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是從園丁桐山的一句話開始的。


    「我可以幫水池進水嗎?」


    從結果來看,會有種錯覺,仿佛所有事物都是朝著注定好的結果前進。


    不過,當時的衣更月完全想像不到事情會變演變成這個地步。


    「花穎少爺,救我……」


    幼小少女的哽咽聲令花穎的表情更加嚴峻。少女顫抖的手中緊抱著小狗,蹲坐的地點在衣更月他們上方、烏丸家的屋頂上。


    「交出鳳!我就交換讓她下去。」


    怒吼聲穿破晴空,女孩四肢僵硬,蒼白的臉頰流滿了淚水。


    2


    時間迴溯二十四小時。


    衣更月將一天一次的餐點送到廄舍的狗屋裏。


    這是雪倉特別為了小狗調整鹽分、混合狗食製作的料理,使用的食材跟傭人們的午餐相同。


    在烏丸家,即使是主人的餐點也不會使用特別奢華的食材,但主人的食材等級和傭人絕對不同。就算選用相同食材,傭人吃的也是外形不好看無法端給主人或是過了賞味期限但離保存日期還有點空間的蔬菜等等,類似餐廳裏的員工餐。


    然而,傭人仍是有不少機會可以吃到與主人相同的食物。


    那就是在所謂「特權」的範疇裏了。


    十九世紀時,經常發生bulter(執事)管下的傭人偷取主人財物的竊案。如果偷東西是為了自己拿來用還算可以接受,但據說有許多小偷以轉賣為目的,打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高級品。


    隻要沒有超過一定的範圍,主人都會寬容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主人還會將自己的東西送給傭人。若是服侍到大方的主人,傳統上是可以期待在薪水之外多拿一些實質物品。


    關於飲食的特權就更單純了,像是允許傭人以試吃為借口偷吃主人的晚餐,或是直接吃剩下的食物等等這類無足輕重的程度。


    從衣更月的個人見解來看,烏丸家的待遇很好。家裏的食物也很好吃,雖然不太有假日,但每天有幾小時的自由時間可以外出,還為執事寢室買了全新的專用床組,薪水則是合理地支付與工作相符的報酬,自己不會想行使傭人特權。


    對衣更月而言,烏丸家的工作環境和酬勞可以說無可挑剔。


    除了花穎的突發行為。


    「佩洛,我拿飯來了。」


    一聽到衣更月在廄舍入口的唿喚,小狗馬上從狗屋裏跳出來。


    說到花穎有什麽突發行為,小狗就是其中之一。花穎將一隻從來沒有受過特別訓練的小型雜種犬雇來當警衛。想到這裏,他也說要讓幽靈當傭人,實在是超越了衣更月的理解。


    前任主人真一郎的氣質也很不可思議,但花穎和真一郎又不太像。


    真一郎穩重大方又親切,反之,某些地方會無法融入周圍,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為了利害關係而接近真一郎的人,發現他很難利用後會對他失去興趣,欣賞他的人即使真一郎不理會他們,也很重視真一郎。


    能以男仆的身分服侍這樣的主人,衣更月感到十分高興。鳳的個性也不會樹敵,因此衣更月過去在烏丸家的工作很平穩。


    (不,除了一個人……)


    衣更月因為腦海裏閃過的例外而思考中斷,他發現小狗在視線一角中不停搖著尾巴,一直在等待。


    為了保護主人,衣更月獲得管教的許可,訓練小狗不咬人、聽從「等待」的命令這兩件事。


    「請用。」


    聽到衣更月的話後,小狗開心地開始用餐。


    「警衛啊。」


    真是的,這個主人老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衣更月看著小狗柔順的後腦杓自言自語,轉身離開時因為背光而眯起眼睛。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站在那裏的呢?


    廄舍的入口有道人影遮住了日光。


    對方雖然身高比衣更月略矮,但肌肉大概有衣更月的兩倍吧,就連穿在身上的慢跑背心看起來都很緊繃。他的年齡大約也是衣更月的兩倍,但兩人是同時開始在烏丸家工作的,因此可以說是同期的同事。


    「桐山先生,怎麽了嗎?」


    衣更月走出廄舍詢問。短發上沾著汗水的園丁桐山,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說:


    「我可以幫水池進水嗎?」


    「水池嗎?」


    桐山將毛巾壓在嘴邊點頭。


    烏丸家的庭園有座水池,位在穿過杜鵑與五月杜鵑之間的西南角。一到冬天,佇立在池畔的茶梅會落下淡紅色的花瓣,仿佛朱墨滴落般為池底染上點點顏色。不過,花瓣不會沉落水中。


    從衣更月當男仆起,便從來沒有人為池子進過水。他們總是將池底的落葉打掃幹淨,下雨時排掉汙泥,雖然定期清掃,但據衣更月所知,近六年來,他不記得水池曾發揮過機能。


    平日就沉默寡言的桐山沒有多做說明,等待衣更月的迴答。隻有桐山額頭滴落的汗水證明兩人周遭的時間有在流動。


    「我需要確認水池以前有沒有發生意外,並取得花穎少爺的同意。」


    「我知道了。」


    桐山再次點頭,轉過身,抬起堆在鬆樹底下的肥料袋。


    「那個……」


    聽到衣更月開口叫住自己,桐山轉過粗壯的脖子。


    「我想聽聽你是不是有想幫水池進水的理由,這樣不會增加你的工作量嗎?」


    「……風吹起來會很涼。」


    就這樣?正當衣更月猶豫該不該說出口時,桐山已用空下的手抱起割下的樹枝,走向山茶花叢深處。


    「水池?有的話不是很好嗎?」


    花穎的答複很隨便。


    雖然還不到衣更月開口要求他多想的地步,但衣更月認為花穎應該要稍微懂得懷疑一下別人。就連計算維護池水整潔的費用數據,花穎也隻是從上麵瞄過一眼而已,看不出來有在考慮的樣子。


    「既然您這麽說的話,我沒有異議。」


    為此,衣更月的同意令花穎的臉色暗了下來。


    「有哪裏不好嗎?柳樹下麵會出現幽靈或是產生大量青蛙之類的?」


    「相關紀錄上沒有柳樹和青蛙的問題。」


    「你沒有否認幽靈耶。」


    「看不見的事物不是我一介執事就能斷定『不存在』的。」


    聽到衣更月坦率的迴答,花穎嘟起嘴巴,像小孩或是小狗般把下巴靠在桌緣上。


    「那如果我說『不存在』的話呢?」


    「我會照您所說來對應。」


    「嗯~」


    花穎將視線移到書房牆上的書架。為什麽衣更月隻要一順從,花穎就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呢?感覺執事的存在意義都被花穎顛覆了。


    「可以喔。幫池子進水。如果多少能涼快一些就好了。」


    花穎將手撐在書桌上起身,椅子發出嘰地一聲,猛烈地轉圈。


    「有鑒於工作量有可能會帶給桐山很大的負擔,是否能準許我們討論在初期準備階段需不需要增加園丁人數呢?」


    「說的也是。你和桐山討論之後決定吧。他應該有一些好配合的園丁朋友吧。」


    「我這就去準備。」


    衣更月迅速迴到工作後台找桐山,傳達花穎的決定。


    桐山似乎在調配室裏醃漬果醬的樣子,桐山製造甘甜桃子香氣的姿態,與粗獷的外貌極為不合,他從工作褲後的口袋裏取出傷痕累累的手機。


    「這個人怎麽樣?」


    比一般智能型手機小了兩圈的畫麵上,顯示了樸素的電話簿。


    衣更月無法馬上迴答,他看著桐山說:


    「可是,他……」


    「現在沒事了,沒問題。」


    「這樣啊……我知道了,就拜托他吧。」


    衣更月思考過一輪後,下定了決心要臨時雇用對方。


    隔天早上,桐山的小卡車停在跟平時相反的方向。


    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步伐穩健的安全鞋毫不遲疑地繞了庭院一圈,站定在真一郎臥室的陽台前。人影先彎下背,像是加強反向作用般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


    「岩垣?」


    走出陽台的花穎發現來人後,驚訝得睜圓了眼睛。


    削短的白發、以年紀來說相當直挺的背脊、從短袖伸出來的手臂雖不粗壯卻十分精實。


    「好久不見了,小少爺。」


    對方紅潤的臉頰上刻著笑紋,白色的眉尾親切地彎曲。


    3


    事件發生前六小時。


    池畔立著室外茶會專用的紅傘,長凳上鋪著紅毛毯。傘影微微將地麵染成紅色,映照著庭園的綠意,打造出一塊特別的空間。


    「我還在想你把老人家拖出來要幹嘛,結果竟然跟我說你想幫池子進水,你是喜歡水池的小學生嗎?你不知道要怎麽進水吧?我不是教你要盡全力自己查過之後再問人嗎?你忘了嗎?」


    「沒有忘!」


    上次看到桐山這麽緊張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呢?


    衣更月與岩垣也曾共事過大約三年的時間。


    岩垣是前任園丁。


    他在烏丸家工作超過三十年,從花穎祖父母時期便負責庭園與調配室。調配室主要是用來製作、保存加工食品的房間,如果沒有岩垣,烏丸家的餐點與花穎過世的母親所做的料理恐怕會失去一半的味道吧。


    「開玩笑的啦。隻要一看這座庭園,就知道你有多努力。」


    「!」


    「不過,再檢討一下肥料的種類可能比較好——還要定期測量土壤的酸堿值。」


    「是!」


    桐山迴應岩垣的建議,雖然表情耿直僵硬,泛紅的眼角卻滿溢無法壓抑的喜悅。


    花穎坐在長凳上,雙手撐在椅子邊緣,朝池子上方探出身體。


    「我留學之後就沒有碰過麵了吧?岩垣,你過得好嗎?」


    「托您的福,我很好。小少爺,怎麽樣?醃菜的味道有變嗎?」


    「很完美。桐山不愧是你的徒弟喔。」


    受到稱讚的桐山,無言地迴敬花穎一禮。


    花穎開心地望著工作中的兩人,但隨著上方雲朵的流動,笑容似乎漸漸從他的臉上褪去。


    「雖然桐山非常好,但一迴來不隻鳳不在,連岩垣你也不在了,我真的嚇了一大跳。園丁的工作沒有規定退休年齡吧?你是辭職嗎?還是到別家工作了?」


    花穎的問題令桐山停下手邊的工作。岩垣的表情藏在帽子的陰影下。


    「花穎少爺。」


    在衣更月禮貌的唿喊後,花穎的表情隨即從小孩子迴到與年齡相符的樣貌。


    「沒事。我問得太深入了。忘了這件事吧。」


    「鳳不在烏丸家我也很遺憾。原本還想這次一定要跟他做個了結的。」


    「了結?」


    仿佛很清楚花穎會疑惑的樣子,岩垣抿嘴笑笑,含糊帶過問題,馬上又恢複了開朗的笑容。


    「衣更月,口袋。手機響了喔。」


    「咦?」


    盡管自己被他們的對話吸引了注意力,但比手機放在口袋的衣更月本人還早聽到手機震動,六十一歲的岩垣聽力有多好啊。


    「電話嗎?直接接起來沒關係喔。」


    「是,失禮了。」


    衣更月接起電話,隔了一秒,以手按著電話麥克風看著花穎。


    花穎歪著頭表示疑惑。


    衣更月打開正麵大門,迎著車輛入內。一壓下關門的把手,他便快步迴到花穎身邊。不過,還是慢了一步。


    「花穎少爺。」


    像是等不及衣更月帶領般,客人從杜鵑與五月杜鵑花叢間奔向花穎。


    「壹葉小姐,家父還在旅行喔。」


    「我知道。」


    手裏拿著洋傘追過來的,是久丞家的家庭教師藤崎與雜役米夏。


    藤崎一身白色衣領的黑色洋裝搭配靴子,雖然給人十分沉穩的印象,卻令手中帶著圓點的粉紅色手提包看來格外不協調。米夏身穿淺灰色連身工作褲,上頭有著美式手工拉線,飛濺在安全鞋鞋跟上的白色油漆漆痕看起來還很新。


    這應該是突然決定的拜訪,連衣更月都沒有收到聯係通知。


    壹葉柔順的黑發貼在稚嫩的額頭上,帶著走投無路的表情逼近花穎。


    「妮可有來打擾你們嗎?」


    「妮可……是久丞家的女仆嗎?」


    「是的。她今天早上留下一封信後就消失了。」


    藤崎配合壹葉的話語,從粉紅色手提包中取出一張紙。藤崎從花穎放柔的眼神中發現他正盯著手提包上的圓點,下意識地將包包藏在背後。


    這麽說來,藤崎臉上沒有平常的溫柔笑容。


    花穎從壹葉手中收下信紙,眼珠來迴掃了三次內容後,皺起左邊的眉毛。


    「我可以給衣更月看嗎?」


    「請。」


    獲得壹葉同意後,花穎將手臂伸向自己。衣更月行了一禮後,雙手接下信紙。


    信上用日文以及為數不多的漢字這樣寫著:


    『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我要去烏九家工作。』


    信末則以母語署名。雖然需要確認一下笨拙的錯字,但可以了解妮可想表達的意思。衣更月無法認同。


    「妮可小姐與烏丸家沒有雇傭關係。」


    衣更月遞出信紙,花穎收下後還給壹葉。藤崎從壹葉手中接過信紙後,想收迴手提包裏,但嚐試了幾次信件卻一直卡在拉鏈上,無法順利收好,最後,藤崎將手提包和信一起握在手中。


    「壹葉小姐,很抱歉,這是我的責任。」


    「你沒必要向我道歉,這是朋友間的吵架吧?」


    「但是,那孩子在日本沒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對象。她是個漂亮的孩子,要……要是被誰騙走、綁架,還是卷入犯罪,現在在哪裏哭泣的話……」


