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待室兼茶室裏的一隻櫃子,門打開收起來後,便會出現電視畫麵。


    以秒為單位切換的畫麵,對花穎的眼睛而言非常繁複,他不太會持續地收看,但每年大概會有一次意外想看電視的日子。今天就是那一次。


    花穎脫下鞋子,雙腳抬到沙發上,把臉埋在抱枕裏,每當被主播的話引起興趣,就會微眯著眼偷看畫麵。


    他一直在等這一刻。


    花穎拉了拉從牆壁垂下的調用鈴繩,確認自己有拉好繩子後再度迴到沙發上,把臉藏在抱枕後麵,避開電視。


    「打擾了。」


    敲門後,衣更月走進接待室。他花了一秒確認花穎和電視機的狀態後,以一本正經的聲音說道:


    「花穎少爺,請恕我多事,要不要為您拿收音機進來呢?」


    「我不看電視了,我已經得到了有用的信息。」


    「真是太好了。」


    「嗯。信息不利用就沒有意義。」


    花穎一拿遙控器關掉電視電源,衣更月便拉出收在櫃子裏的門扉,將電視收起來。


    花穎盤腿坐在沙發上,膝上放著抱枕。


    「我下午要去賞花。」


    「下午跟牙醫約好了。」


    衣更月的冷淡連世紀級的發表都能一刀兩斷地砍倒。


    「取消掉。」


    「取消當日預約會給對方帶來很大的麻煩。此外,您今日是初診,如果有急事還另當別論,若是為了娛樂而不遵守約定,會影響烏丸家的信用。」


    「牙醫夏天也能看,但櫻花隻有春天才看得到。」


    「櫻花花期大約是七到十天。」


    「氣象預報說最適合賞花的時間是這個周末,我不想要在人擠人的五﹑六日去。也就是說,今天是最後的機會。」


    衣更月很少會出口幹涉花穎要做的事,但隻要事關烏丸家,他就會一反常態,變得很嚴格。


    然而,難得都迴日本了,即使是花穎,也想要看看盛開的櫻花。


    麵對絲毫不退讓的花穎,衣更月換了個方式說服道:


    「我記得您前天說過:『隻有今天讓我任性一下。』」


    被捉到把柄了。花穎拉過抱枕,下巴靠著抱枕邊緣道:


    「我是說『這次』。」


    「那就是這樣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由於衣更月打算行禮後結束話題,花穎從沙發上放下右腳阻止他。


    衣更月返身,蹲在花穎腳邊,將鞋子放在花穎穿著襪子的腳尖前。


    光從頭頂上的頭發就可以知道衣更月的頭形很好,一看到這樣的頭頂,花穎對衣更月不同於態度的頑固,油然升起一股不甘心。


    「你是烏丸家的執事還是我的執事?」


    「——烏丸家的現任主人是花穎少爺您。」


    有停頓。衣更月逃避問題。


    花穎左腳腳尖套進鞋子後起身說道:


    「沒錯。我是烏丸家主人。主人就是會耍任性。會耍好幾次任性!」


    花穎話說得太急,講出了連小孩子都不會說的宣言。發現到這點後,他變得有點受不了再待下去,偏偏在希望衣更月快點說些什麽的時候,衣更月卻沒有任何反應。他甚至還將手伸進口袋裏。


    「你有在聽嗎?」


    麵對再也忍耐不下去而催促自己的花穎,衣更月拿出智能型手機給他看。


    手機因來電通知而震動著,畫麵上顯示出「烏丸家」的文本。


    烏丸家,也就是這個家。


    「為什麽會有從我們家打來的電話?」


    「是電話本機的轉接。我先告退。」


    「沒關係。你在這邊接吧。」


    若是打來家裏的電話,說不定找的人是花穎。


    衣更月不忘行禮,姆指滑動手機的畫麵。


    「你好,這裏是烏丸家。」


    氣勢都沒了。花穎把左腳跟塞入鞋子裏,準備坐迴沙發上。


    「警察嗎?」


    「咦!」


    花穎因衣更月的聲音,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腦海中首先浮現的是父親的臉。來自警方的聯係,令人很難聯想到正麵的內容。接著他想到了衣更月、外公外婆,思考了一圈後,花穎想到或許是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觸犯法律了。


    前幾天和小狗散步的公園是不是禁止遛狗呢?也有可能是沒注意到有紅綠燈就穿越馬路闖了紅燈。若是順道去便利商店買水時,付款的鈔票裏有假鈔的話,責任應該歸屬在誰身上呢?


