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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開端是來自父親的一封信。


    「我要退休,之後就交給你了。」


    父親的個性有點古怪,常常做出令周遭的人摸不著頭緒的事。因此一開始我以為這次又是他開的一個無聊玩笑。然而,周圍的人越無法理解,就是父親越認真的時候。


    --------


    1


    不需要聖誕大餐。


    說實話,衣更月聽到這句話時很失望。


    在年底將至的這段繁忙時期,要同時準備年末與新年,安排聖誕樹,為門上裝飾花圈,確認是否有訪客,發出邀請函,與雪倉討論晚餐菜單,還得預備留宿客人的寢室,其中,還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問題吧。麵對這些不同於平時的業務,需要不停的變化與應對。


    這項不得不包含這類不合理難題的活動,可說是負責宅邸的執事展現手腕的一大看點。對衣更月而言,這也是他成為執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


    「我決定要去聖誕音樂會。」


    花穎說完後向衣更月展示的,是一隻優雅簡潔的綠色信封。


    郵件類衣更月都會事先開封,根據內容分類。看到信封後,衣更月知道那是張邀請函,招待來賓前往在即將來臨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舉辦的交響樂音樂會。音樂會的開場時間暨會場、表演曲目、演出陣容都已在衣更月的腦袋裏。


    令衣更月意外的是,這些功夫似乎不是白忙一場。他原以為花穎會拒絕這份邀請。


    「賴長和長十先生問我要不要和他們坐同一個包廂。」


    花穎的聲音聽得出微微的興奮。


    賴長是齋姬家主人長十的孫子。長十是靠不動產打造一方財團的鬼才,與花穎的父親真一郎有很好的交情,花穎也因此認識了長十的孫子賴長。雖說兩人年齡相差一輪,但稱他們為朋友關係應該沒有問題。


    隻要是主人的希望,無論何時都能應對各種變更、完美支持主人所樂,正是執事的工作。


    「我會安排迴信與出席服裝事宜。」


    「嗯。還有,這個給你。」


    花穎遞出一張兩折的卡片。衣更月以不讓人察覺的程度加大步伐,一口氣拉近與桌子間的距離,欠身一禮後雙手接過卡片。


    「據說,音樂會進行期間,地下室會舉辦傭人舞會。」


    花穎說完,將拳頭抵在嘴邊,克製住不讓表情透露出自己的想法。不過,那雙正直的雙眼卻滲透了藏不住的懷疑盯著衣更月。


    「……你要跳舞嗎?」


    「這是一種老式的說法。」


    衣更月委婉地否定,企圖糾正花穎的想像。


    十八世紀後,大宅邸內的主人與傭人開始分開居住,傭人不得不在現代人難以想像的惡劣環境下工作。


    在此之前,有的傭人甚至還與主人同睡一房,如今,這項改變將宅邸完全劃分成主人的居住區域與傭人專用的區域,為彼此帶來超越物理距離的隔閡。


    傭人被視為看不到的存在,無論是長時間的勞動抑或疲憊的身影都無法進入主人的眼裏,人們隻追求完美的結果。


    其中最低級的洗碗女仆或是負責打雜的門童接二連三地有人逃跑,執事經常為缺乏優秀人才而苦惱——雖說這裏的「優秀」指的是能夠完成上層分派的工作、不會偷盜家中財物等極為基本的條件,但連這些都難以遵守就是當時傭人待遇有多糟糕的證據。


    在這樣的生活中,傭人舞會被視為眾人最大的放鬆。


    唯有這天,傭人可以為自己製作高級料理,允許自由飲酒。主人不是早早迴到寢室,便是外出把家裏空出來。似乎也有些用心和傭人經營友好關係的主人會和家人共同赴會,與執事或管家跳一曲。


    現代社會沒有承襲這種習慣,應該是因為大家都遵守公平的勞動條件,傭人不需要特別開舞會也能享有各自的興趣與娛樂的緣故吧。


    說著這些話的衣更月也是,可以在休息時間為個人目的外出,隻要事先提出來也都能請假。


    「平常這樣的場合,我們都會在休息室待命。我推測,這應該是主辦單位為了聖誕節氣氛以及讓人聯想華麗活動所用的一種說辭。」


    「真是風雅的方式呢。」


    花穎露出笑容,將邀請函收進信封。


    最近,花穎的心情很好。假設將平常的心情基礎值設為一,晚餐出現喜歡的食物時設為五的話,他近來一直維持在三以上的狀態。


    在衣更月看來,覺得這可說是自花穎開始準備大學入學考試後的改變。花穎用鉛筆在筆記本上一筆筆寫下文本的模樣,比衣更月至今看到的任何時刻都來得神采飛揚。


    從執事的見解而論,對雇主提出會怠忽一家之主職守的建議,可說是違反職務責任的一種行為吧。不過,致力讓主人開心生活也是執事的業務。關於這一點,花穎近來的姿態足以令衣更月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花穎很難相處。


    雖說上一代主人真一郎也被世人稱為怪人,但對執事提出的要求與希望都說得通,也從來沒有對過去擔任男仆的衣更月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繼承真一郎之位的花穎也不會提不合理的要求。


    因為他在做不合理的行動時,不會要求執事。


    花穎會不知不覺被卷入壞事中,當衣更月得到通知時已經麵臨無路可退的地步。保護主人是執事的責任與義務,但若是無法得到守護對象的配合,將是件非常困難的任務。衣更月思考究竟是什麽讓花穎會有這樣的舉動?由於大部分的情況下花穎都毫無自覺,實在沒有比這個更棘手的事了。


    衣更月懇切盼望花穎能擁有烏丸家一家之主的自覺並舉止得宜,但眼下,提供眼前的花穎一個能舒服生活的環境,是擔任執事的衣更月的責任與義務。


    花穎拉開書桌抽屜,取出畫著長頸鹿的信封。由於衣更月不會打開顯然是私人往來的信件,隻會確認是否有危險物品後便交給花穎,因此他對那封信所知的情報,隻有那是來自齋姬賴長的信。


    「齋姬家的執事好像不是專任執事。」


    「是的,據說是由合適的機構所派遣的。」


    「啊,所以才……」


    花穎恍然大悟地抬起下巴。


    「對方好像隻有你一個朋友,一直很在意我的行程。」


    衣更月刻意維持不動聲色的表情。


    傭人會在休息室與其他傭人相互打招唿、談話,增加認識的人,拓展交友圈。


    不過,衣更月他們彼此會親切地交談,目的是在互相刺探、搜集有利的情報。這是對主人的間接奉獻或是傭人尋求新職場的救生索而暗地進行的活動。再怎麽誤會也不該當成是交朋友的場合。


