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像在雪白的平原上落下腳趾,他令尖銳的前端輕輕觸碰目標。


    向右向左,朝上朝下,刻劃順從的軌跡。從點開始,鏈接線,一頓、一撇,交叉,墨塊帶著聲音,連接後有了意義。


    他喜歡念書。


    花穎覺得,在白色的紙張上寫下一連串的文本,轉動腦筋思考自己導出的答案是件很舒服的事,大概是因為跟自己的個性很合吧。


    不說謊,不看人臉色,不問無禮的問題,不用奇特的眼光看待事物,一個阻絕無關信息的世界。


    「好了。」


    花穎重新看了一遍填完答案的答案卷。沒有漏寫也沒有空白。


    「那就來算分數吧。」


    橘從旁伸出手。


    那是一雙雖說絕不算纖細,但就長寬的比例而言看起來十分細長的大手。其實,那雙手每根手指都比花穎粗。一想到就是這隻手畫出了沒有色彩的美麗圖象,花穎便雀躍不已。


    花穎將答案卷交給橘,兩手放在膝上。


    連續答案正確有節奏性的計分,突然因為錯誤的答案而亂了調。是那題花穎不管三七二十一憑直覺作答的巴洛克和文藝複興嗎?花穎緊張地定住不動,橘抬起視線露出笑容。


    「放心。因為是插大考試,所以一般科目大部分都免除了。外文也隻有英文而已,你應該沒問題吧?」


    「這樣……啊……」


    「怎麽了嗎?」


    看著花穎沒辦法好好迴答的樣子,橘收迴紅筆問道。花穎不知道該不該跟本人說,反省自己可疑的舉止後,決定坦白。


    「你是前輩,我身處求教的立場卻沒有說敬語很不應該。」


    這件事很麻煩。


    若是遵循很久以前的禮儀,花穎是禁止跟橘說話的。古代的主人不能把傭人放入視線。傭人也是如此,如果碰上主人,規定要縮在走廊角落或是和牆壁融為一體,等待主人通過。


    雖說到了現代,傭人的勞動條件和人權受到保障,受到不合理虐待的情況逐漸減少,但其中的秩序並沒有消失。


    花穎是赤目的朋友,橘是赤目的部下,因此,如果花穎對橘使用敬語的話就會產生扭曲。然而,對方卻在假日唿出時間陪花穎準備考試,現在這種狀況也讓花穎覺得扭曲,靜不下心來。


    花穎都想幹脆說英文了。說英文時,花穎對任何人都是用禮貌的說法。


    花穎的嘴唇抿成一直線,渾身不自在。橘以拳頭壓抑湧上嘴角的笑意,幹咳了一聲。


    「我對刻彌先生沒有特別用敬語喔。」


    「為什麽?」


    「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橘的迴答聽起來有點像在打模糊仗。


    「那為什麽對我用敬語?」


    「也是自然而然?」


    花穎知道橘沒有說謊。


    花穎的眼睛對色彩很敏感。花穎沒有念醫學,對於什麽時候人類的瞳孔會擴張、血流量會影響眼球等詳細的構造一概不知。


    然而他知道,人類說真心話和說謊時,寄宿在眼睛中的顏色會不同。他看得出來。


    「自然而然……嗎?」


    選擇模棱兩可,是待人處事高段班的人才做得到的感性,花穎還沒有這種技能。


    「那麽,這樣子如何?」


    橘將答案卷翻麵放好。花穎抬頭,橘的唇角微微上揚。


    「如果你考上,成為我的學弟的話,在學校你就對我說敬語。而隻要離開學校一步,我們就跟現在一樣,由我說敬語。」


    「……好像在玩遊戲。」


    「人生就是要開心啊。」


    橘把事情說得很簡單的樣子。玄關的方向發出聲音,橘迴頭,從椅子上起身。


    「歡迎迴家。」


    這間玄關設在樓上的公寓,要走樓梯才能從玄關抵達花穎他們所在的客廳。來者步下漆成白色的金屬階梯,花穎也向他打招唿。


    「赤目先生,歡迎迴來。打擾了。」


    這間公寓是赤目擁有的房子之一。


    赤目含糊地迴了一聲。來到客廳後,他拿起桌上的書不太感興趣地翻著書頁。


    「你真的在念書喔?不是沒有術科考試嗎?」


    「可是,我有處罰。」


    「處罰?」


    是報考學校副教授課處的扣分。赤目不知道的話,就代表橘似乎沒有跟他說。當花穎在判斷適不適合說出來而支吾其辭時,赤目仿佛已經膩了似地把書放迴桌上。


    「明明要是烏丸家中斷讚助,學校營運就會出問題,那家的主人差個一、兩百分也不會落榜吧?」


    「正因為有讚助,我才必須確確實實地考到及格分數。」


    花穎心目中的一家之主,沒有會為了讓對方違規而從中獲利這種事高興的短淺器量。


    「能利用的東西盡量利用就好啦。」


    「赤目先生不會說謊,真好呢。」


    「看看是誰在說這種話?明明被我騙得那麽慘。」


    赤目坐在桌子一角,不懷好意地嗤笑,俯瞰著花穎。


    赤目所說的話和目的永遠是一致的。即使是偽裝成善意的惡意,對他而言也都是經過判斷,為了達成目的必須說的、發自內心的話。赤目如果想騙花穎的話,花穎恐怕看不出來吧。


    「因為你沒有說謊我才會被騙喔。」


    「怪家夥。」


    像這種毫不留情的無言以對也不是假的。


    花穎將書本翻迴原來的頁麵,注意到從赤目身後的階梯悄悄移動的人影。


    「澤鷹秘書,你好。」


    「!」


    女子以令人懷疑是不是原地轉了一圈的猛烈氣勢轉身,打直背脊,舉手行禮。


    「好久沒有向您問候了!」


    「好久不見。」


    花穎受到對方的氣勢壓迫,聲音不小心有點太客氣了。


    女子是澤鷹早苗,橘的雙胞胎妹妹。她選擇了與在研究所畫畫的哥哥不同的道路,擔任赤目的秘書。


    花穎四歲時,間接迫使對方關店的店家負責人就是澤鷹兄妹的父母。雖然大家說這件事誰都沒有錯,但無論是花穎、澤鷹兄妹還是赤目,都不能說什麽事都沒有。


    要是沒有那件事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如果沒有那件事,就無法像這樣度過相同的時間了。


    「刻彌少爺,我來泡茶。」


    「冰箱裏有試作的千層酥。」


    「我馬上來!」


    早苗扶好眼鏡,迴轉身體,齊肩的頭發如雨傘般散開。是個動作開始和結束都很明確的人。


    「早苗,我來幫你。」


    「你要念書不是嗎?」


    「可是你很不會切千層酥吧?」


    「我可以!天鷹座的α星偷偷跟我說我今天一定可以。」


    「那不是懶惰鬼的代名詞嗎……」


    橘推著早苗的背走進廚房。花穎愣愣地看著兩人。


    「他們不太像呢。我以前認為,所謂的雙胞胎是不是從頭到腳都一樣。」


    實際上,念公校的時候,花穎隔壁班的雙胞胎隻有頭發卷的方向左右相反,其他無論是成績、笑的方式還是走路速度幾乎都有如同一個人一樣。


    赤目在橘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解開手機鎖。


    「不管是雙胞胎還是其他人,都是因為想像對方才像的。」


    「赤目先生在這點上很隨便吧?」


    「因為我沒有理由也沒有閑時間勤勤快快做這些事。」


    赤目操作的畫麵上排列著看起來很複雜的圖表和數列。赤目就讀經濟學部,又是在多個國家展店的西式甜點店老板,因此即使有兩個人時間似乎也不夠的樣子。


    「你工作很忙嗎?」


    「有一點,我們發現有主張fair trade的公司違規。」


    fair trade,公平貿易,借由對強迫勞工在嚴峻環境裏工作的企業實行拒買、以公平的價格交易等方式協助勞工自立的運動。


    很遺憾的,如今仍有一些地方的商人會廉價收購傳統手工藝品,或是給予年幼的孩童低廉的工資,讓他們長時間工作。赤目經營的西式甜點entremetsakame,因為不使用這種不平等交易經手的食材而深受顧客信賴。


    雖然赤目操作手機的樣子一派輕鬆,但在他腦海裏飛舞交錯的信息量應該多得令人眼花繚亂吧。因為他經手的一顆可可豆,就關係著幾萬人的生活。


    一想到在赤目眼裏,花穎的念書、掌家看起來大概就像在遊戲一樣,花穎便覺得有點丟臉。花穎的手機隻是「拿著」而已,連消息或是來電都不太有。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起「砰」的初期設置消息聲。花穎不知道,原來「說曹操,曹操就到」這句話也適用在腦袋裏思考的情況。


    「抱歉,我忘記關聲音了。」


    花穎急急忙忙拿出手機,查看畫麵。


    畫麵上出現了意外的名字。


    「是衣更月的消息,好難得。」


    「是問你有沒有被壞人抓走嗎?」


    「夠了喔。」


    很難笑的玩笑。要是讓衣更月聽到,鐵定會遭他冰冷的眼神凍成冰塊。


    花穎打開消息,偏過腦袋。


    消息裏先是為在花穎念書時傳訊過來而道歉,接著是這樣一句話:


    『您最近有購物嗎?』


    這是某種暗號嗎?花穎訝異地想。他平常的生活必需品全都是由衣更月打理,花穎直接去店裏購買的衣服類也都是使用信用卡,繳款手續都是由衣更月處理,他應該不會不知道。


    花穎試著往最壞的方向假設,這會不會是衣更月遭到某人監視,為了不讓對方起疑而發出的求救信號呢?但要是這樣的話,就不會寫那麽周到的開場白了吧?


    「赤目先生。」


    「嗯?」


    「你覺得不買東西的主人怎麽樣?」


    花穎想不出個所以然出聲詢問後,赤目從手機畫麵抬起頭。


    早苗拿了放著蛋糕的托盤過來。廚房飄來咖啡的香氣。赤目稍微思考一下,做出結論。


    「不是我們家的客人。」


    「對喔。」


    他們一臉認真地在說什麽啊?