    「花穎少爺。」


    「啊……電話講完了嗎?」


    衣更月將手機拿離耳邊。


    「我請他們讓我向您確認後,再迴電聯係。根據警方的說法,有一名扣留在警局裏的外國旅客因為弄丟護照,提了您的名字做保證人。」


    「是誰?」


    「他們說是愛因斯沃斯小姐。」


    當聽到最不可能從衣更月口中出現的單字排行榜前幾名的名字後,花穎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他捏捏自己的臉頰,還想問衣更月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是,衣更月不會開玩笑。


    花穎大步走向接待室的房門抓住門把,想起他和衣更月話說到一半,僅側過頭道:


    「我有急事。」


    不由分說地丟下這句話後,花穎走出走廊。


    「我會跟警察局和牙醫聯係。」


    花穎知道,在自己走遠的身後,衣更月行了一個禮。


    2


    駒地慎重停車的樣子,今天特別令人不耐煩。


    衣更月打開車門的同時,花穎已經下車站在入口圓環,不等隨行者,逕自穿過了警察局的自動門。


    亮灰色的牆壁,碳粉灰的天花板,暖灰色的地板,桌子是暗灰色,長凳則是深褐色——雖然室內刻意打造成單一色調,然而微妙搭配錯誤所產生的色相不協調,再加上參雜暖色調的光線反而更加明顯。


    衣更月讓因暈眩而僵住的花穎坐在長凳上。


    「我去服務台問一下。」


    「拜托你了。」


    花穎坐在長凳上緊閉雙眼,等待眼睛裏閃爍的光線緩和下來。


    雖然戴著淺色鏡片的眼鏡,但因為焦急,一個不注意四處移動視線使情況有點糟。


    (好暈……迴來迴來快點變迴來。)


    腦袋中央仿佛被卷成一團棉花一樣。花穎反複短促的唿吸,往眉間施力,此時,額頭碰到一道冷硬的觸感。


    花穎的眉間流下了一道水滴。


    「花穎——」


    有人以拖長的發音,喊著花穎的名字。


    花穎抬起頭,視線角落模模糊糊地捕捉到急轉身子的衣更月和站在眼前的女性。


    「愛因斯沃斯老師。」


    翡翠色的眼睛溫柔地對花穎迴以微笑。白金色頭發,纖長的睫毛,剔透的肌膚,比花穎還高的身高配上修長的雙腿,稱不上性感卻兼具女人味的曲線。


    不過,女子實在太過暴殄天物。她的頭發隨意紮起,發尾四處亂翹,看起來沒有化妝,一身t恤和緊身褲搭配軍裝外套,簡直就是出門前在家裏的寬鬆穿著。多虧好身材救了她的打扮。


    「你從研究室『畢業』了。我已經不是老師了喔。」


    「沒這迴事……」


    花穎想搖頭,卻遭貼在額前的物體卡住——一瓶瓶裝茶。


    「你就這樣馬上拉開距離……保持距離在武士道裏或許是確保安全的秘訣,但別人的好意就是要收下來喔。如果你不討厭的話。你討厭茶嗎?」


    與服裝一樣不加修飾的口氣超越了性別,打破別人與她之間的藩籬。


    「我喜歡。抱歉。謝謝。」


    花穎收下寶特瓶,行了個禮,愛因斯沃斯也不流暢地學著行禮的姿勢,接著像對待小孩般,以柔軟的手摸著花穎的頭。


    盡管迴到日本才過了一個月,卻有種懷念的心情。


    「能夠再見到你真開心,妮爾。」


    「我也是。花穎,你不在之後,實驗就不順了。」


    「你不是有很多優秀的助理嗎?」


    妮爾很擅長吸引學生。因為開朗、好相處的人格特質,使得她的課十分受歡迎,暑假才剛結束,研究室就擠滿了想選課的學生。說到花穎能幫上忙的地方,就是以發色記憶學生,挑出那些重複來投抽選券的違規學生之類的事。