    「因為我們這些傭人微不足道的狀況而改變您的行程,絕沒有這種道理。」


    「我不是為了你才去的喔。包廂的話感覺會稍微輕鬆一點。而且就算我閉眼睛,賴長和長十先生也不會認為我是無聊得睡著了吧。」


    衣更月雖然從腦海中的櫃子裏抽出了下一句拒絕的說辭,但身為執事,不能打斷主人未竟的話語。


    「鳳以前也說過,傭人之間應該要珍惜朋友。」


    抬出鳳的名字,衣更月就無法輕易否定了。


    「承蒙您費心了。」


    衣更月對所有形式上的不順遂閉上眼,以執事應有的樣子向花穎行禮。


    2


    聖誕樹仿佛要突破高聳的天花板似地聳立。


    枝葉上掛著成串的彩繪蛋殼與木偶娃娃。抬頭仰望樹頂,玻璃打造的星星在水晶燈照射下散發光輝。


    這裏不愧打著舞會的名號,與平常的傭人休息室呈現截然不同的風情。


    北側牆邊準備了輕食自助餐,三名穿著廚師服的工作人員提供現場分切烤牛肉、烤雞與巴西燒烤的服務。


    與其說聚集在桌邊的傭人是喜歡餐點,不如說他們對廚師的表演表現出更大的興趣,個個將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不放過任何細微的動作,呈現一種見習課的感覺。分割肉類料理對執事與男仆而言——近來也有許多家庭雇用統括兼任所有職責的管家——是必須在主人和客人麵前完美展現的必備技能。


    入口旁設置的吧台似乎也有提供酒。盡管如此,大部分的傭人因為還在工作中,拿的都是茶或果汁,不過若隻是沾幾滴酒,彼此也都當作沒這迴事。


    為了體現舞會之名,地下室確保了舞池的空間,音響流瀉出的曲子跟著音樂會的曲目,因此可以得知是引入了音樂會現場的聲音。


    「衣更月執事,我去繞一繞,和司機朋友打聲招唿。」


    衣更月聽說,平常抵達目的地後很少下車的司機們之間,有自己獨特的網絡。雖然衣更月也很想聽聽看他們的談話內容,但今天是同行間放鬆交心的場合,他不會去插花。


    「我也必須去和認識的人打招唿,請不用在意我。」


    「也是呢。那麽,待會兒見。」


    駒地以親切的笑容對自己這麽一說,衣更月有種自己才是被送行的人的感覺。駒地和衣更月分開後穿過會場,熟悉地融入在圓桌旁談笑的人群裏。


    衣更月含了口冰涼的碳酸水,氣泡在因仰望聖誕樹而伸直的喉嚨中四射。


    衣更月是第一次自己過聖誕節。


    祖父過世前,盡管家裏有神龕和佛龕,也還是會買炸雞和蛋糕,在衣更月的玻璃杯裏倒入兒童香檳,一起慶祝聖誕節。


    到去年為止,則是有真一郎。雪倉做的聖誕大餐也會給衣更月他們吃,他和鳳兩人就在傭人餐廳裏,圍著桌子吃著遲來的晚餐。


    明年會怎麽樣呢?


    一道不安的聲音插進衣更月掠過亂七八糟想像的腦海。


    「衣更月。」


    衣更月迴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後,站在那裏的男子放心地舒展了眉心。然而,那份心安維持不到幾秒,男子環顧四周後,臉色發白。


    「搞什麽?這裏真的是現代日本嗎?我所知道的聖誕派對跟這個完全不一樣。」


    如果有本地球人圖鑒,男子的中等身材幾乎可當作日本年齡三字頭男性的範本。他縮起了絕不算嬌小的身軀,一頭修剪俐落的黑發以傭人而言能營造良好的印象,但與其說是為了印象,不如說是男子的個性所致。男子的頭發似乎沒有抹造型品,後頸處的頭發翹向各種方向。


    「你好,夏原執事。」


    衣更月將玻璃杯放在一旁的桌上,視線從對方的眼睛到腳底反複來迴一次後,欠身迴應。


    男子名叫夏原,是曾經陪同賴長造訪過烏丸家的執事。


    不同於由烏丸家主人雇用的衣更月,夏原登記在專門派遣執事的公司下,迴應委托,從事執事之職。他之前的工作是檢察官,擁有獨特的經曆。雖然衣更月印象中聽說夏原已經迴到法律界了,但照這個樣子看來,他似乎還沒徹底離開執事圈。


    夏原三件式西裝的肩膀處,有條短短的白色假縫線沒有拿掉,衣更月一手揮過空中,以指尖摘掉那條線後收進自己的口袋,沒有讓夏原發現。


    「前陣子的那隻可愛小貓咪真是多謝了,久丞家的壹葉小姐也非常開心。」


    「啊,那家夥啊。」


    「不介意的話,我向久丞家的人介紹一下你吧。」


    「介紹我?為什麽?這跟我沒關係吧?」


    夏原皺眉,將杯裏還剩下一半的烏龍茶拿到嘴邊。他從聖誕樹的陰影下偷窺似地環顧四周,眉間的皺紋越來越深。


    「我說我結束的時候再來接他們,結果那個爺爺說這是個慰勞大家辛勞的場合要我過來,不用拘束,一邊說眼睛還帶笑喔。結果小少爺當真,寫了信給貴府的主人。」


    「聽說長十老爺是個十分幽默詼諧的人。」


    「哪裏幽默詼諧啊?這裏怎麽看都隻有我顯得特別突兀吧?好人家的執事都是像你一樣俐落的型男,或是那種光是站著就有模有樣的男人在做的吧?」


    不光是執事,由於有很長一段時間,主人都是從外貌挑選帶出去的男仆或貼身隨從,因此夏原這種帶著偏見的埋怨也不能算全錯。盡管外表是隨各人喜好,但身高在這個業界擁有絕對的價值。


    夏原拿來和衣更月一起舉例的男人,也有著可以和衣更月匹敵的身高,在西裝搭配上故意營造的縫隙,緩和了身高帶給人的壓迫感。


    夏原帶著怨恨目光注視的那名男子突然轉向這邊,踏出步伐。


    「咦!」


    夏原慌亂不安。高挑的男子慢慢移動腳步,非常穩健地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盯著這裏的男子眼神十分銳利,像隻捕捉到獵物的老鷹。


    「聽到了嗎?不,就算聽到也沒關係吧?我剛剛是在稱讚吧?」


    「承蒙過獎,實在令人惶恐。」


    「我雖然也是在稱讚你啦!」


    衣更月一表達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謝意,夏原便以光速迴嘴。一來一往中,高挑男子已經拉近彼此的距離,夏原表情凍結,倒吸一口氣,吞了一口口水。