    花穎坦率地隻寫下「沒有」兩個字迴複後,疊起書本和參考書,連同手機一起從桌上收幹淨。


    2


    『沒有。』


    看了花穎簡短的消息一眼,衣更月放下手機,拿起室內電話將迴複的內容傳達給本來提問的人。


    「抱歉讓您久等了,花穎少爺說他沒有買東西的印象。」


    『這樣啊,那應該就是寄件的人搞錯了吧。』


    驚訝的聲音裏夾帶著安心。一家之主沒有做蠢事這件事似乎讓她放下心來。


    「惠小姐,如果有話要轉達給花穎少爺的話,請吩咐。」


    衣更月語畢,通過話筒,傳來惠正襟危坐的氣息。


    這是自新年午宴見麵以來的對談。花穎的考試大約在三月上旬,烏丸家這一個半月來可說是過得飛快。


    真一郎與鳳在美國各地環遊,鳳會在傳給花穎替真一郎報平安的定期聯係裏附上旅行照片,另外向衣更月發送工作指示。


    花穎雖然因為工作和準備考試並行而過得十分忙碌,但托舉辦午宴之福,烏丸家親朋好友與公司相關部分都塵埃落定。感受到真一郎的打點心思,衣更月最近才剛處在佩服不已的階段。


    『衣更月,雖然立場不同,但同為守護烏丸家的人,有件事我想先說。』


    惠清晰的聲音有令聽者胃部糾結的力量。


    「是的。」


    『花穎當家現在能悠悠哉哉講什麽念大學的事,是因為真一郎前當家還健在的關係就不用說了,也是因為有我們一起幫忙。到他成年為止,你要讓他更打起精神,負起一家之主的職責。』


    「我明白。」


    『在舅公那個年代,慣例是成年前決定結婚對象,到成年為止培養自覺,充分準備,三、四十歲繼承家業是理所當然的事。到了花穎當家,我才在想他這個年紀了,別說是家裏,甚至連日本也不親近,一直在念書,結果又要念大學!而且還是學什麽畫畫,到底在想什麽?』


    「這是您想問花穎少爺的問題嗎?」


    衣更月一確認,惠才似乎發現自己正在陳述對一家之主的不滿。


    『不是這樣,你好好揣摩我的意思。』


    「失禮了。」


    由於對方以衣更月的誤解來圓場,事情就先這樣吧。和若嘴家的關係節外生枝並非上策。


    『所有人都要謹記,不要做出讓烏丸家之名蒙羞的舉動,好嗎?』


    「我會銘記於心。」


    衣更月迴答,等對方掛斷後安靜地放下話筒。


    衣更月認為,花穎有當一家之主的意誌。


    麵對真一郎說可以迴來當一家之主的提議,花穎已經拒絕了。衣更月也可以感受到花穎對一家之主有屬於自己的理想與驕傲。


    衣更月拿起花穎學業的相關數據。


    花穎從公校跳級升上大學,主修信息科學,直到進入研究室為止的成績絕不算壞。即使不是第一名,但花穎要是一般學生的話,這份評量保證會讓多家企業向他招手。


    正因為如此,要插入美術這種跟一家之主的工作完全無關的科係,才會讓周遭的人不安。認為這是一家之主不務正業、替烏丸家未來擔憂的人不隻惠。


    然而,隻要看到自從開始念書後便興高采烈的花穎,沒有人能反對他插大吧。如果因為這樣衍生缺失的話,第一線就由衣更月補足就好,雖然不想勞煩他們,但再後麵還有真一郎跟鳳。


    衣更月將花穎的成績單放迴櫃子裏,看著房裏配備的小屏幕。


    與大門保全係統聯動而跳出的畫麵裏,映照出車頭和駒地輸入密碼的身影。花穎似乎迴來了。


    衣更月走出執事工作間,通過暗門,打開玄關大門迎接花穎。


    「歡迎迴來。」


    「我迴來了。那個消息是什麽意思?」


    花穎詢問的口氣似乎沒有特別生氣的樣子。可以解釋成單純的疑問。


    衣更月收下包包,繞到花穎身後脫下他的大衣。


    「有東西送錯了。我收到通知,讓我確認那不是您自己下的訂單。」


    「雖然說我是一家之主,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未成年的事實。」


    花穎一臉苦澀。未成年通過網絡郵購時必須要監護人的同意。雖然也有一些偷跑的方法,但一想到被發現時的麻煩,命令衣更月買給自己還比較快。


    「下次再有一樣的事不用特別問我,請對方退迴去就好。雖然未成年,但我不會做讓烏丸家丟臉的事。這要怎麽說?是叫……『從啼哭的第一聲到死前的慘叫』?」


    衣更月知道花穎想說什麽。


    「我也會『從搖籃到墳墓』都和烏丸家站在一起。聽主人死前慘叫是執事的汙點。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我也會保護主人。」


    「唔……」


    衣更月知道花穎聽懂了自己迴答中的糾正,咽下反駁的衝動。花穎淺淺歎了一口氣,擦身而過時以手掌輕拍衣更月的肩膀。


    「拜托你啦。」


    就算隻是講好聽話,衣更月也開心,所謂執事真是個吃虧的職業。


    不過,衣更月小小的充實感維持不到一周。


    六天後,梢的聯係讓衣更月的滿足感碰了一鼻子灰。


    『星期一是災害儲備糧食五百個,昨天是一公斤裝的貓砂三十組喔。每一個購買人的名字都是花穎當家。』


    梢似乎是瞞著惠打電話的樣子,她以衣更月要努力聆聽才好不容易能聽清楚的音量小聲說道。通話中偶爾夾雜拿開話筒藏起來的雜音。


    「花穎少爺沒有使用網購,會不會是有人不懷好意,故意這樣做呢?」


    『你不覺得如果是找麻煩的話,應該會連同請款單一起送過來嗎?』


    「東西已經付款了嗎?」


    『對啊,所以管理員才會收下來……』


    真奇怪。衣更月聽過幫別人訂外送披薩的惡作劇,但自掏腰包送的東西在大部分的字典裏稱為「禮物」。


    雖說這個月底是花穎生日,但將吃不完數量的儲備糧食與沒有用的貓砂,送到花穎現在不住在那裏的舊本宅,實在有違常理。


    「貨品是在管理員在的時候送到的嗎?」


    『嗯,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因為東西是在打掃時以指定送貨日送來的,所以管理員才覺得應該是宅子裏知道自己工作日的熟人訂購的東西。』


    梢說的事令衣更月有點煩惱。


    花穎說今後發生同樣的事不用跟他確認。雖說這個問題拒收就可以解決,但要是一直接連發生的話,就必須采取對策了。


    如果花穎不要又親自下海就好。


    衣更月將掛斷的電話子機放到暖爐上,打開櫥櫃門。他發現收在裏麵的電視機配線會讓打掃工作的效率比平常差,故意讓頭腦切換思考。


    「衣更月,怎麽迴事!」


    就在這個時候,花穎飛奔進來,強製結束衣更月的思考。


    花穎氣勢洶洶地闖入房內。


    衣更月盡可能在關上櫥櫃幾秒的時間內運轉腦袋,若無其事地迴頭。


    「勞您親自跑來真的非常抱歉,有什麽事請吩咐。」


    「事情就是你,衣更月。」


    花穎將手機拿到衣更月眼前。黑漆漆的畫麵上隱隱約約映著衣更月的臉。


    「壹葉打電話給我,問我最近的興趣是不是購物。這個問題我是不是在哪裏聽過?」


    「這是很常見的閑聊,我認為沒有什麽問題。」


    「是嗎?據說,在某棟大樓的完工典禮上,和壹葉打招唿的華乃表哥問我的興趣是不是買東西,一副很煩惱的樣子。就算這是事實,華乃表哥在煩惱也很奇怪。」


    想要隱瞞的事情往往會從意想不到的情報網傳出去。


    「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麵對主人質問的執事,其實有不迴答這個選項。


    不如說,當執事判斷該情報會為主人帶來不好的影響時,有事先捏毀的義務。然而,老天並沒有給衣更月猶豫的餘地。


    暖爐上的電話子機畫麵亮了起來,雖然是靜音,但有來電通知。衣更月向花穎行注目禮,拿起子機。


    「是惠小姐。」


    「我來接。」


    花穎接下子機,以不熟悉的手勢按下通話鍵。


    「姑姑,我是花穎。」


    站在一旁聽主人講電話很沒有禮貌,但電話那頭的惠似乎掩藏不住動搖,語氣兇巴巴的,花穎將子機拿離耳朵,衣更月因此也能聽見對方的聲音。


    『花穎當家,烏丸家的宅子現在湧進一堆人。二十……不,可能有三十人。大家都說是你雇他們來的,這是怎麽迴事?』


    花穎瞬間看向衣更月。衣更月也隻能以眼神迴看花穎。


    發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


    「備車。」


    花穎低聲命令衣更月後迴到電話上。


    衣更月行了一禮,離開接待室,以最大的步伐趕向停車場。


    3


    在車裏聽了宅配多次出錯的來龍去脈後,花穎暫時陷入思考。


    「是我說不用報告的。」


    這句話與其說是對衣更月說,不如說花穎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衣更月和惠他們是因為花穎先有命令才遵從」這樣想是最和平的結論。


    「花穎少爺,門前好像有很多人的樣子,要在哪裏停車呢?」


    駒地鬆開油門,最後將車停在路肩上。車子已經進入烏丸家舊本宅前的馬路上,但即使從後座看也看得出來車子很難再接近。


    舊本宅被包圍在有著和瓦屋頂的牆內,四周圍繞著溝渠,溝渠寬約一公尺,陽光在水麵浮葉間閃爍。包圍著偌大宅邸占地的石牆南邊,聳立著一座鋪著棧瓦屋頂的木戶門,門前聚集了人群。


