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出聲是基本的。


    使用筷子前端夾菜、嘴裏不放過多的食物、咀嚼時閉緊雙唇、端出來的食物要全部吃完。注意同桌的人,有時體察他人比用餐慣例更重要。


    也有人會說太過注意禮儀規矩就無法好好享用餐點了,但花穎所受的教育是要將規矩融入身體到用餐時不影響食物的美味。


    在日本長大的人會覺得跟初次見麵的人打招唿行禮很不方便嗎?不如說一定有很多人講電話時,雖然看不見對方,仍會下意識地低頭行禮。


    習得的禮儀規矩,不會妨礙一個人本來的行動目的。


    除了某些例外。


    「花穎少爺。」


    被發現了。


    花穎吞下含在嘴裏的鬆餅,一臉什麽都沒吃的表情迴視衣更月。


    「什麽事?」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適才拜見了您有點特別的用餐方式,可不可以請您賜教呢?」


    不可以。花穎很想拒絕衣更月。


    但是,在衣更月冰冷雙眸的逼視下,花穎的視線無處可逃,通過喉嚨的柔軟鬆餅變得如石頭般堅硬,沉落胃底。


    茶室裏搬來了一組雙人桌椅,桌上準備了兩片鬆餅。剛烤好的鬆餅灑上糖霜,上麵擺著奶油與焦糖漿,另外還有一球香草冰淇淋。


    花穎平常吃鬆餅喜歡搭配馬鈴薯鮮蝦沙拉,可麗餅則偏好起司火腿生菜,使用鮮奶油的水果三明治還在可以食用的範圍裏,但焦糖就另當別論了。


    甜中帶鹹的滋味加上微微殘留在舌頭上的苦澀。如果現在吃的是可麗餅的話,可以用雙目糖取代糖粉,讓味道更有層次。


    花穎非常喜歡這道鹽味焦糖鬆餅,因此才會避開衣更月的眼睛,大膽采用他覺得最好吃的吃法。


    然而,衣更月的眼睛像長頸鹿般視野寬闊,又如老鷹般銳利。


    花穎拿起flux的茶杯,盯著鈷藍色的花紋。


    「今天是喝大吉嶺啊。」


    「是的,今年汀赫利亞茶園大吉嶺茶葉盛產。話說迴來,花穎少爺。」


    無法扯開話題。


    既然躲不掉那就正麵突破。花穎一改先前的態度,大方地抬起頭說:


    「將薄薄的食物疊起來吃才好吃,你不知道這個規則嗎?」


    「…………」


    衣更月麵無表情的臉孔,微微改變了眉毛的角度。換成平常人,這應該算是愁眉苦臉的表情。


    剛才,花穎把叉子插入兩片相疊的鬆餅上,切出能一口放進嘴裏的小三角形後,又將插著鬆餅的叉子繼續插到另一個地方,切出同樣大小的鬆餅,將四層鬆餅送入口中。


    第一層和第三層鬆餅流著焦糖漿,美味無比。


    「恕我直言,拿已經叉有食物的叉子再重複插多餘的食物,不得不說是很難看的舉止。」


    「在家裏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沒關係吧?」


    「平常允許自己的舉止,在別人麵前也會無意識地做出來。」


    「可是……」


    「沒有可是。」


    「偶爾……」


    「也不行。」


    衣更月用沒有起伏的口氣擊退了窮追不舍的花穎。衣更月防衛的銅牆鐵壁,連一根針都穿不過去。接著,是他會心的一擊:


    「請別忘了身為烏丸家主人明辨是非的能力。」


    「……我知道。」


    花穎嘟起嘴巴,在衣更月泡得無懈可擊的紅茶香中,咬著落敗的滋味認輸。


    日本現代人人平等,身分沒有上下之分。


    然而,不論身處何種時代,每個人都有父母,人們也允許財產繼承。


    曆代祖先積累的財產,子子孫孫繼承的財產,有形的財產、無形的財產。繼承財產是好是壞無法一口論定,有的財產為繼承者帶來幸福,也有的招致不幸。


    以烏丸家來說,大概直到三代以前,子孫繼承的是十分有限的財產。


    這是花穎過去從過世的祖母口中聽說的事。


    攤開本家——也就是花穎繼承的烏丸家族譜,起源上溯至日本平安時代。


    要生在現代的花穎來看,烏丸家的起源其實很可疑,可能是不知道第幾代的烏丸家主人仗著別人也無法迴到過去調查,隨意捏造了一個血統也說不定。


    不過,烏丸家實際上跟古代皇親國戚、近代貴族與武士都有關係,累積了維持家名的充分財產。


    烏丸家的家庭教育似乎也很嚴格。


    祖母出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的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當她十六歲嫁入烏丸家時,日本這個國家正處於十分不穩定的狀態。


    過度的通貨膨脹導致物價高漲,戰前到戰後的二十年間,物價上升超過了四百倍。以今日的貨幣換算,花穎手中的茶杯可以賣超過一千萬日幣。


    政府運行了發行公債、改換新日圓、公布物價統製令等種種政策抑止惡性物價上漲,最後讓上升率接近持平,成功阻止物價上升。


    然而,物價一旦穩定後,接下來又因為要保障戰後複興的資金引發通貨膨脹,物價再次上漲。若是壓抑資金援助,將會使企業倒閉,失業人口增加,造成國民生活窮困。若是實施資金借貸,物價上漲,國民也還是窮困。日本陷入了淒慘的無限輪迴。


    最後,日本是靠負責聯合國軍隊的後勤補給穩定經濟。戰爭是不應該的,遺憾的是,日本靠戰爭複蘇經濟是事實。雖然供給物資也是通貨膨脹的原因之一,卻也讓景氣成長。日本乘著景氣大好的列車複蘇經濟,甚至大幅成長,得以靠經濟力站上世界舞台。


    以烏丸家為首,被稱為名門的族人也麵臨了盛衰的分歧。


    有些家族因為幣值更動,在一點一滴耗用土地、金子、美術品等實質資產中,漸漸無法靠自己維持家門。隻有尊貴的家世是無法存活的,必須明辨趨勢,順應時代的潮流,接受改變。


    烏丸家由曾祖父在企業經營中嶄露頭角,值得慶幸的是,曾祖父抓住日本經濟高度成長期的浪潮,成功鞏固自己的勢力。


    然而,家族中一部分的親戚守著自平安時代傳承下來的名門驕傲,曾祖父在他們口中的世俗世界裏向別人低頭賺錢的行為,成了親戚們暗地批評的目標,從沒給他好臉色看。說明白點,就是討厭曾祖父。


    直到後來,那些親戚才深刻體會到,當初不這麽做的話,烏丸家或許會麵臨滅亡。因為曾祖父的功勞,許多親戚受到恩惠,當曾祖父繼承本家主人之位後,那些批評的人們也隻能閉上嘴巴。


    憤怒的矛頭轉向了剛嫁進來的祖母身上。


    花穎知道祖父討厭那些不滿曾祖父行為的親戚,祖父迎娶了一個跟烏丸家毫無關聯的結婚對象,也成為家族裏的話柄。


    不可以走在祖父身邊、不可以和祖父以外的男子單獨相處。


    不可以穿華麗的衣服、不可以和客人穿同樣顏色的衣服。


    就算有什麽東西跑進食物裏,餐盤也不能有剩菜。因為這等同糟蹋主人招待自己的心意,也威脅到負責料理的廚師去留。


    這些創建在真心上所傳授的禮儀規矩,成為封閉祖母內心的兇器,侵蝕著開朗有朝氣的祖母。最重要的是,據說曾祖父的姐姐以「重要的繼承人」為借口,搶走才出生沒多久的真一郎,讓祖母十分痛苦。


