如也,上麵雜亂擺著燈籠和剪刀等工具。


    那是烏丸家無法換算成金錢的財產。


    『關於我們家的執事,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他一提出問過大家的相同問題,雪倉便露出傷腦筋的神情,將果醬瓶放迴架上。雪倉拿桌麵型掃帚清掃工作桌,再以消毒酒精擦拭,最後終於無事可做。


    「怎麽說呢……我想說的事一開始就跟他說了。」


    雪倉笨拙地以消毒酒精擦拭酒精瓶的噴嘴。


    ※ ※ ※


    雪倉第一次看見衣更月應該是在那天早上。


    七月下旬,結束一學期課程的花穎由真一郎英國的朋友照顧。


    因為花穎得在編入公學前,學會可以跟得上課程的英文才行。


    暑假期間,雪倉原本應該是接受花穎點菜做午餐的。


    雪倉的兒子峻還是小學生時,她白天會暫時迴家一趟,讓峻待在烏丸家廚房裏。但他現在也是國中生了,學校放長假時也會去學校參加社團活動,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依然會要雪倉幫他做便當,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玩,到天黑才迴家。


    就這樣開始深刻體會孩子一個個要放手時的感受時,花穎留學的事拍板定案,讓雪倉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


    時間突然空了下來,以前隻要找一下,工作要多少有多少。由於花穎是個乖巧的孩子,宅子從以前就很安靜,但是寂靜和寧靜幾乎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寂靜堆積著寂寞。


    「雪倉,你在嗎?」


    「啊,岩垣先生。」


    「唉呀,怎麽了?你變成幽魂囉。」


    由於岩垣一臉驚訝,自己剛剛的表情應該十分陰暗吧。雪倉本想笑著迴應,臉頰的肌肉卻僵硬得討厭,所以才沒能好好笑出來吧。


    「大概是因為我太專心在搗毛豆的關係。你要找什麽嗎?」


    雪倉放下研磨棒敷衍過去。岩垣「對,對。」地答道,拿出手中的杏桃。


    「我想做糖漿,冰糖是不是放在地下啊?」


    「糟了,我忘記下單補貨了。我馬上去買迴來。」


    雪倉一慌慌張張起身,大腿便撞到桌子,擂缽匡當地跳了起來。狠狠撞的這一下,非常痛。


    「沒事沒事,我去就好。你還有很多其他事要忙吧?」


    「沒有!」


    「!」


    岩垣嚇了一跳。雪倉似乎是下意識地兇了出來。如果雪倉一消沉看起來就像幽魂的話,現在的她絕對變成了惡鬼。


    「不,我有事要做。毛豆泥要用的上白糖也剩不多了,我一起去買迴來。」


    「是嗎?那就拜托你囉。路上要小心喔!」


    岩垣在烏丸家舊本宅與雪倉的父親是同事,即便雪倉現在已經年過四十,還是把她當小姐對待,讓她很不好意思。


    「那我出門了。」


    「啊,氣象說下午開始會下雨,帶傘出去吧。」


    「謝謝你,岩垣叔叔。」


    雪倉脫下圍裙,將錢包和折傘放入購物袋。一直到離開廚房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被岩垣牽著鼻子走,對他喊了以前的稱唿。


    花穎的祖父千影離家獨立時,雪倉六歲。


    擔任廚師的父親當然留在本家,其他的傭人也一樣。隻有鳳跟著千影,其中的原委雪倉無從知悉。


    「岩垣叔叔,鳳叔叔呢?」


    「叫那家夥鳳大叔就可以了。我是岩垣『哥哥』。」


    岩垣一如往常地訂正雪倉的喊法,接著卻不像平日的他,用含糊的說法迴答:


    「反正他不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是了。」


    岩垣說了這句話,將疏苗摘掉的花韭花插在雪倉的發際。


    一年後,被本家帶迴來的真一郎,是個珠圓玉潤的可愛小嬰兒。


    雪倉深信不疑,真一郎會健康地長大,總有一天會繼承烏丸家。一想到支持真一郎健康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雪倉便開心不已。