    「藤崎,冷靜點。」


    米夏抓著藤崎的肩膀,她才迴過神般地看著花穎。藤崎緊閉雙唇,深深低頭為自己的失態道歉。


    「很抱歉驚擾了府上。如果妮可前來的話,可否請您通知我們一聲?」


    「我也拜托你了,花穎少爺。」


    配合壹葉的請求,米夏也真摯地向花穎敬禮。


    久丞家一行人的來訪仿佛一場午後雷陣雨。


    衣更月送久丞家三人離開,從大門迴來後,花穎仍茫然地眺望著池子。


    由於從小在有執事的家庭裏長大,花穎雖然習慣對人下達命令,卻也因此不習慣我行我素的人。不論是壹葉也好,赤目也罷,花穎對他們的擺弄都沒有抵抗力。


    衣更月藏起同情的歎息,將水瓶的水倒入鐵壺中問:


    「您要喝抹茶嗎?」


    「嗯。對喔,休息一下,也準備大家的茶吧。1、2、3……」


    花穎從衣更月開始,依序指向桐山、岩垣,最後視線凍結在現在不該存在的第四個人身上。


    長凳的角落還坐著一個人。


    綁起側馬尾的金發對衣更月來說也很刺眼。女子將腳伸到傘影外,藍色的眼瞳帶著笑意。


    「妮可小姐?你是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出現的?」


    「烏丸家的保全還真弱呢。我躲在門後等,當壹葉小姐的車開進來時,從後麵跟著一起進來。」


    妮可得意地抬起形狀姣好的鼻子。也就是說,壹葉找的人就在她背後。


    花穎的嘴巴像鯉魚般開開闔闔。桐山和岩垣也停下手邊的工作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既然別家的傭人不把主人當一迴事的話,身為執事的衣更月在職責上也不惜采取非常手段。


    「失禮了。」


    衣更月抓住妮可的手將她從長凳上拖起來,妮可使盡全身力氣甩開衣更月,一步步逼近花穎身邊。


    「花穎,雇我,我沒辦法在那個家工作了。」


    「為什麽?因為吵架所以換工作?」


    「不是吵架,是絕交了。」


    妮可交叉雙臂,不開心地別過臉。


    「古菈自己升官了,根本不懂我的心情。我是小褓姆喔,是褓姆的助手。古菈以前是褓姆現在變成家庭教師,但是小褓姆……」


    「……就像隻剩下洞的甜甜圈一樣呢。」


    「花穎,你的意思是我是久丞家的洞嗎?」


    「咦?我沒那個意思。」


    這次是花穎的例子舉得不好。妮可銳利地瞪著花穎後,得意洋洋地別開頭說:


    「我受傷了。你要負責,雇我。」


    「呃——」


    花穎將身體往後仰,拉開和妮可的距離,側眼偷偷看著衣更月說:


    「關於雇用員工是執事的工作。」


    花穎大剌剌地把問題丟出去。


    「花穎少爺,您以『是否會造成麻煩』為采用員工的基準似乎不太妥當吧?」


    「本來就是吧?」


    衣更月悄聲以言語刺向花穎後,花穎也小聲地迴嘴。雖然執事負責雇用員工,但必需要有主人的意誌。衣更月下意識無言地看著花穎。


    花穎避開衣更月的注視卻也無法麵對妮可,眼神四處遊移,尋找解脫的出口。


    一句話,隻要花穎說雇用,不論是小狗還是幽靈,衣更月都會毫無怠慢地做好統整的準備。隻要一句話就好。執事就是要實現主人的願望。若是主人不希望,執事便無法實現。


    「花穎少爺。」


    一聲爽朗的唿喚打破了膠著的空氣。是岩垣。他登上立在池畔的梯子迴到地麵,拿下頭上的毛巾說:


    「我看了水池的狀況了,池裏有一些小小的裂縫。雖然不會影響進水,但以防萬一,還是填平裂縫比較好。」


    「嗯?」


    麵對突如其來的報告,花穎給了一個稱不上同意或反對的迴應。


    岩垣不以為意地笑笑,靠近花穎三人,單膝跪在花穎麵前。


    「如果能再有一個人來幫忙填補縫隙就好了。」


    岩垣微笑的視線看向妮可。


    「我是小褓姆耶?」


    「咦?你不想當小褓姆才離開那裏過來的吧?烏丸家沒有在喝奶的小孩子啊,對吧,桐山?」


    岩垣以故意的口氣和清爽的笑容把話題丟給桐山後,桐山連梯子都不用直接從池底爬向地麵,將水桶和工作手套交給妮可。


    「幹嘛!」


    「不做事不能吃飯。」


    「這是咒……咒語嗎?」


    妮可伸直雙手向後退。


    無論是哪個選項,花穎恐怕都不想要。身上強烈地散發想等這件事自己結束的逃跑氛圍。


    「那麽,不可以對花穎少爺省略敬稱、說話一定要用敬語、緊急時刻不可以擅自行動。請妮可遵守這三項條件,交由桐山全權負責,這樣如何,花穎少爺?」


    雖然花穎早就已經放棄判斷是否要雇用妮可,但衣更月多少還是按流程向他確認。花穎雙眼放鬆,半眯著眼淺淺看著衣更月。


    「衣更月,思考這件事給你添麻煩了嗎?」


    「一點也不麻煩。」


    妮可一臉不滿地從桐山手中搶走水桶。


    4


    事件發生前三小時。


    「不行了,好熱。做白工,你們是笨蛋嗎?」


    妮可蹲在幹枯的水池底下,對著太陽反光抱怨。


    將池底四處的裂縫全部以石膏填平是需要耐性的工作。一旁的衣更月也清楚,就算現在直接進水,這些隻是表麵擦到的縫隙應該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唉呀呀。」


    岩垣露出苦笑。


    在另一側工作的桐山,宛如看到登山客的大熊般以拔山倒樹之勢穿越池子,提起妮可裝著石膏的水桶,居高臨下地看著籠罩在自己影子下的妮可。


    「做不來的話馬上出去,不要在這裏礙事。」


    「我沒說我做不來吧?給我啦。」


    妮可在久丞家也是這個樣子吧?雖然對壹葉有依照日本的禮儀行動,但現在的她大體上無法跟禮儀這個單字做鏈接。


    如果說能自由自在行動的環境比較開心的話,離開久丞家對妮可而言或許是個不壞的選擇,更別說她對久丞家的待遇有所不滿了。


    岩垣從池底爬上來,以瓶裝水補充水分。


    「辛苦了。」


    岩垣雖然比衣更月大上四十多歲,在聽到衣更月的聲音後,卻迴給他一副親切又令人安心的笑容。


    「辛苦了。那小丫頭的事,不好意思啊。我不能丟著遇到麻煩的可愛女生不管。」


    「真像您的作風。」


    岩垣雖然口頭上開玩笑,行為卻十分合理。


    「你買東西迴來?」


    「對,我去補一些不夠的文具迴來。」


    「那個相關業者沒在用了?」


    岩垣以開玩笑的口氣問道。


    岩垣還在的時候,一家因為積極推銷而和烏丸家簽約的文具業者,由於交貨慢、品質差,又很堅持殺價,給「那個」鳳帶來很大的困擾,在傭人間也傳了開來。是因為現在才能笑著談論這件事。