    那就是惠所說,受花穎雇用的三十人吧。


    「據說今天在求職網站上有緊急招募,聯係迴複要大家直接在這個家集合。」


    「他們說募集人的名字是我嗎?」


    如果是惡作劇的話就太超過了。然而,聚集在這裏的人並沒有錯。即使花穎本人沒有印象,但他們的的確確簽訂了工作契約。


    在烏丸家的名號之下。


    「我把車繞到後門吧。」


    駒地抬起腰,朝人群的方向探頭。


    花穎降下後車窗。外頭雖然吹著充滿冬天氣息的寒風,卻讓氧氣分散到因為溫暖的車內而充滿過多熱氣的大腦裏,令花穎視野一亮。


    圍牆上,樹木枝丫蔓延,越過屋頂,延伸到溝渠的正上方。柿子染上色彩,帶著光澤的橘色在日光下閃耀。


    從木戶門方向傳來的喧嘩似乎漸漸出現爭執的氣息。


    花穎將視線轉迴車內,光的殘渣還一點一點地在瞳孔裏閃爍,他看著衣更月。


    「衣更月,樹木的落葉累積到外麵的溝渠了,管理員一個人好像顧不到那邊。」


    「我來處理。」


    不用等花穎把話說完,衣更月便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


    「請您在車內稍候。」


    衣更月關上車門,走向木戶門,從人群外出聲。人們訝異地看著他喧鬧的情形隻維持了兩分鍾。擁擠的人群漸漸疏散開來,在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中,可以看見華乃的身影。還想著他急急忙忙在分配什麽東西時,收下的人就各自散開行動了。


    穿長靴的人率先跳下溝渠,以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打撈水麵上的落葉。渠上的人收下落葉,開始裝進塑料袋裏。


    衣更月迴到車內。前方門扉大敞。


    「駒地司機,請把車開到裏麵。」


    「好……好的。」


    剛剛還身陷茫然的駒地,迅速切換排檔。車子行雲流水般地駛出,巧妙地避開人群,進入門內。


    「花穎當家。」


    惠是責備,梢是狼狽,華乃則是以感謝的語氣唿喊他的名字。花穎還在困惑該對誰怎麽迴應,卻馬上發現那種迷惘不過是小事。


    「這就是你們說的『東西』嗎……」


    花穎不隻在心裏,而是實際上驚得下巴要掉下來了。


    緣廊上堆著紙箱。兩種大小的箱子像拚圖一樣對齊,填滿縫隙,單調的側麵對著庭院。不熟悉的光景失去了距離感,看起來很不真實。


    「今天早上送來的東西雖然已經拒收了,但中午過後就變成這場騷動。」


    送來的如果是人,要拒收就不容易了。這麽說來,這個行為的目的似乎就不是用貨品占據宅邸。由於花穎甚至想過,對方是不是把可燃物和燃料之類的東西送進來,準備把宅子全部燒掉,所以推測落空後暫且讓他放下一顆心。


    「不能把東西先收進倉庫嗎?」


    花影望著庭院西邊的庫房。現在不是庫房發揮本領的時機嗎?


    然而,惠卻斷然拒絕。


    「倉庫裏用心保存了烏丸家曆代家族的私人物品,絕對不能放進來路不明的東西。」


    「就算退貨,廠商退錢給我們也很傷腦筋。不能委托警方嗎?」


    「姐,你講這種話媽會,啊……」


    梢和華乃像是同時察覺危險似地看向惠。惠已經化身成母夜叉。


    「烏丸家竟然要和警方扯上關係……這是什麽狀況,太令人不舒服了!」


    「媽,不對的是那個送東西過來的人,烏丸家什麽都沒有做。」


    「當然!」


    華乃本來想安撫母親,卻似乎不小心火上澆油。惠瞪大眼睛到眼白幾乎要多過眼瞳了,看得出來她在喉嚨裏蓄積破口大罵的力量。


    「我會處理。」


    花穎打斷惠的斥責。惠豎起已稀疏的眉毛。


    「花穎當家,你是一家之主喔,一家之主插手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沒錯,我是一家之主,這件事微不足道。」


    花穎感受到包圍大家的空氣色彩有了改變。他偷偷咽下緊張,不讓任何人發現,看著站在曆史悠久的烏丸家本宅前的眾人。


    「我必須展示出烏丸家不會因為這種無聊的行為有一絲一毫的動搖。這是我身為一家之主的職責。」


    在場所有人的瞳孔顏色清澈。他們縮起瞳孔,將焦點定在花穎身上。


    花穎大氣也不喘一下地繼續:


    「外麵的工作結束後,請支付他們相應的謝禮,讓他們迴去。」


    「……我知道了,就這麽辦吧。」


    惠的話極具分量。華乃和梢雖不是舉雙手讚成,但彼此交換了個要對方理解的視線後,應聲下來。惠警告似地瞪著衣更月,帶著兩人離開庭院。


    「衣更月,把那邊那個小盒子搬下來。」


    花穎將堆積在上層紙箱中唯一一個尺寸不一樣的盒子放到地上,用手機拍照。


    收據上寫的送貨日是十四天前的星期五,品名是「工藝品」。撕開膠帶打開盒子,最上層放了一張出貨單。


    訂購日期是出貨日的前三天,二月四號。


    「是爸爸的生日。」


    這是無謂的巧合。聽說,真一郎那天在美國享用了濃縮蝦子蝦餅佐荷蘭醬。預計周末迴日本。


    商品費用和運費以事先匯款的方式匯到銀行。訂購人是「烏丸花穎」,地址是舊本宅,但電話號碼的空格卻全部填零。


    花穎拆掉緩衝包材,拿出盒裏的東西。


    是個木雕擺飾。


    比花穎手掌略小的木板上有六隻列隊行進的小鳥。帶頭的是隻鴨媽媽,第二隻到第五隻的小鴨子各自跨出步伐,隊伍尾端,一隻最小的灰色小鳥伸長脖子望著前方。


    「《醜小鴨》嗎?是個出身決定人生的古老童話吧。」


    童話裏登場的少女可以一步登天成為王妃,鴨子卻再怎麽掙紮也贏不了天鵝。是個令人感到對比的故事。


    花穎將擺飾舉到眼前的高度,羨慕起最後一隻小灰鳥。


    「如果隻要天生是天鵝便能成為天鵝就好了……」


    「花穎少爺。」


    衣更月像是在說研究到此為止似地拿起撕掉的膠帶。


    「對於不講道理的犯人所做的奇怪舉動,您沒有必要理會。就算對那種可惡的人展現力量,他們又會不當地用自私的道理加以推翻吧。」


    「犯人?我想展現力量的對象是鳳。」


    說溜嘴了。花穎把嘴唇抿成一條線,迅速逃離衣更月的視線,撿起紙箱旁綁成一疊的紙張。


    那似乎是送貨的不在聯係單,按照日期排列,分別是二月二號到二月七號共六張。


    衣更月站在花穎身後,遮住了陽光,花穎因而繃緊身軀。然而,衣更月沒有提出鳳的名字,而是從後方伸出修長的手臂指著花穎的手邊。


    「五號之後的不在聯係單和四號之前是不同的商品呢。」


    「那四號應該是收了別的東西。」


    「是不是這個呢?」


    衣更月起身,從紙箱牆上拿下水藍色的信封。


    花穎好羨慕衣更月的身高,他連那裏有信封都沒看到。


    「您看。」


    「是售票公司。如果對方的目的是用大量商品壓迫家裏的話,就不太對了。」


    說到底,本來就算把大量商品送進空房子裏,也不會對誰的生活帶來不便。


    「到底是為了什麽……」


    「下單的人是不是在確認呢?」


    「確認?」


    花穎一抬頭迴望衣更月,衣更月便跪在緣廊上正坐。


    「這個家每周一和周四會進行巡視和打掃工作。可以猜想,不知道這件事的下單者,利用宅配業者的配送狀況迴報係統來推估家中有人時的規則。」


    「原來如此,你真會想。」


    花穎佩服地說。衣更月不知為何一臉坐立難安的表情。


    「也就是說,對方試了一周後,鎖定星期一和星期四改換成大宗訂單。該怎麽說呢?感覺這個犯人有著很神奇的良心。」


    花穎雙手抱胸,覺得整件事有越來越多不自然的地方。


    配送大宗訂單遇到家裏沒人時,最吃虧的人是宅配業者。一整天帶著沉重的商品奔走不隻白白浪費汽油,晚上還要送迴配送中心的倉庫,隔天早上再重新堆到貨車上。


    犯人先用小東西確認家裏有人在的日子,之後再指定配送日期和時間。除了體貼宅配業者,花穎目前想不到任何意義。


    「我想,如果可以分析鏈接詢問係統的路徑,就能限定出對方的所在地區和產業。不過,要循線找到犯人,這些情報還是不夠。」


    「還有一條線索。」


    花穎像是丟牌一樣,將售票公司的信封壓在不在聯係單上。


    「華乃表哥應該不會主動將我——將烏丸家的問題拿出來談。當成是有第三者故意推動會比較自然。」


    「目的是為了讓您知道此事吧。」


    「沒錯。」


    身為目標的花穎不知道的話,犯人就沒有行動的意義了。所以想成有個可以讓壹葉不安並煽動華乃聊到這個話題的人比較自然。


    「不過,壹葉說……」


    「您已經詢問過了?」


    衣更月的眼睛好恐怖。對主人眼神那麽犀利是想怎麽樣?