    然而,盡管幼小的雪倉可以輕易描繪真一郎的未來,卻沒有想到父親的衰老。在她的想像裏,父親是以壯年的姿態服侍真一郎。


    千影繼承烏丸家時,父親也依然沒有離開舊本宅。


    當時,雪倉的父親很介意自己的味覺隨著年齡而變遲鈍這件事。熟悉的菜色可以目測來調理,但無法為主人提供新菜色令他對自己非常失望。


    盡管如此,由於舊宅的人覺得熟悉的味道比較好,因此父親在舊宅成為空屋前一直守著廚房。退休後,父親和母親兩人一起生活,隻要雪倉一迴老家,父親便會一麵罵自己讓烏丸家廚房鬧空城很荒唐,一麵為峻做副食品,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


    和父親一樣成為廚師、服侍烏丸家是雪倉的生存價值。盡管孩子獨立令人寂寞,但怠慢工作可是會遭天譴的。


    雪倉打開大門出去。平常她離開時會任由大門自己闔上,這次沒這麽做的原因是,她在門前看見一道人影。如果沒有好好看著門關起來的話,對方或許會闖入也不一定。


    雪倉在門關上前,以自己的身體擋住門縫,偷窺著人影。


    對方似乎是個孩子。白襯衫、黑長褲十分普通,辨別不出是哪所學校的製服。對方身上也傳來很介意雪倉這邊的氣息。


    (最近,峻的力氣也變大了。雖然那孩子就像隻在嬉鬧的大型犬,但若是挨了那樣的孩子的拳頭,我能平安無事嗎?)


    雪倉因懷疑而眨了眨眼睛,保持拱背的姿勢,側過肩向少年搭話。


    「請問……有什麽事嗎?」


    雪倉側頭壓著嗓子,聲音充滿怨氣。因為害怕暴力,她的臉應該比平常還蒼白吧。


    少年反射性地想逃跑,接著迴過神停住腳步。


    「我想見這個家的主人。」


    這樣的小孩子找真一郎會有什麽事呢?


    「家裏的主人現在工作外出了,我不知道他會明天迴來還是後天迴來。請迴吧。」


    很不巧的,鳳也出門辦事了,所以無論少年是何人,雪倉都沒有辦法。雪倉像麵對其他客人一樣低頭向少年行禮後,勾著購物袋朝商店街前進。


    雪倉向會來烏丸家銷售接單的味噌店買了砂糖與冰糖,老板說要幫她送到家裏,但因為馬上要用,所以雪倉拒絕了。或許應該要請老板幫忙比較好。


    雪倉離開店裏不到幾分鍾,天空便下起雨來。


    細雨雖不妨礙視線,卻隨著風勢飛入傘內。雪倉抱著購物袋,加快腳步。


    (不在了。畢竟雨下成這樣。)


    雪倉迅速開門,在大門幾乎沒開的狀態下鑽進去,操作皮膚,取消開門。這樣一來,不用等到大門全開就能關門了。


    車子的頭燈立即照亮了雪倉。


    真一郎迴來了。開車的是在公司擔任顧問的葵。早知如此,雪倉剛剛就不要取消開門,讓門打開就好了。


    駕駛座的門打了開來,雪倉向葵揮手,按下保全密碼。葵欠身致意,迴到車上。就在這個時候——


    「不好意思。」


    有人衝到車邊。是剛剛的少年。


    葵全身戒備,雪倉也做出覺悟,雙腳踏穩地麵。要是少年對真一郎做什麽的話,她就會把砂糖的袋子丟過去。真一郎阻止要出麵的葵,對雪倉露出沒問題的笑容後打開後座車窗。


    「你找我有事嗎?」真一郎問。


    少年額頭上黏著濕溽的頭發,迴問真一郎:


    「請問您可以讓我在這個家裏工作嗎?」


    「嗯——」


    真一郎隻沉吟了三秒。


    「不太可能吧。」


    真一郎迴答後,關上車窗。


    大門打開,葵猶豫地發車。雪倉留在原地,直到大門關上為止仔細監看,少年並沒有進來。


    雨勢到了傍晚也沒有停止。盡管太陽橫斷雲層另一側時天空還很明亮,日落後氣溫卻馬上下降,雨絲感覺變得更加冰冷。


    雪倉準備好真一郎的晚餐後,鳳接手工作,催她趕緊迴去。峻可能也會因為這場雨提早迴家。


    雪倉出門,朝宅邸的方向行禮。


    「今天一天也多謝了。」


    無論多麽趕,隻有這件事不能忘。雪倉輕輕歎了一口氣,轉過身,瞬間覺得體內血液倒流。


    少年站在那裏。他全身濕淋淋地站在大門電燈好不容易才能照到的路邊。


    雪倉拿傘遮擋自己的視線,匆匆向前,不去看少年的方向。然而,她的腳步卻停了下來,鞋底像被釘了釘子一樣動彈不得。


    「……」


    雪倉抬高雨傘,掉頭走迴剛才的路。


    「你打算一直這樣在雨中等待,展現你的誠意嗎?」


    少年抬頭。


    雪倉鼓舞自己有些膽怯的內心,緊握雨傘到傘柄幾乎要陷進手心裏了。


    「你是不是還覺得,如果感冒的話,老爺就會因為同情而雇用你?」


    「!」


    少年瞪著雪倉的雙眼像隻冷酷的野獸。


    雪倉驅退上半身的恐懼,以意誌力留下腳步,歪打正著展現出毅然挺胸的姿態。由於雪倉不算矮,因此似乎成功帶給少年壓迫感。


    「我沒有那樣想。」


    「老爺應該請你迴去了。」


    「我的確沒有知識也沒有技術,但是不試試看是不知道的。所以我想請他再好好聽我說一次。」


    「……是嗎?」


    雪倉的喉頭感到一股冷意,不知道是因為吸入了夜晚因雨水變低溫的空氣,抑或是自己因為冰冷的感情所說出的話語。


    雪倉尊敬廚師父親,將他的技術銘刻在自己的眼睛、舌頭、手腕和感覺上。她以繼承父親的味道和開創新口味為目標,至今烹調了幾萬種食物,製作了幾百萬盤菜。


    然而,那種技術性的支持是一吹就散的沙堡。


    雪倉往前踏一步,少年縮起身子。雪倉不再害怕。


    「傭人是讓主人內心得以休息的人。打造出舒適的生活環境是我們工作的根本。你覺得這個家的主人是你待在這裏也不會擔心的人嗎?你不會想要服侍那種冷淡的人吧?」


    如果認為這就是表現誠意的方法的話,就大錯特錯了。


    「天底下哪裏有會讓主人傷心的傭人!」


    雪倉打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話語,響徹夜晚的道路。


    少年僵住,一動也不動。


    「看來,在談論技術之前,你的體貼還不夠呢。」


    雪倉瞥了少年一眼,這次真的頭也不迴地踏上迴家的路。


    玄關電燈再也照不到雪倉的身影,她一轉彎,雙腿便馬上發軟,幾乎要倒下。雪倉手抵著牆壁。她不小心說了,也做了。她對別人家完全不認識的小孩說教了。


    心髒和腦袋怦怦、怦怦地作響,拿著傘的手靜不下來。


    然而,她不得不說。


    雪倉失去站立的力氣,靠著濕答答的牆壁,接著,她注意到一道熟悉的聲響。是烏丸家大門敞開的聲音。是因為今天聽了好幾次所以聲音殘留在耳邊嗎?


