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執事的工作是以分計算的。


    一天開始的時間是五點二十五分,起床後迅速地整理儀容。雖然不可以平白花費時間,卻也不能馬虎。


    執事反映著一個家庭的興衰。鞋子髒汙是財政的動搖;服裝紊亂是主仆過分親近的開始;頭發不整代表有欠餘裕。讓看到執事的人侮辱自家家格是執事一輩子的恥辱。


    幸好,在已過世的前前代烏丸家主人規劃下,執事寢室的一角被改建為專用浴室,因此盡管在半夢半醒中,整理儀容也不麻煩。這裏原本似乎是與寢室相鄰的置物間。


    盡管是個一坪左右,沒有浴缸的小浴室,淋浴間、洗手台和廁所都集中在一起,卻忠實承接烏丸家整體古典摩登的設計風格,完全看不出來這間房間位於主人看不到的工作後台裏。


    (前前代的話,是鳳總管三十幾歲的時候嗎?)


    衣更月無法想像與自己年歲相近的鳳,他把洗好的臉埋進毛巾裏,暫時思考——果然還是很難想像。明知絕不可能,但隻要一想像,便覺得鳳在發出嬰兒啼聲後的隔天就變成現在的樣子了。


    腦海裏一浮現鳳穩重的麵容說著:「喝牛奶的時間到了。」從脊髓便會發出沒有意義的修正說:「要喝牛奶的人是你!」衣更月甩甩毛巾裏的腦袋。


    任何人都有年幼的時候。


    即使是散落的記憶,其實也是接連不斷,一天連著一天,串連時光抵達現在。


    衣更月把襯衫扣子扣到頸間,以黑外套搭配深綠色背心,係上黑色窄版領帶。


    用手梳理頭發時,鏡子裏映照出的衣更月呈現大人的姿態。


    衣更月甩開那股躁動的奇異心情,離開寢室。


    ※ ※ ※


    衣更月與鳳相遇是在七年前,衣更月十五歲的春天。


    還記得那時,隔壁庭院立的竿子上已沒有五月兒童節掛的鯉魚旗身影,隻剩下前端的風車還在喀啦喀啦地轉動。


    衣更月是人生中第二次這麽靠近地看到喪禮用的鯨幕。


    宛如為生與死劃下界線般,黑白直紋的布幕,覆蓋住熟悉的屋簷下方。


    通過鯨幕前的人影會經過白線的上方,又遭黑線掩埋,反複不斷。交互顯現的影子,給人一種看著看著就會消失的錯覺。


    融入、鑽進黑線中,漸漸失去身影,再也不出來。


    影子離開身體後,遭到切割、殘留下的身體停止運作。


    人的世界、無的世界。


    白線與黑線。


    「主喪去哪裏了?」


    風車裝作不知地麵上的騷動,喀啦喀啦地轉動。


    「哼哼哼~」


    隨興從鼻子裏哼出的曲調,被風帶走,消失在天際。


    外公死了。


    迎接七十五歲生日,要工作到衣更月成年為止的外公,在說好要買賀禮給他的一個星期後死了。是一場工作意外。


    沒有雙親的衣更月,從小就是由外祖父母撫養。據說,離婚的父親迴到自己的國家,得到撫養權的母親則是行蹤不明。


    在衣更月出現疑問前,外公外婆便毫不隱瞞地告訴他實情。一直以來,衣更月雖然對父母親的存在有興趣,但也不會特別想見他們。


    外公外婆會逗衣更月開心。衣更月做錯事會罵他,努力時會稱讚他,辦到什麽事的話,他們會開心得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樣。衣更月會準備折紙或手工藝作品,父親節的時候給外公,母親節的時候給外婆,敬老節的時候外公外婆一起送。這樣就夠幸福了,衣更月沒有理由覺得寂寞。


    三年前外婆前往極樂世界時,外公笑著說外婆就快七十七歲,沒慶祝到喜壽,也沒看到衣更月變成國中生的樣子就過世實在太可惜了。


    由於在外婆因病過世的幾個星期前,醫生就要外公和衣更月做好覺悟,因此他們都有了心理準備。


    這次不一樣。


    外公就這麽草率地消失了。


    外公本來當然也有迴家的打算吧?廚房裏茶杯裏的茶喝到一半,咬了一口的荻餅用保鮮膜包了起來。


    「外公,你沒吃到呢。」


    他學著外公,感覺微笑的嘴角有些僵硬。


    衣更月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爬到屋頂上,仰望著天空。飄著薄雲的藍天仿佛披上一層彩霞。


    樓下傳來慌張的氣息。衣更月的房間在客廳的正上方,因為麵對庭院,所以能聽到阿姨和姨丈與葬儀社的工作人員為了準備晚上守夜忙進忙出的聲音。


    「小蒼在哪裏啊?真是的。」


    「都要當高中生了還這麽不像樣,也不來跟幫忙的喪葬人員打招唿。」


    姨丈故意歎了一口氣。葬儀社的兩個工作人員一起客氣地露出苦笑。


    「不過,當作意外來處理真的沒問題嗎?」


    「你說什麽,下野!」


    注意到同事的碎念,另一位工作人員向他斥喝。


    「但是,課長……」


    「不是意外的話,就不能辦喪禮了嗎?」


    姨丈詢問道,似乎不怎麽高興的樣子。


    喚作下野的年輕工作人員猶豫著怎麽迴答。課長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道:


    「如果死因有人為可能,警察有時候會采司法解剖。若是要報案,就必須在火葬以前,不然會有些不方便……」


    可以聽得出來課長拚了命地在斟酌字句。


    「這件事……」


    阿姨的聲音和衣服摩擦聲中,混進了一道粗糙的聲音。


    衣更月抓著屋瓦的突起處,從屋頂邊緣偷覷著庭院裏的情形。


    穿著喪服,把黑發往後梳起的男子以大姆指摳了摳眉毛,他身旁的褐發男子調整自己的帽子,姨丈手臂交叉,三個人全麵向阿姨。


    阿姨攤開白色的紙張,大約明信片一半大小的紙張上雖然寫著文本,但從衣更月所處的屋頂上,分辨不出來上麵寫的是什麽。


    「寫著死亡日期和時間的便條紙……」


    阿姨的聲音微微顫抖。


    「四月八日九點四十八分。剛好是發生意外的時間。旁邊還打了個x。」


    「冷靜點。也有可能是人死了之後蒼馬寫上去的吧?那家夥總是笑嘻嘻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可能是他寫的!收到公司通知發生意外後,是我聯係學校的。我和他一起從醫院迴來的時候,這張紙就在客廳了。」