    當祖父正式繼承一家之主後,祖母獲得自由,終於讓真一郎迴到自己身邊。沉浸在共處喜悅中的祖母,從不要求真一郎那些嚴格的禮儀規矩也是情有可原。


    由於真一郎在自由自在的環境下成長,因此花穎也沒有父親嘮叨叮嚀自己的印象。認為「不懂」與「不做」意義不同而好好教花穎規矩的,是母親。


    「我如果讓分家看不起就是丟奶奶的臉。你不用擔心。」


    「聽起來真是太可靠,太令人放心了。」


    「對吧?對吧?」


    對於衣更月敷衍的讚美,花穎也裝傻迴應。這也是一種形式上的美。


    「關於剛才提到的分家,若嘴家……」


    「嗯?」


    花穎將叉子插入鬆餅內,以刀子切片,切下連自己都覺得很美的直線。送入口中的鬆餅不用說,當然很好吃。


    衣更月為空杯注入紅茶,從桌旁退開一步。


    「今天早上,對方打了電話過來。」


    「表姑姑嗎?」


    「對方是真一郎老爺的從表姐,雖然沒有正式的稱謂,但從『有點年紀,與您擁有血緣關係的婦人』這點來說,是可以這麽稱唿。」


    也就是說,是那位從祖母身邊帶走真一郎的始作俑者的孫子。後來對方從曾祖父手邊收下一間上了軌道的公司後,再加上與祖母不合,從此與烏丸家本家疏遠到幾乎等於沒關係了。


    「她有什麽事?」


    「對方說:『有些傷腦筋的事,近期內會過去商量一下。』」


    「嗯,商量嗎……」


    花穎心情複雜地放下刀叉。


    花穎也覺得祖母從親戚那裏受到的對待很陰險。不過,若是對方沒有其他商量對象,自己也不能不當一迴事。無論有沒有血緣關係。從小父母就教導花穎,有餘裕的人必須幫助窮困的人。


    「時間日期上的安排——」


    一聽到花穎的詢問,衣更月的眉間出現了一道淺淺的紋路。換成平常人,這是與厭惡匹敵的表情。


    「你有話想說的話,我也是可以聽聽。」


    「花穎少爺明鑒。」


    「客套話就不必了。」


    衣更月應該也有聽過祖母的事情吧?既然鳳也曾侍奉過祖父母,或許執事的注意名單中有若嘴家的名字。


    衣更月端正姿勢,正麵看向花穎。


    「恕我直言,您好像稍微有一些誤會。」


    「誤會?你是說我搞錯什麽了嗎?」


    「花穎少爺,您是烏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衣更月表情微妙地說著眾所皆知的事實。


    事到如今才說這個?花穎已經以烏丸家主人的身分生活了半年,衣更月也以執事的身分同樣侍奉了花穎半年。很難誤會什麽。


    「衣更月,你想說的,也就是說……」


    花穎依然不配當一家之主嗎?隻是虛有其名,實則空洞,誤會自己是一家之主——想對花穎的自以為是提出諫言嗎?


    「很抱歉。」


    衣更月爽快地打斷了花穎戒慎恐懼、斟酌言詞的話語,將掛在手上的布巾放在配餐車上。


    「似乎有客人的樣子,可否容我前去應對呢?」


    花穎雖然沒聽到,但似乎是門鈴響了。


    花穎的問題撲了個空。


    「嗯,沒關係,去吧。」


    「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一鞠躬後,走出房門。


    花穎從座位上起身移動到窗邊,通過窗簾向外看。充滿陽光與綠意的庭院一片靜謐,遠處傳來微微的引擎聲。車子開到玄關卻連茶室都聽得到,來的應該是一輛靜音效果不太好的老爺車吧。


    「近期內會來……也太近了吧?」


    敲門聲響起,衣更月打開門行了一禮。


    「花穎少爺,客人來了。」


    衣更月帶進來的,不是久違的臉孔。


    「salut!花穎。」


    對方笑容滿麵,輕鬆地舉起手打招唿,總是不請自來。


    來者是就學中的大學生兼在法國開設本店的點心業ceo、名門世家子弟——赤目刻彌。


    「……我很忙。」


    看著花穎無力癱迴座椅上的樣子,赤目開心地笑著。


    2


    刀子一切入新烤好的鹽味焦糖鬆餅,便升起一股香甜的熱氣。


    「哦,繼承人之爭啊。若嘴家……沒聽過。」


    赤目對還在茶室的雪倉豎起大拇指,雪倉蒼白的臉頰微微綻放了光芒。


    平常負責分菜配餐的是衣更月,雖說多加一份鬆餅,但會由雪倉送過來,恐怕是她向衣更月提出的要求吧。赤目是在全球各地開設分店的蛋糕店老板,要拿自己做的點心招待他一定很緊張。


    赤目一副不把雪倉的緊張與喜悅放在心上的模樣,一口口吃著鬆餅,一邊問衣更月有沒有咖啡。赤目的舉止看似奔放卻不失用餐的禮儀,不愧是出身名門世家的子弟。


    「所以,對方要花穎幫忙決定繼承人?」


    一聽到赤目的問題,衣更月停下手邊準備咖啡的工作,看著花穎。即使是自然談到的對話,但傭人未經許可不會對外人透露家中內部情報。真是懂事的執事。


    花穎以眼神表示同意後,衣更月迴以注目禮,在杯子裏倒入透著濃濃蘇芳色的咖啡,放在赤目右側。


    「若是將我聽到的內容做個簡單整理的話,就是若嘴家公司內部為了要讓長女梢小姐還是長男華乃少爺當繼承人分成兩派,由於做不了決定,因此想詢問花穎少爺的意見。」


    「他們是由自家人把持管理階級的傳統小公司吧?感覺不管誰繼承都沒差。」


    花穎也和赤目持相同看法。既然不管選誰都沒有太大差別的話,與其請教花穎的意見,不如丟骰子決定就好。


    不,能讓親戚們閉嘴又有說服力的骰子就是花穎。小學生跟父母要東西時都會說「大家都有」,花穎就是類似那個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大家」。一想到沒有被選上的那方會怨恨自己,還沒跟若嘴家長輩見麵就令花穎覺得沉重。


    「獨生子真好呢,花穎。」


    「赤目先生呢?」


    「叫我刻彌就好了。」


    「你有兄弟姐妹嗎?」


    花穎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問過赤目這個問題。麵對隨意發問的花穎,下一瞬間,赤目大聲恫嚇:


    「蠢蛋啊!」


    「!」


    「你驚訝什麽?」


    「咦?咦?什麽?」


    看著嚇一大跳的花穎,赤目不客氣地笑迴去。


    「古時候,如果把財產田地分給長子以外的人就跟蠢蛋沒兩樣,之後日文裏『田分』的發音就變成罵人蠢蛋囉。意思是如果分割成小土地會讓大家都苦哈哈的話,把田地和家產確實留給一個人就好。我們家也是這樣。」