    「我們一周內請對方結束那筆生意了。」


    「應該的。不能把工作交給那種把煙蒂丟在人家庭院裏的家夥。唉,我也沒有資格說人家就是了。」


    「……那家業者完全不能跟您相提並論。」


    「謝謝。好久沒來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在外頭看看屋子嗎?」


    「當然。」


    岩垣舉起手向桐山打個招唿,桐山頷首表示理解。衣更月一麵羨慕這種毋須言語多說的師徒關係,一麵陪岩垣走著。


    「您真的幫了大忙。我們不能不顧及久丞家。花穎少爺——」


    要是像平常一樣任性的話——衣更月差點要這樣說,即時克製了下來。就算對方是同事,抱怨主人有違執事的原則。


    「因為花穎少爺還有真一郎老爺,以及壹葉小姐實在太有緣了。」


    衣更月在真心話脫口前,臨時換了詞匯。岩垣可不是會漏看這個舉動的角色。他感興趣地笑了笑。岩垣在烏丸家工作時個性便十分爽朗,這三年來更添加了老練,就連衣更月都不覺得自己能在岩垣麵前蒙混過關。


    「小少爺說我離開了他很驚訝,但我也很驚訝。我從來沒想過鳳會離開這個家。」


    岩垣的笑容和聲音的溫度有些落差,應該不隻是因為談及鳳,衣更月就特別敏感的緣故吧。


    衣更月下意識地放慢腳步,岩垣走在他前方幾步迴過頭。


    岩垣背後佇立著烏丸家宅邸。


    持續工作超過三十年,某天卻突然留下徒弟遭到解雇。盡管他熟知這裏的一草一木、花費心力親手培育了這座「庭園」也一樣。


    「鳳說過吧?執事跟狗一樣是跟著人的。」


    「是的。」


    「園丁啊,是跟著屋子的貓喔。跟樹木一起向土裏紮根,照顧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的花朵和主人,盡可能讓他們能漂漂亮亮的。可是……」


    「!」


    「我沒想到會以那種方式離開。」


    岩垣幹笑中表現的失落,經過歲月,聽起來就像煙熏般染上了一層黑色。


    衣更月心頭一緊,焦躁感將血液送向大腦。


    桐山說岩垣現在沒關係了。岩垣有長年工作的實際經曆。因為衣更月心裏相信岩垣,所以在平常執事雇用員工時應該徹底運行的事前調查上懈怠了。


    衣更月個人的判斷淩駕了執事的義務。


    「你恨他嗎?」


    衣更月腹部使力,完整擠出快沙啞的聲音。麵對衣更月悄悄融入枝葉沙沙聲中的疑問,岩垣保持笑容迴答:


    「是鳳讓我恨他的喔。」


    岩垣微笑。


    潮濕的風「刷」——地撫過衣更月的脖子。


    ※


    執事的職場在宅邸內,園丁則在宅邸外。


    盡管執事統整所有傭人,但不同於廚師和貼身隨從,執事和園丁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兩者幾乎可以說沒有共處的時間。


    不論是鳳還是岩垣,雖然個性都很溫和,但麵對工作都有職人不會妥協的一麵。在衣更月眼中,兩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前輩。


    不過衣更月無從得知鳳和岩垣之間是否沒有任何嫌隙。


    執事在宅邸內,園丁在宅邸外,在他們共事的三十年歲月中,衣更月曾經參與的時期隻是一小部分。


    在那短暫時間的最後,岩垣單方麵地收到解雇的通知。


    鳳對岩垣下達解雇命令的那天,衣更月被指派去跑腿,迴來時撞見了從執事工作間出來的岩垣。


    岩垣用力皺著鼻頭、咬緊嘴唇的模樣,與平日衣更月所知的岩垣相差甚遠,甚至令衣更月覺得自己不應該看見這一幕而欲轉身離開,岩垣先發現了他。


    『衣更月。』


    岩垣向衣更月招手,他的手掌結著厚實的繭,像對待孩子般摸著衣更月的頭。


    『你將來要是能成為令烏丸家驕傲的執事就好了。』


    『……是。』


    岩垣露出潔白牙齒微笑,細長的眼睛忍著淚水。衣更月深深地低頭行禮,避開岩垣的表情。


    ※


    「衣更月。」


    喊著自己名字的聲音與記憶中的一樣,模糊了過去與現實的界線。


    「是。」


    「我們家徒弟好像有事找你。」


    現實中的岩垣既不憤怒也不悲傷,將路讓給桐山,啪地一聲拍著他寬闊的後背。


    「上個月修理屋頂時用的梯子是業者帶來的嗎?」


    「不是,是烏丸家的物品。」


    「請借我用。」


    衣更月一瞬間感到有些奇怪。烏丸家的庭園沒有那麽高的樹木需要架上可以登到二樓屋頂的梯子。


    「如果是工作上需要的話,沒問題。我去拿倉庫的鑰匙。」


    衣更月語畢,迴到執事工作間。


    接著,仿佛像在等他迴來般,屋裏響起了門鈴聲。


    門鈴聲不在玄關而是來自大門。


    他從屏幕上叫出攝影機畫麵,上頭出現了身著黑色洋裝行禮的藤崎。


    「你好。」


    「我是久丞家的藤崎。」


    「久等了。」


    「謝謝你和我聯係,我馬上帶她迴家。」


    藤崎的口氣比剛剛鎮定,像是放心後,對胡來的妮可重新燃起憤怒一樣。


    「你有換一輛車子了嗎?」


    「是的,我按你的吩咐,改搭停在外麵的小卡車了。」


    偽裝成烏丸家工作相關業者的話,就可以不引起妮可的注意進入家裏。這是桐山的提議以及他停在宅邸外的車子。要是讓妮可搶先一步逃跑一切就都白費了。


    「啊!」


    「壹葉小姐。」


    藤崎從畫麵裏消失,大門前的靜止畫麵隻剩下聲音:


    「車子剛剛發出奇怪的聲音。」


    「嗯,會是什麽聲音呢?如您所見,這是一台又便宜又舊,快要開爛的破車,或許這是正常的狀況。」


    「我大驚小怪的是不是很失禮?」


    「您真溫柔呢。沒錯,體貼的淑女會配合對方的價值觀表達自己的感想。」


    藤崎是知道這裏全部都聽得見才故意說的吧?久丞家的人似乎都有「在家一條蟲,在外一條龍」的傾向。感覺他們眼中除了壹葉,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衣更月執事。」


    「請進。」


    衣更月按下控製皮膚上的按鍵,打開大門。


    這是事件發生前十分鍾。


    ※


    一切簡直就像是為了這個結果而運轉一樣。


    人們對於許多結果會有這樣的錯覺。迴首時會對過去的判斷懊悔不已,要是有個地方沒配合的話,若是某些點出現分歧的話……


    「請問妮可在哪裏呢?」


    正在觀看庭園中樹木的岩垣迴答藤崎的詢問:


    「在池子那裏。」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就算用綁的我也會把她帶迴去。」


    不管從藤崎的聲音還是表情來看,這句話感覺都不像是比喻而是認真的。藤崎見壹葉驚訝得說不出話、臉色發白的表情後,宛如換了個人似地露出溫和的笑容。


    「壹葉小姐,請您移駕到花穎少爺那裏,我馬上就帶妮可迴來。」


    「嗯,不可以粗魯亂來,兩個人要和好喔。」


    「謝謝您的關心。」


    藤崎和壹葉分開,轉往池子的方向。


    此時,桐山正在確認延伸到烏丸家屋頂的梯子,為了固定梯腳,迴去倉庫找固定用的地釘。


    衣更月深信壹葉與藤崎會來敲玄關大門,請雪倉準備茶水,讓峻幫花穎打理儀容。


    壹葉站在玄關前,伸長了背正要抓住沉重的門環。


    然而,她的視線卻從大門移向別處。


    視線一角移動的某個東西奪走了她的目光。


    是小狗。


    發現在草地上打滾的小狗後,壹葉被挑起了興致離開玄關。或許,在等藤崎迴來以前,她想和小狗一起玩吧。


    最早發現不對勁的是桐山。


    梯子倒向與記憶中不同的方向。長長的梯子因為倒地的衝擊斷成兩截,露出尖銳的纖維斷麵。當桐山心想發生什麽事而抬頭看向屋頂的刹那——


    「叫鳳過來!」


    瘋狂的怒吼聲響徹烏丸家。


    5


    「交出鳳!我就交換讓她下去。」


    怒吼聲穿破晴空,女孩四肢僵硬,蒼白的臉頰流滿了淚水。


    「那是誰啊?」


    麵對花穎的問題,衣更月沒有正確解答。


    屋頂距離地麵有段距離,在沒有任何工具輔助、肉眼直接觀察的範圍內,對方似乎是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頭發雖短,看起來卻沒有打理,嘴巴上的落腮胡也一樣不修邊幅。長袖襯衫卷到手肘上方,下半身的灰色長褲雖然隻能看到膝蓋左右的位置,但感覺十分破舊。


    衣更月對男子的長相沒有印象。


    「那家夥是……虎井吧?不對,是叫五井嗎?」


    「岩垣,你知道他嗎?」


    「衣更月也認識他喔,小少爺。」


    岩垣將手掌橫立在眼睛上緣眺望屋頂。花穎轉身看向衣更月,但衣更月真的對男子沒有印象。


    「三年前,隻會做表麵功夫,用纏人的推銷賣給烏丸家劣質文具的——」


    「櫓井文具有限公司?」


    衣更月再次看向屋頂。那是過去唯一一個在台麵上與鳳為敵的男人。


    「不準報警。我這裏看得到整個庭院,要是你們有什麽可疑的舉動,我就把這小鬼踢下去。」


    「壹葉小姐!」


    藤崎一臉蒼白,像是忍耐腹痛般,拱著背連同身體彎了下來。


    「他一定是混在車鬥上進來的。聽到車門外有奇怪的聲音時我應該確認才對。都是我的疏忽。」


    「能爬上屋頂都是因為我拿梯子出來的錯。」


    「藤崎小姐、桐山先生,這種時候不能責備自己。」


    雪倉安慰兩人,身旁的峻補上一句:


    「就是說!錯的是那個男人。」


    罪惡感、體貼、大道理。雖然殘酷,但現在這些都沒有用。


    「就算叫我交出鳳……」


    「小少爺,你看起來很傷腦筋呢。」


    「你在說什麽風涼……」


    花穎懷疑自己的耳朵轉過身,看到岩垣後,馬上換了張近乎驚愕的表情。


    「岩垣?」


    「我已經不是烏丸家的人了。辭職的時候鳳跟我說:『從今以後,請你不要想再為烏丸家做什麽了。』嗯,所以啊——」


    岩垣走到丹桂樹蔭下,坐在石頭上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肩膀。


    「就讓我像個外人好好見識一下。」


    岩垣甚至露出淺淺的笑容,事不關己的態度似乎令花穎十分動搖。驚惶無措的感覺清晰地滲入花穎全身,使他呆站原地。


    「花穎少爺。」


    「……我知道。衣更月,把手機借給雪倉。」


    「是。」


    衣更月解開智能型手機的畫麵鎖後交給雪倉。雪倉的手指因為緊握圍裙而泛紅。


    「持續打給鳳直到他接電話為止。峻偷偷進去家裏麵不要讓櫓井發現,集合家裏的床單被單。房子的正下方是視線死角。這是為了以防萬一,總比什麽都不做好。」


    「我知道了!交給我。」


    峻雙手握拳迴應。


    「我——」


    「我……我也是!」


    像是搶走藤崎未說完的話般,妮可將藤崎的聲音蓋了過去說:


    「這件事跟我沒關係。因為我也跟久丞家斷絕關係了。」


    藤崎瞪大了眼鏡後的雙眼。


    「妮可,你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麽嗎?」


    「不要跟我說話,我說過跟你絕交了吧?」


    妮可厲聲迴道,她轉過纖細的身體,坐在岩垣身邊。藤崎與桐山在岩垣他們和櫓井一冷一熱的態度間無計可施又無所適從,隻能站在原地。


    花穎的睫毛微微顫動,他忍著不眨眼。


    「沒事,我來和他談判。」


    「花穎少爺。」


    「沒事。」


    花穎這句話就像在說給自己聽一樣。大家的視線集中在花穎身上,他推了推稍微附有顏色的眼鏡,又細又深沉地調整唿吸。


    他很不安吧?


    花穎沒有受過跟罪犯談判的教育。


    他很害怕吧?


    這件事攸關人命。


    看著花穎拚命朝向屋頂的側臉,衣更月第一次——第一次自覺到自己必須幫助花穎的心情。衣更月體內不斷湧現「必須成為花穎的力量才是執事」的想法。


    『執事是跟著人的。』


    鳳是這樣教衣更月的,衣更月也曾希望對主人順從。然而,跟真一郎相比,花穎太不成熟又太自我中心,衣更月一點也不希望烏丸家世代交替。


    花穎似乎對這點也抱著相同看法。


    因此,衣更月決定善盡一切執事的本分。他致力當一名完美的執事,無論主人是誰,都會無懈可擊地完成工作。


    『你是烏丸家的執事還是我的執事?』


    花穎曾經這樣問過他。


    真要老實說的話,衣更月是烏丸家的執事。他從來不曾希望花穎是主人,也不曾選擇花穎當自己的主人。


    不過,衣更月現在想幫忙的人不是真一郎,而是眼前的花穎。衣更月想支持花穎,幫助花穎,那個背負著所有人的希望與過去、家譽與責任,想獨自與犯人對峙的花穎。


    這就是衣更月過去所欠缺的執事自覺吧。


    「花穎少爺。」


    花穎迴頭。


    這或許就是衣更月成為執事後的存在意義。


    「我絕對會保護您。」


    「……你怎麽了,衣更月?」


    要是花穎是大人的話,當麵對奇怪的事、心存懷疑的狀況還有至今為止的衝突時,或許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接受一切。因為花穎還是孩子,所以無法用大人的規矩聰明地帶過一切。


    衣更月過去是這麽想的。


    原來衣更月過去的想法全都錯了。


    「那不是執事的工作吧?」


    花穎皺起左邊的眉毛。


    (不是執事?)