    「你好。」


    「你好。」


    衣更月打招唿,男子沉穩迴應。


    幾乎有一半的身體逃到衣更月身後的夏原,瞪大眼睛來迴看向兩人。


    「……你們認識?」


    搶在衣更月打算介紹前,男子向夏原伸出右手。


    「初次見麵,我叫澤鷹橘,是赤目家的次男刻彌先生的助理。」


    「啊!」


    夏原短唿一聲,抱住頭將頭發往後抹。


    「哇——原來是這樣嗎?」


    「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要是在這裏出了紕漏,齋姬家要負責吧?開什麽玩笑。我光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就已經拚盡力氣了,哪還能背負別人的麵子?」


    夏原一臉為難,並非針對任何人地吼了出來。他舉起右手向橘道歉。


    「自我介紹到一半很抱歉,我就到此為止。拜拜啦,衣更月。下次要見麵就是在法庭上了。」


    「……」


    雖然可以推測夏原這句道別是以辭掉傭人工作迴法律界為前提,但這種說法傳出去實在很不好聽。夏原俐落轉身,卻沒有踏出第一步,反而像是彈起來似地退了半步。


    「哇嗚!」


    夏原似乎沒有注意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女性。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衝撞,踉蹌了幾步保持平衡。


    相反的,差一點就要和夏原撞上的女性則是不動如山地擋在他前方,雙手抱胸歎了一口氣。


    「你是白癡嗎?」


    「啊?」


    聽到女子謾罵,夏原反射般地強化了自己的眼神,在看到對方模樣的瞬間,可以感受到他些微的膽怯。


    女子將一頭白金色的長發挽在後腦杓,及膝的洋裝剪裁簡單,搭配綴著人工皮毛的小外套與靴子。一雙瞪向夏原的藍色眼睛毫不留情,口氣更是辛辣。


    「你剛剛自己不是說『齋姬家要負責』了嗎?你現在逃走的話,就是個對主人家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差勁透頂的傭人。」


    「……!」


    夏原一副想反駁卻無能為力的樣子。看著夏原被堵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後,橘恍然大悟地將玻璃杯移開唇邊。


    「他是齋姬先生家臨時的執事?」


    「是的。」


    「辛苦他了。」


    「我能理解。」


    「等等,大哥們,你們自己在那邊那麽和平,太狡猾了吧?」


    聽見橘和衣更月的對話,夏原發出責難並尋求幫助。然而,衣更月卻愛莫能助,因為女子說的話完全正確。


    而且,還有一個人。


    「妮可。」


    來者及至腳踝的裙擺微微擺動,踩在包鞋裏的雙足並攏,眼鏡深處綻放知性的光輝,禮貌地向夏原低頭致歉時,勾在耳旁的黑發輕柔飄動。


    「很抱歉,我們家的小褓姆失禮了。」


    「啊,不會。」


    「蔽姓藤崎,是久丞家的家庭教師。這位是妮可。關於府上把小貓咪讓給我們一事,我一直想傳達一聲謝意,感謝您給了這個機會。前陣子承蒙齋姬賴長少爺的盛情,實在感激不盡。」


    「古菈,不要跟這種臨時執事道謝啦。」


    與藤崎的鄭重成對比,妮可雙手扠腰,一臉氣唿唿的樣子。


    藤崎以大和撫子的姿態佇立,對妮可諄諄教誨。


    「老實說,我對這裏誰瞧不起誰完全沒有興趣,但如果有人瞧不起壹葉小姐的話,我就不能忍耐囉,對吧,妮可?」


    傭人輕率的行為會損害主人的風評,而主人輕率的行為則會聚集人們對傭人的同情,這部分可以說多少有點不公平吧。


    若是妮可得罪他人,就會令雇用妮可的壹葉受到侮辱。


    「……我知道了。」


    藤崎看著自我反省、心不甘情不願表示理解的妮可微微一笑。


    從妮可手中脫逃後,夏原露出安心的神情,投向藤崎的視線裏甚至可以看到感激之意。他一定在想傭人之中也是有好人的吧。


    藤崎也對這樣的夏原投以微笑,溫柔地繼續說:


    「各位,現在既然已經知道哪一位是哪一家的人的話,就不用再客套了。夏原『先生』。」


    像是在叫人,又不像在叫人。


    雖然藤崎和妮可的態度天南地北,本質卻是一樣的。


    「澤鷹先生,好久不見了。」


    「你好。今天米夏先生沒有一起來嗎?」


    「怎麽可能來?他和小貓咪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在看家。」


    「可以想像那個畫麵呢。」


    夏原從橘加入後的三人對話倒退離開,投奔到聖誕樹下。


    「好恐怖……我想迴家。」


    「音樂會的曲目已經表演一半了,順利進行的話,大概剩不到一個小時吧。」


    「拜托給我平安落幕!」


    夏原埋身在樹葉中,雙掌合十,念咒般地喃喃說道。


    舞會的主角永遠是王子與灰姑娘,衣更月他們這些負責擔任閑雜人等的人除了暖場外,不會再被要求更多東西。雖然衣更月覺得夏原可以不用那麽緊張,帶著輕鬆打發時間的心情就好卻也無意特別說出來,一切都是因為他的「不」親切所致。衣更月體內並沒有存放分給與烏丸家無關事件的體力。


    「夏原先生。」


    「是!」


    麵對小自己五歲的藤崎,夏原畏縮了一下,接著又像是改變念頭、自我激勵般地打直背脊,正色問:


    「什麽事?」


    「壹葉小姐交給我小貓的照片,可以請您轉交給齋姬家嗎?」


    「沒問題。要現在給我嗎?」


    「那麽,麻煩你移步到寄物處。」


    「能從這裏逃出去,正如我所願。」


    夏原開玩笑地迴答,但藤崎卻以相當於沒有反應的笑容讓出道路。好不容易挺起胸膛的夏原,身體又無精打采地縮了迴去,與藤崎和妮可一同離開。


    衣更月目送三人後吐了一口氣。橘從吧台迴來,遞給衣更月一杯新的玻璃杯。


    「謝謝。」


    「府上的主人還好嗎?」


    「托您的福,應該能平安無事地迎接新年。」


    「你不用那麽防備,我也沒有要害烏丸家的意思喔。」


    衣更月假裝舉杯啜飲飲料,拖延迴答的時間。


    在衣更月的心中,赤目仍然是必須注意的人物。


    然而,衣更月也沒有足夠的底牌能問對方:「那是誰有這個意思?」


    橘並不急著要答複。他的態度溫和雖溫和,但也似乎沒有深入追究的意思。橘從衣更月身上移開視線,眉頭稍稍上揚,衣更月順著他的目光迴頭看向會場入口。


    避開稀疏的人影,隻見妮可筆直地朝這裏靠近。她一跑過來,馬上抓住衣更月的西裝衣領,表情嚴肅地貼近衣更月。


    「衣更月,過來,古菈叫你。」


    妮可隻傳達了這句話,就再度返身離開會場。


    現場留下令人不安的沉默。衣更月沒有一丁點好預感。


    「我也去吧,可能是有事需要人手幫忙。」


    橘輕拍衣更月的後背說道。


    「謝謝。」


    衣更月與橘結伴一起追著妮可的背影,走向一樓的階梯。


    3


    耳膜旁是微弱的交響樂。鼻尖掠過卡薩布蘭加的香氣。


    鋪在走廊上的紅地毯少說也有音樂會的來賓通過,短短的絨毛卻倒向統一的方向,別說是髒汙,甚至連一道鞋印都沒有。表演廳的工作人員在開演後應該清掃過,令紅毯幹淨到令人猶疑是否該踏上去的地步。