    雪倉轉頭望向大門的方向,看見一個撐著藍傘的人,她緊抓牆壁,是真一郎。


    他叫住打算迴去的少年,將傘靠往他頭上。


    「我們家的傭人很恐怖吧?我也常常挨罵呢。」


    與口中說的話相反,真一郎揚嘴微笑的樣子完全沒有反省的感覺。


    「……」


    「迴去吧。」


    「因為我是小孩子嗎?」


    「沒錯。」


    少年固執的眉眼透露出絕望。


    「奉獻人生的工作免不了有犧牲。人生還有很多其他的路。我沒辦法輕易向年輕人建議一條要他放棄某些東西的道路。」


    「我不想放棄的是在這裏工作。」


    細雨帶來的寂靜,將少年幾乎要消失的聲音留了下來。


    附在真一郎傘上的細微雨粒匯聚在一起,成為水珠從傘骨前端落下。


    「你的父母呢?」


    「不反對。」


    「鳳是不是反對?」


    「……他說如果因為照顧我而工作有所疏漏的話就說不過去了。所以我想不靠鳳先生,讓這個家雇用我,打雜也好或是其他任何我能做的事,隻要能在他附近看他工作的樣子我也——」


    少年拚命忍住眨眼,死盯著地麵,不讓覆蓋眼球的東西滴落。他握緊拳頭,像是甩開什麽似地抬頭。


    「請讓我在這個家工作,拜托!」


    「嗯——」


    真一郎沉吟了三秒。


    跟白天一樣嗎?雪倉心想。真一郎拒絕說不可能的溫柔口吻還留在她的耳膜裏。少年大概是跟雪倉想起一樣的事,縮起身子。


    真一郎再度開口:


    「我的兒子上個月去留學了,家裏感覺怪冷清的。」


    少年迴答是也不對,迴答不是也不對。


    真一郎保持撐傘的高度,彎身和少年麵對麵,看著他的眼睛說:


    「你也可以為了烏丸家成為恐怖的傭人嗎?」


    「可以!」


    淋著雨,白得像蠟一樣的少年臉色出現一抹血色。大概是血液開始循環,感覺到冷意的關係,少年朝向一旁手壓著口鼻,打了個噴嚏。


    真一郎用手帕擦拭少年的額頭。


    「那,鳳就交給我來說服吧。」


    真一郎像個打算惡作劇的孩子般說完後,露出了明朗的微笑。


    ※ ※ ※


    食品儲藏室傳出開門聲。輕快的腳步穿過天花板,步下階梯。


    「媽。」


    峻唿喊後才發現雪倉並不是一個人,又倒迴幾層階梯。


    「抱歉。你們在說什麽重要的事嗎?是嗎?」


    峻分別詢問。他迴說沒關係後,峻展開眉頭,雪倉欠身一禮。


    「米夏先生說要迴去了。可以把果醬和司康給他當禮物帶迴去嗎?」


    「這樣啊,可以嗎?」


    雪倉尊重上下關係,向他確認。他點頭迴答:『當然。』


    「峻,你不要拿玻璃蓋的果醬,拿塑料蓋的,這樣放在包包裏就算倒了也不會溢出來。」


    「我知道,抽屜裏的對吧?」


    隻喊聲迴應的峻已經打開上麵的門了。峻的腳步聲遠去,上頭傳來門扉闔上的聲音後,雪倉受不了地瞪著天花板。


    「真抱歉,吵吵鬧鬧的。」


    若是在外圍走廊這樣的話,就是違反禮儀的行為,不得不提醒叮嚀一番,但考量到峻是在傭人區,又有客人在等的話就不在此限了。


    他謝謝雪倉跟自己說這些話,決定挑選適合搭配今晚茶類的果醬。


    雪倉推薦了幾款吃飯時用的果醬,接著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停下動作。


    「對了,發生什麽事了嗎?您怎麽會突然問這個?」


    雪倉迴頭問他。


    「鳳總管。」


    是因為聊了往事而勾起的餘韻嗎?他眯起眼睛,將記憶中的雪倉和現在的雪倉重疊,深深感慨當年那個小孩已經成為大人了啊。


    4


    七年前。鳳和衣更月初次相見的公園鄰接著一間寺廟。


    那間寺廟有鳳家的家墓。由於鳳一有機會便會來掃墓,因此不得不說,與衣更月重逢是可預料的範圍。


    在暑氣一步步逼近的五月最後一天,鳳整理完墓地,獻上小菊花與藍星花,焚香合掌。


    沒有伴侶的鳳總有一天會由不是家人的人埋葬在這裏吧。說實話,他想長眠在烏丸家的墓旁,至少在看得到他們的地方就好。鳳想著,在心中對墓底下的祖先道歉。這不是該一邊合掌一邊思考的事。