    衣更月瞬間語塞。他才正想著這是執事的意義時,便馬上遭到否定。


    猶豫的時間還不到一秒,衣更月就錯失了反問的機會。


    「衣更月負責指揮調度雪倉和峻。」


    花穎背過衣更月,將手機伸向天空,以大姆指操作畫麵。空氣中微微傳出了古老電影的主題曲,壹葉露出驚慌的表情。


    櫓井從壹葉身上拿起手機,曲子中斷。


    「也就是說,你是因為對解約一事懷恨在心,才會做出這種事嗎?」


    花穎一邊抬頭看著屋頂一邊說道。


    櫓井通過手機麥克風傳來的聲音明顯很僵硬。


    「你是誰?」


    「我是烏丸家主人,烏丸花穎。」


    櫓井急促的唿吸倒抽了一口氣。屋頂上的他不安地動了一下。


    「很不巧,鳳已經卸下執事的工作,現在不在家裏。雖說已經世代交替,卻是以前發生在烏丸家的事,就由我這個主人聽聽你的意見吧。」


    「鳳在哪裏?」


    「你看得到吧?我現在正命人打電話,隻要一聯係上馬上就讓你和他說話。不過,你不覺得如果有任何要求,我比較可能幫你實現嗎?」


    「…………」


    空氣中彌漫一股沉默。峻從玄關抱著冬天的毛毯出來,衣更月舉手傳達指令,要他保持安靜留在原地。


    「好,我說,準備一筆錢給我。」


    「要多少?」


    「三千萬。」


    「我知道了。」


    「還是一億好了!」


    「我會準備。」


    「你不猶豫一下嗎?」


    「人命是無可取代的。」


    花穎的迴答沒有絲毫遲疑。


    「花穎少爺……」


    壹葉從屋頂上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鎮定。


    然而,花穎的話卻對櫓井造成反效果。


    「這麽輕易就……你們既然這麽有錢……!」


    仿佛在喉嚨深處呻吟般,櫓井以發抖的聲音擠出字句。強烈的聲音穿過手機麥克風,上方傳下來的吼聲與手機通話聲隻有些微時間差,響徹四周。


    「自從烏丸家跟我們中斷交易後,我們公司的經營就四處碰壁,陸陸續續被解約,債務越積越多。之後就算重新開了幾次公司,也都維持不到一年就倒閉。是鳳!一定是那家夥在散播我的壞話。」


    說什麽蠢話!衣更月強自忍耐想要反駁櫓井的心情。


    「對走上歪路的人加以批評、說他們壞話是侮辱自己的行為。」這是鳳平日就確實遵守的原則。更何況,事到如今為了三年前的解約大肆發泄積怨,實在牽強過了頭。就像櫓井本人四處宣揚這兩件事沒有任何關係一樣。


    「我們請第三方單位調查烏丸家對貴公司造成的影響吧。我會支付符合調查結果的賠償,怎麽樣?」


    花穎的提議雖然合理,但很明顯地,櫓井要的不是正義。他隻是不願意正視自己一手導致的殘酷現實,一心想找可以推卸責任的對象罷了。


    「反正說什麽你們都不會懂。你們這種隨自己心意單方麵舍棄別人的人,哪裏懂我這種人為了生存拚命掙紮的心情……」


    「正因為不了解我才想聽你說。你不願意給我一個努力理解的機會嗎?」


    「算了。說什麽解釋,反正你們隻是想主張一些大道理來否定我吧?」


    櫓井唿吸急促、語氣混亂。不妙,這是很不好的征兆。櫓井不安地環顧四周後,視線停留在煙囪上。


    「幹脆朝這個家裏點一把火,把一切都燒成灰好了。這樣一來,鳳一定會後悔自己的行為,好好反省。」


    「等……」


    正當花穎要哀求的瞬間,一陣「啪、啪、啪」的爽快拍手聲打斷了他的話。


    「好耶,燒吧,燒吧。我完全同意你說的,櫓井先生。」


    岩垣笑著對花穎的手機喊話。


    在花穎啞口無言沉默之際,岩垣盤腿坐在石頭上,朝屋頂揮手。


    「櫓井先生,我也是單方麵被鳳炒魷魚。當我想說好不容易可以反駁鳳的時候,這個家裏隻剩下小主人和小夥子執事,很討厭對吧?」


    「岩垣?」


    「對不起啊,小少爺。我不恨烏丸家的主人喔,是吧,櫓井先生?」


    櫓井通過手機傳來的唿吸聲像是想說些什麽而停留,顯示出他的困惑。在凍結的場麵裏,隻有岩垣一個人隨心所欲,一臉笑咪咪。


    「鳳這家夥啊,認為自己的決定一定是對的,根本不願意聽別人說話,濫用權力到了極點。櫓井先生,你當時是不是也是這樣?」


    「不!他那時候更過分!擅自決定,也不聽人說話,從開始之前就結束的對話根本不是對話。無視我的個人想法,爛透了。」


    「你說得對!櫓井先生。」


    「壹葉小姐?」


    這次換藤崎感到訝異。


    同意櫓井的人,竟然是人質壹葉。


    「大家都不願意聽我說話。不管是藤崎還是妮可,都不把我當一迴事,隨隨便便就辭職還是斷絕關係什麽的。」


    或許是壹葉手臂用力的緣故,小狗發出哀切的嗚咽聲。


    「就算你們無視我的存在,在這裏的事物就是在這裏。少瞧不起人了!」


    「沒錯!現在馬上帶負責人過來。為傲慢的人事決定道歉!」


    雖說有一種心理狀態叫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人質同情犯人而偏袒對方——但壹葉現在的情況是感同身受。櫓井得到聲援後,仿佛瞬間有了自信般,踢了屋頂一腳,才剛修好的屋瓦隨之破裂,碎片正中正在堆毛毯的峻身上。


    「壹葉小姐……」


    「桐山!」


    一片混亂中,聽見岩垣以粗糙的口氣唿喊自己,桐山宛如影子被縫到地麵般全身僵硬不動。


    「你這麽一個大塊頭,把我教的東西都放到哪裏了?」


    岩垣雖然在笑,聲音卻帶著魄力,驅使桐山展開行動。


    桐山趁壹葉轉移櫓井的注意力,穿過庭園的樹叢,靠近宅邸。他抬頭看了屋子一眼,輕輕鬆鬆地抓住陽台的排水管。


    「咦!」


    花穎啞然失聲。衣更月也因眼前難以置信的光景瞠目結舌。


    所謂的梯子,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存在的呢?