    妮可那頭即使在豪華的裝潢中也特別醒目的金發,在走廊的分岔口離開了紅地毯。


    在麵向走廊、占地廣大的寄物櫃台前,衣更月看見夏原和兩名穿著表演廳製服的工作人員正一臉為難地麵麵相覷。


    「衣更月執事,不好意思請你跑一趟。」


    藤崎在一旁等待衣更月,妮可則是極度不情願地扯著嘴。


    「古菈不用道歉。雖然是古菈叫衣更月過來的,但事情會這樣都是夏原的錯!」


    「是因為兩位小姐懷疑我的關係吧?」


    「因為你看起來就很可疑吧?」


    妮可像推理小說的偵探一樣,果敢地將右手食指指向夏原。


    藤崎手拿白色手提包,夏原則是抱了一隻耳邊係著粉紅色蝴蝶結的泰迪熊。由於軟綿綿的泰迪熊背後有拉鏈與提帶,所以應該是隻娃娃形狀的包包。


    衣更月一邊心想每個人喜好不同,一邊忍不住久久盯著泰迪熊不放。夏原揮手擋住衣更月的視線。


    「衣更月,體貼是造成混亂的原因,是活生生的折磨!」


    「我以後會注意。」


    衣更月道歉,隨著失去的好奇心,從泰迪熊身上移開視線。不過,不管衣更月看著泰迪熊還是不看泰迪熊,夏原都表現出忿忿不平的樣子,實在令人困擾。


    「你看吧?沒有人願意幫你辯護,兼差執事。」


    「喔喔,喔喔!我知道了,好啊,我就自己幫自己辯護吧,不要小看我的本行!」


    麵對妮可的嗤之以鼻,夏原有如拋開一切地鐵了心迴嘴。妮可因為夏原的反擊而退縮時,取而代之的是帶著恭敬笑容的藤崎。


    「您在這個時間點自稱為律師,是否算是謊稱呢?」


    「我現在正處於迴歸法律界的階段。原本已經幫認識的律師事務所處理完離婚訴訟和連續跟蹤狂的和解案,想說要認真了才又被半強製地征召過來。」


    「也就是說,現在是?」


    「唔……!」


    在辯護開始前就被駁倒了。


    「我掌握不到現在是什麽情況耶。」


    傷腦筋說出這句話的橘,對夏原他們多少是友善的。


    「感覺他們相處得很好,已經很熟了。」


    說實在話,衣更月對眼前的情況完全沒興趣。他的腦袋有一半的功夫在聆聽表演廳內傳出的樂聲,對照曲目。身為烏丸家的執事,應該考量到花穎身體倒下的可能性,清楚表示自己的所在,因此,他想快點迴到地下室。


    「衣更月,不要用隨便的迴答打混過去。」


    「您這麽一說,真是令人感慨良深。」


    「你是在兜圈子說我才是隨便的人嗎?但聽起來很直接耶?」


    「我失言了。」


    衣更月是下意識說出那句話的。


    夏原皺鼻,抬頭忿忿地看著衣更月,但突然垂下的視線一對上泰迪熊圓滾滾的眼睛,手掌便冒出青筋。


    「我承認我值得同情。所以,幫我向這兩位小姐作證。」


    「作什麽證呢?」


    身為執事,發言容不得一絲一毫有誤。衣更月一向夏原確認,夏原便雙手顫抖,拿出泰迪熊,從毛茸茸的熊耳間覷著衣更月。


    「你認為我會選這個當公事包嗎?」


    「我覺得這個包包稍微欠缺了一些功能性,這僅是我極個人的意見。」


    「你可以再更帶一些主觀意見喔!」


    「我覺得若由我這樣的人說對夏原執事的為人有所了解,會不會太失禮了呢?」


    「你太認真了啦!」


    「謝謝。」


    「我不是在稱讚你。」


    似乎是見夏原與衣更月的對話一直沒有進展,橘對無所適從、杵在一旁的工作人員開口:


    「請問是什麽樣的情形呢?」


    接到提問的工作人員在短促的唿吸下隱藏不安,於姿勢與口吻上維持訓練過的美感。胸前掛的名牌上寫著「井關」的女性員工,一雙大眼禮貌地看向橘迴答:


    「客人說寄物的號碼不對。」


    一旁名牌上寫著「上村」的男性員工向橘攤開大大的手掌。


    男員工右手上有兩張紅底塑料牌,牌上寫著白色的數字,左手則是另外兩張白底塑料牌寫著紅色數字,數字分別是五十一、九十七,紅色塑料牌附有繩子與夾子。是寄物和領取時所用的號碼牌。


    橘頻頻盯著號碼牌,勾起左眉。


    「號碼看起來吻合呢。」


    「是的。」


    井關和上村點頭。


    橘抬首,在他開口前,藤崎搶先一步迴答。


    「這個是我的包包沒錯。」


    「壹葉小姐一起寄放的大衣也沒有問題。宣稱東西錯了的隻有臨時執事。」


    妮可接著說,懷疑地睇著夏原。


    井關慌慌張張地低頭。


    「很抱歉,是我們的疏失。」


    上村也學井關深深鞠躬。


    看來,工作人員並不懷疑夏原的主張。根據觀察,是藤崎與妮可認為泰迪熊「必須是」夏原的物品。可以想像,夏原麵對妮可的挑釁也不甘示弱地迴嘴,場麵無法收拾,衣更月才被喚了過來。


