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床鋪上準備的棉被增加了一條。


    花穎才突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就沒聽見蟬鳴聲了。打開窗吹進來的風帶著涼意,穿長袖時,袖子順暢地通過手臂讓人注意到空氣中的濕度已然下降。


    「雖然我沒有特別喜歡夏天……」


    花穎起了個頭,整理文檔的衣更月抬起頭來。花穎從書房的窗戶遠眺著漸漸褪下綠色的庭園,將視線轉向清朗的天空。


    「但夏天的尾聲還是令人不由得感到寂寞啊。」


    「恕我多言,我認為隻要人類還是動物的一環便逃不開。」


    「你是說逃不開業報、宿命這一類的事物嗎?真難得耶,衣更月。」


    衣更月的思考模式既理論又講究效率,說他「行動原理=職務」也不會有一丁點矛盾。花穎當然也明白麵無表情不代表沒有感情,因為他曾好幾次激怒衣更月。總而言之,衣更月這個人在氣得失去理性前,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衣更月將文檔排放整齊放在書桌上,扣上信封上的封扣。


    「這種心情跟尾椎骨一樣,都是人類進化後的餘燼吧?」


    「進化後的餘燼?」


    「人類會在冬天藏身於嚴寒中,隨著春天的到來身心充滿活力,若是無法滿足高昂的期待,日本人俗稱的五月病這種季節性懶惰症候群便會發作,經曆雨季與炎夏後,疲憊的身體在進入冬眠前所感受到的衰退感會日益嚴重。」


    「給我停止你那不懂含蓄、毫無情感更沒有希望的四季說明。」


    「失禮了。」


    衣更月果然還是衣更月,連一公分的縫隙都沒有。


    「春天和秋天很舒適愉快,夏天是大自然,冬天則是享受人類智能的季節。你的細胞也快點更新就好了。」


    花穎迴到書桌前查看衣更月準備的文檔。


    「不動產相關的合約更新、文化事業讚助的募款,這是信嗎?」


    那是要迴給久丞家謝函的信。


    上個月的事警方以脅持事件來處理。雖然因為顧及烏丸家而沒有公開,但當事人壹葉尚未成年,因此壹葉的父母在警方的聯係下也知道了這件事。


    久丞家的父母在謝函上表示想親自登門向花穎道謝及賠罪,這封信便是通過衣更月鄭重婉拒對方的成果——要是告訴他們壹葉和花穎認識的經過,他們恐怕會嚇得當場昏過去吧。


    這種時候,製作書信的草稿也是執事的工作。但花穎也不是機器人,會一邊看內容一邊謄寫。即使是內容隻有問候、對方幾乎不太可能會看的信件,衣更月也不會重複使用別封信的句子,從這點可以窺見他的職業意識有多高。


    不過,果然很稀奇。


    「衣更月,壹葉小姐穿的是藕粉色和沙棕色的洋裝,白色衣領黑洋裝是藤崎小姐。」


    原本是暗自不經意地將壹葉的服裝鏈接季節之美的一句話,這樣一來就變成置主人於不顧,稱讚家庭教師了。


    「很抱歉。」


    衣更月身上看不出焦躁的樣子,他從花穎手中收下草稿。無懈可擊的舉止雖然跟平常沒有不同,但是——太久了。隻不過是一個判斷,衣更月卻花了十秒以上的時間,實在太稀奇了。


    「非常抱歉。我修改後再將新的草稿交給您。」


    「嗯。」


    雖然花穎也可以自己修改,但是他從小就被教導主人不能搶走傭人的工作。而且,人要親自改正失敗才可以創建自信。


    (嗬嗬,這個想法很有一家之主的樣子喔。)


    在花穎內心偷偷浮現自信笑容的期間,衣更月冷漠地將草稿收進信封。不過,他沒有要離開房間的樣子,而是留在花穎的書桌前。


    「怎麽了?」


    「花穎少爺,雪倉今天請假。根據峻的說法,她身體狀況不好。」


    「什麽?」


    雪倉以前也曾經因為閃到腰而不得不請長假。雖然無關衣更月那套進化論,但溫度急遽變化加上源源不絕的台風造成氣壓不穩定,實在對身體都不太好。


    「咦?但是我剛剛有吃早餐吧?」


    「您有用餐。」


    「我還想早餐是第一次出現法式薄餅呢,不是雪倉的話那是誰做的?」


    「是我僭越準備的。」


    「你還會做菜啊?」


    而且還十分美味。


    「如果隻是輕食的程度,我還能應付,不過終究比不上料理專業人士。中午我準備了ristorante du verseau的總匯三明治。」


    「唔。」


    衣更月沒有破綻。ristorante du verseau是花穎從小就喜歡吃的法式餐廳,總匯三明治是他們家專屬主廚自豪的隱藏菜單。對花穎而言,說到垃圾食物就是這個。總匯三明治上會附上豐盛的炸薯條。


    「晚餐的話,雖然很臨時,但請容我提議在外用餐。」


    「我想吃白帶魚、海鯽仔還有三線磯鱸和……蝦蛄的季節是不是有點晚了?」


    「我會預約壽司店。」


    花穎留學時,依靠的都是和烏丸家有交情的餐廳和飯店,無法去店裏吃飯時,則仰賴他們的好意托對方外送,所以,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日本的壽司了。雖然擔心雪倉,但內心對壽司卻很興奮期待。


    「明天就能在家裏用餐了。」


    「要雪倉好好養病。」


    「好的。」


    衣更月恭敬地行禮,離開了書房。


    花穎看了一會兒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闔上的門扉,口中沉吟。


    總覺得怪怪的。雖然他重新麵對不動產的契約文檔,卻始終靜不下心來拿筆。


    花穎一下拿清除印泥漬的薄紙折紙飛機,一下又挑戰將難以平衡的筆立起來。結果意外地投入這件事,他一麵思考筆的重心,同時以公厘為單位調整筆的角度,在第二十七次挑戰眼看就要成功、花穎的手指緊張地發抖時——


    身旁響起叮咚叮咚的聲音,平板電腦跳出來電通知的窗口畫麵。


    來電者是赤目刻彌。


    按下迴應的按鍵,剛才的筆倒在花穎的手肘下。


    『叫我刻彌就好了。』


    一開頭就先發製人,花穎下意識地笑了出來。


    「我還沒叫。咦?赤目先生,你那邊是哪裏?」


    通過耳機搔著花穎耳膜的話語片段不是日文。


    『意大利。我來勘查開分店的場地。』


    「好厲害。」


    赤目經營的蛋糕店討論,從各式各樣的管道傳進花穎的耳裏。它在花穎念的大學也非常有名,是學生們在特別的日子裏會去的店。赤目在飲食習慣與味覺基礎都不同的各個國家裏開店,而且每一間都非常成功,經營手腕可說非比尋常。


    雖然他本人的個性百無禁忌,很難稱得上善良。


    『花穎,你想要什麽紀念品?』


    「你是為了這問這個才打給我的嗎?」


    花穎睜大雙眼。這不就像朋友一樣嗎?


    赤目小聲地迴說:『沒什麽。』


    花穎全力轉動思考迴路。


    「那,我要真實之口。」


    『……就算動員烏丸家所有權力和財力,把那東西帶迴去的話還是會被意大利政府控告喔。』


    「不是啦!我指的是明信片那一類的啦。」


    因為從來沒有人問過花穎這種問題,這是他盡全力深思熟慮後,從不會特別費功夫取得的物品中得到的結論。


    掛著耳機的耳畔傳來赤目輕浮的笑聲。


    『開玩笑的啦。我可不想為了你而有犯罪前科。』


    「我也沒想要你犯法。」


    花穎不服輸地迴嘴後,赤目壞心眼地笑了。眼前似乎浮現了他愉快的神情。


    『我聽說了喔。發生了很不得了的事吧?犯人爬上屋頂也太沒有計劃了吧?』


    「真的……要是桐山和岩垣不在不知道會怎麽樣。啊!是我們家的園丁和前園丁,他們兩個幫我製服了犯人。」


    『大家都還好吧?』


    赤目的關心令花穎停下了唿吸。雖然脅持事件中沒有人受傷,但是雪倉倒下,衣更月又怪怪的。


    『花穎?』


    明明語音通話隻能傳達聲音,花穎卻不小心沉默了,他慌慌張張地繼續對話:


    「你的秘書還好嗎?」


    『你說澤鷹?她唯一的優點就是很有精神——啊啊,原來。』


    「什……什麽?」


    『你和衣更月有什麽事。』


    這次不是疑問,赤目的聲音帶著確定的笑意。


    「不是『我和他』,是衣更月自己,他不像平常一樣表麵有禮貌內心瞧不起人,而隻是單純有禮貌,還是該說他沒有瞧不起我了呢?」


    『雖然不是很懂,但執事本來就應該這樣吧?』


    「啊,對喔。」


    花穎接受赤目的說法。這麽說來,的確如此。


    『拜囉。』


    「嗯,謝謝你。」


    花穎道謝的同時,雖然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但一結束與赤目的通話,怪異的感覺便一起消失了。


    2


    注意力渙散。


    衣更月站在無人的廚房,對荒涼的寂靜皺緊眉心。


    ※


    今天早上剛過六點半時,峻倉皇失措地敲打執事工作間的房門。


    雖然還不到他的上班時間,但衣更月每天六點巡視宅邸內部,確認是否哪裏有異常時,也會同時打開必要的門鎖。這個時候,正門與後門都已經解鎖了,因此隻要知道每周更換的大門密碼,六點過後便可以自由進出宅邸。


    此外,在花穎的安排下,利用自行車通勤的峻,夏天可以使用執事個人房裏的淋浴設備,因此衣更月心想或許是今天外頭氣溫比預期中還要熱的緣故,他將筆放在桌上後打開房門。


    然而,站在走廊上的峻與其說會熱,更像是泡在冰水裏似地臉色發白。


    闔不起來的牙關、顫抖的雙唇、急促的唿吸,峻好不容易擠出的聲音沙啞,聽起來非常幹枯。


    「家母被抓走了。」


    峻一開口,像是一路堅持來到這裏的力氣都鬆懈般,兩眼馬上掉下鬥大的淚珠,麵朝地板。


    雪倉跟犯罪沾上邊?不可能,絕不可能有這種事。


    衣更月仿佛遭鍾槌打到一樣,腦袋搖搖晃晃,雖然感到一陣暈眩,但仍強裝冷靜,招待峻入房,給他一杯溫暖的煎茶。


    峻用手掌擦著臉頰,咬著嘴唇緊盯茶杯,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向坐在對麵的衣更月行禮後,戰戰兢兢地把茶靠近嘴邊。


