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年的街頭仿佛一座鬼城。


    商店大門緊閉,路上沒有行人,花穎乘坐的車子一駛過便卷起枯葉,然而,當枯葉再度落到地麵上時,又像脫離時間之流般失去動靜。


    空氣冷颼颼的,隱約有點稀薄,萬裏無雲的藍天令視覺混亂。


    烏丸家的舊本宅座落於樹林圍繞的高地上,俯瞰無機質的街道。


    「是日式住宅啊。」


    極具分量的建築震懾人心,令人隻說得出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


    「這是一般稱作武家建築的房子。包含廚房、倉庫在內,有三十間以上的房間,由於是平房,因此占地廣大。」


    「你有來過嗎?」


    「有……我跟鳳一起拜訪過幾次。請往這邊。」


    在衣更月帶領下,花穎踏上一顆顆石子修整得圓圓的碎石路。


    ※ ※ ※


    『過年時,我要集合親戚舉辦午宴。』


    花穎的父親——真一郎的消息,是在年末迫在眉睫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傳來的。原本在茶室緣廊和小狗嬉戲的花穎,反複看了三次簡短的消息後,直接打電話給真一郎。


    「爸爸。」


    『啊,花穎,你聽起來很有精神呢。』


    真一郎悠哉的聲音,令花穎聽見自己好不容易保留的理智線斷掉的聲音。


    「突然說什麽開午宴,大家都很忙喔?」


    『別擔心。要對上大家時間的話,元旦是最不勉強的一天。』


    聽真一郎的口氣,他並非這一兩天才開始行動的樣子。


    「該不會,我是最後一個收到通知的人吧……?」


    『太早跟你說的話,你會緊張得睡眠不足吧?』


    「我本來很期待一邊聽除夕鍾聲一邊吃過年蕎麥麵的!」


    一聽到花穎的抱怨,電話那頭的真一郎沒有惡意地笑了。


    花穎留學前還是小學生,由於大人說熬夜有礙生長,因此他都是在夢中迎接新年。花穎從前也不太喜歡吃蕎麥,因此說到麵類,隻有吃烏龍麵的記憶。


    十一歲他前往英國後,大約半年的時間由父親的友人照顧,為了培養語言和生活習慣,甚至連拿筷子的機會都沒有,入學後的飲食則是倚靠學生餐廳和宿舍。


    對花穎來說,在機場人擠人的時期外出是很殘忍的事,所以他不曾在過年期間迴日本。他想,自己其實連迴國本身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因為比起在出生的國家裏接受異樣的眼光,在別的國家被當作外人看待,對花穎而言更合理。


    『我讓位之後還沒辦過繼承儀式吧?把這場飯局也順便當成拜年的話,我覺得對彼此都省事啊。』


    的確,與其好幾個客人錯開時間分別來訪,一次解決輕鬆多了。親戚那邊也可以同時完成繼承儀式和拜年,不用費兩次功夫。


    「你跟雪倉說了嗎?隻剩下兩天了,光想菜單就是個重大工程了耶。」


    『我還沒說。你可以幫我向雪倉傳達,說她新年可以休息嗎?』


    「可是,宴客的菜……」


    『午宴是在烏丸家的舊本宅舉行。』


    「咦?」


    花穎的右手臂不自覺用力。原本乖乖待在膝蓋上讓主人抱的小狗嚇了一跳,扭動身軀溜出花穎的懷中,跳下地麵。花穎的大腦因為電話、小狗與剛剛聽見的內容分散了注意力,身體就像容量重載的電子機器一樣凍結。


    花穎的祖母小夜子在世的時候曾說過——


    祖父千影獨立成家的時候,曾祖父還在人世,千影定居在現在的烏丸本家。據說,花穎的祖母小夜子的家門不受太姑奶奶的認同,真一郎是以烏丸家繼承人的身分在舊本家由自己的祖父母和祖父的姐姐養育大的。


    花穎出生時,祖父已經離開人世,祖母也在花穎三歲前去世。當時的花穎還無法理解家門與本家所代表的意義,卻唯一深深記得祖母寂寞地彎著眉,說著很對不起真一郎的麵孔。


    『我原本也覺得在我們家辦就好,但姑姑說一家之主的繼承儀式應該要在舊本家的宅子裏辦,還說會幫忙安排宴客的菜色。姑姑年輕的時候常常出入那間宅子,交給她準沒錯。』


    「姑姑是指若嘴家的大家長嗎?」


    『是啊,是我的從表姐。當天就讓衣更月開車,過年你也想讓大家休息對吧?』


    隻有這點花穎可以坦率讚成,其他部分對他而言根本是晴天霹靂。


    通話結束後即使過了一分鍾,花穎的腦袋仍然沒有恢複正常運轉。


    「繼承儀式……?」


    花穎雙手撐在緣廊上趴倒在地,剛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震蕩著喉嚨。


    ※ ※ ※


    要是沒有祖父那件事,花穎或許就會在這個家裏出生成長,在這裏生活吧。走在舊本宅的庭院裏,花穎有種還有另一個自己走在身旁的錯覺。


    建築物本身的莊嚴自不用說,庭園裏的樹木還帶著嶄新的切痕。花穎原本想這些是不是為了這場午宴所準備的,但無人居住的房子會漸漸腐朽受損,因此應該是平常就會定期整理吧。


    鬆樹的深處有座白牆庫房,黑色大門、黑色鐵窗,頑強的掛鎖散發古老的光澤。如果是過去的金庫,一方麵擁有了銅牆鐵壁,另一方麵又讓人覺得這樣放在外頭太隨便,是棟神奇的建築。除了入口外,隻在高處看到一扇小窗,考量到建築物的封閉程度,實在不會想積極走進去。


    「請在這裏脫鞋。」


    聽見衣更月的話,花穎才發現他們已經抵達玄關了。


    比鋪著石頭的土間再高一層的木地板就是入口大廳吧。雖然繪有老虎與竹林的屏風屏蔽住內部,但裏頭似乎也不是那麽寬闊的樣子。


    「這個不符合整體建築大小的小玄關,是武士的雅韻嗎?」


    入口狹小、天花板低垂,無法想像的牆壁盡頭。


    此處的光源隻有從天花板垂下的一盞燈。那大概是鋼鐵製成的燈吧,長方形燈體上的金屬鏤空設計質樸秀麗,不過現在卻沒有點亮,隻仰賴門口照射進來的陽光。也因此,訪客才會對照不到光線的房屋深處產生一種摸不清底細的未知感吧。


    花穎脫鞋,將鞋跟靠著右側牆邊橫向收好。他感受到一股視線,迴頭一看,原來是屏風上的老虎正看著自己。老虎仿佛要從屏風躍然而出的姿態伴隨著光線的陰影,令人有些生畏。


    「我帶您去廣間。」


    衣更月率先邁出步伐,卻隻有花穎移動腳步時地板會發出吱軋聲。下一步還有下下一步也是,地板似乎隻有捕捉到花穎重量的移動而發出聲響。走廊上明明沒人,身側卻能感覺到不該存在的吐息,大概是因為通過僅用木板蓋住的天花板,所有房間都相連在一起的關係吧。


    如果說過年的街道是鬼城,那這個家就是鬼屋。隻有看不見的氣息四處奔走。


    「花穎少爺?」


    「沒……沒事。」


    見花穎挺起胸膛迴應後,衣更月重新麵向前方,於正對走廊的隔扇前正坐。


    「打擾了。」


    衣更月語畢,拉開隔扇,在照入走廊的陽光裏朝室內行禮。


    「花穎少爺到了。」


    「真快啊。」


    室內傳出真一郎的話語與起身的衣服摩擦聲。衣更月起身。花穎等著真一郎從那裏露臉,身旁的隔扇卻拉了開來。


    「!」


    從視線死角照進來的光線令人眼花。突然撲通作響的心髒幾乎要衝破肋骨 。


    「新年快樂,花穎。」


    真一郎在刺眼的逆光中嗬嗬笑著。


    「爸爸。」


    「什麽事,兒子?」


    「你什麽時候迴來日本的?」


    「今天早上吧。比利時真的是個很棒的國家呢。」


    「……」


    花穎瞪著真一郎,想說的話堆積如山,但不管說什麽他都隻能想像真一郎四兩撥千斤的樣子。


    眼睛漸漸習慣光線,真一郎背後的廣間露出正確的輪廓。因為走廊對麵以紙拉門隔間,日光才會特別亮眼。貼在紙門上的和紙柔和了銳利的日光,整間房間盈滿白色的光芒。


    幾根粗壯的橫梁穿過天花板,下方鋪滿了青綠的榻榻米,附腳的個人膳桌與紫色坐墊成對並排。膳桌上有九個黑漆餐具與一雙筷子,另倒蓋著酒盞與玻璃杯。膳桌右前方有塊十五公分見方的空格,似乎正在準備最後一道料理。