    桐山以房子些微的突起為支點,手腳並用,迅速地攀爬。等他終於抓到屋頂邊緣後,藏身在屋頂的高低差間,繞到櫓井的背麵。


    桐山目測似地頻頻來迴看著櫓井他們與屋簷邊緣之間的距離。


    「他該不會是想抱著壹葉小姐跳下來吧?」


    藤崎雙腳發抖,踉蹌地奔出去。


    「那隻熊!」


    妮可追過藤崎,伸手吊掛在排水管上,跟在桐山身後。然而,已經來不及。


    桐山從煙囪後方衝出來,無視屋頂的斜度,靠近壹葉。


    「峻、衣更月,拿毛毯。」


    在花穎的指示下,峻很快就跟上狀況,衣更月跑向峻聚集毛毯的地方。由於屋瓦剝落,兩人即使在壹葉正下方也可以抬頭看見屋頂。


    此時,壹葉懷中的小狗躍身而出。


    小狗雖然因不平的地麵而步伐不穩,但響亮的一聲「汪!」仍然震住了櫓井。


    櫓井發現自己被一隻小狗嚇到而滿臉通紅,正欲揮拳時,桐山的雙腳已經奮力從屋頂上起跳。


    「哇啊!」


    衝擊動搖著空氣。


    桐山撲往的目標是櫓井。


    兩人交疊從屋頂頂點跌落。壹葉發出尖叫聲閉上雙眼。


    櫓井手中的智能型手機摔落在與下方待機毛毯相距一公尺的位置,屏幕碎裂。底下的人無法預測他們會從何處落下。


    櫓井的叫聲突兀地消失,屋瓦碎片在寂靜中落下。


    沙塵撲麵而來,衣更月眯著眼睛窺望上方的情況。


    桐山的上半身從屋頂邊緣一角探出,粗壯的手臂抓著排水管阻擋自己掉落。櫓井隻有頭部垂在屋頂外側,失去了意識。


    「唿……」


    峻跌坐在地。衣更月迴到花穎等人的身邊,從動彈不得的雪倉手中收下手機,聯係警察與消防隊。


    在逐漸靠近的警笛聲中,感覺一切又迴到了現實。


    6


    消防隊的雲梯車無法通過烏丸家的大門,消防隊員穿梭奔走在大門與宅邸間絕對稱不上短的距離中確認狀況,準備行動。


    花穎將忙於應付消防隊員的衣更月丟在一旁,故意雙腳大開、雙手交叉站在悠悠哉哉坐在一旁的岩垣麵前。


    「岩垣,你是故意的嗎?」


    「名字這種東西很神奇,別人一直喊你名字,會漸漸產生跟對方很親的錯覺。當相信對方有把你放在心上後,心情就會變好喔。」


    岩垣露出慈祥老爺爺的笑容答道。這麽一說,岩垣剛剛每說一句話,就喊了一次櫓井的名字。


    「小小姐注意到這件事後跟我一起配合,真是幫了大忙。」


    「那有關那件事……」


    「啊,小少爺,他們好像迴來了喔。」


    岩垣起身,撫平緊繃的褲管。花穎也被岩垣的話吸引,往岩垣的視線方向看去。


    消防隊員使用架在屋頂上的梯子,將壹葉與小狗背在身上,妮可撥開了消防隊員想協助的手。櫓井也由消防隊員背負,桐山和妮可自行扶著梯子,四人一狗平安無事地迴到地麵上。


    一下到地麵,小狗便一溜煙地奔到花穎的腳邊。還處於半激動狀態的小狗在花穎腳邊打轉,花穎露出兄長般的笑容抱起小狗。


    「沒事了。一點都不可怕喔。」


    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咽的小狗一臉驚嚇。


    「你保護了烏丸家的客人,很了不起喔。你是勇敢的警衛。」


    花穎撫摸著小狗的耳垂下方。仿佛聽得懂人話似地,小狗大大的黑眼瞳驕傲地閃著光芒。


    「烏丸先生。」


    捉住櫓井的警察對正在哄小狗的花穎表示準備撤離的態勢。


    「我們會把犯人帶迴局裏,等確定起訴和刑責後再通知您。」


    「櫓井……先生。」


    聽到花穎的唿喊,櫓井停下腳步,警察也一同停了下來。


    花穎比衣更月再往前站一步,直視著想撇開頭的櫓井。


    「下次希望你準備好商品數據從玄關進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隻看商品本身,請讓我公平應對。」


    「……要是我對商品有自信,一開始就……」


    櫓井口中喃喃自語,站在警車前迴頭朝花穎鞠躬後,坐進後座。


    衣更月認為花穎太天真了。


    合約就是雙方對各自的損益妥協讓步,若是條件不符,合約失效也是理所當然的。做生意不是兒戲,更何況,是櫓井自己沒有遵守簽約時的條件,沒有履行契約而失去信用的。櫓井的主張除了是借口之外什麽都不是。


    然而,花穎卻真心接受、傾聽櫓井的說法。


    衣更月心中感到一股焦躁。


    (不過,要說他沒有主人的樣子……)


    在不允許失敗的沉重壓力下,花穎不把責任歸給任何一個人,起身麵對。


    『那不是執事的工作吧?』


    (什麽是主人?什麽是執事?)


    花穎見衣更月一臉深思,停下撫摸小狗的手瞪著他。


    「你看起來不滿意的樣子。」


    答案是固定的。


    「沒有這迴事。」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被看穿了。


    「壹葉小姐,您有沒有受傷?」


    妮可慌慌張張地從頭到腳檢查壹葉。突然,她的臉頰上響起清脆的聲音。


    「咦……?」


    壹葉打了妮可一巴掌。挨打的本人一臉茫然,甚至連眼睛都忘了眨。接著,壹葉又反手重重打了藤崎。


    「吵架雙方都有錯!」


    「壹葉小姐。」


    「鯛魚燒裏麵是放紅豆泥還是有顆粒的紅豆沙剝開來看就知道了吧?再說我喜歡的是卡士達奶油口味!」


    原來吵架的原因是這個啊。花穎渾身無力,感到一陣暈眩。


    「朋友之間絕交隻有二十四小時,這是日本的規定,知道了嗎?」


    壹葉雙手叉腰,朝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妮可和藤崎說道。


    「知道了。」


    「對不起。」


    妮可和藤崎偷偷交換視線,低下頭來。


    不知何時,率先為女孩們和好感到高興的岩垣,在忙於收拾殘局的烏丸家傭人以及撤退的警車人群中,消失了身影。


    ※


    其實,岩垣收到解雇命令的那天,衣更月比預計時間還早了十五分鍾迴到家裏。


    正當他準備敲執事工作間的房門時,房裏傳出來的緊繃氣氛令他立在原地。鳳和岩垣正在談解雇的事。


    「突然奪走我最喜歡的園藝工作,還要我別抱怨?」


    岩垣的聲音帶著平日裏沒有的激動,不用特別側耳,話語便貫穿了衣更月的耳膜。


    與之相對的鳳,靜靜地隔了一段時間說:


    「真一郎老爺答應了。」


    「別開玩笑了!你是要我恨我女兒嗎!」


    岩垣拍打書桌,用力踢開的圓凳從地板彈起,撞向牆壁。


    寂靜中是紊亂的唿吸聲以及拉開椅子的聲音。


    「岩垣,要恨的話就恨我吧。對他人的恨意可以帶到任何地方。等你不想恨了再丟掉就好。但是,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比對自己的懊悔更腐蝕心靈。」