    「你說被抓走是指被警察抓走嗎?」


    衣更月慎重地詢問。峻稍微冷靜下來,左右搖頭。


    「是客運公司的辦公處。今天早上媽媽說要先去市場一趟,比平常還早出門,似乎是在途中被誤當扒手了。」


    「她還沒承認吧?」


    「當然!媽媽才不會偷東西!」


    峻彈起來似地站起身,圓凳子發出了巨大聲響。衣更月抬頭盯著峻因激動而混亂的眼瞳。


    「我知道,雪倉太太是我們之中最正直的人。」


    衣更月以清晰的發音一字一句清楚地傳達,峻雙眼中的熱意才漸漸消退。


    「對不起,對不起。謝謝你相信我們。」


    「雪倉太太現在人呢?」


    「她好像在客運終點站的辦公處。」


    「那你馬上過去跟她說,如果對方說想讓警方重新調查,要她先暫時承認偷竊之類的話,絕對不可以承認。」


    「為什麽?」


    「就算是暫時承認,但隻要她署名的那瞬間,罪名就成立了。警方根本不會認真調查。起訴、和解,事情的發展會變成雪倉太太的確有犯下偷竊罪。」


    「那就糟了!」


    「是的,所以,你快點——」


    「我走了!」


    峻抓著包包,不等衣更月把話說完便奔離了工作間。


    ※


    讓峻迴去,重新開始撰寫信件草稿的衣更月,雖然試圖保持鎮定,動搖的棘刺就像插在他的胸口一樣。衣更月犯下了難堪的錯誤。


    衣更月將幹燥後的餐具收迴架子上,抬頭看看時鍾。


    雖然執事沒有固定休假,卻有自由時間:每天上午十一點,橫跨中午到下午一點,以及晚上送同事迴家之後的二十一點半到二十三點。


    雖然不論哪個時段都常常忙於工作無法休息,但是在很有效率完成工作的日子裏,執事是可以允許在晚上出去小酌的。


    「花穎少爺的午餐時間是十三點,外送會在十五分鍾前送達,所以大概還有一個半小時左右。」


    他要出麵確認情況沒有出錯。雖然一個半鍾頭對保護雪倉迴來稍嫌不足,但衣更月也不能置他們於不顧。


    這件事不能對花穎說。


    花穎要是知道的話,一定會想親自證明雪倉的清白吧。不過調查犯罪不是烏丸家主人的工作。


    (工作……)


    衣更月的思考受到神經突觸牽引,垂下視線。


    『我絕對會保護您。』


    『那不是執事的工作吧?』


    來自花穎單純疑問的一句話,有著徹底顛覆衣更月世界的力量。


    『跟隨主人、幫助主人、守護主人到最後一刻的,就是執事。』


    『很好。』


    這是鳳教衣更月的執事守則。


    如果問衣更月在二律背反的縫隙間,相信哪一個才是執事指針的話,他一定二話不說地選擇鳳的教誨。


    然而,花穎的聲音卻無法消失。


    『騙子!你這種家夥沒有資格自稱是執事!』


    『你是烏丸家的執事還是我的執事?』


    『那不是執事的工作吧?』


    衣更月從鳳身上習得各式各樣的技術,學會了禮儀規矩,也知道控製情緒。他一邊當男仆一邊念到大學畢業,鍛煉身體,學習格鬥技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搜集情報,沒有一天疏漏。他有自信可以完美運行執事的責任與義務。


    反之,花穎當家的時日尚淺,不管由誰來看都很不成熟。決定一家之主該是什麽樣或許是花穎的自由,但關於執事,衣更月也有不能退讓的地方。


    衣更月迴到執事寢室拿鑰匙時,掛在牆壁上的綠色領帶映入眼簾。


    那是花穎送給衣更月的領帶。


    領帶出自意大利西裝名牌的春季新品,是為了花穎特別訂做的服飾之一。衣更月還無法打上這條領帶。


    就算領帶已經退流行也一樣。


    3


    「花穎少爺,能否容許我在午餐前外出約一小時呢?」


    「好啊。」


    花穎一邊謄寫修改後的草稿一邊迴答。外出是執事當然的權利。


    「午餐verseau會送過來吧?你如果先跟他們說拿到玄關來的話,可以中午過後再迴來也沒關係。」


    「我不可能讓您做這種事。」


    由於衣更月說得太過決絕,令花穎愣了一下,他撐起下巴推擠自己的臉龐。


    「收三明治這種小事我做得到。」


    「我不是懷疑您的能力。」


    衣更月的否定基本上很冷淡。


    「我也不是想搶你的工作,一個小時內能迴來就迴來,但是你這麽急,不是什麽小事吧?」


    就算不是大事,但今天的衣更月注意力欠佳。因為平常的他是專注力狂人,今天好不容易變成一般人的標準,與其急急忙忙出了意外,還不如慢一些迴來。


    花穎原本以為衣更月會苦口婆心說這是執事份內的工作,不肯罷休,但衣更月又稍稍長思了一下,接著像解除暫停功能般再度開口:


    「那麽,就承您好意。如果外送抵達時我還沒迴來,可以勞煩您親自去取嗎?今天駒地定休也不在……」


    「別擔心。」


    花穎重新握筆,趕人似地揮著左手手背。衣更月在花穎的視線一角行了一禮,離開了書房。


    信件的草稿修改沒問題,紅茶的味道與溫度也沒有不對。


    可能是花穎想太多了吧。衣更月也是人,從來沒出錯才比較奇怪吧?


    安心迎來一個人的時間後,花穎的注意力高得不可思議。由於從學生時期開始他就經常一個人,或許這樣的工作環境比較適合他。


    窗外吹進來的秋風輕撫花穎的瀏海,花穎甚至希望這段時間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然而,花穎的幸福願望卻突然破裂了。


    叮咚!一道不熟悉的鈴聲響起,花穎跳了起來。一開始他還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但一口氣取迴五感清醒後,花穎找到了書架邊的紅色燈泡。


    那是個嵌在牆壁裏,約字典般大的機器。花穎按下燈泡下的按鈕,約智能型手機大小的屏幕顯示出畫麵。


    屏幕裏站著一名身穿西裝的男子。


    「您好,我是ristorante du verseau。」


    原來如此。這是應對訪客的機器,屏幕顯示的似乎是大門前的畫麵。平常這個機器沒有開機,都是由衣更月負責應對,花穎才會不知道它的存在。


    花穎咳了一聲,對屏幕說:


    「請進來屋子玄關。」


    「好的。請問,可以幫我開這邊的門嗎?」


    「對喔。我看看——」


    花穎睜大雙眼,注視著並排在機械上的按鈕。亮著紅色燈泡的通話鈕旁,有三個相同顏色、畫著圖案的按鈕。


    右邊按鈕上的圖案是兩個背對的箭頭,中間的按鈕是兩個箭頭尖端相對,剩下一個畫著眼睛的符號。


    這是簡單的推理。


    花穎模仿在小學圖書館裏看過的偵探小說主角,食指點向右邊的按鈕。


    對講機裏傳出某種東西卷動的聲音,西裝男子看著畫麵的左側。


    「謝謝您。」


    「答對了!」


    「嗯?」


    「不,沒什麽,請進。」


    花穎勉強地帶過男子的疑問,等待他從屏幕中消失,按下正中央的按鈕。對講機再次傳來某種卷動聲,這次還伴隨著「鏘——」的大門關閉聲。


    (衣更月,看到了嗎?我隻要想做還是做得到的。)


    花穎對想像中的衣更月展露神氣的神情,朝玄關走去。想像裏的衣更月口中邊說著:「太優秀了。」邊拍手稱讚,令花穎心情暢快。


    大門響起門環聲,花穎一打開玄關大門,西裝男子便恭敬有禮地低頭。


    「承蒙惠顧,我是ristorante du verseau的經理,敝姓高阪。」


    「我好像記得你。以前去店裏的時候,你都會陪我們到座位邊對吧?」


    「咦!啊,是花穎小弟弟嗎?」


    高阪撐大了眼睛和嘴巴。花穎一點頭,高阪像把灌入的空氣都吞進肚裏般闔上了嘴。


    「失禮了。我聽說您成為一家之主了,烏丸少爺。」


    「我才不好意思,小時候的記憶模模糊糊的。執事剛好出去辦事了讓你嚇了一跳,不過能夠跟你打招唿真是太好了。我今後也很期待du verseau的料理。」


    「謝謝您。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高阪將籃子遞給花穎,再度過分恭敬地低頭,轉身離開。


    花穎迴到書房,預估剛才高阪從大門走向玄關差不多的時間後,按下箭頭朝外的按鈕。不過,由於屏幕上的畫麵消失了,無法判斷對方是否已經出去。


    「衣更月是怎麽做的……?」


    盡管如此,今天的花穎可是很敏銳的。不是還有一個沒用過的按鈕嗎?


    花穎試探地按下畫著眼睛記號的按鈕,果不其然,屏幕啟動畫麵,映出了大門前的影像。此外,隨著按兩次、三次按鈕,就會切換監視器,可以從外側、內側以及上方俯瞰的角度確認大門狀況。


    看著高阪穿過大門迴去的身影後,花穎按下箭頭方向朝內的按鈕。


    格子大門自左右兩側交疊,上鎖完畢。


    感覺真清爽。


    花穎因完成任務的滿足感而感到歡喜,拿著籃子走到陽台。


    總匯三明治十分美味。


    烤過的厚片培根香氣四溢,新鮮多汁的番茄,口感絕佳的生菜,起司、黑胡椒、鬆露和散發迷迭香香氣的醬汁堪稱絕品。三明治雖然有保溫,但畢竟花了一些時間才送達,不能期待薯條的口感能與在店裏吃的時候相提並論,但滋味很好,就認同它吧。原本已經不抱期望的洋蔥圈比薯條還要酥脆,蔬菜的香甜滋味令花穎十分滿意。


    花穎將擦得銀亮的茶壺內容物倒進玻璃杯中,冰紅茶與冰塊一同嬉戲,發出涼爽的聲音。


    真想讓鳳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


    花穎帶著好心情用完餐後,淺淺地坐在椅子前方,將脖子靠在椅背上,飽覽顏色深邃的庭園。


    庭園裏各個灑水器正在運作。


    桐山的工作是固定薪資,隻要當月規定的工作有完成,不必每天來宅邸報到,也沒有特別規定工作時間。由於桐山經常會來幾個小時後就離開,因此園裏的灑水器都有設置定時運作。


    水花在陽光照耀下化為光的粒子,庭院裏掛著幾道淺淺的彩虹。


    夏天時,每當灑水器開始噴水,小狗就會興奮地衝出來,但看來氣溫下降後,她已經不需要衝涼了。


    寧靜的午後花穎仿佛聽到了什麽聲音。


    花穎雖然對色彩很敏感,聽力卻跟常人無異。當覺得似乎聽到錯覺般的聲音時,耳朵捕捉到的仍然隻有一片寂靜。


    然後,風中再次混入了清脆的聲響。


    那是比雷聲微弱卻比雨聲還強烈的連續聲響。


    是引擎聲。


    在灑水器漸漸減少水量之際,小卡車駛進玄關前,一名體魄精實的男子走下車來。


    「桐山。」


    原本步向玄關的桐山發現花穎後,朝這裏跑來。


    「花穎少爺,您一個人嗎?」


    「嗯。你今天不是休假嗎?」


    桐山雖然寡言,現在卻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粗黑的眉毛焦躁地扭曲成一團。


    「怎麽了?」


    「他們說打電話到這裏沒辦法聯係到人。」


    「真奇怪。」


    打給烏丸家的電話平常都是由衣更月應對,就算他不在家,電話應該也會轉到手機才對。


    「他們是?」


    思考到這裏,花穎才終於想到打電話的人。在會打電話給烏丸家裏的人之中,有幾成接下來會打給桐山呢?