    鳳睜開眼起身,拿著水瓢迴到汲水處。由於這是間古老的寺廟,水瓢有好有壞,選到壞水瓢時,走著走著就會漏水,減少盛水量。


    今天似乎選到不好的水瓢了。


    鳳順著石板路上一滴一滴滴落的水珠前行,一名少年像是要擋住相連的水痕般衝了過來。


    對方氣喘籲籲,一臉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表情。那是鳳在四月初遇見的少年。


    跟麵對其他參拜施主一樣,鳳稍微彎身致意後與少年交錯而過。


    「等……等一下!」


    少年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


    鳳輕輕地清洗水瓢底部附著的沙子後,將水瓢與杓子放迴架上。山五加樹的影子留下樹葉的形狀交疊,在樹蔭下勾勒出深深淺淺的影子。抬頭仰望,鮮綠的樹葉一搖晃,陽光便從縫隙間灑落,閃閃發亮。


    「鳳……先生。」


    鳳雖然說過自己的名字,卻很意外少年會記住。


    少年也不擦掉沿著脖子滴落的汗水,隻是用沒有感情的表情凝視著鳳。


    「請教我當執事的方法。」


    真奇怪。鳳向好奇的少年說明自己的身分:


    「我是一介執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主人和他的家人之外的人。」


    「請教我。」


    少年不死心,繼續纏著鳳。


    「人迷路的時候,平常絕對不會走的路會擺出一副光明的樣子在腦海裏任性妄為喔。」


    鳳再次輕輕欠身,離開寺廟。


    少年真的很不死心。


    由於鳳有職務在身,能來掃墓的時間有限,盡管如此,不管他平日還是假日來,少年都在。由於第一次見麵和再次碰麵時時間幾乎相同,少年恐怕是估準了那個時間每天都來吧。


    每次都是同一句話,說他想當執事。很快一個月就過去了。


    漸漸地,即使少年在廟裏鳳也不會特別介意了。雖然少年會以掃墓結束為開端,說他想當執事,但在那之前都非常乖巧。


    少年很冷淡,並沒有殷勤地繞著鳳打轉。他會走在鳳的身後,鳳落下花朵,他撿起來;水瓢破了洞,他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再用別的水瓢裝水過來。


    到了第三次,鳳再也無法不把他當一迴事。他向少年招手,讓他朝墳墓雙掌合十後,給了他一個供品的胡桃甜饅頭。


    「……謝謝。」


    少年輕輕低頭,撕開饅頭外皮。他將饅頭送進口中時,襯衫的袖口垂下,露出了斑痕。


    鳳小心不刺激到少年的戒心,用遞給他饅頭一樣的姿勢抓住少年的手腕,卷起他的袖子。


    少年慢了一步才搞清楚狀況,肌肉用力想收迴手腕。當他明白鳳不會放手後,這次用另外一隻手把袖子拉起來。然而,鳳卻沒有想要含糊帶過眼前事實的意思。


    好嚴重的瘀青。手腕外側的瘀青已經變成紫黑色,內側的瘀青則還帶著紅痕,是極新的瘀傷。


    「你又打架了嗎?」


    少年左右搖頭。


    「那是家裏?」


    少年還是搖頭。


    原本想逃離鳳的手腕、連同身體整個背向鳳的少年,像是敗給鳳似地放鬆了手臂上的力道,硬邦邦地解釋:


    「我拜托阿姨和姨丈讓我學柔道。這是受身的練習,這個是受身失敗的痕跡。」


    少年自己將襯衫的袖子卷到手肘,立直手臂。


    少年的手臂側麵有大片擦傷,是在榻榻米上做受身或是伏地運動時會受的傷。


    「因為我一直很懊悔,遇見你的那個時候,我連一個小孩子都保護不了。我決定要好好鍛煉,變成一個下次再遇到相同情況,一定能保護自己和別人的人。」


    鳳初遇少年時,他在寺廟相鄰的公園和人打架。對方年紀比他大,人數也多,少年單方麵地遭受暴力對待,隻是用言語反擊。


    公園本來有幾名小學生,少年的狀態是代替那些孩子和大人有了牽扯。溜滑梯上一名來不及逃走的孩子,也是托少年的福才得以逃脫,但少年似乎不太甘心。


    少年不知混濁為何物的眼睛刺向鳳。


    「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大人。想成為一個無論發生什麽事,不管誰說什麽都不會害怕的堅強大人。」