    阿姨情緒失控,語氣也亂了起來。


    「字跡怎麽樣?分不出來是誰寫的嗎?」


    下野抓著帽簷詢問。課長拉著他穿著喪服的背,他卻一臉煩惱地迴道:「可是……」課長也麵露不滿地看向阿姨。


    「您的決定是?我們是希望可以幫忙送亡者安穩地離開,但法律是說什麽也不能違背的。」


    「你覺得怎麽樣?」


    繼一臉抱歉的課長後,姨丈也跟著再問了一次。阿姨拱起肩膀,對姨丈投出抗議的眼神,但隨即垂下肩,無力地迴答:


    「上麵的字很像爸爸的字跡。雖然好像是急急忙忙寫下來的有點亂,但隻要拿去跟爸爸其他寫的字比一比,應該就知道了。」


    「你說什麽?」


    姨丈皺起又粗又長的眉毛。


    這下子,葬儀社的兩個人也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為什麽意外身亡的人會知道自己的死亡時間呢?」


    下野臉色發白。課長雖然還保持冷靜,但從不自然的沉默也表達出那隻是經驗使然,眼前是他也無法理解的事。


    姨丈在口中低吟:


    「可能隻是字跡像。如果不是意外,應該會有其他兇手。」


    「如果有什麽爸爸寫的東西就可以比對了。問小蒼可能會知道。」


    聽到阿姨點名,衣更月把頭縮了迴去。那樣說的話,姨丈不高興的矛頭又會指向自己了。


    「那小子到哪去了?這麽重要的時候還把事情丟給別人,最近的年輕人隻要一碰到不喜歡的事就馬上逃跑。都是嶽父太寵他了。」


    果然。


    「老公,小蒼也是因為姐姐的關係,你這樣說他太可憐了。」


    「不要慣壞他。平常不好好做事,關鍵時刻吃虧的是他自己。嶽父他們可能是因為女兒跑掉覺得內疚,所以孫子做什麽都疼。可是,隨便逃走的人,將來成不了大器。」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


    「他不是連高中都是用哪間離家裏比較近決定的嗎?那小子老是這樣。就算考試考不好,比賽輸了,都是敷衍地笑一笑,隨便應付,好像想一直那樣敷衍地過一輩子。不看未來,也不好好思考人生的話,等他長大會後悔的。老是像個孩子一樣,太難看了。」


    宛如潰堤般,姨丈的抱怨滔滔不絕。


    實在令人不悅。


    「不要當著本人的麵偷偷說人家壞話啦——」


    衣更月現身。


    「小蒼?」


    阿姨抬頭看著屋頂。


    「你竟然在那種地方!」


    姨丈脫下涼鞋衝進屋裏,身後傳來一陣陣毫不客氣奔上樓梯而來的聲音。要是迴到家裏,就會和姨丈碰個正著。


    既然沒有退路,就隻能往下了。


    「小蒼?」


    阿姨驚訝地看著站起身的衣更月。


    「你等等……」


    「危險!」


    衣更月沒必要聽下野和課長的阻止。


    他從屋頂邊緣跳下。


    阿姨發出尖銳的叫聲。不過,日本民宅的屋頂很低,衣更月穿著運動鞋,庭院又是片柔軟的草地。


    衣更月平安無事地降落在庭院裏,朝阿姨笑著。看著衣更月一如往常的笑容,阿姨一瞬間露出安心的表情。


    「小蒼,聽我說,你誤會了。我們不是偷偷在你說壞話,隻是沒想到你會在那種地方。」


    「……我不在就會說了嗎?」


    壓低聲音,將沸騰的憤怒積蓄在眼神中投向阿姨後,她倒退了幾步。


    「蒼馬,你在那邊嗎!」


    姨丈從二樓的窗戶喊道。


    煩死了。


    「小蒼!」


    視線一角看到與客廳相連的靈堂中躺著的外祖父,衣更月逃也似地奔出了家門。


    2


    淩晨五點半。


    烏丸家雖然是舊式宅邸,卻機能性十足。


    整理完儀容後,衣更月拿著鑰匙串繞著屋內,確認門鎖。


    在花穎起床前,烏丸家發出氣息行動的,隻有衣更月一人。若說深夜的宅邸是靜悄悄的沉睡空間,那早上便是等待著某人睜開眼,滿溢期待的寧靜。


    在確認整棟宅子的途中,衣更月打開了餐具室、食品儲藏室、酒窖的門鎖。規劃好的動線讓巡邏不用花多餘的時間來迴反複,令人充分感受到這是棟不僅考量到主人也顧及了傭人的宅邸。


    內部巡視結束後接下來是外麵。


    以前,將報紙拿到鳳身邊是衣更月每天的功課。


    鳳每天早上都會以熨鬥熨燙共計五份的報紙。或許有人會認為,跟過去相比,近來不管是紙質或是印刷技術都有所提升,為了完全蒸發油墨水分的這道手續顯得很不必要,但鳳說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不做不安心。