    「原來如此。」


    花穎嚇了一跳,以紅茶潤了潤瞬間幹渴的喉嚨。


    赤目似乎有哥哥或姐姐的樣子。


    「所以,赤目先生是從零開始自己開蛋糕店的啊……還拓展到全世界。」


    「初期我有接受家裏的投資啦,現在已經加倍奉還就是了。」


    「好厲害。」


    「那種事不重要啦,欸,花穎。」


    「嗯?」


    赤目一副真心不覺得有什麽的模樣,令花穎更加佩服,因此什麽也沒多想地迴應。赤目吃完最後一塊鬆餅說:


    「夏天到了。」


    「到了呢。」


    「很熱啊。」


    「嗯。」


    時節一進入八月,夏天正式發威,騎自行車來烏丸家上班的峻,每天流的汗實在非比尋常,花穎才剛跟衣更月試探是否可以讓峻使用淋浴間。


    不過,現在好像不是說這種家常話的時候。


    以閑話來說,赤目的眼神太過認真,花穎第一次看到他這種表情,偷偷吞了一口口水,等待赤目的下文。


    赤目細長的眼角迅速上揚,花穎知道他垂下了視線。


    「我聽說烏丸家的屋子裏有好玩的鬼故事。」


    「咦!」


    唿吸停滯,雞皮疙瘩從手腕一路竄升到手臂。


    身後響起電子機械聲,衣更月敏銳地發現花穎的身體變化,調整了空調的溫度。然而,風量降低後,反而使房內填滿了靜肅的沉默。


    「說到故事啊……」


    「是鬼故事,鬼,鬧鬼的鬼。」


    赤目單手拿著咖啡,輕易地斬斷了花穎的退路。可以求救的繩索還有一個人。


    「衣更月。」


    「據我所知,紀錄上烏丸家的血脈沒有死於非命或是含怨而終的人。」


    「對……對嘛。我也沒聽說過。」


    「不過,不能否認本家跟分家或是外麵的人,因為在人際關係上意見相左而遭到怨恨的可能。」


    衣更月不是繩索,是蜘蛛之絲。


    「說的還真對!」


    「您過獎了。」


    衣更月若無其事地照字麵上的意思收下了花穎的挖苦,撤下餐盤。一旁的赤目則是莫名地開心。


    「花穎,你之前不是在英國嗎?屋子裏都會有幽靈吧?什麽過了午夜十二點會發生某些事,醜時三刻會聽到腳步聲之類的。」


    「就算這麽說……」


    花穎話語遲疑的瞬間,大擺鍾好巧不巧地響了起來,令花穎從椅子上垂直跳起了三公分。


    「花穎,你該不會……」


    「我不怕,完全不怕,世界上根本沒有鬼。」


    否定的聲音前後不連貫地上揚。赤目的眼神突然溫和起來。


    「嗯嗯,沒錯。」


    「是睡糊塗的人看錯了。」


    「你們兩個不要假裝安慰我!」


    花穎想要解釋自己隻是被大擺鍾嚇到而已。不過,比起把花穎當小孩子的兩人,一道記憶溜進了意識之前。


    「怎麽了?」


    看著花穎視線放空,別有含意的沉默後,赤目驚訝地詢問。


    「之前,鳳在電話裏說了有點奇怪的夢話。」


    勾起花穎記憶的,是擺鍾的聲音。


    花穎看著走廊的大擺鍾,將視線轉迴衣更月身上。


    「他說煩惱的時候就跟大擺鍾說說吧之類的……」


    衣更月認真的臉龐看起來沒有任何頭緒。


    「哦……」


    脖子後方感受到危險的氣息,花穎迴頭,看見赤目隻手撐著下巴,藏在手掌後的嘴角不懷好意地笑著。


    3


    簡直就像野餐。


    倉促準備的五十公升保冷箱,塞滿了雪倉做好的麵包與抹醬、水煮雞佐豆醬、凱撒沙拉、entremetsakame的葡萄果凍、冰鎮的瓶裝碳酸水,豐盛到蓋子幾乎關不起來的程度。


    「雪倉和峻不會覺得奇怪嗎?」


    「他們說『是朋友之間暑假一起過夜、促膝長談呢』。」


    是峻說的吧,很像開朗坦率的峻會說的話。不過當衣更月以無動於衷的口氣傳達後,感覺變得很諷刺。


    事實上,現在這個情形很適合諷刺。如果知道工作場所有鬼,或許會有人感到不安。這麽一想,親自證明家裏沒什麽怪事也可以說是主人的職責吧。


    衣更月像在玩立體拚圖似地整理保冷箱內的物品,在上層放好保冷劑,闔上沉重的蓋子。


    太陽微微西斜,氣溫雖然下降卻感受不到一絲涼意。潮濕的空氣黏在洗過澡衝掉汗水的肌膚上,全身就像浸在溫開水裏般。這個季節若是將食物在室溫下放一晚一定會壞掉。


    「保冷箱會不會太閃閃發亮了啊?衣更月,除了銀製餐具,你也會擦保冷箱嗎?」


    「擦拭屋內所有物品是我們的使命之一,但這個保冷箱是業者剛剛才送達的。」


    「特地買的嗎?」


    赤目雖然沒有出聲,但卻表達出內心的距離感。


    「把食物放到冰箱裏,肚子餓的時候去廚房拿不就好了,對吧,花穎?」


    「我不會去廚房。」


    「因為是男生之類的關係?」


    「不隻廚房,我也不會去食品儲藏室、調配室。」


    無關乎男女,這是烏丸家代代遵守的規定。這在花穎的教育中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當他看到赤目挑眉的反應後反而比較意外。


    「烏丸家好強喔,直到今天還是禁止主人進入傭人工作的後台嗎?」


    「主人是可以進來的。」


    衣更月挺直腰杆,伸直背脊。


    「隻要花穎少爺希望,要怎麽處置宅邸裏的一株草、一顆石頭都是花穎少爺的自由。」


    「沒關係啦……我出入後台的話,大家不管工作還是心理上都不能放鬆吧?」


    「我們不會放鬆。」


    「我知道,隻是一種形容。」


    花穎也十分了解衣更月與其他傭人都很認真為烏丸家工作。


    「哈哈,真是忠心耿耿啊,衣更月。」


    「您過譽了。這是牛奶糖。」


    衣更月鄭重地道謝,將玻璃瓶呈給花穎。玻璃瓶裏的牛奶糖,以裝飾藝術風的包裝紙一顆顆包起來,上麵印著金色的爬牆虎花紋。


    「跟小時候奶奶給我的糖一樣呢。」


    「在烏丸家說到牛奶糖,似乎就是指這個。」


    花穎心中對祖母殘留的記憶很模糊,或許是多心了,但一想到自己跟幽靈收下一樣的糖果,心情還是有點複雜。


    「衣更月,我們沒問題,你迴房間休息吧。」


    剝奪執事的睡眠時間,要他配合自己探究可疑的鬼故事,不是英明的主人該做的事。就算不是這樣,平常住在宅邸內上班的執事,工作時間和自由時間的界線就已經很模糊了。


    聽到花穎要自己就寢,衣更月考慮了零點幾秒。


    「那麽,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順從地低頭,離開了房間。


    「距離醜時三刻大概還有兩個小時吧。」


    「我們家隻要一過一點,連走廊都會啟動保全感應,在這個家裏麵走來走去沒問題嗎?」


    「赤目先生家好厲害喔。我們家隻有窗戶和進出的門有保全。家裏很多東西隻是很舊而已,就算潛進來也很難有效率地偷東西。」


    「抱著必死的決心把東西帶迴家,如果發現隻是不能換錢的破爛一定很泄氣。」


    赤目嘲笑沒見過麵的小偷,大概是因為洗澡後發型塌下來以及跟花穎借衣服穿的緣故,此時的赤目看起來年紀很小。雖然那是買迴來還沒穿過的衣服,但赤目和花穎平常的穿衣風格不同,看起來氛圍才會不一樣。