    花穎環顧廣間,目光被手上拿著板夾計算菜色的人影吸引。


    「鳳!」


    聽見花穎的唿喚,鳳笑吟吟地坐在榻榻米上。花穎慌慌張張地正坐在鳳麵前,雙手放在大腿上深深低頭。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花穎少爺,今年也請您多多指教。」


    鳳低頭迴禮後,抬起上半身再次露出笑容。


    「嗯,請多多指教。」


    花穎的臉頰因為喜悅而放鬆。在相視而笑的兩人身後,真一郎靠在衣更月的肩膀上說:


    「衣更月,我兒子好冷淡。」


    「您辛苦了。」


    衣更月的聲音與說出來的話語相反,簡直沒有高低起伏。


    「你不這麽認為吧?」


    「……我是真心的。」


    「你還是老樣子,這麽誠實呢。」


    真一朗嗬嗬笑著,手指通過拉開的隔扇指著外麵的走廊。


    「今天想請你接待客人。花穎,跟你借衣更月喔。」


    「啊,好。」


    花穎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詢問,瞬間有種奇妙的感覺。


    「我先離開了。」


    衣更月躬身一禮,與真一郎一起離開廣間。


    真一郎還是一家之主的時候,衣更月似乎是擔任男仆。七年的話,幾乎就是剛好跟花穎去留學時交錯來烏丸家的。所以衣更月比較習慣伺候真一郎。


    花穎有股說不上來的奇怪。


    花穎將歪到右側的頭也朝左側一歪,最後直直點頭。事到如今他還在想什麽啊。


    「鳳,菜色都上齊了嗎?」


    「是的,最後一道也好了。」


    「離開席還有一些時間,菜不會冷掉嗎?」


    花穎看著手表,距離午宴開始還有兩個小時。


    鳳伸直膝蓋,朝花穎伸出手。花穎抓著鳳的手起身後,鳳便為花穎整理西裝,微笑說:


    「為了讓廚房也能休息,新年招待大家的年菜會以能事先做好、不用重新加熱的菜色為主。」


    「原來如此。」


    花穎望著靠近手邊的膳桌。由於所有餐具都有蓋子,無法看見菜色。


    「鳳,可不可以稍微看一下裏麵?」


    花穎自己也很明白這種行為不合規矩,但人性就是會對藏起來的東西很在意。


    鳳微微挑眉,食指立在唇前。


    「要對大家保密喔。還有,隻能看您自己的膳桌。」


    「嗯!」


    鳳很好溝通。


    膳桌排成兩排相對而立,上座似乎是花穎的座位。花穎一坐定在坐墊上,鳳便從邊緣打開料理的蓋子。


    「這是昆布卷,是祈求健康長壽的吉祥菜。」


    「這麽說來,我記得所有菜色都有意義呢。以前你教過我……鯡魚卵是多子多孫,黑豆是能夠勤奮工作,醬漬牛蒡是闔家安康嗎?」


    「您的記憶力真好。」


    被稱讚了。花穎好開心,打開器皿蓋的一角掩飾害羞。


    鯷魚幹、醋漬蓮藕、栗子金元寶,每盤菜都做了精致的雕花,不論是從一致的大小抑或多彩的配色都可以看到無微不至的用心。


    「鳳,日本人的比喻和文本遊戲還真有趣。」


    「那要給花穎少爺的,就是這邊的伊達卷吧。」


    「伊達……是華麗或帥氣的意思嗎?」


    這兩者不管是哪一方麵,花穎都不太在意。


    鳳的建言永遠都為花穎著想。雖然花穎將穿著打扮全權交給貼身隨從兼仆役長峻負責,但身為一家之主,或許也應該主動注意他人的目光。


    鳳滿麵笑容,將蓋子立在餐碗邊。


    「由於伊達卷外形與書卷也就是書籍相似,所以是祈求學業進步。」


    「!」


    鳳是一直為花穎著想。他的話語永遠都是為了實現花穎自己的願望所說的建言。


    「我會加油的!」


    花穎深深體會自己的決心。


    「宴席間您可能也會飲酒吧。我好像還沒教過您飲酒時的禮儀規矩。」


    「倒酒也有禮儀規矩嗎?」


    花穎充其量隻能想到不要讓酒灑出來而已。


    「基本原則就是老鼠、馬、老鼠。」


    「十二生肖嗎?」


    「這樣過一輪有點太急了呢。」


    鳳嗬嗬笑道。


    「斟酒時,初時要細如鼠尾,中段要俐落如馬尾,尾聲再迴到鼠尾,慢慢收起瓶口。」


    原來還是比喻遊戲啊。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酒水會濺出來了呢。」


    「沒錯。另外,接酒時要和老鼠一起傾斜酒杯,等待馬兒的時間,再和老鼠一起將酒杯擺正,對方才容易斟酒,懇請您留心了。」


    由於平常生活都是由衣更月或服務生幫桌上的酒杯倒酒,因此這種禮儀對花穎而言非常新鮮。


    「老鼠馬老鼠。老鼠馬老鼠。」


    花穎像是要將這句話刻進骨髓般地複誦,一邊將年菜的蓋子一一蓋迴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黑豆裏反射出一道神奇的光芒。碗裏的黑豆雖然個個光澤飽滿,但在一樣平順的光澤中,粗暴地摻雜了一塊橢圓形的金屬碎片。


    花穎聽說,黑豆會以鐵鏽染色。大概是用來染色的鐵片混進來了吧。


    「鳳!庭院裏的水仙花開了嗎?」


    「我看看,開花了嗎?」


    鳳起身拉開紙門。


    花穎趁鳳轉身之際挑出金屬片,丟進西裝口袋。


    還好是在午宴前發現。一家之主的食物中摻雜異物等於是讓姑姑丟臉,傭人不知道會被如何追究。


    「從這裏好像看不到的樣子。您要不要去院子裏散步呢?」


    和鳳一起散步,多麽迷人的提議啊。


    「在那之前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那麽,我來帶路。」


    「沒關係!我一邊探險一邊過去,你在這裏等我。」


    花穎忍住想將右手伸入口袋的心情迴答鳳。花穎右邊的口袋有放手帕,順利的話,碎片應該會包在手帕的折口裏,但若是丟偏的話,黑豆汁就會滲到西裝上。


    就算鳳看到金屬片花穎也不認為會發生什麽糟糕的事,但不讓任何人察覺,才是實踐鳳對花穎的教誨。


    「謹遵您的吩咐。」


    鳳相信了。


    「我馬上迴來。真的是馬上,你穿暖一點。」


    花穎丟下這句話,奔出廣間。


    花穎本來真的打算馬上迴去的。


    花穎朝走廊上沒有照射到太陽的方向前進。因為他認為采光好的角落會拿來當居住的房間。


    起初,花穎看到的是一整排饒富風情的隔扇,但隨著每轉一個彎,眼前的光景就漸漸失去了色彩。房間的入口變成無趣的木板門,照明數量也大幅減少。不,應該說在沒有開燈的狀態下,從何處照了什麽光進來給了花穎視覺是個謎。


    花穎拿下降低彩度的眼鏡。


    過去,曾有許多人經過這座走廊吧。


    那些從沒遇過的人們,踩著與花穎現在腳下相同的一塊地板,仰望同樣的天花板,聞著相同的香氣。創業支撐烏丸家根基的曾祖父、將真一郎從雙親手中帶走的太姑奶奶、兒時的真一郎。花穎產生一股錯覺,仿佛有為數眾多的傭人幻影跑過佇立的花穎身邊。