    在花穎的印象中,妮爾今年應該是三十五歲,但卻給人比年齡更加沉穩的感覺。不過這是基於她的站姿與渾身散發出來的從容,妮爾熬夜研究的體力則是一點也不輸給學生,很容易可以想像她那無邪的笑容大概自兒時起就沒有改變過吧。宛如中提琴的女中音,聽起來十分舒服。


    無形中,花穎發現自己仿佛置身熟悉的研究室般,放鬆了肩膀。


    「對你來說,他也是嗎?」


    妮爾移開手,盯著花穎的後方。花穎順著妮爾的視線,看到宛如公車站般無言佇立的衣更月。


    「他是我們家的butler,叫衣更月。」


    「什麽?我不知道日本也有butler。就算在英國也不容易看到呢。」


    妮爾坦率地表現出自己的驚訝。


    「衣更月,這位是妮爾愛因斯沃斯老師。是信息科學研究室的助理教授,很照顧我。」


    「敝姓衣更月,負責服侍花穎少爺。今後請多多指教,愛因斯沃斯小姐。」


    「嗯,請多指教,衣耿約。嗯?」


    妮爾微笑打完招唿後,凝視著衣更月。由於衣更月身上就算被盯出洞來也不動如山,因此,兩人麵對麵的畫麵十分恐怖。


    發現這點的花穎輕輕舉起手來吸引妮爾的注意。她看向這裏。


    「我現在是一家之主了。」


    「花穎是一家之主?」


    妮爾眼睛睜大到睫毛都要戳到天空了。


    「對。」


    「你不是說因為家裏有事不得不迴來日本嗎?」


    「這就是家裏的事情。」


    原本想要順帶說明這不是一般日本家庭的狀況,但在花穎開口前,妮爾抓住花穎的兩隻手臂,一臉嚴肅道:


    「花穎,你沒問題嗎?我聽說一家之主必須前往各式各樣的場所,和許多人說話喔?」


    「有時候需要這樣。」


    「所有的課都在第一天昏倒、看到其他學生就暈眩、花了一個月才習慣每間教室的黑板顏色﹑打工無法持續三天的花穎竟然——太優秀了!這不是顯著的成長嗎?」


    「是……是啊。」


    因為妮爾是個直來直往的人,有時候會說出沒有惡意卻踩到別人痛處的言論。


    「別擔心,因為有butler輔佐,我的工作頂多就是打瞌睡時不要從椅子上跌下來的程度。」


    「這樣啊,他很優秀吧。」


    「您過獎了。」


    衣更月笑也不笑地對妮爾的稱讚道謝後,轉向花穎的方向道:


    「花穎少爺,方便打個岔嗎?」


    「怎麽了?」


    「關於護照遺失這件事,警方似乎正在跟大使館確認愛因斯沃斯小姐的身分,希望她能隨時保持聯係。」


    「為什麽?」


    花穎一提出問題,衣更月便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偷偷瞥了妮爾一眼。


    接收到衣更月的視線,妮爾開心地笑道:


    「對不起,butler,讓你費心了。」


    隻有花穎一個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什麽事?」


    「其實,我和人吵架了……」


    妮爾像是怕父母責罵想要敷衍帶過般看向沒有人的方向。


    「妮爾嗎?」


    意外兩個字太不足以表達花穎的心情。


    妮爾很會做人,無論對誰態度都一樣。在教授群的派係鬥爭中,也是自成一派的特例,與每個教授都很親近,起爭執時總是由她負責仲裁。


    「從機場到飯店的路上我想要問路,因為對方把空瓶和煙蒂『掉』在路旁,所以我撿起來還給他們,結果在第三次的時候,對方直接一拳飛過來喔。」


    妮爾會負責仲裁,不隻是因為她立場中立,而是這股不分對象的公平正義感驅使她使然。


    「有受傷嗎?你沒事吧?」


    「幸好沒有骨折,但不能否認,事情的確鬧大了。我聽不懂跑過來的警察問的問題,全部都迴答yes,結果就被帶來警察局了,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種內容,不該用爽朗的笑容說明。


    花穎全身無力,抱著頭道:


    「好有你的風格。總是在奇怪的地方脫線,馬馬虎虎的。」


    「而且研究室也堆滿垃圾?」


    「……研究室已經變迴原樣了嗎?」


    「花穎一不在,研究就不順了喔。」


    妮爾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地笑笑,帶過花穎向上瞪的視線。


    「我好像是在一片混亂中弄丟護照的樣子,也沒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有你在,真是幫了大忙。」


    「這種小事,不算什麽。」


    「謝謝。」


    妮爾摸了摸花穎的頭。花穎的年紀隻有妮爾的一半,會被當作小孩子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如說,多虧妮爾把花穎當小孩子看,也隻有她研究室的學生會用符合花穎年齡的方式與他相處。


    即使是跳級製度比日本完善的國家,仍有源源不絕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看他。


    花穎不是特別的天才,也不是因為有什麽遠大的目標而選擇最快的升學方式。隻是單純因為與人相處和在外的時間越長,各種色彩越像夢魘般令他疲憊,所以他才會在能夠努力達成的範圍內,將上學的期限縮到最短。


    如此一來,那些縮短的時間便多了出來,真是蠢到極點。


    直到今天花穎都還認為,當初失去去處的自己能在大學教授的推薦下,成為妮爾研究室的一員是最大的幸運。


    一瞬間,花穎被模糊的視線轉移了注意力,他抬起臉道:


    「在護照重新發下來以前,請你務必住在我家。可以嗎,衣更月?」


    「好的。我去處理相關的必要手續。」


    衣更月重新步往服務台的方向。


    「花穎,沒問題嗎?」


    「因為警察好像也想讓我監視老師呢。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求之不得。」


    妮爾開心地迴應。周圍的人因為輕快的聲音與英文而驚訝地轉身,然後受到妮爾的笑容吸引,又再度迴頭。


    「花穎,機會難得,你可以陪我觀光嗎?我想去的地方多得數不完。」


    「我陪你。」


    花穎受妮爾的影響,迴給她一個笑容後,妮爾豎起大姆指,幫他打了個a。


    3


    他們來到一棟紅磚打造,看起來像方塊的建築物前。這是遠離市中心,創建在森林中的都營美術館。


    衣更月從副駕駛座暗地打量建築物四周,確認沒有危險因子存在。


    麵對信道的外牆上,從屋頂高處垂下一片深藍色布幕,以白色的文本寫著「十年一度的秘藏特展」。


    駒地將車駛近建築物。待車子完全停好後,衣更月從副駕駛座下車,打開後車門。


    「要我在車上等您嗎?」


    「……不,你一起來。如果我像剛才一樣的話,需要有人幫老師。」


    「我知道了。」


    衣更月打開前車門,向駒地傳達自己也要同行。


    「好。那我在停車場等你們。」


    「大概會花一個小時,你可以先去吃東西。我預估要離開的前十五分鍾再跟你聯係。」


    「太感謝了。其實我肚子餓扁了。」


    駒地縮著脖子,垂下眉毛。由於接到警方的聯係突然外出的關係,會肚子餓也不是沒有道理。


    「小心喔。」


    「你也是。」


    衣更月關上車門,與仰望建築物的花穎兩人會合。


    剛走進建築物,美術館獨特的寧靜便迎麵而來。


    無論哪個季節,室外與室內都會有溫差。涼爽、微寒、溫暖、炎熱等,空調會讓人產生某種感受。


    但美術館不會讓你有任何感覺。


    阻擋陽光,保持合適的溫度與濕度,抑止展品劣化。這裏沒有奪走聽覺的音樂,也無令人緊張的寂靜,滿溢沉穩的靜謐仿佛把人留在「觀看」這件事裏般。


    細致又自然的完美技巧,衣更月也想要達成這樣的作用。


    展廳光線昏暗,固定在天花板軌道上的聚光燈,照著牆上的繪畫,令其浮現身影。


    「現在館內同時舉辦常設展和特展呢。」


    花穎以悠哉的步伐,邊走邊看著畫。


    「特展!」


    愛因斯沃斯瞬間興致勃勃。


    「據說是美術館工作人員在不屈不撓的交涉下,搜集了眾多至今為止都沒有公開過的個人收藏。這是會在這座美術館史上留名的偉大功勞喔。因為他讓更多的人能夠接觸美好的對象。」


    愛因斯沃斯熱烈地說道,以征求同意的目光看著花穎,蹙起雙眉。


    花穎似乎沒有聽到愛因斯沃斯的聲音,他仿佛被掛在常設展一隅的油彩畫勾走魂魄般,盯著畫中的小巷風景,一動也不動。


    「花穎少爺。」


    「咦?啊,這樣啊。」


    聽到衣更月的聲音,花穎敷衍迴應後,看著衣更月和愛因斯沃斯。他似乎發現他們在看著自己,尷尬地低下頭道:


    「沒事。我們走吧。」


    花穎踩著自己的影子離開畫作。愛因斯沃斯抓住花穎的手臂,讓他再次站在畫前,把手放在花穎兩旁的肩膀上,與他看向同樣的焦點。


    「是贗畫,對吧?」


    「……!」


    花穎為之語塞。


    衣更月心想怎麽可能,緊盯著畫作。


    畫名為〈春日午後〉,作畫年代是十八世紀,不是那種教科書上會有的名家大作。


    那是一幅宛如照片般精細的油畫。小巷裏佇立著豐滿的女人與削瘦的老人,一臉幸福的女人躲在日照陰影中,衣衫襤褸的老人則麵向陽光,構圖令人印象深刻。


    擁有專業研究員的美術館竟然會展出贗品,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butler,你知道嗎?你的主人有非常厲害的眼睛喔。」


    「您是指花穎少爺對顏色很敏感這件事嗎?」


    「沒錯,不隻是眼睛,花穎從小就是看著『真品』長大的。所以可以分辨得出來假貨。」


    愛因斯沃斯拍拍花穎的肩膀愉快地說道,花穎卻一臉暗淡。


    「花穎少爺曾看過這幅畫的真跡嗎?」


    「不,沒有。但是……」


    花穎搖搖頭後低下頭,將視線轉向畫作補充的解說牌上。


    「這裏有寫作畫年代和材料。雖然這幅畫模仿了顏料經年後的褪色色澤,但那是混了其他顏色畫出來的。這幅畫的成品時間遠比解說牌上的還要晚。」


    不知道是否是光線昏暗的緣故,花穎的氣色看起來很差。


    「真是優秀的才華。」


    「我不這麽認為。反正也沒辦法運用。不管是協助美術館還是在骨董店打工,都是看了幾個贗品就暈了,沒辦法繼續下去。難得你幫我介紹……」


    「也是呢,抱歉。你幫忙得很痛苦吧?」


    「老師沒有錯。是我的眼睛這個樣子……」


    花穎的聲音裏隱含著放棄。


    「那是很棒的眼睛喔。花穎能夠揭穿欺騙世人的謊言進而改正。雖然像你說的一樣,擁有天賦卻不能活用有點可惜。」


    「……對不起。」


    「別道歉。你正在做你辦得到的事,我保證。」


    聽到愛因斯沃斯強而有力的教誨,花穎的臉頰迎著光芒,盡管隻有一點點,但看得出來花穎抬起了臉蛋。


    「謝謝你。」


    罪惡感從花穎的雙眸淡去。看來,愛因斯沃斯是能讓花穎安心的人。


    衣更月隔著外套,悄悄地將手放在領帶尾旁的位置。


    (怎麽了?)