    「是鳳嗎?」


    花穎將率先想到的人名說出口。桐山以認真的眼神迴答:


    「是急診室。」


    「……?」


    花穎的理解力無法跟上桐山的話。


    「我們是彼此的緊急聯係人。為了有什麽萬一時,有人可以向烏丸家通報,不要讓工作開天窗。」


    「等等,彼此……是指同事之間嗎?」


    「是的。」


    「該不會是雪倉身體狀況惡化了吧?」


    花穎知道自己現在臉色發青,膝蓋以下無法使力。周圍的色彩閃爍般地變換彩度,將花穎吸進暈眩的漩渦中。


    然而,桐山的迴答將花穎的平常心連根拔起。


    「駒地被人發現頭部出血倒在路旁,已經送到醫院去了,現在似乎還沒恢複意識。」


    倒映在花穎眼中的藍天,被塗成一片帶著鮮紅的黑色。


    4


    抵達客運終點站的衣更月將全罩式安全帽掛在機車的把手上,走向用白字寫著辦公處字樣的拉門前準備敲門。


    「啊,衣更月執事。」


    在距離門前幾公厘的位置聽到自己的名字,衣更月迅速收迴拳頭。


    一轉身,在那裏的是雪倉與峻。


    「你來了啊。」


    峻說話的神情僵硬,連雪倉都把背拱得小小的,像是棵枯萎的植物。雪倉的黑長發與蒼白臉色,以及眼白偏多的三白眼雖然讓她看起來很陰沉,但是溫厚真摯的人格為她的雙眼深處注入生氣。直到昨天為止還是如此。


    現在的雪倉感覺連身邊的氣氛都染上一層煤灰,空氣全都靜止不動。


    「雪倉太太。」


    「……對不起。在堂妹、兒子之後,連我都……」


    「媽,你沒做錯任何事。」


    「但現在就是這樣給衣更月執事添麻煩了呀。對烏丸家也是,做了這種忘恩負義的事,實在是太糟糕了。」


    雪倉的唿吸不自覺間變得像在抽泣,峻抓住她跟著唿吸抖動的肩膀,像是要雪倉配合自己似地,在她麵前緩緩吸氣。雪倉閉上眼,雙手貼在胸前。


    「衣更月執事,先讓家母搭出租車迴去,由我來說明狀況。」


    峻耐心地引導表情沉重、連半步都走不了的雪倉,讓她搭上出租車,告訴司機地址後,送雪倉離開。


    咖啡店的間接照明昏暗,令人忘記外頭的時間。


    衣更月悄悄確認懷表,現在差五分鍾十二點,花穎能平安收到午餐嗎?


    在昏暗的咖啡店角落,衣更月隔著桌子與峻在矮沙發上相對而坐,等著他開口。


    峻低頭沉默不語,在兩杯咖啡上升的熱氣快消失時,下定決心般說了第一句話:


    「我想要辭掉烏丸家的工作。」


    出乎預料的一句話。


    衣更月張開神經,努力不讓自己的想法有所偏頗,反問峻:


    「發生什麽事了嗎?」


    「有目擊者。有個男人說……看到媽媽偷錢包。他對媽媽說不然就聯係工作的地方,被害人看到媽媽慌張的樣子,跟我們說她不會報案。」


    「被害人是?」


    「她叫君村有理,據說是東區烹飪專門學校的學生。好像是聽到媽媽是廚師後,出於同情或是同理心?就說不報案了。」


    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嗎?然而,就某種層麵而言,這個結果比警察介入還要令人不痛快,因為雪倉失去了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


    「雪倉太太有說她沒偷東西吧?」


    「是的,但是沒有人相信她。她覺得被別人當成犯人來看不能在烏丸家工作,非常沮喪,也聽不進去我說的話。」


    「烏丸家需要雪倉太太也需要你。為什麽連你都要辭職呢?」


    「因為我真的有偷過一次東西。沒辦法賴皮到媽媽都不在了還留下來。」


    雖然峻在微笑,但衣更月覺得他看起來像是被自己的話傷到一樣。


    「請別為我們擔心。我爸爸還在上班,家裏不會變得沒有收入。其實,我也收到了留學的邀請,剛好在猶豫呢。啊,講『剛好』會不會太沒禮貌?差不多在猶豫?恰巧在猶豫?」


    總是不小心把真心話講出來與直來直往的個性,這就是峻。他改了好幾次說辭後,微笑著說:


    「對方好像是看到我在美國當造型師時的作品,說要給我獎學金,問我想不想再進修。雖然我已經拒絕了一次,但對方跟我說如果改變心意可以隨時聯係。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要拚拚看。」


    對已經看向未來準備邁出步伐的人,還有誰阻止得了呢?


    「我會很寂寞。」


    受到峻的影響,衣更月坦率地低吟。峻臉上的笑容落下了淚水。


    5


    花穎奔往醫院,在那裏迎接他的,是被白色繃帶包起半張臉的駒地,露出來的那隻眼睛也是緊緊閉著,無法映照花穎的身影。


    駒地身上延伸的電線鏈接著一台機器,上麵畫著規則的波形圖;蓋在嘴巴上的透明唿吸罩,幫助駒地唿吸,透著些許白色霧氣。


    「請問是家屬嗎?」


    「啊,駒地的父母在北海道,我們是他工作地方的人。」


    進入病房的醫生向護士點頭確認後,請花穎跟桐山坐下。花穎沒有坐下的心情,來迴看著床上閉著雙眼的駒地與醫生。


    「他怎麽樣了?」


    「不需要擔心。雖然頭部表麵裂傷、手腳擦傷,但骨頭和腦波都沒有異常。隻要恢複意識,馬上就可以出院了。」


    「這樣啊……」


    花穎打從肺部深處鬆了一口氣,上半身搖搖晃晃。一旁的桐山馬上扶著花穎的肩膀支撐他。


    要振作。花穎打起精神。花穎是桐山和駒地的主人。


    「這是駒地先生被送過來時的隨身物品。」


    護士拿出托盤,上麵是錢包、紫藤色的手帕、裝著飯團的塑料袋以及吃了一半、讓自己保持清醒的口香糖。花穎可以想像駒地買完東西迴家時遇襲的情形。指針停在十四點十二分的手表,鮮明地刻下那股痛。


    「犯人抓到了嗎?」


    「沒有。警方也要我們等駒地先生醒來後通知他們。」


    桐山和醫生的對話從花穎的大腦表麵滑過,沒有進入腦袋裏。


    托盤上的塑料袋後麵有個奇怪的顏色。


    一塊碎掉的綠布。


    「花穎少爺。」


    「!」


    花穎迅速將手中的那個東西收到口袋裏藏起來。


    「怎麽了,桐山?」


    「我來陪駒地,請您先迴家。」


    「……這樣啊,拜托你了,在這裏陪駒地等他醒來吧,不用擔心家裏的事。這段期間你們兩位我都會算薪水。」


    「好的。」


    超過四十幾歲的桐山與十幾歲的花穎之間的對話,旁人聽起來應該很奇怪吧?醫生與護士的視線毫不客氣地刺在花穎的側臉上。


    「駒地就拜托你們了。」


    花穎向醫生和護士鞠躬,快步離開病房。


    口袋裏就像裝著一團火球一樣。


    好熱。


    那團東西一邊走一邊摩擦、觸碰花穎的大腿。


    口袋的內側發熱。


    花穎來到一樓,從另一邊的口袋拿出手機,才剛打開電源就收到三封簡短的信件。


    三封的發信人都不明。


    第一封信隻有括號、英文句點,以及沒有意義的幾個英文本母。


    第二封信勉勉強強可以看出幾個單字,但還是無法構成句子。


    第三封信裏仍然到處摻雜著多餘的文本,卻終於能抓到其中大概的意思:


    『敵人在你身邊。』


    敵人。


    這個兇暴的單字身上爬出無數的顏色纏上花穎的頭蓋骨。


    他無法唿吸。


    6


    和峻分別後,衣更月伸直背脊踏出步伐,以免意識到自己的腳步有多麽沉重。


    他將機車停在廄舍狗屋的對麵。


    雖然也想看看小狗的臉舒緩一下心情,但他已經比原先預計返迴的時間還要晚許多了。必須協助花穎整裝,帶他去壽司店才行。


    由於步伐緩慢,衣更月決定不看狗屋,快步返迴烏丸家宅邸。


    該先跟花穎報告自己迴來了呢?還是先準備下午茶比較好呢?


    正當衣更月煩惱,走在工作後台的走廊時——


    有人站在執事工作間前。衣更月想起了岩垣,但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站在門前的是花穎。


    「花穎少爺?」


    看到花穎出現在主人家不該侵犯的傭人走道上令衣更月吃了一驚,他的表情又更加緊張了。


    「讓我進去。」


    冷冰冰的口氣。


    花穎沒有感情的眼神捕捉了衣更月的視線。


    簡直就像被泥沼深處的水草纏上一樣。


    「請進。」


    衣更月用古老的黃銅鑰匙打開房門,請花穎進入自己的房間。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進來的緣故,花穎穿過相連的執事工作間、客廳、寢室,再次迴到客廳站定。


    「你剛剛在哪裏?」


    「我有事去了道現町那邊一趟。」


    「你車子的懸吊係統很好啊。」


    「是?」


    對話的內容似乎有點牛頭不對馬嘴。衣更月感到奇怪,請花穎坐到沙發上,將倒下的抱枕立起來。


    視線一角看得到花穎有些動作,但是當衣更月抬起頭時,看著花穎拿到自己眼前的物品,卻無法馬上掌握其中的意義。


    「你對這個有印象嗎?」


    那是一塊綠色的布。像是硬撕開來般,布邊的纖維鬆開,垂著亂七八糟的細線。花穎將布轉了一百八十度後,破布出現了一個好像在哪裏見過,令人非常熟悉的「角度」。


    接近平行的兩條直線要在一百三十五度處向內折,再往九十度的方向拉到底。


    是領帶的前端。


    血液從衣更月的腦袋退去。


    「駒地遇襲時手上似乎拿著這個。」


    「遇襲……?」


    衣更月以不可置信的心情懷疑現實的同時,思緒像是排拚圖般,拚湊、集成好幾項事實,最後浮現的畫麵令他感到恐懼。


    「不是我。」


    「你覺得曾經屬於我的東西,我會分不出來它的顏色嗎?」


    花穎的眉間皺起可怕的紋路。


    衣更月也知道花穎的色彩感知能力很優異。盡管如此,花穎會來到規定不能踏入的工作後台、在衣更月的房間走了一圈,就是想賭賭看那不是衣更月領帶的最後一絲可能性吧。


    花穎要迴國時,真一郎命令衣更月準備花穎的衣服。那條領帶是春季的新品,日本國內沒有販售,是跟意大利的西裝名牌訂製來搭配西裝的。隻要警方開始搜查,最後便無法擺脫責任。


    不,事情不會發展到警方介入的地步。


    衣更月弄丟了主人給予的重要物品。


    光是這種說法,對身為執事的衣更月而言就已經是令人痛恨的失態了。


    「我跟您說過,不要再玩模仿警察的遊戲了。」


    「衣更月!」


    花穎厲聲吼道。


    「警察有警察的職責,一家之主有一家之主的角色,逾越本分冒險的行為,實在令人無法苟同。」


    「你還有其他要說的事吧!」


    「是。」


    動搖內心的波浪稍微穩定了下來,但既不是冷卻也不是靜止。雜質化為泡泡後破裂,眼前漸漸平靜,變得明亮。


    「雪倉和峻要辭去家裏的工作了。」


    衣更月本來希望至少在決定接任者前繼續工作,但似乎連這點也無法實現了。


    「大家……都背叛我了嗎?」


    衣更月的話,花穎還能聽進去多少呢?


    「花穎少爺。」


    「……出去。」


    太快了,已經結束了嗎?