    「因為我很介意。壹葉說她是跟華乃表哥、梢表姐和梢表姐的女兒四個人一起聊天。可以推測華乃表哥是事先就聽說了什麽而動搖。」


    「我來調查當天出席的人。」


    「共同認識的人、單方麵知道我的人或是和爸爸有摩擦的人都可以。」


    衣更月拿出小型平板電腦,當他的手指在畫麵上遊走時,花穎的左手抵著紙箱側麵,沿著緣廊而行。


    實質上兩次的寄送就有這樣的數量,接下來實在不得不提防。


    花穎在緣廊盡頭返身,左手敲著廊柱,右手邊撫著紙箱邊邁步迴去。衣更月手指在畫麵上輕彈後滑動畫麵,迴到最初的頁麵重新再看一遍。


    「花穎少爺,您認識的人有壹葉小姐以及現在查到的這一位。」


    「比想像中還少呢。」


    花穎覺得心髒像魚一樣跳動。分析鏈接宅配配送狀況係統的路徑數據,找出數據與不是壹葉的這個人之間的關連性,就可以一口氣接近犯人了。


    「當天的客人似乎主要為評估是否要在新建大樓中開店的企業或老板。由於烏丸家的零售事業分給了若嘴家,因此當天與會者與您直接有往來的人才比較少。」


    「壹葉和另一個人,名字是?」


    花穎屏住唿吸。想快點聽到的心情與害怕聽到的心情互相拉扯,引發他摀住耳朵的衝動。


    衣更月將手機放到正坐的大腿上。


    「是赤目刻彌少爺。」


    仿佛有根針搔著鼓膜似地,花穎的耳朵響起耳鳴。


    4


    衣更月很在意花穎先前的話。


    『我想展現力量的對象是鳳。』


    衣更月知道花穎非常重視鳳。對花穎而言,執事就是鳳。在花穎的認知裏,執事的概念和鳳鏈接在一起。


    因此,在花穎的人生中,鳳認同自己是一位好的一家之主大概是非常重要的生命禮儀吧。就某方麵而言,這或許可以說是花穎的終極目標。


    另一方麵,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最認同花穎的人也是鳳。花穎不需要特地向他展現力量。


    「衣更月。」


    花穎唿喊,衣更月停止思考中的事。


    事前安排是執事的拿手本事。


    他支開旁人,悉心安排目標可以在沒有任何人看到的情況下抵達,慎重到連本人都不會起疑,將那唯一的一人引進鎖定的區域。


    衣更月走在花穎身後,在目的地大門前追上花穎,安靜拉開門把。


    門的另一頭是會議室,由於位於高樓層,窗外並沒有林立的建築物,室內隻有目標對象一人。鋪在地上的短毛地毯吸收了腳步聲,厚實的牆壁與玻璃隔絕了外界的聲音。


    「我找了一下以我的名義將物品送到烏丸家舊本邸,以及貼出招募、聚集人群的人。」


    遭到打斷的寂靜中,掠過一道激動的唿吸聲。


    「是你吧,澤鷹早苗小姐。」


    花穎喊出站在窗旁人的姓名。


    早苗似乎還沒有理解狀況。排成ㄈ字形的長桌分成了窗邊與靠走廊兩側,距離大約三公尺。早苗來迴看著花穎與衣更月,拿起放在長桌上的黃綠色筆記本靠近胸口。


    「常務理事說……要跟我討論刻彌少爺的行程。」


    「很抱歉。我拜托他,跟他在會議前借了一點時間。」


    衣更月在花穎被粘貼狡詐的標簽前先行道歉。實際上,那場會議本身也是衣更月的計策,但其他人沒有知道的必要。


    「坐吧。」


    花穎邀請。早苗全身戒備,目不轉睛地盯著花穎。


    衣更月從花穎的唿吸中知道他已經放棄勸早苗入座,因此拉開一張離花穎最近的椅子,將椅子稍微推向前,配合花穎落座。


    花穎沒有靠向椅背,他正襟危坐,緩緩開口。


    「壹葉是個坦率單純的人,對自己懷有善意的人所說的事,她會傾聽並且竭盡自身一切迴應。她實踐了家庭教師教她的古老禮儀。」


    早苗抓不到談話的頭緒,臉上浮現問號。


    「『不可以將傭人放到視線內。』我認為,對某些人而言這是一種『傭人是居住在不同世界裏的人』的警告,對某些人而言則是不侵犯對方領域的體貼。在我們家也是,不能隨便和工作中的傭人說話,因為這樣會中斷他們的工作。」


    花穎說了這麽多,是為了保護壹葉的名譽,同時也是為了守護早苗的人格。不知道是否有傳達給早苗本人了呢?


    壹葉不是無視早苗的存在。但是,她當作沒有這件事。


    「如果是執事或貼身隨從,並不會跟到宴會會場裏,但若是跟工作有關的會,又是秘書的話就另當別論了。你可以以赤目先生的同行者身分進入會場。」


    「……」


    「壹葉和華乃表哥看不見的人一起列席,將話題誘導到事件上。身為目標的我如果不知道這件事的話,計謀就不能發揮作用。壹葉對烏丸家很好又還年幼,隻要讓她看到大人過度擔心的樣子,應該就會好意通知我對吧?」


    「……你……掌握到什麽程度了……」


    占領早苗瞳孔的怯懦漸漸失去光芒,化為恐懼,宛如從眼底深處受到侵蝕般點燃熱度,終點是厭惡。


    花穎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她的變化吧。


    然而,花穎並不膽怯。


    「銀行匯款的姓名和聯係方式雖然可以造假,但匯款日期、時間與銀行、分行名稱都會留下紀錄。此外,銀行內的監視器影像也會保存一定的時間。」


    本來,外部人士如果不是警察,即使拜托銀行調閱這些預防犯罪的紀錄,吃頓閉門羹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甚至就算反遭銀行報警都不奇怪。然而,再怎麽牢不可破的組織,無論立下多麽強硬的規則,身在其中的都還是人。


    「你當初應該避開和烏丸家有交易的銀行的。」


    花穎是故意這樣說的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建議。


    即使是現在沒有與烏丸家交易的銀行,也隨時都在追求大客戶,隻要花穎希望,衣更月已經做好可以移動烏丸家財產幾個百分比的準備了。


    逃不了了,早苗的表情遭失望圍困。她隔著眼鏡壓住頭,宛如要跳進地底般蜷縮成一團。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一開始如同沉吟的細語,化為悲痛的控訴。


    「那件事之後,刻彌少爺辛苦了那麽久,花了整整十二年才讓父親跟自己說話。爸爸媽媽失去了自己的店,我們轉學,好一段時間過著省吃儉用的生活。」


    花穎扶正眼鏡,隱藏表情。


    聽說花穎當時才四歲。衣更月那時在別的地方生活,是個極為平凡的小學生,未來的夢想欄裏寫的是可以拿到月薪和獎金的工作,因此這件事對他而言如同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


    衣更月從鳳口中聽說事情原委時,隻有「花穎沒有錯」這種冷淡的感想。


    然而對早苗而言,這是她親身經曆、與現在相連的過去。


    「做了那種事的你……隻有那樣的你什麽努力都不用做就突然當上一家之主,現在還要和哥哥一起念大學,實在太狡猾了!」


    早苗一抬頭,積在臉頰和眼鏡間的淚水便流了下來。她摘下眼鏡,用穿著套裝的手臂抹了抹眼睛。


    「寄東西過來是為了找我麻煩?」


    「沒錯。為了消除壓力,我衝動購物了一番,順便把買的東西塞給你。因為你是造成我壓力的來源,隻要你傷腦筋就好。」


    「人呢?」


    「因為烏丸家拒收,我一氣之下改成召集能馬上過去的人送過去。因為如果是物品的話,你們就不會收吧?」


    看著在淚水下笑出聲的早苗,花穎漸漸無言以對。


    原來硬送東西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目的。就像假日去買一點都不想要的衣服一樣,早苗將自己的焦慮強加在花穎身上,讓自己痛快,真是自私到了極點。因為這樣大言不慚地一句接一句抱怨,實在太可笑了。


    「你想說的隻有這些嗎?」


    聽到自己的心聲從花穎嘴裏說出來,衣更月無動於衷的表情下藏著些許吃驚。


    花穎幾乎不會說攻擊別人的話,何況還是在有人指責自己的場合裏。衣更月認識的花穎,不是會因為罪惡感而退縮,就是還需要三十秒的時間忍耐、理解對方吧。


    「不管是物品還是人,我都不會再收了。如果是抱怨的話,我隨時隨地等你來。」


    「花穎少爺。」


    衣更月壓低聲音勸誡。挑釁被逼到死路的對手是很危險的舉動。


    然而,花穎僅是微微點頭,側目看了衣更月一眼後馬上麵對前方。


    「我對你們沒有一種確切的情感。因為不僅僅隻有一種。」


    衣更月看出花穎以理性拉迴快要前傾的上半身。雖然隻是細微的動作,卻是個能充分了解花穎的意誌有多堅定的變化。


    「我在感到抱歉的同時,也覺得自己當初是無可奈何。有時我會不停思考澤鷹家的店買到贗品的經過,有時候腦海裏也會浮現那些因為我而惹上麻煩的人的臉孔,想一頭鑽進棉被裏。」


    外文和日文的字匯絕不是一個對一個的。據說,一個日文單字要同時並用三個單字翻譯才終於能傳達出正確的意思。人類光是這樣用言語表達事情都很困難了,根本不可能用一種麵向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有時候我也會忘了當年那件事,和赤目先生一起放聲大笑。然後,有時候會覺得很慶幸……」


    花穎說到一半停了下來。早苗閃過懷疑的神情,側首表示疑惑。


    花穎仿佛將所有意識拉入內心似地,失神地盯著長桌上的一個點,突然露出笑容。


    早苗戒備地將筆記本用力拉近身體。


    「什麽意思?」


    「我一看到早苗小姐你們和赤目先生在一起的樣子就會很開心。明明我連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樣的事都不知道,卻擅自有種獲得救贖的感覺。」


    「……真的是很擅自。」


    「所以,也請你來利用我吧,過來跟我抱怨。」


    花穎將雙手放在長桌上,隻和早苗拉近了幾公分的距離。


    「這樣子……也不行嗎?」


    麵對等待迴複的花穎,早苗呆立在原處。她盯著花穎的眼睛有時會沒有目的地遊移,繃著蒼白的臉龐,咬緊嘴唇。


    衣更月補充花穎無法說——抑或是沒有想到的部分:


    「請恕我多嘴僭越。如果赤目少爺是以過去的事為由強迫兩位服從的話,我可以傳達,由烏丸家出麵交涉讓你們兄妹自由是相對容易的事。」


    「咦!」


    不隻是早苗,連花穎都發出怪聲迴頭看向衣更月。看來是後者。


    「砰」地一聲。花穎和衣更月看向聲音源頭,隻見早苗雙手抵在長桌上,探出身體。


    「我想替刻彌少爺工作。一開始我是和橘聽說刻彌少爺的情況,想要贖罪才離家過來的。我也曾經想過,刻彌少爺會不會因為我們在身邊而想起過去,心裏不舒服。但


    是——」


    早苗從長桌上拉迴身子。


    「不管是我還是橘,現在想幫助刻彌少爺的心意都和過去無關。」


    早苗拿著筆記本的手顫抖著。


    「拿過去當作借口留在刻彌少爺身邊服侍他的人,是我。」


    早苗一陷入沉默,花穎便放心地笑了出來。


    「也就是說,我可以為你們在一起這件事高興對吧?」


    「其實……我本來並不恨花穎少爺。隻是,該說是舊傷嗎?我常常會突然想起那份痛苦,那個時候——」


    早苗的話不自然地中斷。花穎的笑容消失了。


    花穎從椅子上起身,繞過排成ㄈ字形的長桌,站在早苗麵前。


    「你不是主謀?」


    早苗縮起身體,將筆記本抱近胸口。衣更月為預防萬一,朝花穎身後移動。早苗逃避地低下頭,視線繞著自己的鞋尖打轉。


    「有電話,打過來。」


    「電話?」


    「一開始我以為是惡作劇馬上就掛斷了。可是,對方跟我說了贗品和爸爸媽媽的事、刻彌少爺遭遇的處境還有花穎少爺的事,聽著聽著,過去的痛苦變得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有個人煽動早苗犯罪。