    事情變麻煩了。衣更月從口袋外側觸碰號碼牌的硬度,思考今晚的宵夜安排。


    「拿錯客人寄放的物品是絕不能發生的問題。真的非常抱歉。」


    負責寄放的兩名工作人員臉色越發鐵青,垂下的眼神不安地在地麵上遊移。


    與妮可和自己爭執時相比,這種情況更令夏原坐立不安,他左右交換雙腳的重心,放軟了口氣安慰井關和上村。


    「啊,不,那個……事情沒有那麽嚴重。隻要找到正確的主人不就好了嗎?就像灰姑娘的鞋子,是吧?」


    「……」


    「……」


    「……」


    衣更月與藤崎、橘的沉默融為一體。


    「咦?怎麽迴事?怎麽一起沉默了?」


    盡管衣更月也認可夏原身為執事的資質,但那是針對夏原身為檢察官同理受害者,與這點同質的人性部分。在那份人性上累積的技術與思考都和衣更月他們不同吧。


    藤崎轉向井關與上村,拿出包包與大衣。


    「兩位也要確認我們這邊的物品嗎?」


    「可以嗎?」


    「我明白了。希望你們能盡早解決這個問題。」


    藤崎將大衣與包包交給工作人員,收下取物號碼牌。夏原看著他們的舉動,側首表示不解:


    「如果東西對的話,你們直接拿迴去就好不是嗎?」


    「不,這兩位如果接受你的主張,就沒辦法證明我沒有謊稱是這個包包的主人。」


    藤崎的態度雖柔軟,但所說的道理卻執拗地正當。對她們而言這也是泰迪熊必須是夏原物品的理由。


    「打開包包確認裏麵的東西就可以了吧?」


    「如果這不是我的包包呢?今天這場音樂會有許多國家和企業的重要人物蒞臨。要是因為打開別人的包包獲得對我們有利或不利的情報的話,對原物主而言將是莫大的損失。」


    「所以你剛剛才不希望是工作人員拿錯東西嗎?」


    夏原似乎終於理解的樣子。


    「希望自己周遭左右的人都很善良」,有這種願望是人之常情。然而,當人們拿到比自己寄放的物品還昂貴的東西時,無法保證所有人都能誠實地糾正這個錯誤。


    人類是會為眼前利益鬼迷心竅的生物。學夏原比喻的話,可以想成是即使勉強,但隻要穿上玻璃鞋就能被迎進城堡。盡管本人比誰都清楚玻璃鞋並不屬於自己,甚至連見到王子後會遭王子識破而被趕出城這種理所當然的未來都看不見。


    「很遺憾。」


    藤崎將號碼牌收進隻有長夾大小的手提包中。


    「妮可,打給米夏,請他帶壹葉小姐的新大衣過來。我留在這邊,請你們送壹葉小姐迴家。」


    「……難得聖誕節……」


    妮可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輕薄的肩背包中抽出手機。


    「我們家這邊隻有刻彌先生的大衣,他可能會說處理掉也沒關係吧。」


    跟橘一樣,主人不把這種事放心上的人應該也不少吧。


    花穎也是,來的時候將貴重物品交給衣更月保管,非貴重物品則放在車子後車廂。今天音樂會之後隻剩迴家,就算沒有大衣也不用擔心花穎會在人群裏顯得突兀丟臉。由於必須請駒地送花穎到家後再迴來會場一趟,因此現在衣更月必須做的就隻有安排駒地的宵夜而已。


    夏原將泰迪熊交給上村,關心地問:


    「監視器有沒有錄像呢?」


    「有一台監視器拍寄放櫃台上方,不過,目的是拍攝從客人手中收下的物品,沒有連號碼牌都拍到……」


    井關的話尾透露出不安,將垂到臉旁的頭發塞到耳後。


    「有拍到人嗎?」


    「或許多少有拍到一些。」


    「那這樣裝監視器還有意義嗎?」


    盡管知道夏原這句話隻是單純的疑問,但在當事人耳裏聽起來就像質問吧。井關畏縮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時,上村伸出援手替她迴應。


    「那台監視器的錄像是為了在物品有損時,證明不是我們保管不周。」


    「啊——那就很有幫助了。」


    夏原看事情有點下意識地摻雜了檢察官的視角,不清楚詳情的井關二人給了夏原一句模棱兩可的迴應。離解決問題還有很長的路。


    「那,我就先離開了。」


    衣更月向三人行禮,準備移動到不會妨礙通話的地方。不過,卻走不開。


    夏原抓住衣更月的手臂,阻止他行動。


    「衣更月,你要丟下我嗎?」


    「寄物櫃的管理不屬於我們負責的領域。」


    妮可和夏原的爭執平息的話,衣更月的工作便結束了。


    「可是,對這兩個人而言,這是關乎到飯碗的問題啊。常言道,困難時要互相幫助吧?」


    「『互相』幫助。」


    衣更月以沒有溫度的聲音複誦。


    的確,表演廳會要工作人員負起拿錯東西的責任。追溯究責的結果如果是這兩人的話,他們也可能遭到解雇。若是烏丸家幫助他們有得到恩惠,或許也可以說是「互相」,但就現狀而言,衣更月看不出有什麽好處。


    夏原似乎也想到這點了。他抿緊薄唇,依序看向衣更月與同樣背對自己的橘、藤崎和妮可後,仿佛替自己打氣般地深吸一口氣。


    「聽我說!」


    瞬間,表演廳隱約傳來鼓手連續強力敲打定音鼓的聲響,緊接著,一片鴉雀無聲的寂靜籠罩下來。


    夏原是他們之中最年長的。


    最年長,也是傭人中資曆最淺的新人。


    藤崎和橘保持沉默,妮可則是朝夏原投以藏不住的冷淡目光。


    「啊,不,請聽我說。」


    夏原修正,像是要削減軟弱般再次打直畏縮的身軀。


    「今天是聖誕節。」


    「是呀。」


    「沒有什麽事比皆大歡喜還重要。」


    「沒有錯。」


    妮可和藤崎敷衍迴應。夏原不屈不撓地繼續:


    「隻要地下室的所有傭人一起幫忙的話,就可以正確歸還物品了不是嗎?」


    聽見夏原的提議,井關與上村迅速反應,睜大了眼睛。


    除了兩人以外,其他人的反應並不怎麽好。妮可與藤崎如刀般銳利的眼神迴看夏原。橘則是雙手抱胸,沉默不語。由於橘的個子高,一旦臉上失去表情不說話,自然而然就產生一股威嚴,氣氛瞬間變得難以親近。


    衣更月的想法也偏向橘。


    「這件事脫離我們的業務範圍了。我們也是這座表演廳的客人,我不認為拜托客人彌補自己的過失,是對他們而言最好的解答。」


    衣更月盯向夏原的視野一隅,看到井關與上村消沉的模樣,但這種小事根本撼動不了衣更月。


    然而,夏原不懂得放棄。


    簡直就像花穎講那些任性話時一樣。


    「對你們而言,最佳解答就是正確歸還物品,主人順利地準時迴家不是嗎?完全不努力就想用簡單的妥協方式逃避,專業的人聽了都會傻眼吧。」


    夏原搖頭失笑,像是在說自己很失望的樣子。


    藤崎扶正眼鏡。


    「你用話激我們也沒有用。」


    「沒錯,臨時的兼差執事說這種話根本不痛不癢。」


    妮可嗤笑。


    橘鬆開了交錯的臂膀。


    夏原麵露慘敗。


    真是的,根本不痛不癢。


    衣更月依舊麵無表情,將腦海中浮現的事說出口。


    「話說迴來,關於灰姑娘的故事,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夏原與兩名寄物的工作人員同時迴頭。