    「……嗚……」


    聽見岩垣的啜泣聲後,衣更月慌慌張張地逃離了工作間的門前。


    在內院裏打發時間,估算好時間再度迴到執事工作間時,岩垣站在門前。


    「衣更月。」


    岩垣向衣更月招手,他的手掌結著厚實的繭,像對待孩子般摸著衣更月的頭。


    衣更月事後才知道,岩垣的女兒罹患肺病,以現今的醫療技術似乎很難痊愈。鳳從煩惱不已的岩垣身上,奪走了猶豫的選項。對鳳而言,這一定也是很痛苦的決定。


    『你將來要是能成為令烏丸家驕傲的執事就好了。』


    盡管職務不同,但岩垣盡忠職守三十餘年,是值得尊敬的前輩。


    岩垣的話至今仍然刻在衣更月的內心深處。


    7


    強勁的夜風令踏上梯子的每一步都發出軋吱聲。


    桐山背著花穎登上屋頂後,將花穎放在煙囪旁,讓他抓著打掃屋頂用的扶手。


    「好恐怖!好恐怖!」


    花穎眼眶泛淚地哭喊,身上找不到一丁點跟小狗說不可怕時的從容。


    「很抱歉。」


    木訥的桐山使用敬語時雖然聽起來像在背台詞,卻懷有敬意。


    衣更月接在他們身後登上屋頂,環視烏丸家的庭園。


    當然,底下一片漆黑。


    繁盛的樹影沙沙作響,一旦夜風稍有停滯,緊繃的無聲便會刺痛雙耳。天空中掛著中元節後殘缺的月亮,積卷雲像逐格播放般悠哉地流動。


    「岩垣說他『教的東西』是攀岩嗎?」


    「不,是園丁守則。」


    桐山認真地迴答花穎的玩笑。隨著雲朵飄過、月亮露臉的時刻,桐山指向庭園的盡頭處。


    皎潔瑩瑩的月亮,灑下銀白色的光芒。


    「啊!」


    花穎提高音量,從緊緊攀住的扶手旁起身。


    樹林的縫隙間透出明亮的光輝。


    沒有顏色的世界裏,黑色的大地上閃爍著銀光,池底映照著月亮。


    「好美。」


    翻飛的夜風吹過花穎長長的瀏海,為夜晚的空氣帶來一絲清新。


    「以前從臥房的陽台應該也可以看到。後來陽台前開始種樹後,水池好像就沒有再進水了,但我想爬上屋頂或許可以看得到。」


    「這就是園丁守則嗎?」


    閃閃發亮。池底的月光奪走花穎的注意力,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問道。


    「維護庭園環境,讓主人心情放鬆是我的工作。」


    「嗯,我很滿意!下次再帶我來。」


    月光照耀下,花穎浮現滿臉笑意。


    「……是。」


    桐山難得地害羞起來,像是要轉移注意力似地看向他鍾愛的庭園。


    ※


    鳳發現真一郎從一大早心情就很好。


    真一郎在咖啡店享用午餐時,派鳳去藝品店購買運用日本傳統寄木細工技術製成的雙陸棋。部分采用貝殼設計的棋盤十分高雅,據說是從土耳其進口的。


    鳳依照真一郎的指示,請店員包裝成禮物。當鳳迴到咖啡店接真一郎時,四人座的桌子旁,除了真一郎另外坐著一名男子。


    男子沒有隨著年齡改變的爽朗笑容,鳳再熟悉也不過。


    「呦,鳳,最近好嗎?」


    「你還是一樣這麽年輕,岩垣兄。」


    鳳憑著多年經驗對岩垣迴以微笑,但對方是從二十幾歲就看著自己的人,彼此都深知笑容下所隱藏的表情為何。


    「鳳也坐,你們那麽久沒見麵,有很多話要說吧?」


    「老爺,雖然很感謝您的一番心意,但總管是不會和主人同桌的。」


    「沒關係,我要去餐後散步了。」


    真一郎起身,戴上紳士帽,輕輕哼著歌步出咖啡店。


    「坐吧。」


    「……不好意思。」


    鳳在岩垣的正麵坐下。


    和紙製的百葉窗引進淺淺的日光。這裏每一處植物都緩緩地唿吸著。店裏的柱子、地板以及天花板使用的木材也同樣在唿吸。自動演奏鋼琴彈著設置好的練習曲,打造出一份悠然靜謐。


    鳳點的espresso和岩垣剛點的拿鐵同時送達。將小咖啡杯拿到嘴邊後,鳳才想起espresso傷胃,應該喝美式才對。會這麽想大概是因為和岩垣共處的關係吧。


    雖然知道隻要拜托經過的店員,就可以換杯子,請店家給稀釋用的熱水,但鳳卻不符年紀地逞強,沉浸在久違的espresso苦澀當中。


    「三年沒見了,想說的話都積到生灰了。」


    「你看起來很有精神,這樣就好了。」


    「托你的福。你還是一樣打扮得很陰沉呢。」


    「岩垣兄倒是變時髦了,秋天的領巾很適合你。」


    「你知道?這是今年秋天的新品。」


    岩垣的聲音像年輕小夥子一樣歡騰。他身上的圍巾,是在國內擁有穩定市占率的西裝品牌剛剛開始販售的設計。令人聯想到楓葉的優雅配色,在八月的穿搭上稍微給人有些心急的感覺。


    「過去我拜托你好幾次,身為在烏丸家工作的人,請打扮得體,不管誰看到都不會覺得丟臉,但你就是不肯放棄那些破洞的褲子。現在你竟然會在身上穿戴跟實用性完全無關的服飾,我這個沒用的老人家感觸深得要昏過去了。」


    「囉——嗦!」


    岩垣咧開嘴,在上揚的左臉頰上推著下眼瞼,朝鳳威嚇。一方麵,又像是發現自己很丟臉似地,避開了鳳的視線,翹起下唇說:


    「我女兒春天開始在這間店工作,這是新品進貨時她買給我的禮物。」


    「這樣啊!」


    太好了,鳳的心裏鬆了一口氣。


    鳳也一直介意岩垣女兒的病情。複原到能夠上班的程度,再也沒有比這還要令人高興的事了。


    岩垣垂下的眼瞼裏,一直注意鳳雙手的一些動靜。當鳳將espresso放迴咖啡碟上後,岩垣像是下定決心般,雙手放在膝上,額頭幾乎貼到桌麵上深深地低頭說:


    「謝謝你。」


    「岩垣兄……」


    「因為你的關係,我才可以不用恨我自己。我一定會感恩戴德。」


    暢快。


    兩人長年共事,彼此間有過衝突,也有過不滿。鳳有時也會懷疑自己單方麵解雇岩垣的判斷是不是錯了?


    鳳閉上眼,平穩濕熱的眼頭,細長的眼睛帶著微笑。


    「這種恩德趕快脫一脫,穿你平常的破洞褲子就好了。」


    「哈!」


    岩垣抬起頭,對上鳳的視線後,眼角擠著笑紋,用宛如向日葵般的笑容迴嘴: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啊。」


    ※ ※ ※


    他漸漸累積了信任。


    用若無其事的表情博得好感,屏息窺視四周,理所當然地融入其中,因而一句話、一句話搜集到有利的情報。


    要看穿對方打開心房的那瞬間很簡單。


    就是當一個人將懷疑外界的眼神轉向自己時。


    是不是可以相信他呢?


    產生動搖的心靈,隻需從後方推一把,便會順利淪陷。如此一來就結束了。


    「啊——到頭來連陪我玩玩的資格都沒有啊。」


    男人備感無聊地對水族箱中的金魚說話,房間一隅的男子聽到後皺起眉頭。


    「把人當棋子玩很開心嗎?」


    「很開心。」


    坐在房間角落的男子心想有水族箱在,對方應該看不見自己,對迴答得肯定、沒有一絲愧疚的男人迴以一計露骨的白眼。


    很開心。


    很有趣。


    背叛信任的那一瞬間,是最棒的餘興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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