    麵對突然冒出來的存在,花穎為了隱藏動搖,衣服背部的縫線扯了一下。


    「新年過後,電話常常打來,聽我說一些喪氣話。然後有天,對方跟我說,小小還給他一個惡作劇,讓他傷腦筋怎麽樣?事先支付運費和商品費用的話,基本上不會傷到誰的荷包又能讓人覺得:『啊,好煩。』正符合我的期望。」


    「你的荷包傷到了喔。」


    「我認為這是必要的花費。」


    早苗在奇怪的地方很冷酷。


    「為什麽要送到舊本宅?也是打電話的人指使的嗎?」


    「是的。因為送到家裏執事會暗中處理掉,所以對方建議我把其他人卷進去比較容易傳達給本人。啊,這是稱讚衣更月執事很優秀的意思。」


    「您過獎了。」


    衣更月姑且道了謝。他無聲打開懷表,確認時間。再繼續談下去的話,就必須采取新對策了。


    「花穎少爺,會議差不多要開始了。」


    不是花穎,而是早苗的。


    「你會把我和東西交給刻彌少爺嗎……?」


    「你是指朋友的秘書送我禮物還有幫我仲介清潔人員這件事?」


    花穎將事件替換成不歸咎早苗罪行的事實。他真的是對別人太寬容了。不過,就不會損害烏丸家與赤目家的名譽,雙方保持良好關係上而言,這是第三好的妥協策略,因此衣更月決定靜觀其變。


    「很抱歉,我開始覺得丟臉了。」


    早苗用筆記本和雙手蓋住臉龐。花穎的後背線條恢複成直線。


    「澤鷹早苗小姐。」


    「是的,花穎少爺。」


    「因為我覺得應該要和你站在對等的立場上談話,所以剛剛都使用敬語,下次,我會好好有個一家之主的樣子,今天違反禮儀的事,還請保密。」


    花穎豎眉。


    「那麽,就從這瞬間開始。」


    早苗用力放下手臂,簡單地整理紊亂的頭發,雙腳並攏,舉手敬禮道:


    「給您添麻煩了!我,澤鷹早苗今後不會再受到他人以及自己內心聲音的迷惑,將朝為刻彌少爺及其友人花穎少爺盡心竭力之路邁進。」


    以硬邦邦的語氣聲明後,早苗又像是想到般,不安地垂下了眉毛與手臂。她戰戰兢兢抬起臉,像在說自己再也無法忍耐似地再次用筆記本蓋住臉龐。


    「如果,極低的幾率下,當無助的痛苦要把我淹沒時,您能陪我聊聊的話,會是我的榮幸。」


    「嗯,隨時過來。」


    花穎溫和地迴答。


    早苗放下筆記本,臉上的表情宛如孩子般天真爛漫。


    ※ ※ ※


    衣更月已經預測到了。


    「我要和犯人對話。」


    花穎在常務董事的目送下離開大樓,步向辦公區的無機質道路。


    「請不要和危險扯上關係。」


    「聽起來像是除了我以外的誰可以扯上關係一樣。犯人的目標是我喔。」


    「正因為犯人的目標是您,我才這麽說。」


    衣更月沒有超前,與花穎保持一步半的距離說服他。


    「我不可能讓他傷害其他人。」


    花穎想要自己保護家人、朋友甚至是傭人,他認為這才是一家之主。這是很有氣度的一件事,但也很愚蠢。


    衣更月抓住花穎的上臂,將他的身體轉過來,以嚴厲的聲音擊向他。


    「你覺得我們是會在你的屍體上慶幸自己平安無事的那種人嗎!」


    衣更月的心刺痛著,他的情緒焦灼,掙紮翻滾,噴灑出陣陣煙氣。


    「什麽搖籃,什麽墳墓,你想讓我們守墓是嗎?」


    想要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英雄讓人看不下去。苟延殘喘地活在被遺留下來的世界令衣更月想吐。


    花穎茫然的神情如夢初醒般,他生硬地背過臉。


    「對不起,我不是你們『執事』希望的那種優秀?還是安全?的高尚主人。」


    「是『對世界和平與萬人福祉有所貢獻的高尚主人』。」


    雖然衣更月過去隻說過一次,花穎不可能記得那麽清楚,但被這樣隨便說說還是令人火大。


    「我大概當不了那樣的人。不過……」


    花穎想撥開衣更月抓著自己上臂的手。與其說是使勁,花穎的力道輕得就像隻是把手放上去而已。衣更月為此感到不安、驚懼。仿佛自己隻要一用力抗拒,花穎的手臂、手掌就會像玻璃般碎開一樣。


    「衣更月。」


    花穎陌生的聲音令衣更月抬起視線。一輛巧克力色的行動餐車從車道上奔馳而過,吹起花穎長長的瀏海,在他的眉眼上落下影子。


    「鳳可能沒辦法服侍烏丸家到我成年了。」


    「您在……說什麽……?」


    衣更月懷疑自己的耳朵。天空仿佛被塗得一片漆黑。空氣彰顯自己的質量重壓而下,將衣更月擊沉。


    「我聽到爸爸和姑姑談話,爸爸會去旅行是為了鳳。他說想趁鳳現在還能動,帶他到各式各樣的地方。」


    在衣更月的大腦理解花穎口中話語意思的同時,無數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粘貼頭蓋骨的內側,就像用漿糊把和紙粘貼張子紙偶般,一層層填滿縫隙,加厚,窒息。


    想成為像鳳一樣的人——他還沒做到。


    鳳教了自己許多事——他還有堆積如山的問題想問。


    他從鳳身上得到了許多事物。鳳毫不吝惜地給予衣更月這一切。


    (太快了。)


    衣更月頭暈目眩。


    (他還沒有報答任何東西。)


    花穎的右手握住了衣更月抓著自己的手腕。兩人的心跳應和。


    這一切,要停止了嗎?


    (不。)


    衣更月漸漸感到天旋地轉,連站著都辦不到。花穎輕輕放下衣更月的手,抬起頭。


    「我這次不是虛榮,不是反抗也不是焦慮。我要遵守和鳳的約定,成為獨當一麵的一家之主,也要念大學。讓鳳安心是我唯一能做的迴禮。」


    花穎背對衣更月邁開步伐。


    「如果你無法讚同我的處世之道,可以去任何你喜歡的地方。」


    花穎這麽說後便離開了。到頭來,衣更月仍然無法阻止他。


    那是有如溫暖雨滴的聲音。


    ※ ※ ※


    花穎在公園裏。


    這裏距離他丟下衣更月的地方並不太遠。公園有一半以上是草地和業餘棒球場、迷你足球場這一類的平地,西側有座小丘,上麵簡單設置了一些遊樂器材。


    傍晚的公園播放著催促人們迴家的音樂,與深紅色天空十分相襯的旋律總有種遲緩的感覺,無法讓人升起快點踏上歸途的心情。


    花穎坐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一動也不動。沒有情緒的表情仿佛抽了魂似地,讓看的人也籠罩在空蕩蕩的不安裏。


    好一段時間,花穎的眼裏映著雲朵的流動,但當靠近的腳步聲一停在溜滑梯旁時,他就像逐格動畫般一公厘一公厘地轉動脖子,確認她的身影。


    「雪倉。」


    「駒地司機臉色大變地來找我喔。說他才想著您是一個人迴來,就被您要求自己先迴去。」


    「駒地跟著我走到這裏嗎?」


    花穎歎了一口氣。


    「您從小就是這樣,想逃走的時候,不是在全黑的地方就是在空中。」


    雪倉懷念地笑著,以不熟練的腳步爬上溜滑梯的階梯,為花穎的肩頭披上大衣。她繼續又替花穎圍了圍巾,套上手套,像對待孩子似地一根一根將花穎的手指套好。


    花穎的臉頰恢複了本來的血色,眉眼發紅。


    「我不要雪倉不在。」


    「您這麽說真是我的榮幸。」


    「不要敷衍我。」


    花穎吸了吸鼻子,把臉埋進圍巾裏。


    「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即使描繪出自己長大成人的樣子,卻不曾想像過父母年老的模樣。」


    雪倉跪在狹窄的台子上,輕輕撫拍花穎的背。


    「父親過世後的隔一年新年,我在變得空蕩蕩的廚房裏挑黑豆時,一直想到父親也曾經這麽做過。如此一來,我的心情便開朗起來,想著:『唉呀,原來爸爸在這裏啊。』」


    花穎以仿佛第一次看見雪倉的表情側頭看著她。


    「花穎少爺,『不在了』和『不存在』是完全不同的事喔。」


    雪倉像在唱搖籃曲般說著,「砰、砰」地朝花穎的背拍了兩下。


    花穎咀嚼雪倉的話,陷入沉思,卻沒有開口迴應。


    「什麽叫挑黑豆?」


    「就是為了讓口感更好,統一豆子的顆粒大小。煮之前要一一比較,挑掉太大或太小的豆子用別的鍋子煮,不能放到餐盒裏。」


    「要做到那種地步嗎?」


    花穎打從心底佩服地訝道。另一方麵,雪倉卻絲毫沒有自豪的神情。看著雪倉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花穎還陷在感動的餘韻裏。然而,從某個瞬間起,他變得專注。花穎伸直背脊,露出埋在圍巾裏的臉龐。


    「原來如此……雪倉你好厲害!」


    「嗯?謝謝您。」


    雪倉一頭霧水地道謝。她抓著扶手,伸直膝蓋,倒著下樓梯後,從地上唿喚花穎。


    「我還要準備晚餐,就先告退了。今天的主菜是雞腿和苺果醬佐青菜喔。」


    看樣子,雪倉喊話的對象似乎不隻花穎一人。盡管放慢腳步,身體保持遙遠的距離,也已經到達極限了。


    衣更月一迴複步伐,靠近溜滑梯,花穎便注意到他的存在,加深眉間的皺紋。


    雪倉向花穎行禮,與衣更月擦肩而過,朝他欠身致意後離開小丘。衣更月抬頭看向在溜滑梯上背對夕陽的花穎。


    衣更月將感情拋到身後,淡淡地陳述事實。


    「我們應該報警。隻要澤鷹早苗作證,總會抓到犯人。」


    「這樣做的話,犯人會怎麽樣?」


    「犯人會遭到逮捕,接受審訊。警方起訴的話,就會上法庭了吧。」


    「那是警察的工作。」


    花穎看向另一頭。這份倔強是從哪裏生出來的呢?