    少年沒有迷路。


    這個孩子已經決定好要走的路了。


    鳳鬆開手指,整理好少年的衣袖,拿起水瓢起身。


    「你叫什麽名字?」


    「蒼馬!衣更月蒼馬!」


    「衣更月。」


    問他名字有那麽開心嗎?衣更月的表情雖然看不出明顯的變化,但雙眼卻閃閃發光。原來眼睛會說話指的就是這麽一迴事。


    「真是讓人傷腦筋的孩子啊。」


    鳳歎息。


    對鳳來說,他不會一個月來掃三次墓。一想到少年或許在等自己,在天氣預報陽光猛烈或是將有暴風雨的前一天他便會十分在意,看窗外的次數也增加了。事先消除妨礙業務的因子也是重要的工作。


    鳳一邁開步伐,衣更月便急急忙忙將吃到一半的饅頭塞進口中。鳳看著衣更月稍微鼓起來的臉頰微微苦笑。


    「請教我當執事的方法。」


    又開始了。


    「不行。要是因為照顧你而工作上有所疏漏的話,我就沒臉麵對主人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


    不過,如果五年、十年後,鳳從前線退役,衣更月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的話,或許也可以教他當執事的技巧。


    (沒想到到了這把年紀,還能期待將來……)


    衣更月板著的臉孔隱約看得到不服氣。鳳想著衣更月或許隻是臉上不會顯露,卻意外是個情感豐沛的孩子,露出了微笑。


    ※ ※ ※


    鳳朝在廄舍前追著蝴蝶的小狗喊聲。


    大概是身形或是味道,小狗似乎認得鳳。它跳躍著飛奔而來,在鳳的麵前坐定,比先前見到時更有警衛的架勢了。


    「請用。」


    鳳在手掌上放了小狗的點心,遞了出去。


    小狗搖搖尾巴,輕輕以右前腳觸碰鳳的指尖後,才將鼻頭埋進鳳的手掌裏。小狗一直都是先伸手才接受食物的吧。真有規矩。


    「佩洛警衛,關於我們家的執事,你有什麽想說的嗎?」鳳詢問。


    讓小狗擔任警衛的這個事實,顯示出衣更月的變化。


    衣更月比預期中還要死心眼,行動力也比預期中還高是鳳的失算。那個麵無表情的孩子一點也不好對付。盡管雇用或是解雇人手是依據執事的判斷運行,但主人的希望執事不可能不去實現。


    鳳將執事的技術和智能傳給了衣更月。雖然其中也有些東西不能馬上派上用場,但若是能成為將來有一天需要時,可以從記憶裏抽出來的能力就好。


    不過,隻有這些是無法成為執事的。


    執事需要主人。


    鳳敢斷言,衣更月自己是無法想到讓小狗擔任守衛的。


    衣更月在工作上沒有重大缺失,同事們也給予極高的評價,彼此互相影響,往好的方向前進。由於他和花穎各自有堅持己見的地方,因此以一種良好的模式走近彼此就好了。


    「大致來說,是及格了吧。」


    約定的日子不遠了。


    鳳摸摸小狗的下巴,全身上下仿佛被手中觸碰的溫暖填滿。


    ※


    電話聲響起。


    最近,他變得隻要手機畫麵一亮,就能在鈴聲響前接起電話。


    「壞人受到懲罰,好人得到救贖是正常的社會吧?」


    話聲撈出了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膿包與迷惘。


    原來因為有這些,他才會這麽痛苦。氣管通暢,氧氣分散到各處,細胞活化後疼痛便消失了,他全身上下直至指尖都洋溢著純粹的情緒與無所不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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