    花穎很不擅長應付我行我素又會耍自己玩的赤目。赤目不像衣更月,不會順從花穎,也不像鳳會體貼花穎的心情。


    他們熬夜,說著無聊的話大笑。


    感覺就像有了個同年的朋友。


    花穎抱著難以言喻的心情轉動手中的玻璃瓶,赤目不以為意地打了個嗬欠,看著防水機能卓越的手表。


    「還有兩個鍾頭嗎?你要稍微睡一下還是我們玩個什麽?」


    「我要玩!」


    聽到花穎不小心幹勁十足的迴答後,赤目措手不及似地說不出一句話。發現自己秒答的瞬間,一股熱氣從花穎的脖子經過臉龐不停竄升。


    「你想睡覺的話也可以休息,我剛剛隻是因為不太有機會和同世代的人一起玩還不習慣,沒有控製好分寸。」


    花穎模仿衣更月,想表現出冷靜的語氣卻無法貫徹到底。


    「意思就是要我醒著吧?」


    赤目微微苦笑,拿起桌上的撲克牌。


    赤目對所有的遊戲都很厲害。花穎采取守勢後沒多久,赤目才一出手,不但讓原本遭花穎鎖定的雞漂亮逃走,還封死了狐狸。


    再三步花穎的王將就要被拿下了。花穎鮮明地感受到木紋的顏色,以不會感到惡心的程度凝視著棋盤。此時,走廊上的鍾響了一聲。


    兩點了。


    「走吧。」


    赤目對勝利毫不留戀,結束棋局。花穎依依不舍地從椅子上起身,打開房門的那瞬間,悠閑的氣氛與背脊同時凍結。


    這個家原來有這麽安靜嗎?


    四下隻有從茶室大門探出來的光源,延伸到遠方的黑暗深不見底。人類的眼睛靠光線的反射感受色彩,與隻能靠太陽光現身的月亮一樣。要是沒有光,花穎的眼睛無法分辨任何事物。


    明明平常總是為大量湧入的色彩所苦,如今沒有任何顏色這件事,卻令花穎的雙腳微微僵硬。


    「有手電筒嗎?」


    赤目打開手機的手電筒app。


    「不開走廊的燈嗎?」


    「太亮的話,幽靈不就可能不出來了嗎?」


    花穎覺得不出來也沒關係,但事到如今他很難開口說自己不想去了。


    赤目照著腳邊,移動著黑眼珠,指出走廊的盡頭。花穎原本想摸著牆壁循線走向大擺鍾,但一想到少女在黑暗中不小心摸到強盜頭發的故事,便收迴手臂,無依無靠地踏出步伐。


    烏丸家的主要走廊往東西向延伸。夾著走廊的南側是烏丸家人與客人專用的區塊,北側則是傭人工作的後台。


    南側以位於中心的玄關大廳為起點,分為東西兩側,訪客出入的茶室與晚餐廳、準備餐點的配膳室在西側,書房與起居室則位於東側。


    大擺鍾靠近走廊的東邊,佇立在起居室前方。


    那是比花穎還要高,以橡木打造的大擺鍾。表盤以金屬和琺琅製成,微微反射的光線浮現羅馬數字。


    擺鍾整體的輪廓非常簡單,上方巴洛克風的裝飾散發出一股莊嚴的高貴,鍾體側麵的雕刻落在線條美麗的科林斯柱式上,兩條重錘上也有細膩的裝飾。擺鍾的重錘設計為一星期拉一次煉,直到下降為止,時鍾會持續運作。


    「這個時鍾感覺真的很古老耶。」


    「衣更月查過用品目錄,據說這是十九世紀德國製的時鍾喔。」


    「那出來的會是德國爺爺的幽靈嗎?」


    「大鍾爺爺……」


    花穎光是重複赤目的話就已經用盡力氣,就算是玩笑也笑不出來。


    玻璃門扉反射的光線令人眩目,赤目將手掌複上手機的光源,通過血液的紅色光線從指縫間流瀉而出。


    「花穎。」


    聽到赤目唿喊自己,花穎感覺全身的皮膚都縮了起來。


    走廊溫熱的空氣靜止不動,維也納式的指針刻劃著時間,以無機物來說,聲音顯得十分輕柔。


    『煩惱的時候,請跟大擺鍾商量。』


    那是鳳分不清現實與夢境說的糊塗話吧。


    擺鍾的指針等著花穎的話語。


    說到花穎正在煩惱、讓赤目聽到也沒關係的問題,現在馬上能想到的就是記憶猶新的那件事。


    「請教一下。」


    「好生硬喔!」


    花穎借由微弱的光線瞪了一眼笑出聲的赤目,抬頭看向大擺鍾的表盤。


    「關於若嘴家的繼承人,我可以給他們建議嗎?」


    沉默。


    寂靜。


    小小的聲音並列,指針轉動著。


    宛如警鍾的心髒跳動漸漸放慢,不順暢的唿吸緩和下來,花穎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吐氣的瞬間——


    「不——行。」


    不是赤目,也不是花穎的聲音。


    耳畔響起頻率偏高的模糊女聲。


    「…………」


    「……!」


    花穎和赤目無言地抓著對方的衣袖,交纏般地逃迴茶室。


    4


    無情的赤目以大學的功課為理由開車迴家了。花穎因此陷入無法從茶室離開一步,包著毯子在沙發上迎接早晨的窘境。


    花穎也知道日本大部分的大學都在放暑假,上學期的課在七月結束,根本不會出什麽功課。


    (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遭到赤目拋棄,打給鳳的求救電話又隻能得到沒有迴應的語音。花穎不敵睡意,反複打瞌睡與醒來之間也緩緩趨向睡眠。當花穎漸漸不曉得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的時候,眼皮微微睜開的視線裏,捕捉到無聲移動的黑影,花穎跳起來抓住對方的手。


    「衣更月,有人入侵!」


    「您這話真是令人不安呢。」


    衣更月將重疊的餐具放迴桌上,隻手接下花穎肩上滑落的毯子,三兩下便俐落地卷到手臂上。


    不同於自己焦急的樣子,衣更月的冷靜讓花穎更加焦慮。


    「我跟大擺鍾說話以後,它出聲迴答了。家裏門窗有鎖好嗎?監視器呢?」


    「執事工作間裏設有警報設備,家裏若有通知送到保全公司,工作間的警報也會同時響起,但昨晚並無啟動。今天早上六點鍾巡視時,門窗鎖確認皆無異常。需要為您準備監視器畫麵嗎?」