    「這是警察的工作沒錯。您沒有必要介入。」


    「法律是客觀的,它的裁決是為了讓一萬個人接受。軀動人類的衝動不確定又搖擺,如果將那些標簽化的話,隨著共享人數越多,越會磨掉棱角,切除掉部分內容。」


    「我們將這個稱為共識或是一般常識。」


    「那麽,那些不適用這套內容的心該怎麽辦?那些被切除的邊角有地方可去嗎?雖然人類窮盡言語也幾乎不可能原原本本地傳達自己的意思,但或許有些心靈會因為有某人先理解自己而得到平靜。在走到犯罪那一步前,可以做到這一點的話,不管……」


    花穎說著,表情焦急地扭成一團。


    掏出真心表達、有人願意接受。教導衣更月這是種多滿足幸福的人,是祖父,是祖母,是鳳。如果沒有他們,衣更月甚至認為自己會變成完全另一個人。


    花穎在一片從紫色轉為靛色的天空裏。


    他看著遠方的眼神捕捉到了某種確實的東西。


    「我做屬於我的工作,隻是這樣而已。」


    電流奔向衣更月的每一條腦神經,他的後頸出現一股寒意。


    這個人,想要守護一切。


    從前,衣更月第一次發現花穎將傭人視為保護對象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對認為傭人是盾,要守護一家之主的衣更月而言,這是件非常衝擊的事。他心想,花穎的器量沒有界線,與「放棄,到此為止」無緣。


    然而,有誰想得到花穎甚至會對危害自己的人,更甚者是連見都沒見過的陌生對象發揮這份心意?


    這世界上,有所謂公平貿易這派想法。


    那是保證公平的工作環境、追求支付符合勞動內容合理酬勞的人道救援。不限定於自己國家,不問年齡,以世界上所有人為對象。


    『對世界和平與萬人福祉有所貢獻的高尚主人。』


    自古老的十八世紀起,在執事間代代流傳的「理想中的主人」,是聰明、高尚、懂得體貼的美好人物。衣更月以為那就像個童話故事。


    花穎不成熟,一頭鑽進危險是將自己暴露於危險之中,因此隻能說是愚蠢。盡管如此,與童話完全相反的他身上卻閃過了童話的影子。


    不管是家人、朋友還是傭人,無論是不知道處在地球上哪個角落的好人還是壞人,花穎都想守護。


    就像扣上鬆開的扣子一樣。


    「衣更月,你的工作是什麽?」


    花穎從溜滑梯上滑下來,降落在小小的沙坑裏。


    這是個超乎常理而又莽撞的願望。


    是「主人的」願望。


    如果花穎奔入槍林彈雨中,那在那些刀刃抵向花穎前,衣更月就將它們全部打落吧。在這種不成熟主人的屍體上誰會開心啊?


    「實現主人的願望、幫助主人。」


    衣更月將花穎袖口鬆開的袖扣重新扣好。


    花穎露出無畏的笑容。


    「好好讓犯人和鳳知道,這種程度的事不會動搖烏丸家一絲一毫吧。」


    「隨時聽候您的差遣。」


    遙遠的上空,星星開始閃爍。


    5


    天色未明的晨霧中,有道搖搖晃晃行走的影子。


    籠罩在霧靄裏的景色輪廓向外暈開。這是片朦朧不清,隻帶著陰影的白色世界。


    影子前行時沉甸甸的,前後搖晃身軀,迴程時像鉛筆一樣削得細細的,走迴來時的路。


    以不規則的間隔來來去去的影子不停移動,很難掌握數量。才心想隻有一人時,卻增加為三人,突然又讓人覺得應該是四個人。


    朝霧纏繞著隱約透出藍色的寒光,當明白影子是搬運東西的人影時,他們停下了步伐,用鐵門塞住黑暗的洞穴,放下沉重的門鎖。


    昏暗再次降臨關閉的空間。


    紙箱山就算搬來放在這裏也不會屏蔽視線。


    高聳的天花板、看不到盡頭的深度。除了原本打造的櫃子外,傳統木抽屜櫃、藤箱和木箱也井然有序地排列其中,如今也還在長眠。


    他貼在大門右側的牆壁上,偷偷觀察外頭的情況,確認說話聲遠去後,拿出筆燈反握,照亮前方。淡淡反射的光芒讓人得以辨識出筆燈主人的五官。


    他環顧四周,以靠近桐木抽屜櫃為行動開端。


    花穎不再藏身。


    「早安,海鬥。」


    「!」


    發現倉庫中不隻有自己一個人後,他拔腿就跑。然而,即使撞向鐵門,鐵門也開不了。他原先應該就有會被關起來的覺悟了。


    「你要不要試試看像過年時那樣,向外麵求救說你不小心跑進來了?」


    「……這是陷阱嗎?躲在那種地方。」


    麵對海鬥稚嫩的聲音所發出的嫌棄指責,花穎一陣心痛。但海鬥說的「那種地方」,是對現在的花穎最痛心的一擊。


    花穎的視線不自覺往下,盡管努力要自己忽略卻辦不到。


    花穎位於倉庫打造的櫃子上層。雖說是櫃子,但由於倉庫本身挑高兩層樓的高度,上層距離地麵就有兩公尺,邊緣也沒有扶手。


    「衣更月,這裏不會有點太高嗎?」


    剛才全黑的時候還好,但下方一亮起來就會注意到高度。花穎小聲抗議,衣更月一如既往地以冷淡的表情和冷冷的聲音迴答:


    「這裏是您以待在犯人無法接觸到的地方為條件,讓我準備的會談場所。請盡情談話。」


    衣更月語畢便下到地麵,撤掉梯子,留下花穎一個人。衣更月是在為剛剛報仇嗎?花穎確認腳下疊的一層層棉被。不要緊,不可怕。


    花穎在內心鼓勵顫抖的膝蓋,將膝蓋對齊櫃子邊緣正坐。


    「在這麽高的地方說話,失禮了。希望你能告訴我侵入這個家的理由。」


    「過年時就說過了吧?」


    海鬥固執地拒絕說明。浮現在微光裏的身影穿著學校規定的襯衫,戴著工作手套,一身輕裝看起來非常冷。


    「那是我弄錯了。」


    花穎說話時,特別注意要自己的發音明快好讓海鬥聽見。


    「當時你說你是為了迴收出貨時混進黑豆裏的金屬片才來的。但是我學到,如果真的有異物混入的話,在煮之前就會挑掉了。」


    「是煮的人看漏了。」


    「不可能。」


    花穎斷然的迴答令海鬥畏縮。


    「我們家廚房繼承了代代的傳統與技術。關於黑豆,進貨後在煮之前會一粒粒挑選,統一所有豆子的大小。很難想像料理的人可以事先找出豆子細微的差距卻沒有發現冷冰冰的金屬片。」


    整件事並非幹貨行的疏忽,另外,賓客們也正確地吃了挑選後的豆子。雙方的驕傲都沒有受到損傷。


    「金屬片是黑豆裝進碗裏後才混進去的。這是為了萬一入侵民宅被發現時事先準備的借口。然而,連你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被關在倉庫裏。無可奈何下,才向經過的我求救吧?」


    「嘿,當家先生,你那個時候怕得要死,還以為我是鬼吧?」


    海鬥打算將談話的矛頭指向花穎。


    現在迴想起來,在倉庫裏發現海鬥時也是這樣。他本來應該處於要接受責備的立場,卻借由假裝成被害人,移到人們收起懷疑目光的那一方。


    即使是小孩,隻要身陷危險也會說謊。沒有看穿這點是花穎的失策。


    「海鬥,你之前在倉庫裏麵找什麽?」


    「怎麽可能有人會去那種沒值錢貨的地方偷東西?」


    海鬥的聲音從上麵聽起來模糊不清,恐怕是因為連他自己都明白這不過是結果論罷了。他拿放在身後的手探索門扉,卻顧忌著衣更月,臉上的焦慮越來越濃厚。


    「你沒有找到你的目標物。這麽一來,就隻能是在這個家其他保管物品的地方了。你想,如果將大量物品塞過來的話,家裏就會因為煩惱無處可放而打開倉庫。實際上,你在聽說這個家的人要搬東西進倉庫後,就混在搬運工作中這樣潛進來了。」