    現在,花穎用平板電腦看報,所以衣更月從來沒燙過報紙。相對的,他最近有了別的工作。


    從後門來到庭院,一走進過去曾是廄舍的建築物,便聽到金屬相互碰撞的聲音。靠近氣息紊亂的源頭,看見衣更月身影的它,馬上跳了起來。


    「早安。」


    小狗宛如追著自己的尾巴似地繞著圈圈,脖子上登錄牌的聲音打著拍子,宛如一首曲子。


    小狗的項圈上雖然沒有鎖鏈,但廄舍入口設了柵欄以防野狗闖入,因此衣更月一打開柵欄,它便顯得十分高興。


    打開柵欄後,更換容器中的水。差不多是時候該把小屋中鋪的毛毯改成春天的布料了。


    衣更月將毛毯掛在柵欄上時,襯衫袖子勾到柵欄,金屬發出了摩擦聲。


    興奮的小狗突然趴下身子。


    雖然那道聲音在衣更月耳中聽來不過像小雞叫,但狗的耳朵很敏銳,或許這聲音會讓它不舒服也不一定。


    「你沒事吧?」


    衣更月彎下身想看看小狗的情況,卻發現了神奇的東西。


    數字。


    小狗屋的側麵排列著數字。


    雖然沒有固定是幾位數,但可以知道最前麵的二位數到三位數表示的是日期。因為3開頭的數列持續一段之後,變成了4開頭的數列。


    不過,日期卻不一定連續。有時候連續好幾天,也有時候是間隔數日。


    日期後麵的數字意義不明。


    數字沒有規則,有一位數的日子、二位數的日子,然後還有x。


    「四月八日,x」。


    發現令人討厭的吻合後,衣更月感到一陣暈眩,手指壓著眼頭。


    ※ ※ ※


    衣更月把外公的遺體拋在身後,從家裏逃了出來。


    姨丈的怒吼聲黏在鼓膜裏,不知道是否還在自己身後的不安,催促著衣更月向前跑。他不想被逮到後又要被迫聽那些不想聽的話。


    衣更月來到沒有車子通過的馬路,是隻有當地小孩會走的發夾彎捷徑。他氣喘不已,感覺自己再也跑不下去後迴過頭。


    沒有姨丈的身影。衣更月四肢無力地蹲坐在路旁。


    「好累。」


    吐了一口氣,一看到商店前的自動販賣機,現實的喉嚨便向身體抗議著口渴。衣更月找了找製服褲口袋,結果卻令人失望。


    他沒帶錢包出門。右邊的口袋裏有條深藍色的手帕,左邊則隻有下課時間吃完的糖果包裝。


    衣更月將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指尖碰到了全新的學生手冊。


    學生手冊外皮的格子裏,放了一張折成四折的千圓鈔。那是張有著深深折痕的夏目漱石舊版千圓鈔。


    (……我記得前麵好像有座公園。)


    衣更月的記憶隻對了一半。


    前頭是神社開放部分用地後做為廣場的空間,設置了遊樂器材。


    溜滑梯、秋千、蹺蹺板還有水豚造型的彈簧搖搖椅。本來是雲梯的設施生了鏽,底部纏著人工種植的樹木,徹底變成了樹棚。


    衣更月在公園一角發現了自來水,轉開水龍頭,張嘴接下流瀉而出的清水止渴。


    (以後要怎麽辦?)


    冰涼的水滋潤了喉嚨,止住了身體的火氣,衣更月的腦袋也突然冷靜下來。


    有可能會被阿姨姨丈領養。他們也有可能會聯係父親。


    衣更月從來都不覺得沒有父母很寂寞。即使沒有責任感的大人對他施與表麵的同情,即使同學從說三道四的父母那裏聽了自己家的事後說了冒失的話,他都覺得和自己無關。


    因為他有外公外婆。


    他們保護衣更月遠離了「好可憐」或是「和大家不一樣」。


    (怎麽辦?)


    不想思考。不想迴去。


    衣更月環顧廣場,尋找可以一個人待著的地方。


    廣場已經有人先來了。


    長凳上坐著兩個男人。雖然看起來像大人,但其中一個人的西裝淩亂,另一個則一身輕裝,牛仔褲搭配t恤和有帽的休閑外套,所以也有可能是大學生。


    離這裏幾公尺遠的溜滑梯聚集了一群遊戲的小學生,發出了小孩子獨有,難以分辨是興奮還是在吵架的尖叫聲。


    水豚搖搖椅雖然可以和兩邊保持距離,但穿著高中製服的衣更月若是獨自一人坐上去的話,應該會遭到異樣的眼光吧。


    衣更月再次偷偷看著這些先來的人們,發現他們的樣子有點詭異。


    起初,他還以為坐在長凳上的兩個大人隻是遠遠看著小學生們。衣更月雖然離得遠,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但孩子們的笑聲漸漸變小,大人開始對他們高聲叫罵。


    小學生們不服輸地迴嘴,為情況火上加油。


    大人用力將手中的鐵罐砸向地麵,踢了地麵一腳。


    與此同時,小學生們一哄而散。


    衣更月可不想被牽扯進去。要是大人丟出去的是酒罐的話,可能會因為小學生逃走而遷怒旁人。


    衣更月打算悄悄離開廣場。


    不過,兩個大人並沒有看向衣更月的方向。


    有一個小學生因為爬到溜滑梯上的緣故,來不及逃跑。


    大人擋住溜滑梯的前後,阻斷了他的退路。小學生雙手抓著溜滑梯扶手環顧四周,但其他的小學生早已逃離廣場,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


    大人們彼此點頭示意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分別踏上溜滑梯的樓梯和溜滑梯口。


    「你們在幹嘛?」


    突然的聲音似乎令大人們措手不及,一臉酒剛醒的樣子看著衣更月。小學生臉色蒼白,膝蓋打顫。


    衣更月遊刃有餘地笑著,對溜滑梯口的帽子外套男問道:


    「你們是大人吧?」


    「難道看起來像小學生嗎?」


    看見男子開著無聊的玩笑,露出廉價的笑容後,衣更月的心情突然急速冷卻,他抬起放鬆的眼簾。


    「是誤以為你們連小學都還沒上吧?」


    「什麽?」


    「兩個人夾擊一看就知道比自己還要弱的對手。」


    由於講出來後,狀況變得十分可笑,衣更月抬起下巴失笑道:


    「難看死了。」


    「!」


    大人從溜滑梯上下來,雖然明白他們的目標已經完全轉向自己,但在現在的衣更月眼中,他們這樣找自己碴非常可笑,連逃跑的心情都消失了。


    「一個還沒出過社會的小孩。」


    西裝男皺起鼻子,一臉憎惡。


    「越無知的家夥,越會裝得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瞧不起大人啊。」


    與臉上的笑容相反,帽子外套男朝溜滑梯口踢了一腳。


    溜滑梯發出震動,小學生縮起身子緊緊抓著扶手。帽子外套男因為小學生明顯的反應而開心,更起勁地踢著溜滑梯口。


    「你還沒當過大人吧?我們有小孩子的經驗。你要尊敬長輩。」


    「被寵大的小少爺從沒想過人生的辛苦吧?」


    「!」


    直到剛才為止,男子們不論說什麽都像在唱獨角戲,這句嘲笑卻如同用指尖刮痛了衣更月的記憶。


    『不看未來,也不好好思考人生的話……』


    今天不是姨丈第一次責罵衣更月不認真。不隻如此,這樣說他的不隻姨丈一個。


    聽到衣更月遭遇的大人們,全都以一副了解的嘴臉聚集起來表達同情。


    『好可憐……你不可以因為糟糕的父母而讓自己不幸福喔。』


    接著,從第二句話開始就企圖對他諄諄教誨。


    『我小時候……』


    『我對我們家的小孩……』


    『我感同身受。』


    『我是擔心你才說的。』


    『要念書。』


    『要學好。』


    『要改錯。』


    『要當一個優秀的大人。』


    用擔心衣更月的樣子大肆高舉正義的旗幟。還有那些參雜在正義感中的正確做法、自我主張、感情用事。


    強迫別人收下關心,硬要別人感謝,要求對方尊敬自己。這些衣更月怎麽失敗都與他們無關的大人們,什麽事情都不知道,隻看表麵就指手劃腳。


    他們強行將衣更月塞進不是量身訂作的「正確」框架裏到底想做什麽?不就是想獲得別人的認同嗎?不就是隻是拿經驗當擋箭牌,占著優勢,想讓別人肯定自己走的路是正確的嗎?


    衣更月忘不了,在那些「好大人」一起謾罵母親有多糟糕時,一旁外公外婆臉上的悲傷神情。


    對衣更月而言,就算是拋棄自己的母親,也是外公外婆珍惜養大的女兒。女兒銷聲匿跡,他們不可能不難過,不可能不擔心。


    『都是嶽父太寵他了。』


    外公躺在靈堂裏蓋著白布的身影,不停浮現在衣更月的眼裏。


    他不能忍受外公明明就在眼前,他們卻說外公的壞話。他好氣當外公不存在的他們。


    (都是我的錯。)


    外公會被瞧不起,都是因為衣更月沒有達成大人們的期待。


    念書。


    學好。


    改錯。


    尊敬。


    「吵死了。」


    衣更月下意識地發出聲音,雙手遮住耳朵。


    不管是西裝和帽子外套男還是記憶中的大人們,或是自己的思緒——


    「吵死了!你們想說大人是完美的人類嗎!」


    「臭小子!」


    左臉頰一道衝擊,衣更月上半身完全無法伸直。


    痛楚穿過腦門,熱氣擴散到整張臉。才想吸一口氣,抬起臉的瞬間,腹部遭到打擊,衣更月右膝著地。


    一陣惡心感襲來,衣更月的胃液逆流而上。另一種不同於疼痛的痛苦卡在衣更月的胸口。


    「好弱!」


    西裝男嗤笑著,穿著皮鞋的腳踢向衣更月的肩頭。


    藍天的左邊變得漆黑。


    變成仰視的視線深處,衣更月看見小學生從溜滑梯下來跑走的身影。


    「啊——你救的小孩也跑掉了。」


    「我們大人啊,是希望你們能善用我們失敗的經驗。希望你們能活得稍微幸福一點,一種給你們當參考的愛,懂嗎?」


    「又沒人拜托你們。」


    沒有選擇討論對象的餘地,強迫推銷也要有個限度。


    衣更月從低姿勢腳尖往地麵一踢,撲向帽子外套男的腳部。他原本想讓男子倒下,但腳底板才拖了半步便被擋下。


    男子一把抓住衣更月的頭發。由於重心往左傾,衣更月瞬間將雙臂交錯擋在臉前。


    衣更月的手臂遭男子膝蓋一擊。雖然擋下了膝蓋,但自己的手卻撞到了鼻子,鼻頭深處一緊,流出濕黏的觸感。鮮血從喉嚨和嘴唇上方流入口中,喉頭感到窒息,衣更月咳了起來。


    「高中生嗎——喔,發現錢囉。」


    聽見兩人的笑聲,衣更月緊壓著製服胸前的口袋。學生手冊被抽走了。


    「怎麽念?衣申……月……蒼馬?」


    「一千圓,還真窮酸呢,月蒼馬同學。」


    西裝男攤開千圓鈔,拿到衣更月的眼前。


    「還我……」


    「因為你,害我酒都醒了,就當作是重喝一杯的費用吧。」


    「說什麽……蠢話!」


    衣更月揮舞手臂想要搶迴鈔票,手肘卻沉重得無法鎖定目標。西裝男輕輕鬆鬆地躲過衣更月後,帽子外套男捧腹大笑。


    夏目漱石的舊千圓鈔上,之所以有著深深的折痕,是因為折起來好幾年的緣故。


    在衣更月還在念幼稚園的時候,外公將寫了住址和電話號碼的紙張和鈔票細心地折好交給他說:


    「迷路的話,用這個就能迴家囉。」


    就算在從沒去過的地方會心生不安,外公讓衣更月相信,隻要有了這個,就一定能迴家。


    「還我!」


    「吵死了。」


    衣更月想抓住西裝男,側腹卻遭帽子外套男踢了一腳。劇烈的疼痛讓衣更月的腦袋一片空白,跪在地上,隻能伸出好不容易移動的右手。


    指尖碰到了皮鞋。沿著皮鞋,衣更月抓住了西裝褲的褲管。


    「還我。」


    有了那個,衣更月就可以迴家。


    (迴家……)