    衣更月將烏丸家所有門房的鑰匙串放在桌上。


    「我或許真的是個假執事,雖然發誓對烏丸家盡忠,但因為您不成熟又任性,不諳世事又沒有自知之明,容易受騙,無法聽進我的忠告。」


    「!」


    衣更月想成為一名執事,想成為一個像鳳一樣堅強又從容的大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在毫不間斷拜訪、不停請求之後,鳳問自己叫什麽名字時的那份喜悅與興奮。


    也忘不了成為真一郎的男仆後,穿上主人給的衣服時的幸福。


    還有突然得知世代交替,眼前出現一個十八歲小孩時的失望。


    「即使如此,你是我身為執事所侍奉的第一個主人。」


    看到衣更月的微笑,花穎的雙眉瞬間下垂,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幼小單純,獨一無二的主人。


    「花穎少爺,祝您幸福。」


    衣更月深深彎下腰,真誠地向花穎敬禮。


    7


    錯過壽司了。


    花穎用慢動作從床上起身。


    屋內洋溢的陽光已經是白天的顏色,花穎想起昨晚自己沒有拉遮光窗簾就睡了。雖然沒有什麽饑餓感,但小狗不可能跟自己一樣。


    花穎像坨黏稠的液體滴落到地板一樣溜出了被窩,從廚房挑選一些適合的食物來到庭院。


    「佩洛。」


    花穎一在廄舍外唿喊,裏頭便傳來小狗的叫聲與金屬聲響。走入廄舍,小狗因為搖著尾巴打轉,綁在項圈上的繩子纏住了她的後腿。


    「等一下等一下,我現在幫你鬆開。」


    花穎笑著幫興奮不已、盡全力飛撲而來的小狗解開繩子,拿出了火腿肉。


    小狗快速搖晃鼻子嗅著味道,以舌尖舔一舔火腿後轉過身保持距離,接著又像是很在意般反複將鼻子湊過來。


    「怎麽了?這個該不會要烤過才能吃吧?」


    花穎以為既然有「生火腿」這道菜,那麽所謂的火腿一般來說應該不需要用到火就可以吃了。不對,既然特別標示出是生的,那也有可能是暗示其他大部份火腿是不能生吃的。


    小狗把脖子伸向花穎懷中的起司。


    「這個比較好嗎?」


    雖然撕開外包裝花了點時間,但小狗咬住一邊的起司後便開始嚼了起來,花穎因此鬆了一口氣迴到家中。


    好安靜。


    平常在家裏看不到傭人的身影,他們受到的教育是要躲起來工作,不能出現在花穎的視線裏,也不能發出過多的聲響。


    然而,這不代表花穎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


    日常生活裏小心翼翼融入平靜中的聲音、備妥的衣服、擦好的鞋子、美味的食物與閃閃發亮的餐具、一塵不染的架子與地板、療愈一日疲憊的幹淨浴缸和床鋪。


    駒地複原後,會願意迴來嗎?


    就算是善良的駒地,遭遇被同事攻擊這種事應該也需要長期休養。桐山沒什麽問題吧?會願意留在這個家吧?


    可是,園丁和司機都算外圍的領域。


    宅邸內依然隻有花穎一個人。


    「大家都不在了……」


    花穎坐在樓梯的最上層抱著膝蓋,對空蕩蕩的玄關大廳拋下心中的感情。他一個人也沒問題。他習慣一個人,或許反而更適合一個人也不一定。


    花穎叫出手機裏的聯係人,滑著不多的登錄數據,家人文件夾的第二個人是鳳。


    該怎麽向鳳解釋才好呢?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家、空虛不已的主人終究無法迎接鳳迴來。


    花穎寫了封口是心非、很有精神的短信發給鳳。


    發送完畢的手機畫麵顯得十分空虛。


    接著,像是要消除空虛的畫麵般,手機出現來電不明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或許是昨天寄出神秘信件的人。花穎緊張了一下,戰戰兢兢地按下通話鍵。


    「喂?」


    『花穎少爺。』


    「……鳳!」


    先前逃避的感情堆積在一起,壓迫著胸口。花穎強忍住想哭的心情,將無數翻湧而出的話壓在喉嚨裏。


    花穎想要鳳迴來。


    想要真一郎替自己當一家之主。


    希望與不希望的心情殘酷地撕扯花穎的內心。


    「我想努力……」


    花穎將手伸進情緒的奔流中,用盡全力拔起指尖碰觸到的中心點。


    「我想努力,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麽做。」


    拉出情感之線後,隨之而來的是不安、恐懼、走投無路與嘲笑這些想法的雜念。那些雜念用一副什麽都知道的表情對花穎低聲私語,跟他說放棄比較輕鬆、其他選擇要多少有多少。


    「鳳?」


    貼在耳朵旁的手機沒有聲音,令花穎感到害怕,他微微縮起身體。


    『您有辦法做出圓了嗎?』


    鳳將溫柔的聲音傳到花穎的耳畔。


    「圓?是你以前跟我說過,那個像是武術安全距離的東西嗎?」


    『沒錯。人類無法對身體與內心控製自如,將內心的大小調整成跟身體一樣是很困難的事。』


    聽見鳳的說明,花穎挺起上半身,將手掌貼在胸口。


    心髒發出小小的鼓動。


    『內心一旦遭受到外界的攻擊便會萎縮,不停鑽進身體的內部,令人拿空虛的自己與軀殼束手無策。那麽,隻要把內心撐得比身體還大就可以安心了嗎?也不是如此。跑出身體的內心會軟趴趴地變形,遭人利用、傷害他人。』


    花穎心髒的鼓動以衝破肋骨的力道擊向自己的掌心。


    『合身合身,古人形容得真好。』


    鳳開心地一笑,花穎卻沒有笑的心情。


    「……衣更月才說我沒有自知之明。」


    花穎知道自己沒有一家之主的器量。他努力虛張聲勢,越想讓自己看起來很強大,從身體滿溢而出的虛榮心就扭曲得越難看。


    『花穎少爺,不知道的事,隻要知道就好了。』


    鳳的氣息帶著溫和的微笑。


    『首先,先將內心調整成跟身體一樣大吧。請閉上眼,深唿吸。無論在哪裏,花穎少爺就是花穎少爺。』


    鳳以前也這樣跟他說過。


    花穎垂下眼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仔細、綿長地像將羊毛織成毛線般,將唿吸與思緒鏈接、集成。


    『不過,花穎少爺,您是烏丸家的一家之主,隻有自己一個人還是稍嫌不足吧?』


    鳳朝花穎伸出手。


    『請將跟身體一樣大的內心,再稍微張開一些吧。不用太過勉強,否則內心馬上會變得軟趴趴。把張開的心變成圓形,像畫圓一樣將周圍的人、擦身而過的人都放在心裏麵。』


    堵在胸口裏的情緒消失了。原本有如放棄般拋下的情感聚集在一起,點亮了花穎心中的那盞燈。花些時間感受的話,鳳神奇地就像在自己身邊一樣。


    『柔軟擴張的心靈也會守護您周圍的人。』


    鳳溫柔的聲音悄悄傳來。


    「鳳,話說迴來,你是用講悄悄話的音量說話嗎?你在不可以講電話的地方嗎?」


    花穎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想起自己剛才有多慌張失措令他羞愧不已。


    『其實我現在不太方便說話,無法講太久。』


    「這樣啊,沒關係。」


    『承蒙您體諒實在不好意思,花穎少爺,請務必保——』


    電話那端傳出噪音,鳳的聲音不自然地切斷了。


    「鳳?」


    麵對花穎的調用,話機隻傳來一片無聲。


    突然,門環響起咚、咚、咚的聲音,敲門的震動為大廳的寂靜敲入一根釘子。


    最外圍的正門隻有傭人有辦法打開,但是他們不會走玄關大門。


    花穎步下階梯,用僵硬不靈活的手指解開門鎖,躲在大門後,轉開門把。


    「外頭的正門開著喔,太不小心了吧?」


    在看到來者的真麵目前,門外傳來令人驚訝的聲音。花穎從門後探出頭。


    「赤目先生?」


    「叫我刻彌就好囉。」


    赤目理所當然般輕浮地笑著,他的樣子令花穎十分懷念。


    「我迴來囉,花穎。」


    花穎已經打起精神的內心,因久違的安心感而平靜。


    8


    離開烏丸家一夜過去,衣更月前往雪倉家拜訪。


    雪倉因為衣更月的訪問瞪大了有著深深黑眼圈的眼睛,一收下瓶裝布丁的禮物後,撐過頭的眼皮和眼球像是要都掉下來似的。


    「峻!峻,快起來。」


    雪倉在階梯下唿喊峻的樣子比在烏丸家更像一位母親,動作也顯得比較鬆散。


    雪倉衝進樓梯下的房間迴來後,從鞋櫃拿出全新的拖鞋給客人。衣更月在雪倉的帶領下,來到離走廊沒幾步路的和室,將才剛穿上沒多久的拖鞋放在木製拉門前。


    「哇啊!衣更月執事!」


    峻一身t恤搭配襯衫,頭發亂翹,緊張地站在和室門口。搖滾風的t恤上,印著英文的設計字樣:「拉警報,醒醒吧。」實在很諷刺。


    「不用麻煩。」


    「不行!這怎麽可以?」


    雪倉和峻一來一往,進進出出和室,將坐墊、茶、草莓大福、煎餅堆在衣更月的四周。當峻端出鬆軟的葡萄肉桂卷,衣更月插話後,雪倉母子才漸漸停止忙碌,並坐在衣更月麵前。


    「請問,花穎少爺還好嗎?」


    「他有吃飯嗎?他知道換衣服的地方在哪裏嗎?」


    雪倉和峻你一言我一語飛快地詢問後,才像是發現自己搞錯順序般,正襟危坐低下頭說:


    「這次添了這麽大的麻煩,真的非常抱歉。」


    「我跟媽媽說過了,想要把這個月的薪水還迴去。不如說,我們不是該支付違約金或賠償金之類的東西嗎?」


    雪倉家大概有搞錯狀況的dna吧。


    「不,這件事之後再說。我今天來是有事想問你們。」


    「有事想……?」


    複誦失敗的峻上下拉著後腦杓的翹發,歪頭表示疑惑。


    衣更月從皮包裏拿出a4大小的褐色信封。


    「我調查了扒手事件中的被害者君村有理同學,包含她的兄弟姐妹並上溯至三代,但是全都和烏丸家與雪倉家沒有任何交集。」


    「因為她就是碰巧搭同一班公車的乘客吧。」


    峻將腦袋瓜倒向另一側。雪倉動也不動,直直盯著衣更月,像個無法開口的幽靈或是其他的什麽東西。


    「君村有理同學一到五每天都會在那個時間搭公車,但是雪倉太太昨天是在跟平常不一樣的時間離開家裏,搭了平常不會搭的公車。因此,兩位的交集可以說完全是巧合。所以,我想調查那位男性目擊者,便打電話到客運辦公處,很可惜,辦公處似乎沒有留下紀錄。」


    「打電話到辦公處?」


    配合峻失去冷靜的聲音,雪倉打了一個嗝。


    「我說自己是君村同學的哥哥,想跟對方道謝,所以跟他們問問看目擊者的名字。」


    「衣更月執事,為什麽你要做到這個地步……」


    「如果沒有證明雪倉太太的清白,我就不能幫她寫下一份工作的推薦函了。」


    為轉移職場的傭人寫推薦函也是執事的工作。總之,現在先不要跟他們說自己被花穎趕出來,今天恐怕還會被控告對同事犯下傷害罪。就當是衣更月留給照顧自己的烏丸家的禮物吧。


    雪倉淚汪汪地低下頭。


    「謝謝你,謝謝。」


    「衣更月執事,我記得他的名字喔。澤清……澤金?之類的。」


    峻啊,這不叫做記得。


    接著,雪倉抬起臉,用麵紙擦拭臉頰上的淚珠說:


    「他姓澤鷹。君村同學有問那位先生,他隻說了自己的姓氏。以前烏丸家往來的古董商也有一位澤鷹先生,我聽著耳熟就記下來了。」


    古董商?衣更月第一次聽說。


    「可以再說詳細一點嗎?那個古董商在哪裏?」


    「現在不在了。那個古董商因為經手贗品引來了警方的調查,雖然結果知道他們並非故意販賣贗品,卻因此流失了客群,據說把店收起來了。」


    「經營困難嗎?」


    「是的。老爺……真一郎老爺很在意他們。他們一家是不是搬到四國那邊去了?」


    「四國。」


    實際跑一趟需要花費時間,但如果隻是確認狀況,衣更月的情報網也能辦到。


    「衣更月執事,花穎少爺怎麽樣了?他有生氣嗎?」


    峻縮著肩膀,小心翼翼地覷著衣更月。


    「雪倉太太,峻收到留學邀請的事是真的嗎?」


    「啊……!」


    峻從正坐改為立起單腳膝蓋,似乎是腳麻了。他倒在一旁,抱著大腿翻滾。衣更月不以為意地繼續:


    「我在想他是不是因為這次的事,為烏丸家著想才這樣說……」


    「他也是啦~」


    雪倉笑著用手掌拍打峻麻痹的雙腳。老實的峻發出痛苦的慘叫。


    「他收到留學邀請是真的。是烏丸家的遠親,若嘴家的太夫人提出來的,我想到烏丸家的老夫人,就不太想讓峻去。」


    若嘴家的太夫人,就是真一郎祖父的姐姐,從真一郎嫁到烏丸家的母親手中,奪走孩子的始作俑者。長年侍奉烏丸家的雪倉會討厭她也是理所當然的。


    若說對方想贖罪也不是不無可能,但實在可疑。


    「我會先將兩位當成請長假。」


    衣更月語畢起身後,雪倉和峻的視線同時追著衣更月的身影。


    「請讓我考慮一下。」


    衣更月走向不長的走廊終點,將拖鞋換成自己的鞋子,行了一計感謝招待的禮節後,離開雪倉家。


    太不自然了。如果說隻是偶然才想到要整理關係的話,也太過縝密周到得令人不舒服了。


    衣更月前往駒地所在的醫院,確認周圍沒有警察後,進入駒地的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駒地看起來十分痛苦,床邊是交叉雙臂、坐在圓凳上睡覺的桐山。衣更月輕輕碰了一下桐山的肩膀,桐山整個人跳了起來,雙手緊握拳頭。衣更月等他認出自己後,看了一眼駒地,步向走廊。


    「花穎少爺怎麽樣了?冷靜下來了嗎?」


    衣更月微微苦笑帶過自己無法迴答的問題,開口詢問:


    「你最近身邊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嗎?」


    「…………」


    桐山的沉默引起了奇異的波瀾。由於桐山個性木訥,眼神因此清楚透露出他想馬上迴答衣更月的問題卻猶疑不定、煩惱不已,努力斟酌字句的模樣。


    「如果跟烏丸家有關的話,請跟我說。」


    「……師父說不知道對花穎少爺比較好,要我別多嘴。衣更月,可以請你判斷是否要保留這件事不說嗎?」


    「我知道了。」


    衣更月接受請托後,桐山歎了一口氣向他點頭。


    「上個月的脅持事件……是這樣講嗎?就是爬到屋頂上的那個。」


    「櫓井文具的那件事。」


    「據說,警方問案時也覺得奇怪,為什麽都過了三年他才找上烏丸家,結果對方供稱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慫恿他的。」


    「有人慫恿?誰?」


    「這點還不清楚。」


    像是要趕出腦海裏的謎團般,桐山搔了搔頭發理得短短的腦袋。


    「那個女人好像跟他說世代交替後,現在可以很簡單就闖進來。慫恿他讓烏丸家跪在地上好好道歉。」


    遠方響起了雷鳴。


    窗外望出去的天空晴朗得不可思議,然而,一股令人無法忍受的無形力量,將衣更月全身上下的骨頭與五髒六腑緊密地綁在一起,預告著悄悄接近的烏雲。


    9


    花穎從小到大是否曾經親自招待過客人呢?


    在烏丸家裏時,都有別人幫忙招待。學生時代英國的家裏喝的是瓶裝水,更遑論前來拜訪的客人根本屈指可數。


    「我們之前見過麵吧?」


    花穎一發問,赤目身邊規規矩矩的女子靈巧地挺直身子說:


    「初春時我們在都營美術館見過麵。我是赤目的秘書,敝姓澤鷹,二十五歲,雙子座,a型。請多多指教。」


    女子頂著一頭黑色鮑伯頭短發,戴著細框眼鏡,對花穎行了一個不適合套裝的舉手禮。花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啊,呃……那個,我是烏丸花穎,十八歲,雙魚座b型。」


    「哈哈哈,你幹嘛那麽認真配合她啊?」


    赤目笑倒在地。


    「來,紀念品。」


    「是真實之口!」


    赤目從隨身側背包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模型放在桌上。模型看起來應該是石膏像,外形不用說,連色澤都精巧重現了原物的風貌。


    圓盤上雕刻著麵孔,傳說,如果說謊的人把手放進真正的真實之口後會拔不出來,但是這個迷你版的真實之口——


    「可以把手指放進去。」


    「很逼真吧?不過手指頭會一路穿過去。」


    花穎樂不可支,把手指插進模型的嘴巴裏,再以另外一隻手從模型反麵抓住自己的手指頭。這是個非常逗趣的玩具。


    「小時候家族旅遊去意大利的時候,爸爸開玩笑假裝手拔不出來。我很害怕,拚命想幫他拔出來卻一點用都沒有,大哭了一場。」


    「你是公主嗎?」


    「後來是媽媽買冰給我吃安慰我。」


    還有因為吃得太開心吃壞肚子,靠鳳的萬能藥箱解救的迴憶。


    「話說迴來,衣更月呢?」


    「啊,他現在……不在。」


    「可惜,我原本想喝咖啡的。」


    「刻彌少爺,要不要我去買迴來呢?」


    「這時候不是應該說:『可以跟您借一下廚房嗎?哈!』」


    「對不起,我在料理這方麵是徹徹底底的門外漢。」


    「真沒用。」


    赤目說得毫不客氣卻沒有任何埋怨的意思。如果是這種自在的感覺,或許可以輕鬆地說出口。


    「赤目先生,抱歉,他辭職了。」


    即使說出口也沒有真實感,花穎覺得剛才的聲音聽起來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衣更月嗎?」


    赤目的語氣變得嚴肅。花穎下意識地想調合自己和赤目間態度的差異,希望將赤目的驚訝拉迴「這沒什麽好奇怪」的「理所當然」。他的笑容要僵不僵,聲音起伏變得更加單調。


    「衣更月、雪倉、峻。他們都辭職了。」


    這件事不奇怪,不是不可能,也不特別。所以,不需要有多餘的情感。


    赤目以訝異的目光盯著花穎,見花穎的笑容沒有任何改變,他鬧脾氣似地靠在沙發上問道:


    「不可能全部的人一起辭職吧?」


    「是嗎?」


    或許吧。花穎也不清楚。


    「沒辦法,最近我們家有點亂糟糟的。」


    脅持事件、駒地遇襲、現場留有衣更月的私人物品。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有人喪命。這裏不是個能安心工作的地方。


    「真無情。到頭來,我們跟傭人之間隻是金錢上的關係嗎?」


    無情。


    「……真的。」


    衣更月離開時,一次也沒有迴頭。他不是對身為烏丸家執事有那麽多驕傲嗎?甚至平常的表情也一副想說花穎才是配不上烏丸家的人。


    盡管如此,衣更月沒有要花穎相信自己。


    「照我們家執事的說法,我似乎不成熟又任性,不諳世事又沒有自知之明,容易受騙,耳朵很軟的樣子。」


    手背感到一股刺痛。強撐的皮膚超過彈性的臨界點,發出了慘叫聲。


    花穎一肚子火,從身體深處大吼:


    「他才不懂!」


    橫膈膜因為吼聲的餘波而收縮。赤目嚇得說不出話來。


    看到領帶布的時候,花穎瞬間就了解衣更月是因為別種目的而遭人陷害。因為如果衣更月是犯人的話,不會打那條領帶。而如果對方是想將衣更月塑造成犯人的話,會捏造更清楚的證據。


    在警方的搜索下,可以鎖定日本國內買下那條領帶的人非常稀少吧。假設犯人是想讓警方最後找到烏丸家,就會產生一個問題:為什麽要特地撕爛領帶,在現場留下難以辨別的形狀呢?


    犯人知道,有個人可以隻憑那塊布就知道原物的主人是誰。


    是花穎。


    如果對方的目標是要花穎舉發衣更月,一切就說得通了。


    「犯人的目標是我。」


    「……犯人?」


    赤目的臉上籠罩一層陰影,澤鷹則是換上了緊張的神情。


    不過,花穎的頭腦是睽違數日、清晰得能延伸到地平線另一端的地步。


    要遠離危險,讓大家離開花穎身邊是最快速的方法。


    「不管誰說什麽,我這個主人都會保護傭人。我會解決問題,在這個家恢複安全後,親自去接他們,一個都不少,把全部的人都接迴來。」


    「花穎先生……」


    澤鷹一臉茫然,話語從唇畔散落。


    「花穎,你在說什麽?」


    「啊,抱歉,我激動過頭了。」


    「激動什麽啊?」


    赤目啞然失笑。他的笑容隻有嘴唇上揚,細長的眼瞳如同結冰般冰冷。花穎對其中的不協調感到一股惡寒。


    「赤目先生?」


    赤目修長的手指伸向花穎。怎麽說呢?就像在看電影一樣,知道即將發生某些事卻無法與自己的行為鏈接。


    好恐怖。


    當恐懼迎麵襲來時,已經太遲了。


    「我要說幾次別再模仿警察了您才願意聽進去呢?」


    一道冷淡的聲音插入花穎與赤目之間的對峙,令赤目收迴手臂。


    「衣更月。」


    房門前站立的,是衣更月的身影。


    花穎不知所措,開口第一件事就是責罵。


    「你才是!我已經要你出去了吧?」


    「話雖如此,但我前些日子才學到『絕交隻有二十四小時』。」


    二十二歲的大男人若無其事地借用九歲小女生的話,當作自己行為的借口。


    衣更月穿著沒有一絲皺折的西裝,悠然進入房內,站定在花穎身邊待命的位置。他並齊雙腳,自然地伸直背脊,恭敬地行禮。


    「恕我僭越,您就是幕後真兇,赤目刻彌少爺。」


    10


    雨珠敲打著窗戶。


    鬆散的雨珠不時與雨絲化為一體,在窗外形成一片水霧。


    赤目迎向麵無表情的衣更月,兩人形成強烈的對比。他臉上浮起吊兒郎當的笑容,連認真的認都沾不上邊,泰然自若地把手撐在沙發扶手上。


    「不好意思啊,衣更月,直到昨天我人都在意大利,不清楚狀況喔。」


    「花穎少爺。」


    「幹嘛?」


    花穎將因不安而高亢的聲音轉為強烈的語氣。


    衣更月不為所動。


    「若您同意的話,我是否能向赤目少爺說明這幾天的大略情形呢?」


    在這之前,還有別的事要說吧?花穎也有話想說。


    不過,現在他們兩人擁有共同的目標,是名為烏丸家的生命共同體。


    花穎縮起下巴,坐在單人沙發上翹起雙腿。


    「說吧。」


    「謝謝。」


    衣更月雖然隻行了一道注目禮,卻充分表達謝意,重新麵向赤目。


    「首先,昨天早上,家裏廚師兼管家的雪倉遭人懷疑在公車上偷東西。」


    「我沒聽說這件事!」


    難得耍帥,現在卻徹底破功了。花穎反射性地抬起腰部後,小小地幹咳幾聲,揮著手背要衣更月繼續。


    赤目忍住聲音,用喉嚨發笑。


    「雪倉的包包裏找到了被害人君村有理小姐的錢包,但雪倉否認偷竊的指控。接著,大家采納了目擊者的證詞。」


    花穎以見證人的距離,維持遠遠看著衣更月和赤目的姿態,內心卻憤怒得連胃都擠成了一團。


    他怎麽會以為雪倉是自願離職的呢?雪倉,恐怕還有峻,一定都是為了烏丸家心痛地做出痛苦的決定。


    「不得了耶。然後呢?」


    赤目嘴角上揚,厚著臉皮接著衣更月的話,就像在聽什麽有趣的事一樣。


    「據說,那位男性目擊者作證自己的確有看到雪倉偷錢包。」


    「那就沒戲唱了。」


    「男子更進一步對強硬的雪倉這樣說:『不然聯係工作的地方怎麽樣?』大家不覺得奇怪嗎?明明是第一次見麵,卻簡直像知道雪倉的弱點是烏丸家才這樣說。」


    「是嗎?討債的不也是這種感覺嗎?」


    花穎也覺得聽起來對方的確像在逼迫無力的雪倉,但客觀來說,聯係工作的地方也不是什麽特別的提議。


    通知職場或學校而危及其社會立場,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一種威脅。可以當目擊者也有這種想法。