    「嗯。不,等等,在那之前你跟我來。」


    花穎一朝向房間大門,衣更月便將毯子放在一旁,搶先轉開門把。花穎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下意識地想閉上眼睛。然而,門外的走廊一如往常,在早晨涼爽的靜謐中,悉心為花穎敞開通路。


    走廊現在的視野比夜晚行走時還清楚,空間卻呈現有限的感覺。黑暗的走廊給人一種無限延伸的錯覺,仿佛踏錯一步就會跌落地獄的深淵。


    間接照射進來的舒服陽光灑在玄關大廳裏,樓梯內側則是大擺鍾。花穎繞到樓梯底部,從扶手背麵偷覷著大擺鍾。


    沒有。


    花穎找不到應該要在那裏的某件東西。


    「糖果不見了……」


    「您放了糖果嗎?」


    「給予勞務報酬是禮貌吧?」


    赤目迴家前有陪花穎完成這件事。或許赤目心裏也有些害怕,認為應該表示敬意吧。花穎很確定,他和赤目各自在大擺鍾的玻璃窗前放了一顆牛奶糖做為供品。


    衣更月大膽地移向大擺鍾的前方,檢查玻璃門內與擺鍾周圍。


    花穎不安地在樓梯下方走來走去,聽到階梯傳來刷子的聲音後,反射性地抬頭。


    峻正在打掃樓梯扶手,他一發現花穎,馬上中斷工作行禮,接著蹲在樓梯一角。


    「花穎少爺,很抱歉。」


    「那是峻嗎?」


    衣更月以眼神肯定花穎的問題。


    「傭人會在主人看不見的地方工作,若撞見主人,習慣是當場盡可能地把身體縮到最小,以免幹擾主人的視線。不過,峻身兼貼身隨從的工作,加上工作經驗尚淺……」


    「啊,你是在為他跟我行禮的事道歉嗎?我很少在走廊碰到雪倉,所以之前都沒注意過。那下次我先主動跟他們打招唿吧。」


    「花穎少爺,這樣不符規矩……」


    「峻,我有事問你。」


    花穎結束與衣更月的對話一唿喊,像犰狳般縮成一團的峻伸直了身體,小跑步奔下階梯。


    「早。」


    「早安,花穎少爺。」


    峻精神十足地迴應。這樣舒服多了。


    「峻,你掃過走廊了嗎?」


    「沒有,今天還沒,我現在馬上掃!」


    「我不是在罵你。不是你掃的話就算了。」


    「是?」


    峻老實地點頭,順從地保持直立的姿勢。如果峻也有學過衣更月口中的習慣,花穎待在玄關大廳的期間,他就無法開始工作。


    「花穎少爺,您早餐想怎麽處理呢?」


    「啊……啊~吃一下吧。今天我要在陽台吃早餐。」


    「好的。」


    花穎順勢接下衣更月拋的球,得以自然地離開玄關。


    真是麻煩。


    當初鳳教他不用對傭人們份內做的事一一道謝時,花穎也手足無措了一段時間。


    鳳說,古時候主人不道謝是為了徹底區隔主仆之分,但現在,特別是在烏丸家,如果傭人每次幫雇主做什麽,雇主都要道謝的話會沒完沒了,因此刻意省略道謝是為了工作效率,也是一種不說破的默契。最重要的前提是,彼此不要忘記感激的心情。


    「跟衣更月你說話沒關係吧?」


    「是的,有任何事敬請吩咐。」


    「跟當貼身隨從時的峻可以說話嗎?雪倉呢?」


    「由於烏丸家許多人身兼數職,因此比較複雜。本來是以有沒有和老爺、夫人有直接關聯為基準會比較清楚明了。」


    雖然衣更月說清楚明了,但花穎現在一點也不明白。


    「具體來說?」


    聽到花穎進一步詢問,衣更月沒有絲毫不耐煩地接著迴答:


    「傭人工作有高端和低級之分。總管、執事、管家屬於高端職位。廚師、褓姆、家庭教師也是高端的專門工作。相對的,負責打掃宅邸的家務女仆和協助廚師的廚房女仆、以及全麵運行各項工作的雜役則屬於低級職位。低級職位的人沒有和主人家族接觸的機會,也不允許出現在主人麵前。」


    「職位有高低之分還真八股呢。那貼身隨從和男仆呢?」


    在烏丸家中,兩者分別是峻現在的職位與衣更月從前的職位。


    「貼身隨從和男仆位於執事之下,但屬於照顧主人的職位,因此也有機會和主人說話。不過,不論哪種職務,除了直接服侍主人家族時,其餘時間都要注意不能出現在主人們的視線內。」


    「簡單來說,就是沒事不準搭話?」


    麵對花穎粗略下的結論,衣更月不置可否沒有迴答,開始手邊的工作。


    給予肯定答複會顯得非常失禮,但這似乎才合乎規矩。


    「不存在……存在卻當不存在的人,不存在又存在著的幽靈。」


    花穎坐在陽台的椅子上,嘴裏喃喃念著文本遊戲,趴在衣更月剛擦好的桌上。


    「我想起來了。」


    殘留在腦海中的幽靈,似乎也是一照到陽光就會消失。跟大擺鍾的幽靈相比,花穎的心情才更怨恨。


    大擺鍾開口說話,消失的牛奶糖。


    「接下來馬上為您準備餐點。」


    衣更月在銀色托盤上放齊餐具後迴到陽台。


    「你沒有聽說過什麽嗎?」


    「很抱歉,不管是幽靈還是大擺鍾的事,我都是初次耳聞。」


    衣更月顏色偏淺的眼珠沒有任何變化,也不像是在隱瞞什麽內情的樣子。


    「之後再打一次電話給鳳嗎……」


    穩重又奉行功利主義的鳳,很有可能隻是知道和大擺鍾說話就會得到答案這個事實,在不清楚原理和聲音真麵目的情況下與擺鍾和平共存。


    光亮得沒有一絲痕跡的銀色叉子與陽光嬉戲。花穎想起自己忘記戴眼鏡,以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壓著眼頭。戶外的景色對花穎睡眠不足的眼睛而言太過眩目。


    「需要為您拿眼鏡過來嗎?」


    「沒關係。大概是在沙發上睡覺時掉了。」


    「有達到當初的目的真是太好了。」


    「看是用什麽角度解釋啊。」


    花穎苦澀地將玻璃杯靠近嘴邊。冰冷的水穿過疲憊的內髒,內髒蠢蠢欲動像是想迴到正常的位置一樣。應該是用不習慣的姿勢睡覺才會這樣。


    「幽靈跟我說,關於若嘴家的繼承問題不要開口。雖然其實外部人士調查得到的事內部的人也會知道,我就算表達意見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有些事比起結果,過程更重要。做為跟親戚往來的一環,不是應該表現出見個麵聽對方說話的誠意嗎?社交也是烏丸家主人的工作。