    就算迴家,也沒有任何人在了。


    「煩死了!」


    衣更月茫然睜開的眼瞳裏,映著揮舞而下的手臂。一切像在看電視畫麵般沒有真實感,衣更月連要閃躲的想法都沒有,一股輕微的風壓直抵他的額頭,吹起他的瀏海。


    拳頭在太陽穴旁震動。


    衣更月模模糊糊地將左側已經看不清的視線微微往上移。


    拳頭浮著骨頭和血管,似乎和什麽在抵抗。不是帽子外套男,西裝男的手臂被另一隻手抓著。


    「不好意思,請問車站在哪邊呢?」


    當兩個大人和衣更月都說不出話來時,五十多歲的男子以另外一隻手稍微推了推毛呢紳士帽,微笑行禮。


    3


    七點。


    確認行程表,整理收支文檔,為花穎要寄出的信件打草稿,挑選以花穎的名義致贈的賀禮、探望禮物和花朵告一段落後,吃了簡單的早餐。


    用完餐,收拾好餐具後,七點半左右,管家兼廚師的雪倉和貼身隨從峻來上班了。


    和雪倉討論今天的餐點,從峻那裏聽取多達三組的花穎服裝搭配提案。雖然這是讓衣更月能事先考慮配合行程的服裝,但也是為了能夠應對若是花穎因為身體狀況而想穿不同顏色衣服時的情形。


    八點時離開開始準備早餐的廚房,在餐具室和餐具室內獨立出來的調配室(still room)中準備茶組與茶葉。


    接著,八點二十五分。


    「早安,花穎少爺。」


    帶著早茶與衣服來到臥房,喚醒主人。


    花穎起床後習慣待在床上,但並不是還沒睡醒。發現這件事是衣更月服侍花穎之後的第四天,他很好叫醒。


    衣更月打開遮光窗簾,為茶杯加溫。


    「唔……又是你嗎?」


    花穎把棉被蓋到頭頂上。


    不管別人說什麽,現在烏丸家的執事是衣更月。


    「您該起床了。」


    「跟你說了不要把芥末和山葵搞混吧!」


    花穎一邊叫喊,一邊掀開棉被跳了起來。在隻能靜觀其變的狀況下,衣更月將熱水注入茶葉,茶壺中空氣與熱水結合,發出了舒服的聲音。


    花穎雙手輕拍棉被,看著四周。


    「咦?奇怪?衣更月?」


    「我是衣更月。早安,花穎少爺。」


    「啊——……是夢啊。臭焗烤馬鈴薯培根蛋,竟敢讓我白高興一場,了不起啊。」


    嘴裏對謎樣的奮鬥發出稱讚,花穎抱著頭一臉不甘心。他後腦杓的頭發翹了起來,讓花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總之,看樣子他不滿的原因不是因為被衣更月叫醒的關係。


    「您常常作那個夢嗎?」


    「沒有啊?」


    為什麽答話的花穎要一臉不可思議呢?是他自己說了「又是你嗎?」不是嗎?


    衣更月將疑問壓在沒有起伏的表情下,等待著沙漏的沙滴完,倒掉杯子裏的熱水。


    「今天的行程是?」


    花穎手蓋在嘴邊,打了個嗬欠。


    「有三份文檔要在下午茶時間前過目,一封信要在明天以前謄寫。」


    「這樣啊。感覺今天可以很悠哉。」


    「還有一件事要向您報告。」


    衣更月將打印出來的小狗屋照片和紅茶一起放到托盤上。


    「廄舍的小狗屋寫有文本。」


    「是誰寫了名字上去嗎?」


    花穎的想像基本上很和平。如果是小狗的門牌,衣更月才不會報告。


    「內容羅列著日期、數字和打x的記號,看起來像是某種紀錄。」


    「紀錄?」


    說明至此,花穎似乎總算注意到照片的存在。


    拿著茶杯的手疏於注意而太過傾斜,紅茶從杯緣濺了出來。花穎裝得若無其事,一副不想被衣更月發現的樣子撥掉沾到睡衣上的水滴。當然,滲進布裏的液體無法像灰塵一樣撥開。


    衣更月為了保護主人的自尊心,裝作沒有看到這一幕,在腦海中的備忘錄裏記下洗衣時要記得去掉汙漬。現在要先決定該怎麽應對小狗屋的紀錄。


    「您覺得如何呢?」


    「如果我們這裏是銀行或是美術館的話,有可能是分別來探勘的入侵者暗地裏相互聯係,圖謀不軌……但就算是這樣,特地寫在警衛室裏也沒有好處。」


    將小狗屋稱作警衛室的花穎一臉認真。衣更月在腦海中的備忘錄裏再補上一條。以後要配合花穎,稱小狗屋為警衛室。


    「再怎麽想也沒有結果呢。去看看實物吧。」


    話才說完,花穎就穿著沾到紅茶的睡衣,套上鞋子了,衣更月從腳凳中取出長袍,追著花穎出了走廊。


    果然還是應該建議花穎換衣服的。


    四月的氣溫變化大,就像乍暖還寒這句話一樣,有時候今天還超過了二十度,隔天溫度卻下降到個位數。風勢強勁也不好。


    花穎不顧衣更月後悔的心情,將長袍披在睡衣上,光腳套著皮鞋,以一身毫無防備的打扮在廄舍裏闊步觀察。


    抱起纏在腳邊的小狗後,花穎蹲在小狗屋旁。


    「這個嗎?」


    「是的。這麽晚才發現,非常抱歉。」


    「……應該說你眼睛還真利耶。寫在裏麵,我看起來隻覺得像楔形文本。」


    「不好意思。」


    「把燈拿來。」


    「請用。」


    衣更月打開常備在西裝口袋裏的筆型手電筒。那是執事不可或缺的工作道具之一。


    雖然花穎頭也不迴地把手伸出來,但當衣更月將筆型手電筒交給他時,他卻一臉驚訝地迴過頭,然後,嘴唇彎成ㄟ形,不讓衣更月瞧見。


    「看起來的確是日期。」


    花穎從上而下用筆型手電筒照著文本,再以食指抹著文本邊緣。他把小狗放迴地麵,緩緩起身,走出廄舍。


    「叫桐山過來。」


    「好的。」


    衣更月迅速應諾後,花穎不滿意地翹起嘴巴道:


    「……你不問我原因嗎?」


    「能請教您原因嗎?」


    雖然探究是不允許的,但迴應主人的要求才是執事。


    花穎在太陽光下咧嘴一笑,將沾在食指上的黑色煤炭給衣更月看。


    「這是肥料用的炭粒顏色。」


    十五分鍾後,桐山騎著摩托車來到烏丸家。


    平常他都是開著堆著園藝工具的小卡車來的,但衣更月在電話中傳達「關於小狗屋的事」之後,他就發出了神奇的聲音,拿下安全帽後,臉上也少了一貫的從容。


    「對不起。」


    桐山強壯的身體緊繃,脖子和上臂浮現出肌肉的線條。


    花穎已經換好衣服,穿著換上的靴子,用鞋跟踢著鋪在地上的石頭。


    「你會道歉,代表字是你寫的嗎?」


    「是的。」


    桐山從纏在腰上的粗獷腰包裏,拿出一把像繩子的東西。


    衣更月覺得那看起來像是布做的管子。


    「那是?」


    「捆綁帶。拖吊重物時會用到,修剪樹木時也可以拿來當安全帶,因為新買了環狀的,所以打算把這收起來。」


    「環狀的?」


    看著表示疑惑的花穎,桐山隔了幾秒才想到似地補充說明:


    「新設計的環狀吊帶整條帶子是一個圈圈,通常用兩條就可以支撐重量。我想將這條收起來當備用的時候,警衛也在場,我沒多想就把帶子甩出去。」


    「你做一次我看看。」


    「是。」


    桐山解開帶子,垂下一端。小狗做出反應,立起尾巴。


    聽到短促的口哨聲後,小狗趴伏在地,從肌肉伸展的樣子看來,可以知道小狗將力道積蓄在後腳。那是短促高亢,像是小雞叫的口哨聲。


    桐山接著旋轉手腕,用捆綁帶在天空畫了一個圓。


    小狗眼神銳利地追著帶子,一躍而上。它在空中轉了一圈半,著地時四肢穩穩抓住地麵。


    「因為警衛的跳躍距離漸漸增加,還能夠熟練地轉身,所以我便開始記錄。」


    「日期後麵的數字是?」


    「成功的次數。隻是在玩帶子的日子就打x。」


    「原來如此。」


    「真的很抱歉。」


    桐山雙手放在腰後,再次低下頭。


    可能有人會認為教一般的家犬才藝有什麽好小題大作的。


    然而,桐山是受雇的一方,而小狗是雇主養的狗——也就是家人。隻要將雇主和小狗轉換成真一郎和花穎的話,應該就能理解為什麽擅自訓練雇主的狗是這麽嚴重的一件事吧。


    要是隻是和小狗玩也還好。


    使用口哨當指令,遊戲就變成了有所意圖的訓練了。更糟的是,桐山的體型、嚴肅的表情、硬邦邦的說話方式和動作仿佛像個戒律森嚴的組織成員,令旁人不禁懷疑小狗是否被迫過度訓練。


    花穎的鞋跟與地板摩擦,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鋪在地上的石頭。


    衣更月暗地裏絞盡腦汁。


    桐山照顧烏丸家庭院的植物有六年了。前三年是跟在前任園丁身邊給予協助,那位身為桐山師傅的前任園丁,守護烏丸家的庭園長達三十年以上。


    專業園丁的工作不僅止於管理樹木和花圃。除了要種植家庭菜園裏的自家蔬菜,桐山還需要負責醃漬蔬菜、糖漬水果、果醬、水果酒。這些烏丸家代代相傳的配方與調理方法,都是桐山向前任園丁習得、繼承下來的。桐山是個人才,不可以因為一時衝動而放開。


    雖說是小狗,但因為花穎是雇它當警衛,它也算是傭人的一份子。不管是小狗還是桐山,身為執事的衣更月都有責任要保護他們的工作環境。


    隻能利用這個立場了。


    衣更月站在桐山身邊低下頭道:


    「花穎少爺,都是我職務管理不周。為了研究教小狗才藝的行為是否相當於虐待,請容我提議處分的方式。」


    「這樣啊。」


    花穎重重踩了地板上的石頭後,將全新的小球丟向庭院。


    小狗瞬間有了反應,飛奔而出,咬著小球迴到花穎身邊。花穎收下球後,摸摸小狗的頭。


    「接下來。」


    「……!」


    花穎繞到桐山身後,舉高捆綁帶。


    桐山的表情因罪惡感而僵硬。


    花穎拿起帶子舉到正上方,擦過小狗的頭頂,用力朝庭院的草皮上丟去。


    小狗往前飛奔,咬起落下的捆綁帶,直直跑了迴來。


    它迴到了桐山的腳邊。


    「不是我。」


    盡管桐山小聲拒絕,小狗卻一個勁地搖著尾巴,遞出捆綁帶。


    看著驚慌的桐山,花穎突然笑出聲道:


    「佩洛好像很開心你拿捆綁帶陪它玩。」


    「花穎少爺。」


    本來就沉默寡言的桐山,連聲音都出不來了。


    「如果是本人的期望,周圍的人多說什麽都算不識趣。雖然良知、正義和責任也很重要,但是隻有自己能決定自己的事。衣更月。」


    「是!」


    「這次就讓我和佩洛任性一迴吧。」


    臉上藏不住心事的花穎語畢,用沒有自信的眼睛偷覷著衣更月。


    「——好的。」


    一聽到衣更月直截了當的答複,花穎便舒緩了眉心,靴子的鞋跟用力踩著地板上的石頭道:


    「對了,桐山。肩膀借我一下,石頭跑進鞋子裏麵了,好不舒服。」


    「是。」


    桐山彎著身子,支撐抓著自己肩膀的花穎。


    「我來。」


    在花影抬起右腳前,衣更月搶先一步蹲在他的腳邊,解開花穎的鞋帶。


    隻有自己能決定。


    他好像聽到了令人十分懷念的話語。


    ※ ※ ※


    五十多歲的男子將想要拿迴外公千圓鈔票的衣更月,從更多的暴力中解救出來。那個人就是鳳。


    被抓住手臂的西裝男,試了好幾次想把手抽迴來卻甩不開鳳的手。


    「大叔,礙事的話,你也會變成這樣喔。」


    男子瞪著鳳,下巴指著衣更月威脅道。


    鳳逆來順受地露出無懼的笑容道:


    「您做好覺悟了嗎?」


    「什麽……?」


    西裝男顯得狼狽,帽子外套男則是拉開距離,倒吸了一口氣。


    鳳一秒也沒有移開視線,左手掌心放在領結上。


    「我這把年紀就算被樓梯絆倒也有可能骨折,跟那位年輕人相比,可能會再稍微嚴重一些。」


    「啥?」


    「那麽就堂堂正正地交手吧。」


    鳳放開手掌,左手包著右手的拳頭。附帶一提,關節完全沒有喀啦喀啦作響。


    西裝男雖然被鳳的氣勢壓倒,跟著鳳的步調走,但不小心迴過神後,便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眯起眼道:


    「真沒勁。」


    帽子外套男也變得一臉不耐,將學生手冊丟向衣更月。兩人就像對衣更月失去興趣般一起離開了廣場。


    「啊……一千塊。」


    「在這裏。」


    大概是沒人注意的時候,從西裝男手中抽出來的吧。鳳折好千圓鈔,把手放在衣更月不太能隨意彎曲指頭的手上,讓他握住鈔票。


    鳳的手很溫暖,手掌的皮膚很堅硬。


    血液在衣更月握住的手指內側奔流,伴隨著千圓鈔票的真實觸感。


    「謝謝你。」


    「不客氣。順帶一提,你要不要也處理一下傷口呢?」


    鳳發出爽朗的笑聲。


    當他為衣更月的傷口做應急措施時,衣更月下定決心要鍛煉身體,雖然把空手道、拳擊、卡波耶拉、跆拳道想了一輪,但當發疼的手腕粘貼冰冷的貼布讓腦袋也冷靜下來後,他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鳳的手。


    鳳為衣更月的割傷塗上軟膏,擦傷則倒水清洗砂塵,並將瘀青的地方粘貼貼布,摸摸關節檢查,轉了一圈確認沒有異常。


    他甚至撿起被扯開的製服鈕扣縫好,去掉了滲到襯衫上的血漬,最後拿出了一杯罐裝玉米湯。


    一看見平常看慣了的鐵罐,衣更月的舌頭勾起味覺的記憶,肚子不禁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你嘴巴裏麵也破了,所以請涼了之後再喝。」


    衣更月收下玉米湯罐,以舌尖觸碰傷口,臉頰因刺痛而皺了起來。


    「叔叔,你是誰?」


    「你指的是?」


    「什麽事情都會做,身上什麽都有。你是便利屋的人嗎?」


    鳳笑容滿麵地聽著衣更月的問題,然後緩緩答道:


    「我是一名執事。我叫鳳。」


    「執事?」


    衣更月像鸚鵡一樣重複鳳的話問道。


    雖然聽過這個名詞,卻不知道那具體來說是做什麽的。而且,他以為這是很久以前的職業,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簡而言之,是一份實現老爺願望的工作。」


    光是這樣的說明就令衣更月退縮了。


    「感覺好像很辛苦……我一定做不到。」


    「是嗎?」


    鳳不置可否,倒是衣更月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般,心裏產生一股微妙的焦躁。


    「因為,那個工作要一直聽別人的話吧?我討厭別人跟我說要這樣要那樣的。明明聽了話之後,不管我變得怎樣他們都不打算負責,還說什麽是為了我好,強迫我聽話。」


    衣更月抓著長凳邊緣,貼著貼布的手腕疼痛不已。


    「跌倒前先準備拐杖,有備無患對吧?」


    「拿著拐杖什麽的根本就跑不動。」


    「不管有沒有拐杖都會跌倒,這就是年輕人。」


    「嘴上說著『早就跟你說過……』一副什麽都懂的樣子的,就是大人。那隻是一種自我滿足……可是,如果我不聽話,外公外婆就會被瞧不起。」


    聽到衣更月的困境,鳳愉快似地嗬嗬笑著。


    「這不好笑。」


    「不不不,就算我這麽說,但也不認為凡事必須盡聽人言。雖然其中也有些難得的訓誡,但技術和經驗是邊看邊吸收的。對我而言,隻要能守護一件事情就夠了。」


    鳳的說法完全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執事。但行為卻不一致。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卻保護了我不是嗎?」


    衣更月一臉得意地說。鳳卻沒有反應。


    他把用過的工具和垃圾,全收進西裝口袋中,整整衣領道:


    「你似乎誤會了呢。」


    「誤會什麽?」


    鳳手撐膝蓋站起身,轉過上半身看著不開心反問的衣更月。


    他俯視衣更月的雙眸,因陽光而瞳孔收縮。衣更月的臉頰周圍一陣刺痛。


    「我守護的,是自己的驕傲。」


    「驕傲?」


    「自己內心的聲音。隻要能聽見內心的聲音,無論誰說什麽都不會被動搖。隻有自己能決定自己的行為。遵照老爺的心願,是我之所以為我的驕傲。」


    吸入的空氣穿透衣更月的肺部,感覺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唿吸過一樣。


    「那麽,請保重。」


    鳳揭起毛呢紳士帽,露出幸福的微笑。


    燈籠的光線照亮了屋簷下。


    玄關敞開著,某種陌生的氣息迎接著衣更月。玄關的三和土地板似乎整理得比平常還要幹淨,阿姨、姨丈的鞋子被擠到鞋櫃下,讓衣更月知道有許多人為了外公來訪。


    「小蒼?」


    「姨丈、阿姨。」


    兩人從客廳裏探出頭,看到衣更月身上的傷後倒抽了一口氣。


    衣更月站在門前不動,咬緊牙根低頭道:


    「我不可憐。」


    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衣更月過去很幸福,真的太好了。


    就算別人同情他很可憐,受不了他的隨便,但笑容是衣更月肯定自己內心的唯一方法。


    「讓外公外婆養大,我很幸福。」


    順從內心。


    無論別人說什麽。


    衣更月很幸福。


    姨丈和阿姨雙手交叉,看著說完後沉默不語的衣更月。走廊的地板發出嘎吱聲響,姨丈歎了一口氣道:


    「欸,把味噌湯熱一下。」


    「對喔。還有飯團,小蒼,去洗手漱口再進來。」


    阿姨輕快地說著。


    衣更月低著頭點頭,脫下滿是髒汙的布鞋。


    屋裏傳來兩人走向廚房,打開瓦斯,打開冰箱的聲音。衣更月前往浴室經過客廳時,發現和室裏的桌上擺著茶壺茶杯,以及祖父留下來的字條攤開著。


    把髒掉的襪子放在走廊上,衣更月赤腳踏上榻榻米。


    去年,隨著模擬信號結束服務,衣更月家的電視也改成了數字電視。


    『蒼!第10台的那個,幫我錄。』


    『換數字電視以後,變第5台了啦。』


    『煩死了。你懂就好。你看,這就像你和我之間的暗號吧?』


    衣更月還記得外公像孩子般開心說著這件事的神情。


    衣更月握著電視機遙控器打開電源後,拿起桌上的字條看著時鍾。


    時鍾的指針指著九再上麵一點的刻度和六。


    外公總是用跟他個性一樣悠然的瀟灑字跡寫下報紙的節目表,拜托衣更月錄像。


    衣更月打開預約錄像畫麵,選了節目表中的旅遊節目。


    四月八日九點四十八分,頻道是「十」。


    「不是十啦,變成五了。」


    衣更月喃喃念著說了好幾次的話語。


    『像暗號吧?』


    外公依舊不變,像個孩子似地說著。


    「嗯,別人都不知道。」


    衣更月笑著,唿吸震動。遙控器上落下了水滴。


    傷口好痛,好難過,好幸福,好寂寞,衣更月像個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4


    衣更月開始纏著鳳,是在外公的四十九日結束之後。距離他以烏丸家男仆的身分受到雇用,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想像鳳一樣。


    如此祈求的衣更月,在鳳身邊看著他工作的樣子來學習,每一天都可說是幸福無比。每一次想到隨著真一郎退隱便再也無法跟鳳一起工作這件事,都令他好不甘心。


    想像鳳一樣。


    主人是誰都無所謂。


    身為一名執事,遵從自己的驕傲,不管對方是誰都會完美地克盡職責。


    二十點。


    所有傭人都迴家,花穎也迴到自己房間後,衣更月用了一頓遲來的晚餐。最理想的狀態是在一個小時內連碗盤都收拾好。飯後的自由時間可以用來處理白天沒有完成的工作。


    在指針超過十二點的時刻離開工作間,為家裏的門窗上鎖。


    記錄銀製餐具和紅酒的數量,上鎖。衣更月依序巡視宅邸,在接待室之後,打開了晚餐廳的大門。


    『哇啊,鳳!』


    遭到妮可威脅時,花穎向鳳求救。


    不是向他身邊的衣更月。


    (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以手電筒依序照著窗鎖,確認是否鎖上後,關上玄關的大門。


    (完美達成執事的工作。)


    無所謂。


    不管用什麽名字叫他,都不會影響衣更月的職務。


    『我不討厭衣更月這個名字。』


    花穎常常會說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話。


    『隻有自己能決定自己的事。』


    衣更月站定在花穎的臥房前,緊盯著房門,隨即又邁開了步伐。


    今天也平安無事地結束了。


    淩晨一點。


    蓋上懷表的蓋子,衣更月步迴執事的寢室。


    ※ ※ ※


    雖然等待的人不來是件寂寞的事,但拜訪的對象不在也令人落寞不已。


    鳳將伴手禮交給告訴自己對方不在的人,補上一句:「小東西不成敬意。」相互道謝後,離開了建築物。


    鋪滿草皮的中庭裏,時間緩緩流過。輕快的笑聲與睡眠中安穩的氣息。新芽繁茂的樹蔭下,男子坐在長凳上,鳳安靜地走向他道:


    「她不在這裏。」


    「……白跑一趟了嗎?」


    「真一郎老爺遭女性冷落,還真是稀奇的事呢。」


    「鳳,據說人啊,希望別人怎麽說自己就會怎麽說對方。」


    真一郎指的,是街頭發送的免費報紙上的專欄內容。他有個習慣,不管看到什麽都會詳讀。


    「嗬嗬。鳳,我至今為止得到了多少難聽的批評呢?」


    帽子下,真一郎的嘴角漾著笑意。


    他時常像這樣,提出難以迴答的問題為難鳳。雖然真一郎不疾不徐的個性容易讓很多人誤會,其實他腦筋動得非常快。


    「真一郎老爺,您今天的豐采,依舊和葛雷哥萊畢克不相上下呢。」


    「謝謝。」


    「真一郎老爺,您迴錯話了。」


    不是應該要迴他一模一樣的話嗎?鳳端正地提出指責後,真一郎以春風般的微笑取消了自己先前說過的話。


    「原本也想要謝謝她對花穎的照顧的,真不走運。」


    「要不要先過一下聖誕節,吃十二個mince pie呢?」


    「好。去找有賣一口大小mince pie的店。」


    「好的。」


    鳳配合真一郎的玩笑,向城裏最棒的蛋糕店下了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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