    然而,花穎明白衣更月不是沒有確切的證據就判定他人罪行的男人。


    「對質過程裏不能詢問目擊者的姓名。不過,據說因為被害人想致謝,對方隻報出了自己的姓氏——他姓澤鷹。」


    「!」


    赤目身後穿著套裝的肩膀起了皺折。


    「和赤目先生的秘書同姓耶。」


    「對啊~」


    赤目無所畏懼地答道。


    澤鷹臉色發白,毫無血色。但她既非被害人也非嫌犯,隻是和目擊者姓氏相同罷了。雖然這是個特別的姓氏,但無法成為決定性的關鍵。


    衣更月也不打算進一步追究。隻見他從相連的房門前往晚餐廳,又推著餐車迴到房裏。茶壺升起著兩道旋轉的熱氣,衣更月大概是在配膳室燒好開水的吧。


    衣更月在隻有雨聲的室內,以細致的手法衝泡紅茶,他轉過沙漏後繼續說:


    「接著,來說說有關司機駒地遇襲的事。」


    「還繼續嗎?」


    赤目失禮地爆笑出聲。


    「駒地為了準備午餐而前往便利商店,迴程在路上遭到某人襲擊,現場留有駒地的個人物品以及我的領帶一角。」


    「這是自白嗎?」


    「不是,您誤會了。因此,接下來我將根據幾點事實推論那條有問題的領帶遭竊過程。」


    衣更月暫時停止了話題。他分別為三個茶杯注入飲料,各自配好糖罐以及牛奶罐,先在靠近赤目的邊桌上放上兩人的茶杯。


    「我為赤目少爺準備了危地馬拉咖啡。」


    「衣更月,你真是無懈可擊呢。」


    「您過獎了。」


    接著,衣更月為花穎呈上紅茶。richard ginori的茶杯上畫著晴朗的風景,阻隔了頻頻下雨的現實,予人一股平靜。


    溫暖的紅茶浸染了花穎的胃腑。


    「偷領帶的方法極為簡單俐落。犯人潛進我的寢室後拿走領帶,時間在十一點至十四點之間,這個數字已經扣除了我外出後事件發生到駒地遇襲現場所需的時間。保險起見先說明,赤目少爺此時仍在飛機上飛行。」


    「謝謝你——」


    「不過,犯人的計劃需要赤目少爺的幫助。」


    「……看樣子我謝得太早了。」


    赤目沒規矩地以食指的指甲彈了一下杯緣。


    花穎不明白。


    「衣更月,赤目先生在天空中要怎麽幫犯人?」


    「是事前準備。」


    「準備?」


    「是的。您還記得嗎?盛夏時,赤目少爺來家裏找您說鬼故事。」


    「我記得,為了和大擺鍾說話,我們兩個一直等到醜時三刻——」


    花穎因為第一次和年紀相仿的朋友一起熬夜玩耍,非常開心。


    「花穎少爺,大擺鍾的傳說沒有時間限製。」


    「咦?」


    不可能,花穎迴想鳳的話。


    『花穎少爺,煩惱的時候,請跟大擺鍾商量。若有需要幫忙的事情,別忘了牛奶糖。』


    鳳真的沒有指定時間。


    「奇怪……我為什麽會覺得是醜時三刻呢?」


    「您受到了誘導。」


    衣更月的話觸發了花穎的記憶,他的思考擴大成一連串的迴憶。


    『什麽過了午夜十二點會發生某些事,醜時三刻會聽到腳步聲之類的。』


    指定時間的,是赤目。


    「赤目少爺當時並不知道大擺鍾的傳說。就算沒有鬼故事,他隻要提出試膽大會,也能得到相同的結果。」


    「結果?什麽結果?」


    「他恐怕是要確認烏丸家的保全係統。」


    衣更月的推測補充了花穎的記憶。


    『我們家隻要一過一點,連走廊都會啟動保全感應,在這個家裏麵走來走去沒問題嗎?』


    烏丸家隻有主要大門有感應器。不是別人,正是花穎自己告訴赤目的。


    「赤目少爺從花穎少爺口中打聽到保全狀況。此外,隻要長時間留在屋裏,一個人的時間也會增加。尤其是花穎少爺入浴時,便有機會調查家中各個場所:房間格局、鑰匙種類、位置、警報器的數量,情況大致上是如此吧?」


    一想到自己悠悠哉哉在泡澡時,赤目可能如字麵上形容般「暗中」活動,花穎瞬間無法置信。思緒纏繞在紅茶溫暖的熱氣中,花穎將茶杯拿近嘴邊。雨聲聽起來像是妨礙思考的噪音。


    「上個月,烏丸家裏發生了脅持事件。赤目少爺,您有聽說這件事嗎?」


    「犯人帶著人質爬上屋頂對吧?」


    「您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呢?」


    「?」


    聽見衣更月的反問,赤目的皮鞋鞋尖微微動了一下。


    「這件事並沒有對外公開。烏丸家與久丞家都不希望引起無謂的騷動。因此,表麵上隻是大家謠傳『發生了脅持事件』的程度。」


    「所以,我隻是聽到了那個謠言罷了。」


    「一般聽到脅持事件就能明確地說出屋頂嗎?」


    花穎忽略了。


    對目擊整起事件的花穎而言,爬上屋頂才是這件事的內核,和赤目通話時,便將赤目的迴應理所當然地聽了過去。


    「據說,嫌犯櫓井事隔三年後才犯案的理由,是因為受到一位陌生的女性唆使。」


    「你的意思是這兩件事有什麽關係嗎?」


    「澤鷹。」


    赤目低聲斥喝澤鷹。澤鷹縮起身軀,閉上嘴巴。衣更月沒有忽略澤鷹的問題。


    「這是一場實驗。在脅持事件中,若是有人在外麵暗中觀察,就可以利用櫓井的入侵確認烏丸家大門的警備狀況,以及報警後警察抵達所需要的時間和路線吧。」


    花穎也懂,看樣子,犯人準備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好讓偷竊時即使被烏丸家的人發現、報警後也能順利逃脫。


    「剛剛我來這裏前去了一趟廄舍。確認了小狗散步用的繩子被丟在狗屋旁。」


    「啊,那是我拿下來的,不可以嗎?」


    「花穎少爺,除了在烏丸家所有地外的地方散步,平常我們不會用繩子綁她。」


    這麽說起來,花穎在烏丸家範圍內從來沒看過小狗身上綁繩子。


    衣更月仿佛在等花穎厘清困惑般停了幾秒後,轉頭看向赤目。


    「事前準備結束。當天早上,犯人誣陷雪倉偷東西,等我去看雪倉。之後再趁著餐廳開車送午餐來時,突破正麵的大門鎖,用繩子拴住小狗。接著犯人從敞開的窗戶侵入屋內。由於宅邸內的房間鑰匙都很古老,因此隻要進來,很輕易就能用開鎖技術解鎖吧。」


    如果已經事先調查過鑰匙的形狀,就可以更節省時間了。


    「犯人從我的寢室偷走領帶,與監視駒地的夥伴會合後,襲擊了他。雖然從外部侵入宅邸很困難,但隻要利用庭園裏的樹木,便有可能逃到外麵。」


    衣更月意有所指,將聽眾的注意力導向一個人。


    「澤鷹小姐。」


    遭點名的澤鷹一臉蒼白,頻頻偷看赤目。赤目則是冷靜地不看她一眼。


    衣更月的雙眸緊緊鎖住澤鷹不放。


    「從前,有間和烏丸家往來的古董店,老板就姓澤鷹。這是我侍奉烏丸家以前的事。」


    「…………」


    澤鷹臉頰僵硬,視線宛如定住般瞪著空氣,無法動彈。她眉眼周圍泛起紅色,臉色卻依舊蒼白,緊抿雙唇。


    「古董店因為不小心經手贗品而喪失了大量顧客,難以再維持店麵。我打聽到那位老板有位太太及兩個小孩——一對雙胞胎兄妹。」


    澤鷹家的雙胞胎兄妹。


    與事件相關的兩名男女。


    贗品。


    花穎對符合事實的狀況感到害怕,卻又不能轉移目光。紅茶表麵起了波紋。為了不讓人發現自己內心的動搖,花穎放下翹起的雙腿,將茶杯放迴杯碟。瓷器清澈的碰撞聲,令花穎發現外頭的雨已經漸漸停歇。


    「衣更月,如果我錯了的話就直接說出來。看穿那個贗品的人是——」


    「是花穎少爺。」


    真實之槌毫不留情地揮下。


    花穎的眼睛具有非常優秀的色彩感知能力,稱之為優點都過於令人厭煩。即使是極微的顏色變化,也無法逃過他的視覺,那些顏色時常成為粗糙的雜訊,令花穎苦不堪言。


    經年劣化的畫材與模仿劣化的質感而混入的新畫材是有所不同的,其中的差異對年幼的花穎而言,就像是挑動全身神經般地惡心,他有時甚至會因此大哭。


    「澤鷹小姐父母的古董店是因我而倒閉的嗎?」


    「請不要誤認事實。經手贗品的過失與您發現贗品這兩件事並無因果關係。老板自己的過失才是造成店麵倒閉的扳機。」


    「但是!」


    花穎再也忍耐不住,將視線中心移向赤目。


    「赤目先生是幫澤鷹小姐……澤鷹秘書報仇嗎?」


    「沒錯。」


    赤目露出微笑。


    如此一來,花穎不就不能責備他們了嗎?花穎從澤鷹父母手中奪走了古董店。如果是現在,花穎知道可以私下告知老板解決事情的方法。然而,光是想像年幼的自己會用哪種方法傳達事實,就令花穎不寒而栗。


    「裝好人也請有個分寸。」


    赤目因衣更月的說辭微微牽動了一下眉毛。


    花穎雖然知道衣更月不是在說自己,卻不明白赤目哪裏在裝好人,沒有多想地看著衣更月。


    衣更月誠懇地看著花穎的眼睛說:


    「花穎少爺指出了贗品。不過,您認為鳳有可能讓您做出在大庭廣眾下輕率將老板判罪的行為嗎?」


    「……鳳。」


    宛如從惡夢中清醒過來般,花穎在腦袋思考前就感受到,幾秒前還存在內心的真相不過是扭曲的假象罷了。


    有鳳在。


    隻要有鳳,就不可能讓花穎做出違背人情的無禮舉動。對鳳的信任,支撐了花穎差點崩潰的心靈。


    衣更月悄悄地歎了一口氣,掃視了房內一眼。他依序和花穎三人對上視線,靜靜地聲明最後的真相。


    「經手贗品成了古董店倒閉的扳機。然而,扣下扳機的既不是澤鷹家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是花穎少爺,而是赤目家。」


    一片寂靜籠罩下來。


    11


    大雨過去轉為細雨,窗戶朦朧地透著庭園的綠意。


    衣更月揭開的事實撥開了花穎腦海中的迷霧,給了一道讓他能看得更遠更清楚的線索。


    毀掉澤鷹家古董店的,是赤目家。


    假設他們聯手的目標是報複花穎,不就產生矛盾了嗎?