    然而,平常嘴上總是烏丸家烏丸家囉嗦個沒完的衣更月,眉頭卻露出比昨天更深的皺褶,手背浮現青筋。


    銀色托盤發出類似玻璃的聲音。


    「……您向幽靈詢問這件事嗎?」


    世界上哪裏有威脅主人的執事?雖然可能是花穎不成熟沒有主人的樣子,但衣更月也差不多。


    「因為一提到若嘴家的事你就沒有好臉色……」


    花穎辯解後心想:太難看了。


    主人不該看執事的臉色。就算看臉色,態度上也不能表現出來﹔就算態度上表現出來,也不能明說。


    失誤。


    失態後的動搖令花穎的心一僵,視野突然縮小,隻剩下失去輪廓的顏色強烈地穿刺視網膜。


    衣更月的執事態度會瓦解,就是他憤怒破表的時候,之前也有過這種情形。然而,這次花穎完全想不出來觸及衣更月逆鱗的地方。


    「怎樣啦,幽靈跟你的意見不是一樣嗎?」


    「下定結論,隨意卸下自己責任的這種行為實在令人難以苟同。」


    「我有認真思考,做自己能力以內的事哪裏不對?」


    「隻能說就是不對。」


    毫不猶疑地全盤否定。


    衣更月的襯衫和領帶在花穎的眼珠裏變成閃爍的鮮紅色。


    花穎一心想著烏丸家主人怎麽做才最好,結果卻遭到否定,說他沒有主人的樣子。


    失落占據花穎的腦髓,緊握的拳頭因羞恥心而顫抖。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擔心我當一家之主會讓烏丸家垮掉吧?」


    「……幾天前,您命我調查齋姬長十先生吧?」


    因憤怒而看不清周遭的花穎突然間聽到毫無關係的長十時,感到十分困惑。不過,對衣更月而言,長十似乎與現在的爭執並非毫無關係。


    「您前去探望齋姬長十先生,說遇到不太好的事情才要我調查沒錯吧?」


    衣更月的優秀有時是一項兇器,銳利地刺進想移開目光的花穎身上,不允許他搬出借口。


    「我沒做會讓烏丸家蒙羞的事。」


    「請您不要再玩警察遊戲了。」


    「遊戲?」


    衣更月唰地挑起花穎的神經。花穎將膝上的餐巾丟到桌上,轉過上半身翹起腿。


    「我很意外。你這樣說聽起來像是我為了追求刺激和快樂在利用長十先生一樣。」


    花穎知道自己的聲音降到冰點。平靜的憤怒沉澱在身體深處,情緒泡沫時而啵地一聲破裂,煽動著怒火。


    「這個行動有可能令烏丸家遭遇存亡的危機。」


    「你的意思是出手幫助眼前痛苦的人不對嗎?」


    「是的,就是這樣。」


    衣更月的一句話令花穎的憤怒沸騰,怒火衝到頂點。


    「不論何時,您都應該要以守護『烏丸』為優先。」


    「!」


    所謂的怒發衝冠指的就是這麽迴事。


    花穎雙腳用力踩向地麵,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以雙眼睜大到眼球發疼的地步瞪著衣更月。


    「烏丸家的主人是我。我不允許有人危害我朋友的生命,不管哪個職位的人我都會打招唿,鬆餅就是要疊在一起吃。不需要任何意見。」


    「…………」


    衣更月以冷淡的眼神看著花穎,行了一個禮。


    「謹遵吩咐。」


    拘泥形式的順從令花穎的憤怒決堤。


    花穎轉過上半身,將衣更月逐出視線之外,離開陽台。


    5


    花穎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衣更月隻來了兩次。第一次似乎是把早餐拿過來的樣子,花穎沒有迴應,門外響起搬運重物的聲音及細微的餐具聲後,衣更月就離開了。花穎沒有理會門外的早餐,一小時後門外再度響起餐具的聲音後恢複寧靜。午餐是由峻送過來的。


    衣更月大概沒有跟峻說明詳情吧,峻一副想說些什麽的樣子。他在桌上擺好鮮蝦奶油意大利麵與高麗菜沙拉、桃子與梨子,壓抑地保持沉默退下了。


    盡管花穎已經習慣別人的關懷,但讓人替自己擔心還是會很不舒服。


    花穎迅速用完餐,不想麵對任何人,將餐具拿到走廊上。房門旁擺了一張單腳桌,一想到衣更月看穿自己的心思,花穎就更悶悶不樂。


    因憤怒而清醒的眼睛在填飽肚子後,也因睡眠不足作祟,變得難以支撐眼皮。花穎坐上床,順著地心引力倒下身體,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包圍著他。每眨一次眼,眼睛閉起的時間便漸漸拉長,花穎昏昏欲睡,似乎就這樣睡著了。


    直到睜開眼睛花穎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借由月光,可以微微看見房裏家具的輪廓,但透著月亮的窗外卻什麽都看不見。觸碰智能型手機的畫麵,發現時間剛過淩晨一點半,花穎點擊已撥電話紀錄中鳳的名字。


    鳳似乎關機了,唿出的電話連鈴聲都沒有,直接轉入語音信箱。


    「也是!」


    花穎把手機丟到棉被上,趴在床上。


    他早就知道。總是如此。


    「身為一家之主,要貫徹堅定的信念、擁有堅強的意誌,毅然決然地做出判斷。管他一個幽靈還是兩個幽靈。」


    花穎將室內鞋換成室外鞋,步出走廊。


    「既然住在家裏,我就雇用你。」


    對啊。事情不是很簡單嗎?不管是人類還是曾經是人類,隻要在烏丸家生活,照道理就應該和主人締結工作合約。


    花穎突然間變得強硬,大大方方地從樓梯步下無人的玄關大廳,像是撥弄披風般,誇張地揮著手臂轉身。


    玄關大門上,挖開牆麵嵌入雕花外框的霧玻璃窗,透著微微的月光,照亮著大廳。微弱的光線無法透入影子中,階梯的底部、走廊深處是黑暗的深淵。


    大概沒有比膽顫心驚還要更合適的表現,可以形容現在的花穎了。


    剛才滿溢心中的自信隨即遭到無情摧毀,盡管是夏天,源源不絕的惡寒不停地攀上背脊。


    盯著黑暗看雖然恐怖,但轉移視線也令人害怕得不能動彈。要是移開視線後,有什麽東西逼近到花穎身邊怎麽辦?要是移開視線的那個地方,站著什麽東西——光是想到這些,花穎的心髒就像要跳出來一樣。


    必須靠近那裏,否則連在大擺鍾前放牛奶糖都辦不到。


    花穎以理性的思考壓抑情感,反複想著自己必須行動的理由,一步步把僵硬的雙腳往前送。


    大擺鍾秒針的聲音來來迴迴,有兩種聲響反複著,用滴答滴答來形容真的十分貼切。黑暗中顯現的表盤,反射著不知道從哪裏通過來的微弱光線,聲明再不久就要兩點了。


    大擺鍾每小時會響一次。


    熟悉的鍾聲響徹走廊的每個角落。


    當聲音的餘韻都消失,一陣漫長的寂靜後,花穎確認口袋裏的牛奶糖,嘟著嘴,仿佛啄開夜晚的冷空氣般悄悄地開口。


    「時鍾,我有話要說。」


    「………………好。」


    好想逃。


    擺鍾迴答了,昨天的聲音不是錯覺。頻率偏高的女聲。


    『老時鍾身上就是有不可思議的事。』


    花穎腦海中浮現「附身」之類的詞匯,但包括附身在內,自己不是都要對這些負起全責嗎?花穎瞪視般盯著大擺鍾的表盤。


    「我是烏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語畢,這次擺鍾沉默的時間比剛才更短,發出模糊的聲音。