    「昨天在店裏講倉庫事情的人是你嗎?」


    海鬥敏銳地瞪著衣更月。


    「不過,未成年能做的事有限。商家的大筆訂單如果沒有確認付款就不會送貨。因此,你調查我周遭,利用了似乎對我心存怨念的人。」


    烏丸家和澤鷹家的那件事並沒有禁止對外談論。雖然赤目家似乎將此事視為汙點加以掩蓋,但如今花穎和赤目彼此保持交流,周圍的人也鬆懈了。


    如果是國中生這個年齡加上因為是送幹貨出入的熟麵孔,更容易開口和人閑聊了吧。


    海鬥瞪著花穎,他側目瞥向衣更月,一看到衣更月頭上高高打開的通風口,便用力朝地上一蹬,跳上櫃子的第一層後朝下一層伸出手臂。


    「衣更月,不要讓他受傷。」


    「是。」


    衣更月迴應,抓住海鬥光溜溜的腳。筆燈掉落在地。


    「放開!」


    「失禮了。」


    衣更月側頭避開海鬥抵抗的一踢,抓住踢空的那隻腳。兩隻腳都被抓住的話隻能失去平衡。


    「哇!」


    海鬥的身軀向後倒——雖然花穎的動態視力無法確認,但衣更月抓住了襯衫背部,保護海鬥的頭,有如將懷中的小孩放下來般讓海鬥坐在地上。


    海鬥似乎還來不及掌握狀況。他看著四周、剛剛爬上去的櫃子、現在坐在地上的自己以及自己的雙手,臉色慘白,坐著退向門邊。


    「什麽啊……」


    「很遺憾,這座倉庫裏也沒有保管那麽值錢的東西,另外,也沒有店會跟國中生買東西吧?」


    「我才不要什麽錢!」


    海鬥從體內深處發出巨吼反擊。


    花穎也覺得不可思議。一般幾乎可以肯定,闖空門的目的就是偷竊。而家裏又隻有物品,因此不會有其他目的。


    「那你在找什麽?」


    花穎詢問。海鬥用放在身後的手抵著大門,撐住身體站起來,以更加強烈的眼神盯著旁邊的木抽屜櫃。


    「……信。」


    「誰的信?」


    「奶奶的信。」


    說到海鬥的奶奶,就是經營幹貨行的主人。聽說她的店以前會來烏丸家銷售接單,因此或許會寄來帳單之類的文書,但要說保存下來就太奇怪了。


    然而,海鬥的話卻完全出乎花穎的意料。


    「當家的千影先生原本應該要和我奶奶結婚才對。我在找的,就是那時候的證據。」


    「你奶奶是爺爺的未婚妻?」


    花穎完全沒想到。


    花穎的祖父千影在花穎出生前就過世了。祖母給他看的照片色數並不多,帶著複古情調,個性感覺很耿直的祖父在照片裏映出認真的麵容。


    「奶奶以前是好人家的小姐,和烏丸家的人感情也很好。」


    「是這樣嗎?」


    花穎知道海鬥在逞強,忍不住向衣更月詢問,卻連衣更月都說出了他預期外的內容。


    「他的祖母,舞友小姐的娘家——弓削家和烏丸家過去有深厚的交情。烏丸家會向她嫁入的幹貨店采購,其中似乎也是考量到弓削家的關係。不過,我尚未確認她與烏丸家的人是否有極親密的關係。」


    「你真是永遠都無懈可擊耶……」


    從花穎推論出海鬥隻過了十二個鍾頭。連海鬥的家人都徹底調查完畢,工作狂也要有個限度吧。


    「您過獎了。」


    衣更月恭敬地迴禮。海鬥的表情變得更加兇狠。


    「奶奶說過!說對方溫柔又帥氣,說她好喜歡那個人。可是,千影先生突然決定要結婚,離開本家。這段時間裏,這裏漸漸變得沒人住,也不再跟奶奶的店訂貨了。可是,隔了這麽多年,最近新年時這裏卻下了訂單。」


    是前陣子的午宴。堅守烏丸家傳統的惠若是堅持講究過去的材料的話,必定很難不向那間幹貨行下單。


    「奶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奶奶哭。雖然她一直以來都是笑著在說這些事,但原來她一直、一直很痛苦。」


    海鬥像是將無法壓抑的情感擋迴去似地前後搖擺身體,耳朵紅成一片。


    「而那份證據就是信?」


    「奶奶說她以前常常送信。」


    「就算找到信,爺爺在我出生前就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隻要找到奶奶和千影先生交往過的證據,烏丸家就再也不能忽視奶奶了吧?如果老爸是千影先生的孩子的話,我就是烏丸家的孫子,當家先生你的堂弟。」


    事情會變成這樣嗎?


    花穎的思考一時無法轉到那裏,花了幾秒的時間理解海鬥的話。


    那是不能放鬆的幾秒。


    「你想要取代烏丸家主人的位置嗎?」


    衣更月詢問的樣子有些奇怪。麵對主人花穎已經很冷淡,對他人而言又更加冰冷的衣更月,看向海鬥的眼神深處陰鷙不已。


    然而,海鬥沒有注意到衣更月的變化。


    「或許那樣也不錯。我要報複讓奶奶難過的烏丸家。」


    海鬥以輕浮的口吻稍加挑釁。衣更月的眼光迸出火花,明顯脫離無表情的麵孔,體感溫度抵達絕對零度。


    「衣更月,等等。你冷靜,對方是小孩子。」


    「不要把我當小孩!」


    「給我乖乖當個小孩!」


    盡管花穎竭盡全力斥責海鬥的反駁,卻無濟於事。


    若是跳下櫃子跑過去的話或許還來得及。才兩公尺的高度,跳高選手不是靠自己的身體就跳過去了嗎?下麵還有棉被。


    花穎抓住梁柱起身。


    他失敗了。花穎雙腿發麻,內髒汗毛直豎。


    花穎的腦海裏轉著過往的跑馬燈,搜索能夠麵對眼前危機的經驗,但這種經驗怎麽可能會有兩次?


    小時候,隻要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地麵上所有的顏色都會消失在下方,花穎的視線隻會留下天空的顏色。


    在幾乎要遺忘的生鏽記憶中,在不熟悉的公園裏加入孩子們遊戲的花穎,又因為那個老遊戲被鬼抓到了——顏色鬼抓人。


    花穎眼睛看到的顏色和大家想的顏色不一樣。無論周遭列出多少顏色,他都逃不開鬼的手掌心。因為被罵不會玩這個遊戲,花穎害怕地逃到了溜滑梯上。


    孩子們責備花穎的聲音似乎惹怒了公園裏的幾個大人。他們朝花穎和孩子們怒吼,開始罵著難聽的話。雖然孩子們也不甘示弱地迴嘴,但當然不可能吵贏。


    孩子們一哄而散逃開,唯有溜滑梯上的花穎慢了一步。幾個大人堵住了登上滑梯的階梯和滑梯的降落口,正當他們想要將花穎拖下來時——


    公園裏的學生對大人說了什麽。大人開始揍他。


    從溜滑梯上麵看著的那名男學生,感覺就像注意到花穎從倉庫櫃子上層掉下來的衣更月一樣看著自己。


    ——小孩子的花穎從溜滑梯上滑下。


    花穎從櫃子上落下,包覆著他的,是堆了好幾層的毛毯。棉被的邊角從四個角落撲麵而來,帶著因花穎體重而下沉的分量。


    ——小孩子的花穎跑向緊鄰公園的寺廟,拉著鳳幫水瓢汲水的手。


    『鳳,想保護我的人快死了。明明是我應該要保護大家才對。』


    『花穎少爺——』


    那時候鳳說了什麽?那個學生怎麽樣了?花穎的神經聚集過多負擔,記憶生了鏽,投影機隻在那個部分停止轉動。


    「花穎少爺。」


    鳳應該是說——


    「花穎少爺!」


    不是記憶中的鳳。在眼前唿喚自己名字的衣更月將花穎拉迴現實。現在不是迴溯過去的時候。


    花穎想跳起身,柔軟的棉被卻令他失去平衡。他一把抓住衣更月的肩膀,好不容易才避免跌個四腳朝天。


    「海鬥呢?衣更月,你沒有飛踢他吧?」


    「我沒有,那不重要。花穎少爺,您有哪裏痛嗎?會不會想吐?」


    花穎按照衣更月所說,用手掌檢查自己的手腳和肚子,試著低下頭,也沒有感到特別異常。


    「我沒事。」


    雖然有點恐怖就是了。花穎豎起大拇指虛張聲勢,手中抓著的肩膀傳來衣更月微微的顫抖,仿佛岩漿蓄勢待發。


    「抱歉讓你擔心了,我剛才腳麻掉了。」


    「要是有下次,我就折斷喔。」


    「折斷什麽!」


    「從心靈和驕傲身上、從一小塊一小塊能折的地方開始。」


    「唔……」


    感覺比從高處掉下來還恐怖。衣更月的眼睛定定看著花穎,沒有情緒起伏的聲音加深了花穎的恐懼。衣更月一定把一家之主和執事的立場忘了一大半。


    花穎在心中默念三次「一家之主的威嚴」後,從棉被踩到地麵上。


    他越過搬進倉庫裏的紙箱,麵對海鬥。


    「海鬥。」


    「我……我不會原諒你們的!我絕對,不會原諒讓奶奶難過的家夥!」


    海鬥放聲大叫,拳頭擊向緊閉的大門,又是用腳踹,又是用兩隻手掌拍打。


    大門本來應該不會打開才對。


    大門響起沉重的金屬聲,咿呀作響,令倉庫傳來微微震動。


    朝陽照進倉庫中,大門從外頭敞開。


    「!」


    海鬥馬上往外跑,然而,逆光下站立的人影卻輕而易舉堵住了他的身軀。


    大門輕輕關上,從門縫中照射進來的陽光令來者現出姿態。


    「鳳!」


    鳳依序看著倉庫裏的三人微笑。


    「弓削舞友小姐的信不在這座庫房裏。這裏是保管烏丸家家人私人物品的倉庫,我的東西隻放在現在本家宅邸的閣樓房內。」


    花穎頂開因為眩光而眯起的眼睛,無法眨眼。


    鳳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我的』……鳳的?」


    「我帶了一封過來。」


    鳳從西裝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張明信片。


    寄件人是「弓削舞友」。


    送件地址是舊本宅,收件人的名字因為水而暈開,再加上鳳的大拇指而看不見,但姓的部分寫的文本是「鳳」,不是「烏丸」。


    「咦?」


    「奶奶?」


    花穎和海鬥歪著頭。鳳翻過明信片遞給海鬥。


    海鬥轉動眼珠閱讀內容。從花穎所在的位置雖然看不到明信片上的文本,但從正麵的鬱金香水彩畫裏,看得出花瓣的黃色已經老舊劣化,這張明信片保存狀態再怎麽良好,少說也有三十年以上了。