    牆上的汙痕、地板的刮痕,是某人人生切下的一部分。


    「對了,根本沒必要到洗手間。」


    花穎翻找口袋,將硬邦邦的金屬片觸感和手帕一起拿出來。


    金屬片幸運地夾在手帕之間。黑色的汁液雖然滲到手帕上卻沒有蔓延到外側。西裝平安無事。


    「太好了。」


    花穎小心翼翼地將金屬片包到手帕裏放迴口袋,手掌拍拍口袋外側。


    這個舉動就像是個扳機。


    「——」


    「咦?」


    花穎好像聽到了什麽,仿佛掠過耳畔的——人聲。


    花穎凝神看向昏暗的走廊,側耳傾聽。


    他現在就像處在土中一樣。


    天空遭天花板堵住,牆壁自左右逼近,地板不停用與體重相同的力量壓迴來。走廊的盡頭在幾步後轉向左邊,不知道為什麽,花穎不敢迴頭。


    廊柱是傾斜的。結果是花穎為了偷窺走廊盡頭,身體下意識斜向右方所致。


    花穎一移動,地板便吱軋作響。


    「——誰?」


    花穎這次真的聽到了,雖然從耳邊掠過,但是人的聲音。


    絕對是傭人。一定是因為對方那邊也看不到花穎,雙方才無謂地互相戒備。花穎的思路清晰地引導出實際的解釋,心髒卻不聽他的話,越發劇烈跳動,脈動令手掌發疼,縮緊腦袋。


    花穎想反問,卻發不出聲。機械式移動的雙腳宛如踩在一百公尺以下的地板。


    花穎的指尖碰到了轉彎的柱子。再一步,隻要身體向左轉就能看到了。


    「……!」


    花穎下定決心踏出步伐。


    轉彎後,又是另一道陰暗的走廊延伸。沒有人影。因為花穎剛剛沒有迴答,所以對方害怕得迴頭了吧。如果因此讓對方繞路的話,花穎就做錯了。


    這條走廊的盡頭稍稍明亮一些,飄散出微微的醬油香。廚房就在附近吧。


    花穎吐出一口氣,打算掉頭迴來時的方向。


    白色。


    花穎的腦袋裏最早彈出來的,是眼睛看到的顏色。


    木地板和天花板、木板牆和木板門。一片低彩度的深褐色中浮現了一道白色。一隻從木板縫隙裏垂下來的蒼白手腕。


    「救救我。」


    花穎發出不成聲的尖叫,縮成一團,連逃也逃不了。


    2


    鬼原本是人。人存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世界上存在鬼魂這件事是合理的。


    但還是很可怕。連活著的人在想什麽都不明白了,又該如何理解死後依然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呢?人類的同理心是來自共通的經驗,花穎還沒有死過。


    花穎貼著牆縮起來,掩住耳朵閉上眼。


    一旦這麽做之後,連身體都漸漸無法動彈了。眼睛裏還浮著蒼白手腕的殘影,一想到可能會再聽到那道聲音,花穎壓著耳朵的手腕就僵硬起來。


    遭手掌壓住的耳朵裏發出轟轟低鳴,像火種在地脈裏冒煙。


    「——」


    「聽……聽不到。不對,我聽,我會聽你說,所以請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花穎用自己的聲音驅散那像是幻覺的聲音。


    (本來是人,看得到樣子,還有,還有……)


    花穎數著自己不需要害怕的理由,想等待惡寒過去。一雙手指纖長的手抓住花穎的手腕。耳朵旁的左手被扒開,不由分說地讓花穎麵對眼前的現實。


    花穎一心想逃跑,身體遠離被抓住的手腕,卻因為牆壁的阻擋隻拉開不到幾公分的距離。明知徒勞卻想不到其他方法,花穎繼續緊閉雙眼後,一道十分耳熟的聲音喚道:


    「花穎少爺。」


    不奇怪,是花穎很熟悉的聲音。


    花穎抬頭,轉頭睜開雙眼。


    「衣更月……」


    波瀾不興的表情、整齊的奶茶色頭發,即使彎身仍能一眼看出的高挑身材。就連過時的落伍西裝也無損他修長的四肢與端正的舉止。


    再看一次衣更月,花穎心中升起一股火。


    「花穎少爺,您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借間房間休息一下?」


    「唔!我沒事。是手。」


    「手……」


    衣更月繼續抓著花穎的手腕,緊盯不放。大概是因為衣更月的眼神透露出濃厚客觀色彩的關係吧,他的凝視比起麵診,感覺更像在觀察。


    花穎不耐煩地甩開衣更月的手。


    「我說了,我沒有任何問題。是手,木板縫隙裏麵長出一隻白色的手。」


    花穎順勢起身,以牆壁支撐不穩的身軀,指著對麵。


    木板牆與拉門的分界線融入陰暗中,連把手的位置都看不太清楚。不過,在花穎視線下大約十公分的地方,可以看到顏色有規律地中斷,開了一小扇格子窗。


    格子的寬度很窄,大概連小貓都難以通過。


    人手的話,隻能通過手腕。


    「這裏似乎是倉庫呢。」


    花穎怯生生地瞪著木板門。衣更月緩緩走近,靠在格子窗旁問:


    「請問有誰在裏麵嗎?」


    「你這樣問,萬一真的有人迴答怎麽辦?」


    花穎壓抑聲音,阻止衣更月。要是鬼魂纏上,一路跟他們迴家的話怎麽辦?烏丸家現居的本宅裏,已經有一名看不到身影的可疑傭人。


    不過,衣更月不聽花穎的阻攔。


    「如果有人非法入侵,將其排除是執事的職責。」


    衣更月雙眼發直。花穎拿這樣的衣更月沒轍。不管對方是鬼還是怪,衣更月都會以長年鍛煉的拳頭一一擊倒,物理性地「處置」吧。


    花穎的腦海想起過去的例子,開始為鬼感到同情。


    衣更月摸索一番,將手指放在門把上。拉門遭某種東西卡住,隻有上方微微傾斜。


    仔細一看,拉門門軌位在走廊這一側,遭木支杆固定住。


    「花穎少爺,請後退。」


    「嗯,你小心。」


    「承蒙您費心了。」


    衣更月以眼神行禮,見到花穎後退幾步後,把手伸向支杆。


    「不行不行!不能開!」


    某個東西從裏麵重重撞上拉門。堅固的拉門幾乎沒有動搖,花穎卻被聲音嚇了一跳,當場跳了起來。


    衣更月取出手機打開手電筒。他一將光線照向格子窗,影子便害怕地往後跳開,隔了一段時間後才再度靠近格子窗內側。


    影子的高度剛好觸及格子窗。除了光線下的手,露出的五官還帶著稚氣,小麥色肌膚上淺淺的小雀斑正在變淡。


    「國中生?」


    「你們那邊有鑰匙吧?用鑰匙開門的話,別人就不知道我是被關在這裏的了。」


    原來不是鬼。


    花穎花了幾秒轉換思考,大概是現場最慢掌握狀況的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你囚禁在這裏嗎?」


    「太好了,你懂了。」


    少年的聲音輕快飛揚,但花穎卻無法像他一樣高興。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去問犯人啊。」


    聽見衣更月的問題,少年不服氣地鼓起臉頰。


    花穎必須思考犯人選這間房間當監禁場所的理由。


    這是有點驚悚的想法:犯人如果想取少年的性命,就要奪走少年四肢和聲音的自由,囚禁在沒有人會造訪的地方。如果目標是少年本身的話,就會選自己家或是借專門的房間吧。


    「是誤會這裏是空屋,還是犯人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狀況才臨時選擇這邊呢?」


    「花穎少爺,我可以問他一兩個問題嗎?」


    「嗯,可以。」


    獲得花穎允許後,衣更月通過格子窗向少年問話。


    「你一開始為什麽會來這個家?」


    「食材配送。因為放寒假所以我在奶奶的店裏幫忙。」


    少年自豪地笑著迴答,眼角上揚。


    「你能說明被帶來這間房間時的情形嗎?」


    「唔……我的記憶隻到在後門朝屋裏喊聲後為止。」


    「你還記得時間嗎?」


    「我離開店的時候好像是八點吧。走到這邊大概要二十分鍾。」


    「犯人的長相呢?」


    「我沒看到。因為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少年把運動夾克的拉鏈往上拉到底,下巴縮在立起的領口裏。


    「你有哪裏痛嗎?有沒有受傷?像是頭痛還是惡心之類的?」


    花穎插嘴提問後,少年向上跳了兩下。


    「完全沒事。」


    也就是暫時可以放心嗎?花穎微微鬆了一口氣。


    「花穎少爺。」


    「嗯?」


    「如果您相信這名少年的話,在其他人發現我們見過他以前,偷偷將他送出宅子應該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說過不行!」