    「第二十七代主人有什麽想問的事嗎?」


    擺鍾的說話聲很細,卻比昨天更清楚地形成字句,簡直就像擺鍾本身在說話一樣。擺鍾的金屬部分反彈著說話聲,夾帶鏗鏗聲響。


    「我沒什麽特別想問的事。今天隻是覺得該以新主人的身分跟你好好更新雇傭關係。我不迷惘,也沒有煩惱,因為我是烏丸家主人,我做的事就是主人做的事。我會把鬆餅疊在一起吃,不管哪個職位的人,想打招唿的時候就打招唿,認識的人有困難會不吝於提供幫助,親戚找我商量事情的時候——」


    花穎話說得太快停不下來,才想到擺鍾也阻止自己插手若嘴家的事。


    擺鍾反對。


    衣更月也反對。


    花穎不知道其中的理由。


    一口氣把話說出來後,花穎順了順有些紊亂的唿吸。平複心情的胸口中,還有一個破洞。


    「欸,擺鍾……」


    仿佛附和般,擺鍾的秒針滴答滴答地旋轉。


    「衣更月為什麽反對我?要怎麽做他才會承認我是主人?」


    花穎也深切感受到自己有多麽不成熟。花穎想當一個優秀的主人,他想思考身為主人應有的正確行為、選擇並運行這些行為。


    「我不用別人阿諛奉承。但是,遭到否定,連理由都不知道實在太難看了……這不是我想當的主人。」


    花穎不自覺地蹲坐下來,抱著自己的膝蓋。走廊上沒有任何話聲,隻剩下擺鍾的金屬聲響。


    擺鍾聽起來吐了一口氣。


    「你剛剛是在笑我嗎?」


    花穎忿忿地抬頭看著表盤,稍微隔了一段時間後,擺鍾迴答:


    「要求別人告訴你另外一個人的心情,實在是繞了好大一圈啊。」


    擺鍾的答案伴隨鏗鏗的金屬聲,在花穎心中的空洞裏迴響。


    「請你直接跟對方說吧。」


    大擺鍾宛如哄小孩般地說道。


    擺鍾沉默後,過了一段更長的時間,花穎終於迴答:


    「……嗯。」


    6


    八點二十五分。


    花穎的房門響起敲門聲,平常在敲門聲後房門便會打開,今天卻沒有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進來。」


    花穎迴答後,隔了一拍的時間,門鎖打開了。


    在門口一板一眼行禮的衣更月一如往常,無懈可擊得令人討厭。


    「早安,花穎少爺。」


    衣更月移動到窗邊,打開遮光窗簾。


    花穎從床上坐起上半身,把鼻子埋進懷裏的枕頭中。


    「我想喝熱麥茶。」


    「好的,我馬上準備。」


    麵對花穎預定外的要求,衣更月不為所動。


    「早餐我要在起居室吃。」


    「好的。」


    「吃完早餐我要和佩洛去散步。」


    「我陪您一起。」


    「中午我想在外麵吃。吃天婦羅好了。」


    「我會先預約餐廳。」


    「為什麽要迴避若嘴家?」


    花穎一口氣列出各式各樣的要求後,似乎終於讓衣更月措手不及了,衣更月遲遲沒有迴答。花穎從膝蓋上拿下枕頭,再次發問:


    「你應該已經全方位調查過若嘴家,對應該推薦梢還是華乃繼承有結論了吧?」


    「恕我多事。」


    衣更月以綁穗固定遮光窗簾,迴到床邊。他在銀托盤上放上sd卡與無線讀卡機交給花穎,花穎隻好將手伸向擺在床頭櫃上的平板電腦,叫出sd卡裏記錄的數據。


    畫麵上顯示的是若嘴家經營公司的主要人事與近年來的經營狀況,其他還有幾個文件夾。


    「不管是由梢小姐還是華乃少爺繼承若嘴家,沒有繼承的那一方都會以共同經營者的身分留在公司。此外,關於遺產,似乎也已經做好生前贈與一人一半的準備了。」


    「意思是不管選誰都完全一樣?」


    「實際上是如此。」


    「他們打的算盤不是由本家的我選出繼承人,讓反對者閉嘴嗎?」


    姐弟感情很好嘛。花穎失去幹勁,將羅列繁雜數字的平板電腦放到棉被上。他還以為是骨肉相殘,結果要是自己雞婆地對相安無事、相親相愛的姐弟做出仲裁的話,看起來隻會像個笨蛋。


    「感覺越來越糊塗了。他們是覺得隻要讓我挑繼承人就夠了嗎?這樣不會巴結過頭了嗎?」


    「請恕我直言,花穎少爺您是烏丸家的主人。」


    聽到衣更月說著熟悉的內容,花穎吃了一驚,放鬆自己的手。


    「由『烏丸』家選擇繼承人這件事是有意義的。您選的若嘴家繼承人將會得到烏丸家這個靠山。」


    「我沒辦法保證這點!」


    「不論您本身是否有這個意思,周圍的人應該都會這樣想吧。」


    衣更月前天說花穎對主人的身分有所誤會。


    這跟小孩子向父母要東西時說的不特定多數的「大家」,本質上是不同的。


    「請您對烏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所代表的意義有所自覺。您的一句話會影響許多人的一輩子,以及他們的後代子孫。」


    一切就如衣更月所說。


    「給我紅茶。」


    仿佛早就知道花穎的期望似地,衣更月呈上剛泡好的紅茶。


    花穎的手指雖然熟悉wedgwood簡約的茶杯,手心的震動卻令茶麵興起波紋。


    「衣更月。」


    「是。」


    衣更月放下茶壺保溫套迴應。


    花穎用力皺起僵硬的眉眼說:


    「我想讓烏丸家雇用大擺鍾的幽靈,你有意見嗎?」


    「…………」


    衣更月諷刺花穎似地沉默。花穎將紅茶拿近嘴邊。


    「既然住在烏丸家又擔任主人的商量對象,應該是很優秀的傭人吧?這毫無疑問是高端職位。」


    「關於這件事,我昨晚跟鳳先生確認過了。」


    「鳳?」


    衣更月有打通電話嗎?花穎抱著羨慕的心情咬著口中的紅茶。


    「據說,烏丸家從真一郎老爺的祖父那一代起,就存在著一位看不見的商量對象。召見對方的暗號是牛奶糖,與工作內容相應的工資給付不是通過存折,而是有『自己消失』的機製。」


    「消失?你說看不見……啊!」


    花穎將茶杯放迴杯碟,發出了不符禮儀的聲響,水滴濺到大拇指根。衣更月連同杯碟,收下快要從花穎手中掉落的茶杯,在花穎大拇指附近蓋著濕手巾。


    「以續約的方式雇用好嗎?」


    「好。交給你。我有點急事。」


    花穎丟下簡短的斷句,光著腳用腳尖勾起鞋子。由於衣更月在花穎肩上披上了長袍,花穎一邊習慣性地為長袍打結,一邊心神不寧地下樓離開房間。


    走到樓梯中間時,在玄關大廳擦窗戶的峻對花穎行了一道比昨天還小的禮,蹲下來停止工作。


    一道不熟悉的開門聲令花穎從樓梯扶手探出頭,看著下方。


    位於樓梯底部,附在側麵的暗門打了開來。


    「雪倉!」


    聽到花穎的唿喚,雪倉的兒子峻也反射性地挺起身子,嚇了一跳。


    花穎奔下樓梯,折迴走廊的方向。


    「早安,花穎少爺。」


    雪倉若無其事地關上暗門,微笑行禮。


    不知道是不是夏天襯衫質料輕薄的關係,雪倉的身形感覺更加纖細,看起來也比平常還高。雖然她平時氣色就不好,但今天眼眶下的黑眼圈似乎特別深。


    是她。


    主人是看不見傭人的。衣更月說除了直接與主人相關的時刻,當傭人不存在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規則。


    當主人想找誰商量,商量這件事又不能存在於現實中時,該怎麽做才恰當呢?