    如果是澤鷹兄妹希望複仇,而赤目是為了毀掉古董店的家人贖罪而提供協助的話,主導權應該在澤鷹兄妹身上。


    隻消一眼就知道——


    主導計劃的人是赤目,澤鷹甚至畏懼地看著赤目的臉色。


    「想對我報仇的,是赤目先生嗎?」


    花穎雙手撐在大腿兩側,指甲深深陷入沙發的椅麵。


    赤目一臉輕鬆地笑著,令人摸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不直接攻擊我呢?因為傷害身邊的人會讓我更痛苦嗎?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聖人君子吧?我任性、隨心所欲,隻要自己好就好,別人怎樣都跟我沒關係,所以!」


    花穎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越想編織話語,一絲絲的話語就越纏繞在一起,難以解開,就像用鉛筆在紙上塗得亂七八糟一樣。


    「所以……所以,住手吧。你這是白費功夫,對我沒用。」


    「我覺得看起來很有用啊?」


    「!」


    「跟我沒關係就是了。」


    赤目嘲笑花穎的聲音跟平常一樣開心、輕柔,掠過鼻尖,難以捕捉。


    「恕我插嘴,對方的目的就是花穎少爺沒錯。」


    衣更月冷漠的聲音讓困惑的花穎重返冷靜。


    「峻打算去留學。據說,有人希望他到國外鑽研累積服裝造型設計的技巧,提供獎學金讚助。」


    「這不是很好嗎?」


    「讚助者是若嘴家。」


    聽到這個名字後,花穎才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烏丸家的親戚若嘴家想讚助在烏丸家工作的峻這件事情不是不無可能。不過,若嘴家曾希望花穎給予建議以獲取烏丸家這個後盾而遭到花穎拒絕。


    眼皮裏閃爍著點點光線,彼此相連。四散的小點連成一線後,增加了情報的數量。


    「赤目先生,我提到若嘴家時,你說你沒聽過對吧?」


    「對啊。」


    「但你卻說他們是由自家人把持管理階級的傳統小公司。」


    為什麽那個時候沒有發現呢?


    「我是亂猜的。」


    赤目興致缺缺地迴答。不過,若嘴家一出場,事態瞬間有了轉變。


    「你想利用誣陷引來負評,孤立我之後讓若嘴家取代烏丸家嗎?」


    「…………」


    赤目用指甲彈著杯緣。


    「衣更月,我有哪裏說錯嗎?」


    「不,我也推測對方打的算盤是讓您搞垮烏丸家,再由若嘴家出麵監護。」


    花穎從來沒有收到過如此令人悲哀的認同。


    花穎將無可發泄的力量聚攏在指尖上,感覺流傳了好幾個世紀的沙發椅麵纖維,就要被扯斷。


    「赤目先生,為什麽?」


    「叫我刻彌就好了。」


    「都這種時候了!」


    花穎抬起臉,一股顫栗襲來。


    赤目臉上失去了笑容,眼瞳顯示不出任何顏色、光線與情感。把冰水倒入血管裏一定跟花穎現在的感覺相同吧。


    「你奪走了我的財產。」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我什麽都沒拿,你蛋糕店又經營得這麽成功。」


    「不是錢。」


    赤目的聲音透著諷刺。


    「是『信任』。」


    鎖在赤目眼睛深處的怨恨根深柢固,隱藏的情感如同烏雲中瞬間的雷光,迸射出毀滅的火花。


    ※


    赤目升上小學,迎接七歲生日的那年十二月——


    赤目家將家中藏畫借給了聖誕慈善展覽會。


    赤目家的畫是展覽會的重頭戲,他們雖然也捐出了高額的款項,除此之外,那場展覽會的展品內容卻十分分歧,從沒沒無聞的畫家作品到附近幼稚園小朋友的畫作都有。這場小規模的展覽會不收門票,募款對象以個人為單位,依照個人能力即使捐贈一圓也歡迎。


    「爸爸,我喜歡這幅畫。」


    赤目很喜歡會場裏的一幅畫,對牽著手的父親說道。


    那是幅無名畫家的作品,赤目對畫毫不了解。不過,事情從父親傳到祖父,從祖父再傳到了主辦者身上。當傳到美術大學教授的耳裏時,情勢有了轉變。


    教授和幾位研究者勤快地往返展覽會場,經過重重調查後發現,赤目喜歡的那幅畫是達文西生前私下以別人的名義所畫的作品。


    一時間,展覽會場擠滿了人潮。


    展覽時間延長到新年,募款金額遠遠超過了預期。


    赤目家是熱中投資美術相關產業的家族,也有為數眾多的收藏。最小的兒子看出了隱藏的名畫令他們欣喜不已。


    赤目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


    不過,父親和母親看到大家稱讚自己後,都感到十分驕傲。哥哥和姐姐也變得常常帶朋友來家裏,他們都非常疼愛赤目。


    人們稱赤目為神童,承認他有鑒定的眼光,祖父買畫時,經常會允許赤目一起前往。赤目喜歡的畫,全都是很有價值的作品。


    現在想起來,其中也有人是在阿諛奉承赤目家吧。祖父可能也因為孫子受到稱讚,帶著慶祝的心情才出手大方吧。


    某天,赤目一如往常,和祖父一起來到了古董店。


    店裏除了赤目他們,還有另外一家人。那家人的父母看起來比赤目的父母年輕,但祖父卻像是麵對整頭白發的茶道老師般,行了一個最高規格的禮。


    對方帶著一個年幼的孩子。


    「花穎,快打招唿。」


    與英姿煥發的母親截然不同,孩子非常怕生,不敢直視赤目一眼。


    「你叫什麽名字?」


    赤目彎下身軀發問,小孩子逃也似地躲到父親身後,從西裝褲旁露出半張臉說:


    「……我叫烏丸花穎……四歲。」


    「他有點膽小。請跟他好好相處喔。」


    那位父親傷腦筋地笑著說道。


    總覺得對方是個很溫暖的人。不過,這份平靜維持得並不長久。


    那天,祖父依然決定用高於行情的價碼買下赤目喜歡的畫作。老板澤鷹帶著白手套和口罩,從箱子中取下畫作。就在這時——


    如同火苗點燃般,花穎開始哭泣。


    年幼的赤目不知道花穎擁有與生俱來的獨特色彩感知能力。一心想著該如何止住他的哭泣而張皇失措。


    當他注意到時,祖父擺出了十分嚇人的表情,老板澤鷹臉上則失去了血色。


    祖父知道店家硬賣給自己的是贗品後,大發雷霆,在憤怒的驅使下逼迫澤鷹家關門大吉。


    雖然事情的原委沒有公諸於世,但在充滿好奇心又狹小的圈子裏,無法堵住悠悠之口。謠言一傳十,十傳百,赤目家成了大家的笑柄。


    祖父顏麵盡失,再也不看赤目一眼。哥哥姐姐也翻臉如翻書般避開赤目,父母遠遠看著在親戚中遭到疏遠的小兒子,整天難過地自怨自艾。


    激烈的嘲笑與刺耳的壞話緊緊糾纏著赤目。


    再也沒有人相信赤目的話了。


    ※


    花穎愕然無語。


    花穎沒有見過赤目的印象。過去,那些隨便混合的畫材就像整片塗在花穎頭蓋骨內側一樣,隻要不舒服他就會哭。


    花穎從來沒想過還有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會因為這種事而感到痛苦。


    「我隻是對喜歡的東西說喜歡罷了。」


    放羊的孩子不停說謊,最後沒有人願意相信他的真話。


    赤目與他相反。


    唯一的一次假貨,讓赤目的所有都成了謊言。


    「蛋糕店是奶奶說要出錢幫我開的,算是成年前的測試吧。雖然我沒有特別喜歡甜食,但看到一開始反對投資的那些家夥們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露出諂媚討好的笑容,我的心情就很好。」


    赤目像是真的很高興似地嗬嗬笑著。


    「你以前就認識我了呀。」


    「跟你不一樣啊。」


    赤目記得花穎,從沒忘過,懷恨至今。


    「我聽說花穎要迴日本,會出席芽雛川笨兒子的宴會。隻要待在主辦者身邊就能自然而然認識你了。」


    「堵住被害人的嘴巴也是因為這樣?」


    「當然是因為讓你被懷疑比較有趣吧?」


    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你是不是也對妮爾說了什麽?」


    昨天寄來的那封神秘信件。


    花穎少之又少的熟人中,用英文寫信的人極為有限。信裏充滿錯字和漏字,就像是避人耳目慌慌張張寫下來的一樣。


    「我都說了會一直監視她的。」


    「……!」


    「隻是說說罷了,我什麽都沒做。花穎,你忘了嗎?我可不想為了你而有任何犯罪的前科。」


    赤目意興闌珊地托著腮。


    實際上,赤目和事件沒有任何一點關聯。沒有證據。他有直到昨天為止人都在意大利的不在場證明。


    「所以,你讓澤鷹小姐替你犯法嗎?」


    「你問她啊?」


    赤目仰著下巴,將花穎的注意力轉向在身後待命的澤鷹身上。


    一與花穎的眼神接觸,澤鷹下定決心毫不遲疑地表達同意。


    「我和哥哥若能補償赤目少爺,即使花上一輩子也在所不惜。」


    一輩子。


    花穎的脖子變得好沉重。


    花穎把比任何人都還要忠於自己的赤目變成了放羊的孩子。如果花穎認錯,像澤鷹一樣犧牲自己的人生,赤目會比較好過嗎?