    藤崎一如既往,冷靜沉穩地說:


    「真巧,我對那個故事也有些想法。」


    「要說有沒有想法的話,我也有吧。」


    橘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對狀況變化的寬容。


    夏原看看左邊,看看右邊,與妮可對上視線後,後者用力背過臉。


    「你們在說什麽?」


    麵對夏原的問題,衣更月先說了句:「失禮了——」


    「故事裏王宮命人拜訪全國各戶人家,並得一個不漏地確認該年齡層人民的狀況,等於是事前在確認受邀來賓身分這件事上有所疏忽所導致的結果。」


    「是怠慢警備呢。」


    妮可坦率地接著另一種說法。藤崎溫柔地微笑著說:


    「靠近王子的人是最該防備的對象。如果目的是找結婚對象的話,當王子與女性跳舞時,事先確認好女方的身家背景應該是隨從的職責吧。」


    「可以的話,真希望他們能在賓客接近王子前先做好這件事。要是有人在懷裏藏了一把刀刺向王子還是什麽的話可受不了。」


    橘聳聳肩,看向衣更月尋求同意。橘和衣更月都處於必須從壞人手中保護主人的立場,因此特別感同身受吧。


    「也必須考量有敵國間諜混在賓客中的可能。」


    「咦?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夏原一臉困惑地偷偷看著衣更月等人,得不到任何迴應後,又轉頭看向井關與上村。兩人波浪鼓似地快速搖頭。


    「也就是說,這是傭人失去信用與時間的嚴重事態。」


    衣更月說完,拿出平常備好的白手套,雙手戴上。


    「不需要請地下室的大家都上來。」


    「沒錯,隻要寄物處的兩位協助再加上四個人就夠了吧。」


    與嘴邊的微笑相反,橘的睫毛下藏著銳利的目光。


    「因為不能讓主人等待啊。」


    「啊,但還是先聯係米夏,以防萬一。」


    藤崎推了推眼鏡,妮可將手機拿到耳邊。


    夏原啞口無言杵在原地,在衣更月等人行動後隔了幾秒才終於發出聲音。


    「難道說,激將法比想像中還有用——」


    「並沒有。」


    衣更月以格外明白的口氣迴複夏原,轉身走向寄物處。


    4


    寄物處留有二一一號後的號碼牌。號碼牌據說是依照保管順序從一號開始使用。


    衣更月取出收在口袋裏的號碼牌,上麵是一七三號,算是比較晚抵達的客人。衣更月將號碼牌交給上村。


    「麻煩了。」


    「那麽,也可以確認一下這個嗎?」


    橘拜托的是八十四號的號碼牌。


    「好的,請稍等。」


    上村拿著號碼牌,拉起隔板進入寄物處。不久,他拿迴了兩件大衣與圍巾。


    從米色大衣上拆下的號碼牌是一七三號,口袋裏放的皮手套與一並的藏青色圍巾都是花穎的物品沒錯。


    「這些沒問題嗎?」


    「沒錯,是我們寄放的物品。」


    然而,橘拿到的東西卻怎麽看都不像是赤目的大衣。


    那是件領口繞著白毛,從腰帶部位加寬下擺的粉紅色大衣。長度隻有七十公分。


    「這件大衣對我們家的主人來說有點小呢。」


    橘體貼地說得一副差距不大的樣子,然而不管差多差少,都不會改變那不是赤目所有物的事實。看來,中間左右的寄物亂了套。


    藤崎將紅色號碼牌並排在櫃台上,食指指著第二枚號碼牌說:


    「八十四號的話,大概是六點左右吧。是寄物處排隊人潮最多的時候。」


    「咦?你有看時間嗎?」


    上村的敬語略微走樣。


    「是大致上的感覺。身為家庭教師,教學的人看時鍾會分散學生的注意力。我養成習慣,常會將周遭的狀況變化與時間流動鏈接,計算當下的時間,可以算是職業病吧。如果讓你不舒服的話,很抱歉。」


    「完全沒這迴事,隻是有點驚訝而已。」


    「太好了。」


    藤崎放心地迴複本來的笑容。


    「那段時間有發生什麽不一樣的事嗎?」


    衣更月有些介意地試著確認。如果工作人員做的是反複製式化的動作,那就得懷疑打亂其中規律的原因。


    井關與上村看著手表思考,突然,上村抬起臉說:


    「來賓開始漸漸增加,準備地下會場的負責人來幫忙就是在那個時候。」


    「那位負責人幫忙的時間有多長呢?」


    「地下是六點開場,會場負責人來幫忙時說他們及時趕在開場前完工,所以我想大概是五點五十分左右。之後,六點三十分時人就不在了。」


    衣更月注意不讓自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並沒有點出錯處、找出罪魁禍首的意思。


    「大概是從這裏到這裏吧。」


    橘指著號碼牌的中間,估測混亂發生的範圍。


    「即使這樣也有將近一百多個號碼,這樣下去……」


    受到夏原的喪氣話影響,上村也低下頭。


    如果讓人以為一切就到此為止的話,那就有損執事之名了。


    衣更月從記憶大海中撈出自己的意識,將消沉的三人放在視線中央。


    「雖然是件小事,但我可以依序說出我到會場後排在我前方來賓的所有物有哪些。」


    「啥?」


    夏原顧不得麵子張大了嘴巴,眼球已經快掉出來。


    「你為什麽會記得那種事?」


    「也算是職業病吧。記住客人的名字、長相、衣服和身上帶的物品等是必須的能力,因此我習慣平常訓練自己這種記了再遺忘的短期記憶。」


    與花穎的眼睛相比,這是誰都可以辦到、微不足道的記憶力。


    「我們也會幫忙。剛好,人好像迴來了。」


    從藤崎所指的樓梯上小跑步而來的,是妮可與井關。


    「我請她們去確認我們大家離開櫃台後的監視器畫麵。因為距離音樂會結束剩沒多少時間,應該是用相當快的速度播放就是了。妮可,沒問題吧?」


    「小case。」


    妮可挺起胸膛,領片上的蝴蝶結彈了一下。小褓姆是照顧重要繼承人的職位,不機警便無法勝任。


    「不過,畫麵幾乎是黑白的。如果是沒有特征的基本款大衣我就沒辦法了。」


    「那部分就由我來幫忙吧。我可以根據製造商和販售時間鎖定組合。因為學校的課程和在刻彌先生身邊的關係,我大致學習了這方麵的知識。」


    橘請負工作的態度既沒有不安也不是虛張聲勢,隻是單純的「可以辦到」吧。


    「原來你說四個人會想辦法解決,是認真的啊。」


    夏原仿佛吞入異物似地皺起臉,眨眨右眼。


    「請井關小姐和上村先生、夏原執事監督我們有沒有不規矩。」


    「我不認為你們會不規矩。」


    「以防萬一。」


    「……知道了。」


    夏原點頭,上村將寄物處的格板抬起,衣更月一行人依序彎身穿過櫃台,朝保管室移動。


    保管室井然有序,室溫也維持在涼爽的溫度。


    大衣附上號碼牌掛在衣架上,包包類則並排在標有號碼的櫃子上。即使拿錯也無法馬上注意到的原因似乎就在這裏。


    如果來賓隻有寄放包包的話,工作人員就會附上號碼牌放在同號的櫃子裏,但如果號碼牌用在大衣上的話,包包就隻能依賴櫃子的號碼了。因此就算失手放到旁邊的櫃子也無法確認。


    「我從一七三號開始往前確認。」


    「我們從五十一號之後順著看。」


    「那麽,我就一邊挑出明顯不自然的組合,一邊支持三位。」


    「請多多指教!」


    衣更月一禮後,藤崎與妮可、橘也禮貌地迴禮。這是每天早上在烏丸家宅邸裏也都會進行的儀式,類似傭人之間表達敬意、承諾會互相幫忙的一種行話。


    四人幾乎同時散開到各自的位置上。


    衣更月迴想傭人的隊伍,對照號碼與物品的特征。


    距離表演結束不到一個小時。還好,在櫃子上的物品和自己記憶並無相觸的情況下,衣更月順利地確認了二十件、三十件內容。


    妮可和藤崎搭配井關,橘則在上村的幫助下開始修正錯誤。


    衣更月的身旁,夏原蹲在地上,手肘抵住膝蓋支著下巴。


    「夏原執事,請好好監督,我的清白就靠你了。」


    「嗯。我一看著衣更月你們……」


    夏原話說到一半低下雙眸,仿佛要把肺裏的空氣都吐光似地歎了一口氣,腦袋垂到了膝蓋間。


    「就覺得我們實在差太多了,我活的這三十二年到底算什麽?」


    「因為我們的二十二年並不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


    「啊……你真的好嚴格啊……」


    衣更月下意識地秒答這個再明顯不過的問題後,夏原嘴角浮現出苦笑,搔搔頭。


    「我深切地自覺,要是心有不甘或是覺得羨慕那還另當別論,當不小心佩服得想著:『好厲害啊!』的那瞬間起,我就停止成長了。」


    「這樣啊。」


    衣更月想不到其他更好的答案,以一般最常用的應對詞接話。或許就是這樣他才會被花穎說冷淡、缺乏幽默感吧。


    「抱歉,講這些多餘的話妨礙你工作。」


    「不,我記憶的極限似乎就是一一六號了。放錯的物品有四件,已經修正成原來的組合,剩下的隻能靠其他人了。」


    「還有一半嗎?不知道那邊進行得怎麽樣了?」


    夏原起身伸展腰部,望向妮可的方向。他們似乎也大致完成工作了,五個人聚集在一起圍著幾件物品。


    灰色的風衣、焦糖色的短版海軍厚呢外套、鋁製公事包、多彩的永生花與四葉幸運草圖案的紙袋。


    兩件大衣的衣領類似,配色也都偏淡。花和紙袋則是配什麽都可以,所以才沒辦法歸納去處吧。


    衣更月與夏原一靠近他們身邊,便聽到妮可鬧別扭的話語。


    「沒有這種東西。」


    妮可嘟著嘴,藤崎輕撫她的手臂安慰。橘攤開兩件大衣,確定地輕輕點頭。


    「公事包大部分用在商業場合。短版海軍厚呢外套在商業場合上有點太休閑了,所以風衣和公事包是比較可能的搭配。順帶一提,我在海軍厚呢外套的口袋裏看到了花店的收據,所以可以把花當作海軍外套的物品。不過,紙袋就說不準了。」


    「所以啊!我說我沒看到這種紙袋。」


    妮可的口氣幾乎是抗議了。藤崎一臉沒轍的樣子當起妮可與其他三人的仲介。


    「你沒有看漏吧?」


    「絕對沒有。」


    「這樣啊,那這是怎麽迴事呢?」


    藤崎似乎是以妮可正確的前提下思索著。無法像藤崎一樣完全相信妮可的,恐怕是井關和上村吧。兩人無所適從地雙手交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看來,隻能把紙袋放在櫃台下,等紙袋的主人說東西有缺的時候再拿給對方了。」


    雖然必須仰賴對方主動提出才能確認物品所有者,但衣更月也覺得橘的建議很實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聲音。


    「那個紙袋……」


    「?」


    是夏原。他緊皺眉頭,手掌摀著嘴邊,瞪住紙袋不放。


    眾人漸漸注意到夏原的反常後,他突然慌慌張張、害怕似地抖了抖肩膀。


    「大家這樣看我我很難說話耶。」


    「比打官司輕鬆多了吧?」


    妮可追問的口氣毫不留情。


    夏原搔搔腦袋,看向一旁。所有人大概暫時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但沒有一個人從夏原身上移開目光。夏原轉動眼珠,像個躲在陰影裏偷看外界的孩子般看著衣更月他們後,放棄地垂下肩膀。


    「我之前說過吧?我幫忙處理了一件連續跟蹤狂的和解案。」


    「對。」


    衣更月也記得夏原和妮可拌嘴時有說過這樣的話。


    夏原覷著紙袋,不透明的內袋卻阻礙了視線,讓人看不見裏麵裝了什麽。


    「跟蹤別人的是一名女大學生。她出沒在受害者的行動範圍內,假裝是對方的女朋友,因為偽裝得非常周全,其中也有人真的相信了。那名女大學生本人似乎也有些地方這樣深信不疑。」


    「這樣的話,她本人不是隻要否認就好了嗎?」


    藤崎的疑問有道理。


    「那是要跟蹤者不太出現在受害者麵前。雖然那名女大學生一直是單方麵在觀察受害者沒錯,但她每天晚上都會做便當或是娃娃,強行跑到受害者家裏,把東西掛在正門的把手上。用的袋子就是……」