    猛烈反對衣更月提議的人是少年。他把臉壓近格子窗,怒視著高他一個頭的衣更月。


    「隻要一出去,別人說門是開著的話,我就會變壞人了吧?如果想幫我,就叫警察來,讓警察看到我這個狀態後再說啦。」


    對少年而言,密室狀態是證明自身清白的唯一證據。


    花穎偷偷看向衣更月,衣更月無言地搖搖頭。


    根本不用聽衣更月要說什麽。如果有親友在新當家繼承儀式的宴會上遭警方逮捕的話,烏丸家將會蒙受巨大的損失。另外也免不了會被加上不好的傳聞,遭人大肆加油添醋一番吧。


    新主人會被標上蠢貨的印記,有生意往來的企業會躊躇不前,公司內部則會士氣低落,管理崩盤。花穎還無法對烏丸一族有所貢獻,但要令家族喪失聲望卻是輕而易舉。


    「你叫什麽名字?」


    「海鬥,大海的海,一鬥的鬥。很像幹貨行孫子的名字吧?」


    少年報上姓名,滿臉笑容。


    「海鬥,我有個請求。」


    花穎站在格子窗前,放低膝蓋,與海鬥對視。


    「我是這個家的主人,烏丸花穎。」


    「主人……是最了不起的人嗎?」


    剛剛為止還天不怕地不怕的海鬥踉蹌一下,從拉門退後了一步。


    「雖然沒有了不起,不過,是這個家的代表。」


    想保護烏丸家的衣更月拒絕報警是無可奈何的事。今天聚集在這座宅邸裏的人大概多數都是這樣想的吧。即使警方介入調查,他們恐怕也會包庇犯人,扭曲事實。


    他們有這麽做的能力。


    花穎閉上眼,堅定決心,盯著格子窗裏麵。


    「我會找出犯人,保證你的性命安全,也會以烏丸家主人的身分報警,毫無隱瞞地說出一切。」


    「花穎少爺,不能這樣。」


    「我不打算跟你辯論他的未來和烏丸家的未來孰輕孰重。」


    花穎搶先一步壓製衣更月。


    不能讓他們隱瞞犯罪。不能讓孩子成為家族名聲的犧牲品。


    花穎是一家之主,此時不用一家之主的決定權什麽時候才要用?


    花穎有意忽略衣更月的抗議,朝格子窗裏喚道:


    「所以,你可以再在這裏等一下嗎?」


    有一陣子,黑暗像是隻有單純的黑暗般沉默,最後,微光再次照出海鬥的身影。


    「我知道了。」


    海鬥抬頭看著花穎。


    「我可以好好迴奶奶家對吧?」


    「我答應你。」


    花穎間不容發地迴答。海鬥像是吞下最後的猶疑般低下頭後,再度抬起頭,露出開朗的笑容。


    「嘿嘿,還好找到我的人是主人先生。」


    來自後方的視線將花穎的後腦杓刺得發痛。


    花穎受不了衣更月走在身後的存在感,停下腳步半是轉過身。


    「我也是有雅量願意傾聽執事說話的喔。」


    與其籠罩在無言的壓力下,讓對方麵對麵說清楚還比較好。花穎一開了個頭,衣更月便固執地保持與花穎的距離,以單調的語氣迴應:


    「我不會說少年的未來與烏丸家的未來何者比較重要。但修複要花時間、人力與金錢的是後者。」


    衣更月大概有信心讓海鬥從這個家裏逃出去,並且保護他之後的人身安全吧。但是,就算花穎和衣更月可以保證海鬥的安全,海鬥的人生卻可能會一直處在不安中。


    在陰影下膽小度日對國中生而言太殘忍了。


    花穎背對淺淺的陽光,卯盡全力裝腔作勢地說:


    「執事的業務不包含恢複家族受損的名譽嗎?」


    衣更月微微皺眉。


    「您認為我會拋棄烏丸家嗎?」


    「我要是有這種想法的話就不會那樣說。」


    花穎單方麵地丟下這句話後,為了不讓人覺得自己在逃跑,悠悠哉哉、大搖大擺地走迴來時的路上。


    3


    午宴按照預定於十一點半開始。


    「新年快樂。我想大家已然知曉,小犬花穎繼承了烏丸家一家之主的位子。誠如大家所見,他年紀尚輕,若能蒙各位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守護珍惜的人,將是烏丸家莫大之喜。」


    一句話處處選用艱澀難懂的詞匯,可說是非常有真一郎的風格。


    「今後,烏丸家的當家也請大家多多指教了。」


    隨著真一郎低頭,花穎也配合行禮,廣間響起此起彼落的掌聲。


    雖然聽說在榻榻米坐墊上用餐比使用餐桌的場合更允許自由活動,但大家目前還僅限於在各自分配的座席上與左右的客人說笑,沒有明顯的移動。若是花穎一個人率先行動惹人懷疑的話也不妥。


    花穎一邊吹涼年糕湯的熱氣,一麵偷偷看著他應該問話的對象。


    花穎發現海鬥是十點之後的事。在場的來賓有九成是在午宴開始前三十分鍾,也就是十一點後抵達。十點前就在屋子裏的,隻有極少數的一部分人。


    首先,是負責午宴的若嘴惠。


    再來是惠的長男華乃與長女梢。


    擔任本家係公司運行董事的葵貴晴。


    以及惠帶來的兩名傭人與九點抵達的真一郎和鳳,一共八人有可能下手。雖然不想懷疑親人,但也不是跟自己沒關係的人就可以懷疑。首先要從聽聽大家怎麽說開始。


    (等熱菜冷掉後就差不多了吧?)


    若是花穎在跟對方說話期間湯汁冷掉、年糕變硬的話,就有失待客之道了。


    湯碗裏有年糕、魚板和菠菜,柚子皮碎片添加了清爽的香氣。花穎將年糕送進嘴裏,享受年糕的嚼勁後再含一口湯。


    雖然花穎讓衣更月監視有沒有人接近倉庫,但他如果有要衣更月送一碗年糕湯給海鬥就好了。應該也有些菜可以從格子窗的縫隙遞進去吧。


    花穎將微微的罪惡感連同年糕一起吞進肚裏。仿佛看準花穎用完年糕湯般,一雙穿著和式足袋襪的腳停在膳桌前。


    女子壓著和服裙擺坐下,有禮貌地低頭。


    「花穎當家,恭喜。」


    「姑姑。」


    女子是若嘴家的大家長,若嘴惠。雖然花穎稱她為姑姑,但其實對方是太姑奶奶的外孫女。小時候應該多少有見過一次,但花穎卻沒有印象,直到幾十分鍾前才在廚房偷偷確認了她的長相。


    花穎仔仔細細地按規矩迴禮。


    「謝謝您。事出突然,我一直擔心會不會太勉強大家了。」


    「實在有點遲了。」


    惠的迴馬槍讓花穎抬頭時太過頭,差點往後跌。花穎縮緊丹田,在跌倒前撐住。


    「那個……」


    「聽聞您要繼承當家後,我就一直盼啊盼地,期待是不是馬上要舉行繼承儀式了。這種事不早點辦就不能立下表率。真一郎當家有些地方慢條斯理的,讓一旁看的人都幹著急。」


    「讓您擔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京友禪的鼠灰色和服綻放著小白花。深褐色的腰帶上織著金線,含蓄的華美十分優雅。盤起的發型不允許一絲秀發掉落。淡淡的妝容突顯了嚴格的表情。


    惠的姿勢宛如有根棍子從後頸穿過背部般端正,令花穎也打直了身子。


    「雖然這個家以前的主人是舅公,但說是過世的外祖母養育真一郎成人的也不為過。真一郎接受烏丸家的正統教育,難道沒有感佩的地方嗎?」


    的確,不隻在烏丸家,常常也有許多人將真一郎當成一個遠離塵世的怪人。不過,對花穎而言,真一郎卻不是一個那麽糟糕的父親。花穎在反駁和放棄間搖擺,最後使命感淩駕了兩者。


    「姑姑,您今天是不是很早就過來了?會不會累呢?」


    花穎裝成閑聊的樣子開口詢問,惠似乎也沒有特別防備的樣子。她數念珠似地以拇指轉著手鐲上的天然石迴答:


    「我七點就進屋子了,帶了兩個家裏的傭人,還有華乃也一起。」


    「梢姐姐沒有一起來呀?」


    「因為梢的孩子年紀還小,我跟她說幫孩子準備完早餐後再過來。小時候的教育和習慣會影響人一輩子,不可以隨便。」


    從惠堅定的口氣與眼神中,感受得到她貫徹的理念。感覺如果不小心說錯話,即使是一家之主,花穎也要接受一小時等級的說教。


    花穎因為害怕而駝背的瞬間,和惠對上視線,他像是電流通過神經似地打直了背脊。


    「四個人準備這樣的菜色很辛苦吧?」


    「若嘴家是代代守護烏丸家的人。這種小事,沒有辦不到的道理。」


    花穎完全找不到切入點。


    「雖然是自誇,但我真的把華乃和梢養成走到哪裏都不會丟臉的人。真一郎當家退位後,下一個就是你,花穎當家。」


    「我?」


    「聽說您在準備大學考試……」


    惠眼眸低垂,從短短的睫毛下捕捉花穎的身影。所謂被盯得不能動彈就是指這種情況。


    「是什麽係呢?」


    「我打算念美術史係。」


    「沒有術科考試吧?」


    惠似乎表示理解的說法,令花穎明白了她話語背後的意義。


    問題隻是個形式罷了。花穎想到,惠早已打聽自己要考的學校、調查好考試科目,為了將對話引導到對她有利的狀態,才讓花穎迴答的。


    「大學是為了學習前人的智能與技術、朝期望中的道路前進所存在的地方。您身上背負著烏丸家一家之主這個絕對的責任,您能夠看著我的眼睛說,您在這些對將來不會有任何成果的學問上所花的時間,不會成為疏忽當家之職的借口嗎?」