    「花穎少爺。」


    聽到這聲特別冷靜的唿喊,花穎才想起衣更月的存在,心中瞬時湧現愧疚的情感。都是因為花穎,他們才會蒙上不白之冤。


    衣更月倒過沙漏。


    「您要再喝一杯茶嗎?」


    「咦……?」


    不理會來不及迴答的花穎,衣更月收下花穎的茶杯,將冷掉的紅茶倒進水方,重新注入泡好的茶,遞到花穎手上。


    茶水的熱氣撲麵,清澈均勻的水藍色舒緩了眼睛。花穎啜了一口茶,涼爽的香氣穿過鼻子深處,滋潤喉嚨,溫暖了胃腑。


    花穎垂下眼深唿吸。


    小小的線頭從溫暖的體內深處軟綿綿地鬆了開來,最後變成沒有形體的光芒,沿著花穎的身軀來到指尖。


    花穎決定要保護大家。


    保護在花穎圓圈內的所有人。


    「嗯,好喝。」


    「謝謝您。」


    衣更月微笑。


    花穎豁然開朗,將茶杯放到邊桌上,改拿起真實之口的石膏像,起身走向赤目。赤目不解地抬頭看著花穎。


    花穎站在赤目麵前,將手指頭放在真實之口的洞裏。


    「赤目先生是我的朋友。」


    「……你想幹嘛?」


    赤目鬆開撐著下巴的手臂,抬起臉道,聲音無比低沉。


    花穎抓住赤目的手,將他細長的手指放入真實之口中。


    「你這種人才不是我的朋友,你什麽都不是。」


    花穎就知道赤目會這麽說。他從真實之口的背麵抓住赤目的手指,赤目不耐煩地眯起左眼。


    「你忘了嗎?我也不想你為了我犯法。」


    隻記得自己說的話可是讓人很傷腦筋的。


    「赤目先生也在我的圓裏。」


    「圓?」


    赤目毫不留情地露出厭惡的表情,想抽迴手臂。


    花穎快了一步抓住赤目的手腕。赤目的血管在花穎的大拇指下不規則地跳動,告訴花穎他絕對不是冷血的人。


    「每一個被你卷進來的人,我都不會讓他們不幸。就算遭到欺騙、背叛,就算你說謊,我也絕對不會放開雙手。這樣就不會錯過在第一百次時可能會出現的真話了。」


    赤目原本想甩開手臂的力道消失,以孩子般無邪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什麽啊?」


    澤鷹站在啞然無語的赤目身後,雙手摀著嘴巴。她用力閉上雙眼,睫毛前端落下了淚珠。


    「你隻是嘴上說說罷了,到時候一定也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若無其事地叫我騙子。每個人都一樣。」


    「真的是每個人嗎?沒有一個例外?」


    花穎連珠炮似的問題令赤目有些膽怯。


    「赤目先生聰明又壞心眼,每次見麵都會把我卷進麻煩裏……」


    既然赤目想聽真話,那花穎也說說真心話吧。


    「但我不討厭你喔。」


    「……我最討厭你了。」


    赤目話裏的惡意消失了,通過手上傳來的鼓動,花穎明白自己的話已經確實傳達出去,由於對方事到如今還在鬧別扭,所以花穎又再一次抓住了赤目的手指。


    ※


    澤鷹送精疲力盡的赤目迴到家裏,在大門前停下車子。


    通過後照鏡偷看赤目的澤鷹,眼神雖然依舊帶著畏懼,卻已經和下雨前的感覺截然不同了。


    赤目開門下車,車門關上之際,他在引擎聲中低喃:


    「明天十一點,要來不來都可以。」


    關上的車門隔絕了車內與外界。澤鷹撲向電動窗按鈕,將副駕駛座的車窗開到最大。


    「會來!我們兄妹都會追隨您。」


    「……隨你們。」


    赤目冷淡地轉身,走進有著斜斜屋頂的家門。


    平房建築裏的走廊十分悠長。尤其是赤目的房間位於別棟,在家中的移動時間被迫比任何一個人都長。雖然從外麵穿過庭園便能直線移動,但別棟的冰箱裏沒水了,要去買水又很麻煩,因此赤目打算跟主屋的冰箱借點水來喝。


    運氣好的話,在這個寬闊的家裏,幾乎不太會遇到家人。


    今天運氣很差。


    「唉呀,刻彌,好久不見。」


    祖母小針在廚房裏。不像住在同一個家中的問候,在赤目家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抱歉,我現在沒~力氣討好你。」


    赤目打開冰箱,拿出兩罐瓶裝水。


    小針也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將熱水倒入茶壺中。


    托盤上準備的是爺爺奶奶的茶杯和兩個盤子、兩根叉子。餐具旁擺著早就看膩的銀邊盒子,是entremetsakame的蛋糕盒。


    赤目隨隨便便地關上冰箱,冷風吹起了小針的和服裙擺,她卻不看一眼,從餐具架上拿下第三個茶杯。


    「你的蛋糕不差呢。」


    「是喔。」


    「你當初拿著成年禮金逃到某個地方去就好了啊。」


    倒入煎茶的茶杯咚地一聲,放在兩人中間。


    令人出其不意的,不是這杯茶。


    「啊~啊啊~還有這個選項。」


    赤目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明明很好強就別裝作一副對人沒興趣的樣子啦。真別扭。」


    小針將開心果蛋糕與和三盆糖黃豆粉口味的泡芙放在盤子上,拿起托盤往出口走去。赤目啜著她泡的茶,對直挺挺的背影說:


    「我不討厭奶奶喔。」


    「是嗎。」


    小針離去時冷淡的迴答,證明他們無庸置疑的血緣關係。


    「也不壞嘛。」


    赤目喃喃自語。為了不讓自己再多話,他用茶杯堵住嘴巴。


    12


    衣更月幾乎快受不了花穎的天真了。


    衣更月本來就不會討好別人,少得可憐的假笑也消耗得快要出現破綻了。不,衣更月自己都要變成一條破抹布了。


    花穎命令衣更月將四處奔走搜集到的情報全部藏在心裏。


    花穎說不要碰赤目和澤鷹,還要將所有事情安穩地收場。這已經超越了蠻幹的範圍而是胡鬧了。


    然而,衣更月身為執事,發誓要達成主人的任性。


    就算是為了自己的驕傲,衣更月也不能投降認輸。


    無論如何先討論吧。


    衣更月召集了雪倉、峻以及剛出院的駒地和桐山。就算想辭職,也該親自跟主人請辭才合乎道理。


    衣更月比平常提早兩個小時起床,巡邏後準備早餐、挑選衣服、打掃花穎主要的活動範圍以及完成洗衣的委托後,等待眾人來訪。


    有人敲下玄關的門環,大廳裏響起金屬的迴音。


    衣更月有事先跟大家說正門的密碼,因此他們可以進到烏丸家所有地內。然而就算打算辭職,衣更月也不覺得他的同事中有人會從玄關大門進來宅邸。


    「好的,現在就為您開門。」


    衣更月以製式迴答迴應,解開玄關門鎖,轉開門把。


    陽光中有兩道人影。


    「哇,衣更月,你還是一樣高大耶。」


    「真一郎老爺!」


    意外也要有個底限。眼前發生的事實在太過出乎意料,根本是不同次元的等級了。


    「我迴來了。」


    「歡迎迴來。」


    衣更月慌慌張張地依規矩低下頭,從異次元歸來的兩人滿意地交換了一抹微笑。


    「雪倉的法式焦糖奶油酥真是極品。跑遍全世界,還是最懷念這個味道。」


    「謝謝您。」


    雪倉緊張地向沉浸在點心中、笑得一臉開懷的真一郎道謝。


    不隻是雪倉,峻也因為太過緊張,渾身像一台發出震動的手機;駒地一臉搞不清楚狀況;桐山則是呈現直立不動的石像狀態。連必須在鳳的視線前泡茶的衣更月,其緊張的程度也是不言而喻。


    花穎一個人隔著起居室的矮桌坐在真一郎對麵,不開心地不停改變坐姿。


    「好不容易現在終於平安迴來了,我還以為你在無人島上喝了生水動彈不得了呢。」


    「我迴來了。」


    真一郎平和地接下花穎使出渾身解數的挖苦。


    真一郎將叉子插入法式焦糖奶油酥,歎息說:


    「因為啊,我想著兒子不知道過得好不好,請鳳調查一下,結果聽說他毫無防備地在奇怪的研究室裏念書。」


    「唔。」


    真一郎委婉的說法令花穎感到有些刺耳。


    「我想叫你迴來,但日本也有摩拳擦掌等著你的朋友對吧?所以啊,這是兵法。」


    「什麽兵法?」


    「瞞著對手布局方為上策。不過,這次對方先攻,這樣一來,要在對方準備完畢前先讓他得意忘形比較好處理。」


    真一郎悠哉地揭露自己這一手險棋的內幕。


    花穎驚訝不已,眉間的皺折達到臨界點。


    「你讓我繼承烏丸家是為了故意給人看到可乘之機?」


    「你現在才發現嗎?花穎意外地是個粗心鬼呢。」


    「你先跟我說一聲啊。我不知道的話,管他兵法還是什麽的都沒用吧?」


    「花穎,『疑罪從無』喔。隨便稱還沒引發事件的對象為壞人,實在令人難以苟同啊。」


    「……!……」


    毫無勝算。衣更月內心默默地同情花穎,並向真一郎致上讚賞的掌聲。雖然衣更月沒有像花穎一樣的眼睛,但恐怕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花穎的敗色有多濃厚。


    真一郎一臉享受與兒子重逢的表情,身上沒有一絲陰險或威嚴的影子,開心地吃完了法式焦糖奶油酥。


    「花穎,你打算怎麽做?」


    「現在問不會太遲嗎?」


    花穎鬧著脾氣,轉過腰將雙手放在沙發的靠背上,背對真一郎,嘟起嘴巴。


    真一郎拿起茶杯,從紅茶的香氣開始品味。


    「眼下,你的問題解決了。你如果想迴學校可以迴去,如果不想當一家之主,我可以代替你喔?」


    「咦……」


    麵對預期外的建議,花穎全身僵硬。


    衣更月也摸不清真一郎的意圖而看著鳳,鳳卻偷偷地微笑,從花穎看不見的角度將食指立在雙唇前。


    執事不允許插嘴。


    衣更月為了掩飾傻眼避開了鳳的視線,卻和花穎對上了目光。他既不能轉移視線,也無法迴以微笑,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衣更月想在鳳身邊工作,想成為像鳳一樣的人。真一郎對衣更月有恩,他已經不是一、兩次對突如其來的世代交替感到不甘心了。


    然而——


    衣更月聽見花穎輕輕吸氣的聲音。


    「全部的人,到那邊排好。」


    花穎下達指示,從沙發上跳下來。


    衣更月挺起身軀,眾人配合他的位置排列整齊,從右側分別是雪倉、峻,左側是駒地、桐山。


    花穎站定在他們麵前,目光緊緊掃過眾人一輪。


    「你們之中似乎有人想為了我辭職啊。」


    衣更月暗地一驚,他身邊的雪倉低下頭,峻顯得張皇失措,連另一邊的駒地和桐山都一臉不好意思。對攻擊自己的嫌犯沒有任何頭緒的駒地,為了避免波及到花穎,大概也和桐山討論過辭職的事吧。


    雖然這是花穎主動提出來的話題,但他似乎沒有想過竟然全部的人都有反應,明顯地受到打擊,挑起的眉毛漸漸下垂,臉龐一皺起來後,最後連耳朵都變得通紅。


    「我一點都不高興!不高興!」


    花穎用盡全力呐喊,雙眼積蓄著淚水,瞪著衣更月他們。


    「我的事情由我自己決定。不準你們把主人丟在一邊隨便放棄!」


    「花穎少爺……」


    「什麽啊,大家都排擠我。」


    花穎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花穎整張臉宛如瀑布般布滿了淚水與鼻涕,沒有一點主人的威嚴和氣勢。


    真一郎和鳳交換了一抹溫和的笑容,靜靜看著花穎。


    「對不起,花穎少爺。」


    「請……請不要哭。」


    當衣更月想給烏丸家留下最後的禮物,為了搜集事件的相關情報而四處拜訪同事時,所有人都問他花穎怎麽樣了。


    『不管誰說什麽,我這個主人都會保護傭人。』


    所以花穎才會對想要保護自己的衣更月說那不是執事的工作。因為花穎想要保護包含衣更月在內的所有人。


    『我不會讓他們不幸。我也絕對不會放開雙手。』


    花穎所謂的「圓」的範圍究竟有多廣呢?衣更月想起花穎對赤目說的話,遞出口袋中的手帕。


    「花穎少爺的器量並不小,一點也不小呢。」


    「別瞧不起我。衣更月,你明白自己的立場嗎?」


    花穎搶過來似地抓住手帕,壓住自己濕答答的臉龐。


    和真一郎完全不同。


    青澀的花穎和衣更月的理想、恐怕也和花穎自己的理想相差甚遠,但是——


    「我是花穎少爺您的執事。」


    衣更月恭敬地鞠躬後,花穎仿佛從未哭泣似地止住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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