    夏原指向幸運草圖案的紙袋代替未竟的話語。


    「為什麽那個袋子會在這裏啊?」


    妮可雪白的肌膚如同白瓷失去了溫度。


    「那是那個女大學生家裏附近的雜貨店賣的紙袋,似乎是一次大量購入的樣子,所以也有可能是巧合。不,應該是巧合吧。」


    「不自然的情況必然伴隨危險。」


    衣更月對紙袋的警戒已經拉到最高級。確保安全的大前提就是排除樂觀的推測。


    「受害者的名字是?」


    「你應該知道我有保密義務吧?首先,知道的話你想怎麽辦?」


    「有正門,就代表有兩扇以上的門。從宅邸的規模推測,或許是今天來這裏也不奇怪的高門家子弟。」


    「夏原,那個跟蹤狂後來怎麽樣了?」


    妮可從大家的外圍繞進去質問夏原。


    「和解成立,在律師的見證下讓對方保證再也不會接近受害者。」


    「那麽,也就是她可以自由行動的意思嗎?」


    橘的一句話,讓井關和上村發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衣更月確認懷表。表演曲目按照預定進行的話,離終場已經不到三十分鍾了。地下室的舞會會先行落幕,不久,各家的傭人就會湧向寄物處來取東西了吧。


    「夏原執事。」


    衣更月一喊夏原的名字,他便拉開距離想逃跑。衣更月隻是向前拉近夏原逃開的距離,將想再次後退的夏原逼向牆邊。


    「幹……幹嘛?」


    「關於犯罪,我們都是門外漢。」


    無論何時,棋子的死活都在於棋手的技術。現在這個地方,最能有效利用衣更月他們的人便是夏原。


    「請下指示。」


    「!」


    夏原抬頭看向衣更月,視線朝右邊移動,眼瞳裏映著在衣更月背後待命的眾人。


    夏原的眼眸閃爍著光芒。


    「井關小姐,請聯係表演廳的負責人和警察,確認紙袋裏的東西。」


    「好。」


    井關慎重地抱著紙袋離開寄物處。


    「上村先生跟我一起來,告訴我到寄物處幫忙的工作人員是誰。隻要看到長相,我就知道是不是那個女大學生了。如果是她的話,在對方行動前絕對不能出手,拜托了。」


    「我知道了。」


    上村表情緊張,深唿吸了一口氣。


    「以防萬一,衣更月你們在事情結束前不要讓任何人離開大廳,在各個出入口應對。」


    夏原看著剩下的四個人發出指示,最後對上衣更月的眼睛,微微一笑。


    「關於保護主人,你們就不是門外漢了吧?」


    還真敢說。


    「謹遵吩咐。」


    衣更月帶著敬意,鄭重地向夏原行禮。


    5


    三十分鍾後。大廳充滿了歡快的笑聲。


    這些笑容似乎訴說著樂曲優美的旋律是如何豐富了眾人的心靈吧。幾分鍾前仿佛還陷入沉睡的聖誕玫瑰,如今也充滿生命力,如恆星般熠熠生輝。


    寄物處增加了雙倍的工作人員歸還保管的物品,不讓來賓大排長龍等待。


    衣更月與夏原看著順暢運作的寄物處,等待各自的主人。


    「對方好像是掌握了受害者的行程以臨時工身分混進來的樣子。原本打算把紙袋加在受害者的物品裏,但因為注意力太放在那個人身上,工作漏洞百出成了最大敗筆。」


    「可以問袋子裏是什麽東西嗎?」


    「手工蛋糕。附加隔空操作的點火設備。」


    「還好事情沒有鬧大。」


    「真是的。」


    夏原以指腹摩挲下巴,確認胡子沒有長出來。從他歎息中滲出的疲憊,可以一窺騷動的始末。


    衣更月活著的二十二年不是夏原的一部分。夏原有夏原自己的三十二年。人類要對活過的歲月心懷敬意。


    這是過世的祖父留給衣更月的其中一個教誨。


    「夏原執事,今天謝謝你了。今後我們家的主人也請你多多關照。」


    「沒有今後了喔。我是日聘的臨時執事,過了午夜十二點就失業了。」


    他是沒有夢想的灰姑娘。


    「齋姬長十老爺不是會將工作與娛樂混為一談的人。」


    「嘿,我才不吃你那一套。執事就是靠把人服侍得妥妥貼貼的為生,是吧?」


    夏原勾起左邊的嘴角,露出潔白的牙齒笑道。


    「他們出來了。」


    花穎與賴長從表演廳敞開的大門走了出來。兩人的身後還有赤目與壹葉的身影,大概是在會場裏遇見的吧。長十與壹葉的父親似乎在談笑。


    衣更月與夏原、橘、藤崎和妮可並排,低頭恭敬地迎接主人。


    車子抵達表演廳前的圓環,花穎坐進後座。


    「花穎少爺,歡迎迴來。」


    「嗯。」


    花穎迴應駒地,靠在椅背上。從他略帶紅潤的臉色看來,興奮似乎勝過疲勞,感受不到他的身體有什麽不適。


    衣更月關上後車門,坐進副駕駛座,係上安全帶,以眼神向駒地一禮,打出出發的暗號。


    車子有如竹葉在水麵行進般流暢地發動前行。車內雖然安靜,但在花穎的腦海中,對交響樂的那份不舍如今大概還在演奏輕快的音色吧。


    車子奔馳在林蔭大道上,車窗外流過白色與藍色的燈飾。心髒有股和緩的感覺,衣更月知道自己很安心,也直到現在才深刻感受到剛才一直不自覺地處於緊張中。


    「舞會怎麽樣?駒地今天也有去對吧?」


    花穎詢問的聲音裏,混雜著宛如小孩子拆開禮物時的期待。雖然一般不希望主人太深入傭人的世界,但這次的舞會是個當作增廣見聞也不錯的好活動。


    駒地以後座看不到的程度轉動脖子,偷偷看向衣更月。衣更月也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沒有讓花穎發現。


    「我吃了很多好吃的料理,和司機同行東聊聊西聊聊。今天一天就好像笑了一整年的分量。」


    「是嗎?太好了。」


    花穎像聽到自己的事一般高興,用理所當然的表情等待衣更月的答案。


    對執事而言,能夠守護主人的安全與笑容,是最棒的禮物與勳章。


    「我度過了一段非常刺激的時光。」


    衣更月直截了當地迴答,緩緩閃爍的街燈與殘留在耳畔的大提琴聲交融在一起。


    ※ ※ ※


    古時候起,就有許多大人這麽說道:


    「山上的大宅子裏住著烏鴉一族的主人喔。」


    烏鴉一族的主人豐潤了大地,為人們帶來富裕的生活。


    能將利用這片土地精心製作的食物獻給烏鴉一族,很幸運也很幸福,是一種報答,也是一種樂趣。


    這是奶奶的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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