    「……」


    「大學已經念夠了吧?」


    大概是花穎的自虐心受到刺激的緣故,惠的歎息聽起來就像在說:「遊戲時間已經結束了。」


    如果花穎畫過一千張、一萬張素描,惠的態度也會比較軟化吧。如果花穎從小就夢想走上繪畫之路,惠即使臉色難看也會支持他吧。


    花穎隻是有一點點喜歡繪畫,隻是有機會接觸繪畫。辨認顏色的眼睛對學問並沒有幫助。即使說花穎是一時心血來潮,他也無話可說。


    「這是我的任性。不過,父親還很健康,家裏也有優秀的總管與執事,我認為就算是萬分之一也不會發生令烏丸家傾頹的事。」


    花穎好不容易說出的反駁也無法緩解惠眉間的皺折。


    「你們還在雇什麽執事啊。」


    ——反而隻是增加她歎息的次數。


    ※ ※ ※


    「不好意思,打擾兩位說話了。」


    將花穎從如坐針氈的氣氛中解救出來的,是個十分結實的男子。


    「姑姑大人,好久不見。」


    「啊,葵先生。」


    看見惠表情變得溫和,花穎才深刻體悟到她剛才處於對自己訓話模式的事實。古人真會形容,花穎的心髒現在就像清水滲透傷口般,隱隱作痛。


    「今天早上承蒙您幫忙打掃廣間,身為若嘴家的家長要向您道聲謝。」


    「因為我太早到,閑著沒事做嘛。這麽大的空間才有用掃帚的價值呢。」


    男子一坐到惠身旁,惠的身體看起來就像是因為這股反作用力而跟著震動。男子骨架寬闊,肌肉結實,有著超過體積的分量感。


    「那麽,我就先到這邊。」


    惠起身,穿著和式足袋的雙腳移向後方,瞪了花穎一眼後離開了。望著惠剛剛坐的地方空下來後,室內的空氣也變得緩和起來。雖然不多,但一些客人開始離開座席互相打招唿說笑。


    花穎因為交錯的顏色眨了眨左眼。男子用指尖敲敲自己的眼頭說:


    「花穎,可以戴眼鏡喔。」


    「葵叔。」


    花穎看著男子不變的笑容,感覺彼此這段空白的時間一口氣被拉了迴來。


    葵貴晴,於烏丸家關係企業中可稱為領頭羊的總公司擔任運行董事。他坐上了真一郎退休後讓出的空缺,是另外一位繼承人。


    烏丸家的公司雖然由花穎的曾祖父所創,卻不拘泥世襲,順應公司狀態與時代潮流,長年由像葵一樣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位居公司的代表。


    真一郎退休前,葵擔任公司的顧問,從那時就和花穎見過麵。花穎忘不了葵過去會不由分說地把自己背在肩上,不管花穎哭喊還是真一郎張惶失措依舊哈哈大笑的樣子。葵和家裏所有人都不一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花穎戴上有色眼鏡,兩手抓住僵硬的雙頰拉一拉。


    「我是來發紅包的,好久沒發紅包給你,我好期待呢。」


    葵一將手伸進懷中,視線所及的好幾個人都對這裏興起戒備。葵一點也沒有把那些瞬間緊張的人放在心上,他將紅包袋高舉到眼前,拿出裏麵的物品。


    葵左手拿著紅包袋,右手拿的是張薄薄的磁卡。


    「給錢的話旁邊的人會很囉嗦啊。」


    葵背對那群因為預期撲空而愣住的人們,露出惡作劇成功的笑容。


    花穎收下葵遞給自己的卡片,深吸一口氣。


    「是航天飛機的圖書卡!」


    「我記得你喜歡這個係列吧?」


    磁卡表麵上印著的,是花穎孩提時代看的玩偶動畫裏的太空船。暗紅銅色的太空船體表麵打釘,采取懷舊的設計。


    花穎雖然沒看過原作動畫,但在世界上一片用色雜亂的玩具中,這艘太空船的低調配色對花穎而言非常溫和。


    「謝謝你,葵叔。」


    「不客氣。」


    葵看著花穎的笑容跟太空船一樣溫柔。


    葵也是必須懷疑的人物。


    花穎的內心多雀躍,與低落間的反差就越大。他眨眼掩飾低垂的視線。


    「葵叔你早上幫忙打掃嗎?」


    「啊,我算錯交通的時間,太早到了。因為來得太早,附近的店都還沒開,打電話給真一郎他也隻是笑著說:『唉呀,辛苦你了。』真是的。」


    「對不起……」


    「我知道他沒惡意。」


    就是這點才糟糕。


    「姑姑大人和來幫忙的人在廚房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因為太難接近了,所以我就去幫華乃。」


    「那時候就隻有姑姑、華乃表哥、葵叔、還有幫忙的傭人嗎?沒看到其他人嗎?」


    「其他人?」


    葵反問,表情變得有些認真。花穎太心急了。


    「我是想道謝,這些其實應該是由我來準備才對吧?」


    「花穎真是個好孩子呢。」


    葵露出笑容,拍著膝蓋。


    一開口撒謊,心髒就被刺了一下。謊言一定穿著帶著利刺的鞋子,當它從嘴裏出來時會奮力踢向心髒,所以才會有如此刺痛。


    「我七點半到,真一郎和鳳總管也在八點前抵達。大家就這樣『啪——』地把坐墊鋪在緣廊上曬。搬年菜的時候小梢就來了……那時候大概是九點左右嗎。所以總共是一、二……八個人吧。」


    「八個人。」


    「小梢來的時候我們先喝茶休息了一下,之後大家專心地搬菜、排菜,意外地很好玩喔。」


    大家一起搬菜,在廚房和廣間之間來迴的話,應該很難避人耳目吧。來來去去的路上會和其他人錯身而過,一旦不見了,就會有人注意到。


    (海鬥來的時候比八點半早一點,所以大家喝茶時他已經被關起來了,這樣想應該沒錯吧?這麽一來,犯行大概是在八點半前後……)


    「繼承儀式是前任當家最後的工作。在今天宴會結束前,你就大大方方當個客人就可以了。」


    「好。」


    「話說迴來,小梢還真是個路癡呢。告訴她好幾遍還是會迷路,每次都是華乃去找她,所以華乃比我們走了兩倍以上的路喔。」


    葵苦笑著說,憋屈地將食指伸入領口。


    「你說迷路,是在家裏麵嗎?」


    「嗯,這是間大宅子,也不是不可能。我有一次也搞錯轉角,迷路到一個像倉庫的地方,被華乃一邊罵一邊帶迴來,mvp是華乃呢。」


    葵高興地笑著,不知道自己的話在花穎的耳裏聽起來有多麽令人不安。


    4


    花穎看準客人來找自己搭話的空檔離開座位,和衣更月會合。


    「衣更月,情況怎麽樣?」


    花穎一出現在廚房,兩名本來忙得團團轉的傭人馬上停下手邊的工作行禮。花穎不知所措,衣更月向她們示意繼續工作。


    「請到這邊說話。」


    衣更月離開廚房,朝廣間反方向的走廊移動。兩人一站在轉角,便能看見之前那間倉庫的一隅。


    「沒有人靠近倉庫。此外,我問過傭人,她們都說因為忙著年菜擺盤,沒有踏出廚房半步。」


    「她們收貨的時候沒有看到海鬥嗎?」


    「很不巧,兩人都對海鬥沒有印象。因為早上酒鋪來了一大批人,搬來大量酒瓶,她們說是不是混在裏麵了。另外,我也確認了米行和蔬菜行的收據。」


    很難說有什麽亮眼的進展。


    「把海鬥關起來對誰會有什麽好處呢?」


    「不論是誰,隻要想加害烏丸家就是敵人。」


    衣更月極端的言論聽起來雖然令人不安,但人本來隻要心存懷疑,就會覺得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可疑。花穎按著額頭「嗯——」地沉吟。