    找不存在的人說話就好了。


    跟不存在的人商量等於傾聽對象不存在,商量這件事也就不存在。聽起來像是詭辯又像是騙小孩般從規則衍生出的漏洞,就是大擺鍾的真麵目。


    從摻雜金屬聲響的模糊話語來看,聲音應該是通過設在後台走廊上的傳聲筒傳出來的。一種類似金屬有線電話的道具。


    主人想找「誰」商量時,便會放顆牛奶糖當召見的暗號。發現牛奶糖的傭人快速迴收糖果,在傳聲筒前待命。


    這是個除了執事之外,還存在著其他可以信任的人,才能成立的溫柔謊言。


    「雪倉。」


    「是。」


    「雪倉,那個啊……」


    「是。」


    「……沒事。」


    花穎想要道謝,打算道謝,然而,在說出口前吞了下去。


    主人不能看見看不到的存在。


    揭開這個謊言等於是踐踏傭人們的好意。


    就像主人不會進入傭人的工作後台一樣,他們也有應該得到保護的領域。與傭人之間劃下界線,讓傭人得以擁有受到尊重的驕傲。


    花穎深深閉上眼睛後再次睜開雙眼,嘴角兩側上揚。


    「昨晚我不小心在這裏掉了一顆糖果。如果你有看見的話,『不用介意』,幫我處理掉吧。」


    雪倉將蒼白的雙手交疊在腹部前方說:


    「謹遵您的吩咐。」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7


    小狗在綠色的草地上奔跑。邊境牧羊犬與迷你長毛臘腸犬混種的小狗,四肢雖短動作卻很靈敏。


    衣更月說,擔任「商量對象」的大擺鍾從曾祖父那一代便存在了。曾祖父的時代,也就是祖母嫁入烏丸家,一個人承擔親戚們對動蕩時代的憤怒、真一郎被曾祖父的姐姐奪走的時期。


    大概是祖母最喜歡的牛奶糖,為她帶來了撫慰心靈的朋友吧。


    看不到身影、隻有聲音的朋友。


    「原來奶奶並不孤單呢。」


    小狗不停來迴搖晃尾巴,嘴裏銜著球在花穎腳邊打轉。花穎收下球,輕輕地投出後,小狗仿佛四肢要打結般,用盡全身力氣追逐。


    花穎眺望與球嬉戲的小狗,忍住一個小小的嗬欠。


    都是赤目說什麽鬼故事的關係,花穎才會覺得找大擺鍾商量要在醜時三刻,強迫雪倉在正常時間外的深夜工作,會有黑眼圈也是正常的。


    加上花穎誤會牛奶糖的功用,差一點就要讓雪倉連著兩天熬夜了。


    「……嗯?」


    花穎側著頭,感覺有哪裏不太對勁。


    「衣更月,你是昨天從鳳那裏聽到大擺鍾幽靈的事吧?」


    「是的。」


    「那前天赤目先生來的時候呢?」


    「當時還不知道。我對自己的懈怠深感慚愧。」


    先忽略衣更月那缺乏感情的口氣與說話內容間的落差吧,花穎還有更重要的事。


    如果牛奶糖是拜托商量的暗號,順序應該是先放牛奶糖後,負責商量的人才會在當晚出現。


    花穎誤會牛奶糖的作用,以為牛奶糖是商量後的謝禮,所以才在和大擺鍾商量後特地迴到現場放牛奶糖。


    第二顆糖果他已經跟雪倉說不需要了。


    雪倉是因為第一顆糖果才會悄悄在工作後台待命,聽花穎說話。


    那麽,花穎和赤目測試傳說的第一個晚上呢?


    『關於若嘴家的繼承人,我可以給他們建議嗎?』


    『不——行。』


    迴答花穎問題、頻率偏高,仿佛在耳畔的模糊女聲是?


    「唔……哇啊啊啊啊!」


    「花穎少爺?」


    花穎的背部爆出無關暑氣的汗水,他抱起咬著球迴來的小狗,緊緊依賴著小狗柔軟的毛發、體溫與微小的心跳。


    「衣更月,我要迴絕給若嘴家建議,幫我想些得體、好聽又不會引來怨恨的拒絕說辭。」


    小狗鬧脾氣般地扭著身體,但花穎現在沒有多餘的心力放手。


    衣更月從花穎僵硬發白的手中,接下亂動的小狗,呈上兩封信紙。


    「這是講電話時默記的版本與書信的草稿,您想要哪一份呢?」


    看到衣更月過分周到的準備,花穎直接笑了出來。


    「『隻要徒勞費心就萬無一失』?」


    就像鳳一樣。


    「這是執事的守則。」


    衣更月恭敬地低下頭,懷中的小狗也彎著身體,仿佛跟著衣更月一起敬禮。


    ※ ※ ※


    衣更月尊敬鳳,對真一郎則是心懷感恩。


    這份心情雖然真摯,內心卻不禁產生疑問——


    為什麽花穎會「那樣」呢?


    有時候花穎的不懂事超越了年輕的範疇,給人幼稚的感覺。


    花穎因為長年不在日本,欠缺日本特有的一般常識也是無可奈何。麵對難應付的赤目,也有可能口頭上說不過對方。


    但是,關鍵在於無知。


    花穎很容易被欺騙、很容易遭到利用。自覺不夠。


    在衣更月說明之前,花穎連自己雇用的傭人的階級都不知道。


    鳳和真一郎到底是怎麽教花穎的呢?這不是批評,隻是單純的疑惑。


    衣更月整理好帳本收到保險箱裏上鎖後,用馬毛刷清掃桌麵,將留在架子上的托盤移過來。那是雪倉迴家前做的執事晚餐。


    由於家裏馬上要進行定期采購,衣更月請雪倉多多使用剩下的食材,因此托盤上排列著熟悉的菜色。


    水煮雞佐豆醬、生菜沙拉、鹽味焦糖鬆餅。


    衣更月在水龍頭下洗手,坐迴椅子上,拿起刀叉。叉子插上疊成兩層、有著美麗淺褐色色澤的圓形。衣更月將鬆餅切成一口大小,凝視著已經冷掉滲入內部的焦糖漿。


    花穎為什麽會「那樣」呢?


    衣更月將插著鬆餅的叉子再度刺向剛才切口的附近,將鬆餅疊成四片切開。衣更月瞪著叉子前端厚度加倍的鬆餅一會兒,以冷淡的表情拿到嘴邊,機械式地咀嚼。


    「……好吃。」


    這是衣更月秘密的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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