    海鬥看完簡短的明信片內容,頻頻迴頭,又幾次抬頭看向鳳。


    「這是奶奶的單戀?她說她甚至想要嫁的那個人到了很遠的地方……」


    「由於我也和千影老爺一起離開了本家,所以或許是指這件事吧。」


    舞友思慕的人不是千影。花穎發現,舞友說給海鬥聽的故事雖然是以千影的婚事為轉折,卻沒有指明離家的心上人就是千影。


    「執事沒有伴侶。我四十多年持續執事這份工作的事實,就是彼此清白的證據。」


    鳳深沉的聲音令聽者打從內心冷靜下來。


    「你沒有背叛奶奶?」


    「一次也沒有。」


    「……奶奶不是因為痛苦才哭的嗎……」


    海鬥盯著明信片的雙眼濕濕的。空白的時間漸漸填滿,錯誤的想像遭到修正,人們變得清晰而坦率的臉孔十分平靜。沒有誰恨誰。海鬥把明信片推到鳳的手中,拉起襯衫袖子擦臉。


    「我得去警察局。因為誤會你們,做了過分的事。」


    「咦,等——」


    花穎脊髓反射地製止到一半後,又因成人的判斷阻止了自己。


    海鬥消除了內心的糾結固然值得開心,但罪就是罪。與可以用事實替換的早苗不同,海鬥教唆他人,反複非法入侵。


    花穎不舉報讓事情在此告一段落真的好嗎?從另一方麵來看,會隨隨便便覺得罪的輕重都是由花穎的主觀決定。判罪的準則是法律而非花穎。


    「那個——」


    花穎繞著還沒整理好的思緒打轉正不知所措時,衣更月像是察覺到什麽似地看向鳳。鳳隻是靜靜迴給衣更月一道眼神。


    衣更月將手忙腳亂的花穎納入眼底後,朝他行禮。


    「花穎少爺,關於與法律相關的各項事務,是否可以交給我們處理呢?」


    「咦?」


    「我們會盡可能按照您的想法商討應對之道並加以運行。」


    衣更月的姿態迴複到平常的冷淡,令花穎深信這件事會有最好的結果。


    雖說這是因為衣更月總是無可挑剔,但也是因為花穎學到自己不用跟衣更月爭也沒關係。現在衣更月放話說幫助主人是執事的職責,總有一天,花穎一定會把局麵移到五五波。


    「知道了,就交給你了。」


    花穎將後續交給衣更月,仔細看著海鬥的臉龐。


    如果過去某個地方有一丁點脫序的話,他或許就是鳳的孫子了。


    「你很認真聽奶奶說話呢。」


    否則,就算是親人,也不會憤怒得感同身受,獨自一人奮不顧身地闖進來吧。盡管花穎得讓海鬥的行為麵對處罰,但並不否定他的真心。


    「你是個好孩子。」


    花穎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小心翼翼地撫摸海鬥的頭。


    一顆淚珠從海鬥的左眼落下。


    ※ ※ ※


    衣更月表示之後會準備和解事宜,讓海鬥迴家了。


    他說,考量到海鬥的行為很難立證以及他未成年,從預想得到的結果反推後,選了一條最不傷害烏丸家以及海鬥未來的路。


    聽到衣更月「我請他好好自我反省」這句嚴厲的話後,花穎不禁為海鬥的奮戰與未來祈禱。


    眾人離開倉庫時,晨霧已經徹底散開了,剛升起的朝陽將周遭照得一片明亮。寒意滲進身體裏,直到現在花穎才為庫房的溫度調節功能而感動。


    花穎穿著大衣都覺得冷,鳳和衣更月僅穿著西裝卻一副沒事的樣子。花穎慢慢抽出塞在口袋裏的圍巾遞給鳳。


    「很高興您如此費心,不過如果您因為把圍巾借給我而感冒的話,我可是後悔一輩子也不足惜喔。」


    「我沒關係。」


    花穎冷冷說道,將圍巾圍在鳳的脖子上。雖然不想問卻不得不問,這是人生在世避不開的路。


    「鳳,你身體沒問題嗎?」


    花穎身後傳出衣更月短短吞了一口氣的聲音。


    鳳始終維持溫和的微笑,用溫柔的聲音說:


    「您是問健康檢查報告之類的好壞嗎?」


    「對。你知道結果了吧?」


    「是的。」


    鳳的這個聲音還能再聽多久呢?鳳將自己的手覆在花穎沒有離開圍巾的雙手上。幹硬溫暖的手總覺得比過去還瘦小。


    像是感覺到花穎已經下定決心一樣,鳳最後宣布了事實。


    「我去年十月接受的健康檢查報告,所有數字都在標準值內。」


    「……嗯?」


    「醫生還稱讚我是標準值先生,哈哈哈,真不好意思呐。」


    花穎沒有必要再特別質問鳳有沒有說謊,他的眼睛就可以辨別了。


    感受到身後衣更月的視線,花穎迴過頭,用力搖頭。衣更月一臉茫然,花穎自己的腦袋也一片空白。


    「爸爸之前說,要趁鳳現在還能動帶鳳去旅行……」


    「是的。到了這把年紀,長途飛行多少有些勉強。我有個小小的夢想,十年後要趁工作空檔環遊國內的溫泉。」


    「十年後……」


    花穎的雙腳漸漸失去力氣,幾乎要直直癱下去了。衣更月奔向前,支撐他的身體。


    花穎近距離和衣更月對上雙眼,看見他的眼睛微微發紅。花穎也一樣,如果現在低頭的話,保證會忍不住。


    「我隻是有灰塵跑進眼睛裏而已。」


    「我也隻是朝陽照到眼睛反射。」


    衣更月和花穎硬邦邦地說完,互相背過臉。


    6


    一周後的二月二十二日。


    花穎待在自己房間的陽台裏。鉛色天空降下的細雪心血來潮似地落在花穎的手背上。手套屏蔽了體溫,一直沒有溶盡的殘雪妝容無比纖細。


    『結果事情好像變得很有趣耶。』


    赤目在電話那頭聽起來很愉快地說道,花穎因而嘟起嘴巴。這件事並不好笑。


    「你意外地也不是跟這件事完全無關耶?」


    『可是你有看到吧?你手機消息來的時候澤鷹的表情。』


    赤目華麗地將以花穎而言很不容易的諷刺當耳邊風,若無其事地說著可怕的事。


    花穎於早苗所在的場所收到跟事件有關的消息,是在赤目的公寓,橘教花穎念書時的事。


    「欸……去你家的時候,我什麽都還不知道。」


    『是嗎?』


    赤目嗬嗬的笑聲,宛如小鳥愉悅振翅的聲音,搔弄花穎的耳朵。


    「你既然知道的話跟我說一聲啊,那是你的秘書耶?」


    『我為什麽要?礙事的話,隻要解雇她就好。你不會以為她沒做好失去一切的覺悟,想不押籌碼就得到賭金吧?』


    花穎說不出第二句話。


    如果早苗遭到逮捕的話,赤目會怎麽做呢?如果烏丸家因此垮台的話,赤目也還能像現在一樣笑得出來嗎?


    『還好事情沒有變成那樣呢。』


    從赤目的口氣,言外之意似乎是「要是變成那樣也很好」。


    (這個人果然很恐怖!)


    花穎再次覺得自己交了一個不得了的朋友。認識赤目之後,他大概一個月會有一次這種想法。


    『拜拜囉,花穎。』


    「嗯,赤目先生,再見。謝謝你。」


    花穎一說完,赤目便毫不留念地掛斷電話。看著手機上「通話結束」的文本,失笑的自己又再度變得可笑。


    「花穎少爺,一切準備就緒了。」


    衣更月打開陽台窗戶,花穎將一隻手疊在另外一隻手上,融化手背上的雪花,讓白色氣息浮在空中,迴到屋內。


    即使打開空調,走廊還是帶著些涼意。


    白雪大概會吸收聲音吧,走廊比平常顯得更加安靜,花穎感受到背後平時連腳步聲都沒有的衣更月氣息。


    「衣更月,美術史係會學什麽,你調查了嗎?」


    「我拜讀了概要。認為這是個以美學為中心設計課程的科係,研究過去的美術、藝術與人類有什麽樣的關聯,如何帶來影響。」


    不愧是衣更月,無懈可擊。


    花穎一步一步步下階梯。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看外麵的世界。街上充滿了惡心的顏色,人們把奇怪的組合配色穿在身上。表情會顯露情緒,眼球會反應謊言。」


    所以,花穎閉上了眼睛。別人叫他看,他就塞住耳朵。


    「一直以來,麵對那些必須去看的眾多事物,我都是垂著眼睛過活。」


    一走下階梯,便可看到玄關大廳裝飾了一幅山羊畫作。畫裏的山羊一對左右對稱的彎曲羊角威風凜凜,強而有力的蹄腳踩踏在荒野上,英姿煥發。


    「人類很難懂,混雜了各式各樣的情感和相反的想法,一直在變,很難僅憑一麵去推測,要去理解就更是難上加難的技術了。可是,如果是通過喜歡的東西,或許我也能接近人們的心房。」


    花穎拿下帶著色彩的眼鏡,以真實映照在眼瞳裏的色彩看著衣更月。


    「我是烏丸家的一家之主。」


    他發誓,要學習、了解人的事情,成為一名任何人都認同的一家之主。


    衣更月還是老樣子,一臉分不清是正在想什麽或是什麽都沒想的無色無味無表情。


    「真是可靠的發言,難以名狀的情懷。若您能珍惜自己的千金之軀,實是萬幸之至。」


    不認輸也要有個分寸。


    「照我家執事的說法,我的身體好像是由執事來守護的樣子。」


    「……」


    「好,這件事就在今天了結了。」


    「請恕我難以認同。向主人諄諄諫言也是執事的職責。」


    好難纏。雖然花穎自己也不想靠近危險,但當身為一家之主的優先級贏了的話,就是不可抗力。


    『我要退休,之後就交給你了。』


    接到那封突然的信已經過了一年。花穎依舊沒有真實感,隻是不斷累積課題。


    「走吧,真一郎老爺在等您。」


    當花穎因為衣更月的催促而迴頭時,眼前出現一股熟悉感。


    (啊——)


    「花穎少爺。」


    衣更月在門前停下腳步,麵向自己。


    「祝您生日快樂。」


    傾斜上半身再抬起的西裝頸邊,是某種很眼熟的綠色。


    褪流行的領帶修補好碎掉的部分,以背心隱藏縫線。


    花穎自己也理不清心頭交織的各種情感,掛上眼鏡遮掩不知道該擺什麽表情的臉龐。


    「今年也請多多指教。」


    「願聽憑您的吩咐。」


    執事的白色手套,為花穎打開眼前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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