    「花穎少爺。」


    「什麽事?」


    「您為什麽要投身於危險之中呢?」


    花穎還在想著必須聽聽華乃與梢的說詞,卻好像聽到衣更月天外飛來一筆,突然問了個問題。幾秒後,花穎才終於發現這不是個太遠的話題。


    「我並不是投身進去。」


    「那您為什麽不能放著不管呢?」


    衣更月詢問的表情萬分認真,他是真的疑惑。


    真摯的問題必須以誠懇的答案迴答。花穎停止搜索標準答案,試著如實抽出心中的感覺。


    「扣子鬆開的話,你會扣起來吧?」


    「……」


    花穎希望衣更月不要不說話,就算像念台詞也沒關係,至少應個一句話。花穎自己也覺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關於犯人的利害關係——」


    「唔……」


    衣更月悄悄地將一連串的對話當沒發生過一樣,迴到先前的話題。


    「我認為,也可以考慮到一種可能:有人看見少年犯了某種罪,想等午宴平安結束後再報案,才先將他留在那間倉庫裏。」


    現在不是鬧別扭的時候。


    「你的意思是把海鬥關起來是基於正義嗎?」


    「至少本人可能相信自己是正義的。或者也可以考慮是少年看到了不該看的事,囚禁則是對目擊者略微施加的強硬手段。」


    「從動機去反推很困難呢。」


    衣更月深深行了一禮,以應答來說太誇張了。花穎原本心想,衣更月能不能把這一禮跟剛剛的毫無反應加起來除以二,但原來衣更月鞠躬的對象並非花穎。


    「花穎當家。」


    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性從廚房往這邊探頭一看後,臉上的表情亮了起來。


    「梢姐姐。」


    兩人在宴席前已經有過初次見麵的問候,來者是惠的長女。


    梢和惠長得並不像。惠容易突顯妝容的五官給人難以親近的印象,梢細長的雙眼與上揚的嘴角看起來則像是隨時都在笑的樣子。


    梢垂下帶著淚痣的眼角,客客氣氣地抬手說:


    「我擔心是不是家母剛才在廣間對您碎念,所以您待不下去了。」


    「不,我沒事。」


    花穎慌慌張張地搖頭。


    梢在準備年菜期間聲稱自己迷路,多次經過倉庫前。假設她是在九點以前抵達,避開眾人耳目把海鬥關在倉庫後,再從玄關進門的話就說得過去了。


    她是目前離犯人嫌疑最近的人。


    「花穎少爺,我去倉庫找一下毯子。」


    「拜托你了!」


    衣更月非常機靈,花穎馬上跟著配合。如果梢是犯人的話,就不會眼睜睜地放任衣更月去倉庫吧。


    花穎太過緊張到頭暈,他吞了一口口水,偷偷看著梢的反應。


    衣更月一禮後,走向昏暗的走廊。


    梢目送轉彎的衣更月,輕輕發出微笑的聲息。


    「他真勤快呢。雖然我們家沒有執事,但有一點點羨慕起來了。」


    梢沒有阻止衣更月。


    「……姑姑好像覺得執事沒有必要。」


    「咦?她對您這樣說嗎?」


    「嗯……感覺類似的話。」


    花穎模糊帶過,梢卻臉色難看地搔著額頭。


    「不好意思,她總是那樣。明明已經將公司交給我們經營了,還是每次什麽事都要出意見,很沒有退休的自覺對吧?」


    梢的苦笑以對母親的表情來說有點輕蔑,與惠擺出君臨一家的大家長姿態有所出入。


    「請放心,今後我與弟弟、整個若嘴家都會比過去更加支持烏丸家。」


    「謝謝。」


    一股仿佛要把人壓垮的空虛在花穎迴答的同時向他襲來。


    梢覺得惠是個煩人的存在嗎?以教育若嘴家、守護烏丸家為驕傲的惠,在梢的口中聽起來像是個凡事都要發表意見、沒用的人。


    惠的所作所為絕對都是為了烏丸家與梢他們。不過,那是惠自己的主觀,為了誰而做的舉動,對方並非一定會領情。


    即使是正義,也不一定會受到擁戴。


    (好空虛。)


    就像一直用心珍惜、養育至今的事物變了樣,咬破身體竄出來般,隻留下漆黑的空洞,任冷風對挖痕張牙舞爪。


    無法迴頭,迴不了頭。


    「花穎當家,主角離開座位太久,大家會擔心的。」


    「好。」


    梢會這麽溫柔,是因為花穎是現任的當家嗎?


    今天聚集在這裏的人都是如此。他們不過是珍惜那頂戴在花穎頭上的王冠罷了。那是對隻不過是接受頭銜、沒有做出實際成績的花穎最正常的反應。


    但是,惠一直以來都以自己的行動展現意誌,一定也有很多人受過她的恩惠。盡管如此,當驅使她的信念稍微偏離時代的瞬間,就會被認為是自以為是,受到嫌棄。


    花穎踩著吱軋作響的走廊,遲遲沒有踏出下一步。


    這個家一路走到今天,有多少人像這樣被遺棄在過去了呢?傭人、親戚、曆任一家之主……是心懷喜悅地奉獻自我?抑或吞下淚水放手,再腐朽老去呢?


    在這花穎頂著的烏丸家名下。


    「華乃!」


    突然,打開的玄關傳來一聲怒吼。


    梢臉色大變,奔了出去。花穎在土間排列的鞋子中尋找自己的皮鞋,套到腳上後前往屋外。


    外頭天氣晴朗,無風無雲,溫暖的陽光緩和了寒冷。和煦的午後庭院裏,一道突兀不安的聲音從庫房的方向傳來。


    「華乃,是你打開庫房的嗎?」


    花穎本能地畏懼惠的怒容,下意識躲進庭院的樹叢裏。


    惠雙手插腰,庫房的鐵門在她背後顫抖。


    與花穎上午抵達時所見相比,庫房看不出特別的變化,他拿下眼鏡,凝神細看惠手指之處,發現鐵製的門閂上有道垂直的痕跡。


    大概是因為門閂長年日曬雨淋褪色後,隻有閂座覆蓋的地方保留原來的顏色吧。由於插上門閂時沒對準,顏色的界線因而突出在閂座之外。


    「媽,要是大家聽到了,有些人會覺得不舒服啦。」


    「迴答我。」


    惠能看出花穎要拿下眼鏡才看得到的錯位,可見其管理能力之高。華乃也是明白這點,才找不到借口吧。


    「華乃。」


    梢雙手握拳,像在鼓勵弟弟。惠迴頭瞪了梢一眼,梢趕緊鬆開手指,用僵硬的微笑敷衍母親。


    『看到了不該看的事。』


    衣更月曾經這樣說。


    華乃滿頭大汗。


    「我在找坐墊,想說是不是在這裏所以開了庫房……」


    「棉被坐墊類放在棉被房,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了吧?」


    「對不起。」


    華乃的聲音卡在喉嚨裏。感覺要是再繼續施壓下去,華乃維持理智的神經就要斷了,連花穎也覺得唿吸越來越困難。


    「這座倉庫裏收了各式各樣烏丸家的人用過的物品。其中應該有些東西也會引起別人的興趣。若是客人誤闖進來甚至受傷的話,不管是這個地方還是烏丸家的名字都會受損喔。」


    「可……可是我在客人來之前關好了。」


    「閉嘴。」


    雖然這句因年齡而削弱音量的低語,與掠過空氣的雜音混在一起,但那研磨得纖細銳利的嚴厲,令聽的人皆伏首稱臣。


    花穎的理智告訴自己要在惠發現他前迴到屋裏,卻好像有隻看不見的手抓住自己的關節,令他連換個姿勢都辦不到。既然如此,花穎隻能一動也不動,靜待三人迴到宅子。


    花穎才覺得惠放柔了射向華乃的視線,她馬上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就是因為這樣,才有老鼠跑到宅子裏。」


    老鼠。


    花穎瞪大眼睛。


    惠將門閂放迴正確的位置,從領口取出懷紙。


    「華乃,幫我解決一下。」


    「……」


    「你辦得到吧?」


    惠拿來擦拭手掌的懷紙上,沾著黑色的鐵鏽。


    梢似乎再也不忍看著華乃低頭無法迴答的樣子,插嘴說:


    「媽,我來——」


    「我做。」


    華乃用力閉起雙眼,再像是挺起怯弱眼皮似地張開。


    「我會負起責任收拾。」


    惠滿意地點頭。


    花穎沿著陰影來到另一處陰影,壓抑高昂的心跳,從後門奔進宅邸。以懷紙擦拭鐵鏽、無懈可擊的白皙手掌,在花穎眼裏如烙印般揮之不去。


    「啊,當家少爺。」


    兩名傭人正在廚房將剩下的餐點裝進餐盒,清洗鍋具。


    「不好意思,不用招唿我,繼續忙吧。」


    兩人訝異地向花穎行禮後,將大鍋子從爐灶上撤下。雖然廚房也有瓦斯爐,但隻有三口似乎不夠的樣子。


    木鍋蓋旁滴落黑色汁液,一名傭人將鍋蓋移到流理台,另外一名則從鍋子中拿出一隻小布袋。她將小袋子放在托盤上,拿勺子開始撈鍋底。


    洗鍋蓋的水聲從花穎耳裏聽起來感覺很遙遠。


    「可以讓我看一下那個嗎?」


    花穎不等傭人迴答,下意識走近桌子。雖然感受到對方的不知所措,但趁著沒被拒絕,花穎伸手確認了物品的重量。


    「難道說……」


    「花穎少爺?」


    衣更月出聲,將花穎從思考的漩渦中拉迴現實。花穎向兩名傭人道謝,以隻有站在門口的衣更月才聽得到的聲音說:


    「衣更月,擋下華乃表哥。」


    花穎迴到走廊,沾濕的手指握緊口袋裏的手帕。


    5


    倉庫裏靜悄悄的。少年壓低鼻息,抱著膝蓋縮在陰影裏。


    格子窗一照入光線,一部分影子便動了一下,站了起來。


    「當家先生!」


    海鬥來到格子窗的間隙,露出尖尖的犬牙笑著。花穎拿低手機對著牆壁,間接照亮倉庫四周。


    「外麵怎麽樣?警察要來了嗎?」


    「我不會報警,不過我知道犯人是誰了。」


    聽見花穎的迴答,海鬥的眼睛睜得像銅鈴一樣大,纖細的喉嚨咽了一口口水。


    「把這裏關起來的人是姑姑,從這根棒子上采取指紋的話,大概會和姑姑的一致吧。」


    「這樣啊……」


    「然後,還有一個人。」


    低頭的海鬥在花穎聲音的牽引下抬起臉龐。


    他的臉上沒有安心的色彩。


    「把你關在這裏的,就是你自己吧?」


    花穎一宣布第二個犯人,海鬥的眼頭就像被壓住般發紅。


    「花穎少爺。」


    「啊,衣更月,華乃表哥——」


    不聽花穎說完最後一個字,衣更月便拉著花穎的上臂往後退,將身體擋在拉門與花穎之間。


    「我已經跟您說過不要做危險的舉動了。您應該學過,保護自己比任何事還要更重要吧?」


    「我有保護自己。你看,一直在你來之前,我都沒有開門喔。」


    花穎急急忙忙地迴應,衣更月望向擋住拉門的木支杆,皺眉收迴勸戒。以不會展露表情的衣更月而言,這樣的難看臉色已經是破例了。


    「明明氣我獨自行動,你卻還是幫我阻止華乃表哥了呢。」


    「執事無法違背主人的命令。」


    「我有幾分鍾的時間?」


    「估計少則十分,多則十五分鍾。」


    「好,做得好。」


    托衣更月的福,花穎現在可以好好專心說話了。


    花穎將手機交給衣更月,站在格子窗前重新看向海鬥。


    「你知道為什麽這間倉庫會鎖起來嗎?」


    海鬥目光向上,將視線對在花穎身上,輕輕左右搖晃腦袋。


    「據姑姑所說,庫房的老鼠好像跑到屋子裏來了。」


    花穎聽見惠他們談話的那瞬間,心想他們是不是把入侵者海鬥稱為老鼠。不過,再怎麽說是為了本家,「解決人」這種說法都太可怕了。


    那麽,如果是動物的老鼠出沒的話,惠會怎麽做呢?從她指示兒子「解決」來看,不難推測她確定老鼠還在家中。如果連位置都能指定的話,符合條件的房間便十分有限。


    就是這間倉庫。


    「姑姑之前在追老鼠。要是老鼠闖入午宴的話會怎麽樣呢?如果這是童話故事,會是個很可愛的場景,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就會令人懷疑衛生管理,讓我丟臉吧。逃走的老鼠從拉門縫隙跳進倉庫,躲進陰影裏。它沒道理知道倉庫已經先有別的訪客了。」


    「這裏有……老鼠?」


    海鬥左顧右盼望著腳邊。看樣子,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老鼠的存在。


    「房門突然莫名其妙被鎖住,你一定很害怕吧?你躲在暗處無法看到發生了什麽事、有誰過來。」


    「才……才不是。你這樣說好像我本來就自己在這裏一樣。隨便進人家家裏是違法的吧?」


    「是違法喔。」


    花穎一肯定,剛才自己這麽說的海鬥本人,宛如第一次發現這個事實般失去血色。


    「我隻是來送貨的。因為沒有人所以才找了一下。」


    「衣更月,幹貨行的收據呢?」


    「並沒有看到。」


    衣更月的聲音毫不留情。


    「幹貨行不是今天送貨。年菜料理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事先做好。今天送來的是年糕湯用的青菜、年糕還有冰箱放不下的酒類。」


    「你……全都知道了嗎?」


    海鬥的聲音虛弱地顫抖。花穎拿出手帕攤開。


    「你行動的關鍵是這個吧?」


    手帕裏包著的,是黑色的染汁和小小的鐵碎片。


    「啊!」


    海鬥把臉頰貼近格子窗,從縫隙中看著鐵片。


    「這個東西跑進黑豆盤裏,一開始我以為是染色的鐵片混進去,但我剛剛在廚房確認時,發現這個跟用在黑豆上的鐵塊形狀不一樣。」


    此外,鍋子用的鐵塊裝在布袋裏,而布袋的孔縫並沒有大到鐵片能穿過。


    「你發現這個碎片混進送來的黑豆裏,想偷偷收迴去嗎?」


    若是發現豆子裏摻雜鐵片的話,就會追究責任。


    「但是,這並不足以說明你在這裏的理由——」


    「對不起!」


    海鬥擠在格子窗上的臉頰顫抖,下一瞬間,他從窗戶另一端消失了身影。


    看來,他似乎坐在拉門內側。花穎跟在衣更月身後,從格子窗的縫隙中探頭,看見海鬥正坐低頭的身影。


    「那是我自行車的車鈴。載貨的時候撞到了,發現的時候,我看到零件裂開卻到處找不到碎片。我想偷偷挑掉碎片,廚房卻一直有人進進出出,鍋子又好大一個,我想總之先躲在這裏等待機會,結果竟然被鎖起來出不去了。」


    幹脆當時被發現可能還比較好。


    「如果有誰吃了刺到肚子,不是會受傷嗎?結果會變成都是奶奶的黑豆害的,店裏漸漸做不成生意,奶奶變癡呆,最後連我都認不出來。如果奶奶對我說:『我不認識你。』的話,我會崩潰的!」


    國中生柔軟的想像力失控後,把自己逼到絕境。海鬥連珠炮似地說完一大串話後突然安靜下來。


    「結果是一樣的嗎?」


    海鬥喃喃自語,搖搖晃晃地起身。


    「你會把我交給警察吧?因為隨便進來人家家裏是違法的。」


    這是不惜偷偷潛入也要收迴鐵片的計劃,一個單純的發想。


    花穎忍住失笑的心情,緩緩搖頭。


    「我應該一開始就說過了,我不會報警。」


    「可是……」


    「你的車鈴碎片沒有傷害到任何人,關在倉庫差不多可以算是進來我們家的懲罰吧。衣更月,如何?」


    即使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衣更月也無動於衷。


    「您怎麽說怎麽是。」


    「我可以迴家嗎?」


    「下次不要想自己一個人解決問題,一句話也好,如果能來找我商量就是幫了大忙。」


    比起尋找犯人,為進貨的疏失應變要輕鬆多了。


    聽到花穎的請求,海鬥不好意思地扭著上半身後抬頭看向花穎與衣更月,露出太陽般的笑容點頭。


    6


    午宴平安無事地以柿幹劃下句點。


    主理一切的惠迅速地收拾廣間的宴席,不讓大家有任何感傷的機會。華乃和梢都幫著惠忙進忙出,庫房的事似乎沒有在他們之間留下疙瘩。


    花穎也說要幫忙,結果挨了罵說這樣無法做表率。


    宴席和坐墊一個個撤掉後,廣間空蕩蕩的,十分冷清。花穎坐在緣廊上眺望庭園裏的樹木。修整得圓圓的樹木、架著支架的菊花、鋪著碎石的小路穿過沒有欄杆的拱橋,枯山水的燈籠等待著點火。


    花穎眺望庭園時,庭園也在望著花穎。一想到庭園長年在這裏看著坐在這條緣廊上的花穎和曾祖父、太姑奶奶,花穎便想一窺那份記憶。


    「打擾了。」


    盡管已經注意到摩擦榻榻米的腳步聲,花穎還是靜靜等待對方開口。因為正是他教花穎應該這麽做的。


    「鳳。」


    鳳微微一笑,正坐在緣廊上。


    膝蓋抵在木板間應該很痛吧?花穎一向鳳示意自己身邊,鳳便從緣廊放下穿著襪子的雙腳,踩在華乃整理房間出入時穿的草鞋上。


    「這裏雖然跟我們家庭院的風情不同,但也很棒呢。」


    「一到春天,就會有樹鶯來到那棵梅樹上,叫聲很可愛喔。」


    花穎隱約也覺得會是那樣。不過,這座宅子裏發生的事在他們家人間像是禁忌一樣,大家都不去正視它,也不會提起,因此花穎一直以來也都不去思考這件事。


    察覺到花穎的感受,鳳仿佛說故事般地娓娓道出往事。


    「我以前曾在這座宅子裏工作,是在比您現在還年輕的時候。」


    「鳳比我還年輕的時候?」


    鳳當然有那樣的時候。花穎覺得鳳好像從出生的瞬間開始就是鳳了——雖然其實這是鳳自己的事——這種感覺就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他暫時將那道人影放在腦海裏負責未知事物的暫存盒子中。


    鳳有點害羞地嗬嗬笑道:


    「我那時候還不是執事,隻是受命打雜的其中一名雜役。雪倉的父親是專任廚師,我們肚子餓的時候,他就會用供奉庭院稻荷神剩下的貢品和瀝幹的昆布、柴魚一起切碎燉一燉,放在冷飯上給我們吃。」


    「油炸豆腐嗎?」


    花穎記得母親曾跟他說過,人們將油炸豆腐做成狐狸喜歡吃的老鼠形狀來供奉。


    「是的,因為這樣,每次跑去山腳豆腐店的路都變得有趣了。」


    鳳開玩笑地說著。


    花穎想起廚房的爐灶,想像廚師與年輕傭人聚在那裏的畫麵,表情和緩了下來。


    「曾爺爺、曾奶奶……」


    真一郎出生大概是再之後的事。看見花穎停下計算的手指,鳳繼續說:


    「還有您的爺爺千影老爺與曾祖父的姐姐一家人住在一起。而您太姑奶奶的千金,就是惠小姐的母親。」


    如果是這麽寬敞的房子,即使姐弟倆各自的家庭一起生活,房間也綽綽有餘的感覺。當時的宅子應該充滿活力吧。


    鳳看向遠方,雙眸空泛地映著庭院裏的菊花。或許,他現在眼中看到的,是當年的風景吧。


    「她是千影老爺的表姐。惠小姐的母親與母親的哥哥和千影老爺一起長大,就像親兄弟姐妹一樣親。不過,哥哥在十四歲時染上熱病,終究沒有熬過冬天。」


    「原來是這樣啊……」


    「我進宅子時,花穎少爺的太姑奶奶已經對千影老爺產生執念了。惠小姐比真一郎老爺大十五歲,與千影老爺年紀更為接近,一路以來,她比任何人都站在更近的地方看著重視家族與尊重個人兩者並存的難處。」


    鳳的瞳色變淡了,因為他把視線的焦點放迴眼前的景色,瞳孔收縮的緣故。看見鳳朝自己微笑,花穎了解他是為了自己而說這些話的。盡管花穎想好好隱瞞,但既然被看透,隻好招了。


    「在我眼中,感覺姑姑非常嚴厲,華乃表哥和梢表姐好像很討厭她這樣。我隻跟大家相處了幾個小時,看得還很淺。」


    「正因為對彼此放心,有時也才會說些玩笑話。」


    鳳的話語令花穎既開心又寂寞,鬆了一口氣。


    花穎現在明白了,梢對惠的批評不隻是安慰因為惠的嚴厲而嚇一跳的花穎,也是擔任緩衝的角色在保護惠,不讓花穎對惠心存抗拒。梢所說的「若嘴家會支持烏丸家」,不就是對母親教誨毋庸置疑的肯定嗎?


    心裏覺得可疑的話看什麽都可疑,認為是正確的話,感覺就會是正確的。人類就是同時擁有這兩種麵向的生物。不從兩種角度觀看,便無法抵達對方身邊。


    「大家都是烏丸家不可或缺的一員呢。」


    花穎也想成為能和他們平起平坐談話的人。


    「鳳。」


    花穎從鞋子裏抽出雙腳,踏上緣廊,與鳳正麵相對後正坐。


    「今後,請多多指教,助我一臂之力。」


    額頭旁感受到鳳的迴禮。鳳慢花穎一拍抬起上半身,目光炯炯地盯著花穎。


    「隻要能助花穎少爺一臂之力,我,鳳,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


    一聽見花穎瞬間的否決,鳳細長的雙眼裏透出了一絲淘氣。


    ※ ※ ※


    渡過拱橋,庭院的角落有座神社。


    那是座貓咪得躬身才能好不容易進去的小神社,盡管雨水浸刷後的朱紅色已經化為胭脂色,但神社內側的雜草卻除得一幹二淨,供奉著倒在透明玻璃杯裏的日本酒與飽滿的油炸豆腐。


    真一郎在神社前雙手合十,行禮一拜。


    「你整理得好幹淨呢。」


    「當然。你一不好好認真做事,就會增加我的工作。為了這個支持烏丸家的角色,我把全部心神都放在若嘴家的教育與發展上。華乃和梢有些地方還太嫩,但總有一天會感激我的。」


    「惠姐……」


    惠用嚴厲的口吻發著牢騷。真一郎一臉若有所思地迴頭看向惠,隨即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軟綿綿得就像剛出爐的麵包一樣。


    「如果把希望別人對自己說的話先說出來的話,就沒人可以對你說了喔。」


    「……唔!以前還那麽可愛的小孩子!那個纖細又夢幻的小孩子,竟然變得這麽自以為是!」


    「你帶來給我的竹筒水羊羹土產很好吃耶。」


    惠的操勞與真一郎的悠哉成正比,轉眼間攀升。惠在衣袖後咬牙切齒地瞪著真一郎,卻又像是遭到他人畜無害的笑臉襲擊似地背過臉。


    「因為母親不想再迴到這間宅子,我除了繼承任務做到底外沒有別的辦法。」


    「惠姐要負起責任嗎?」


    「不,這隻不過是我的私欲罷了。」


    惠的幹脆令真一郎露出意外的表情。惠理了理衣領,收迴視線,望向佇立在林木對麵的大宅邸。


    「外祖母是位嚴厲的人,因為舅公的事而扭曲了對家人的愛,在某些地方上也有恐怖的執著。說實在的,對千影老爺、你或是母親來說或許隻覺得很痛苦。但是,有些事物也還是因為外祖母才得以守護下來的吧。」


    寒風卷起落葉發出幹枯的聲音。惠的視線追著風,仰望藍天。


    「如果我能借由自己持身公正讓外祖母和千影老爺和解……我想讓大家對我說若嘴家和烏丸家能夠並立而存真是太好了。」


    惠幾乎是拉成仰望角度的喉頭一緊,話尾微弱地中斷。


    「你又自己先出說來了。」


    惠縮起下巴,露出自嘲的淡淡苦笑。


    「無論如何,梢和華乃都是感謝你的。」


    「嗯……」


    「不用說,我也是。」


    「對吧?」真一郎微微一笑,自在地向神社征求同意。看著他孩子般的舉止,惠無力地露出了笑容。


    真一郎慢條斯理、個性軟弱,卻神奇地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盡管如此,隻要一與人起爭執就會非常沮喪,惠的母親不知道拜托她多少次要好好看著真一郎。


    惠像是心頭烏雲一掃而空般放寬神情,旋身步向宅邸。


    「對了,你的執事狀況怎麽樣?」


    真一郎跟在惠身後,在階梯前趕上她,伸出手。惠撥開真一郎的手,邊靠自己獨力下階梯邊說:


    「你來跟我講要辭掉一家之主時不是有說嗎?你說:『我想趁鳳還能走動的時候帶他到各式各樣的地方,所以不做一家之主了,要到處去旅行。』」


    北風搖晃著庭院裏的樹木,樹葉激烈地沙沙作響,惠的聲音隱沒其中。


    真一郎扶著惠走迴宅邸。


    金桂樹蔭下,暴風般的暈眩襲向花穎,令他呆站原地,久久不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家執事如是說 菜鳥主仆推理事件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裏椎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裏椎奈並收藏我家執事如是說 菜鳥主仆推理事件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