    腹部旁有一塊黑暗的部分。掛在牆上的畫作、接收的照明﹑衣更月的腹部深處有一道如同畫作下依附畫框而生的深黑色陰影。


    愛因斯沃斯說著令花穎安心的話語,卻反過來令衣更月焦慮。


    是因為讓主人安心的不是身為執事的自己,所以衣更月的自尊心在高喊叛變嗎?


    (太蠢了。)


    就結果而言,花穎很放心。那麽,維持那個環境便是衣更月的工作。環境,也就是說,愛因斯沃斯也是他的保護對象。


    感受自己的唿吸,壓下叛逆心和身體裏的陰影後加以消滅。沒問題。


    「別看這個會汙染你眼睛的謊言就好。我們去看真品吧。」


    「……好。」


    愛因斯沃斯指著參觀的路線,花穎逃離贗品似地背過身。


    愛因斯沃斯興奮地說個不停。


    館方特別設置的柱子聳立在地板上,直達天花板,是展覽的分界。


    柱子和館外的垂幕一樣是深藍色,上頭以白字寫下「秘藏特展」和副標「覺醒時刻」共五個國家的文本。


    通過柱子後,展場的地麵設置了扭曲的牆壁。壁麵如同螺旋般往中心延伸,令人宛如置身在交錯的洞窟中一樣。看不太到終點的人工信道裏,出現一點一點的光源,誘導著參觀者的視線。


    首先是單色的風景版畫,林布蘭的〈三棵樹〉。


    隆起的小丘上,有三棵依偎的大樹伸展著樹根。放眼望去,不論大地或是天空都空無一物,但稍加凝視,似乎能感覺得到樹木從風景中浮現以及空氣的流動。


    這幅畫似乎不是個人收藏,而是向國立西洋美術館借來的。宣傳手冊上也有放大的照片。


    「真是一幅好畫呢。」


    「我喜歡林布蘭,他的畫作之外也可看得到空間延伸。」


    花穎喃喃自語般,半放鬆眼神,仿佛將身心都交給了畫。或許一整片由黑色明暗呈現的畫麵,對他的眼睛而言十分舒服吧。


    愛因斯沃斯的側臉也寫著心滿意足。


    不過,他們的平靜沒有維持太久。


    「這不是花穎嗎?」


    聽到意外的聲音喊著自己的名字,花穎的視線焦點被拉迴現實中。


    衣更月比花穎早一步確認聲音的主人,退開一步低下頭。


    「赤目先生。」


    「叫我刻彌就好了啦。」


    赤目手掌開闔笑著說。晚宴那天由於穿著高級西裝的緣故,赤目看起來就像是獨當一麵的社交圈人士,但他今天則是一身和友人聚在咖啡廳也不奇怪的休閑打扮。


    不過,他身邊的人看起來不像是朋友。


    「啊,這是我的秘書澤鷹。」


    「您好,我是澤鷹早苗。請多多指教。」


    女子甩著齊肩的頭發,將手放在眼鏡臂旁行了個舉手禮。


    女子看起來比赤目略微年長。套裝加上有跟皮鞋,明亮的笑容天真無邪。衣更月是第一次看到女性在規定的場合以外,以舉手禮對初次見麵的人打招唿,但如果說她是赤目的秘書,似乎就能隱約接受了。


    「那位是?」


    赤目大方地將焦點帶到愛因斯沃斯身上。


    「她是我研究室的老師,妮爾愛因斯沃斯助理教授。妮爾,這位是赤目刻彌(akame tokiya)先生。」


    「赤目?我們大學附近有一間同名的蛋糕店,非常受歡迎,午餐前和周末的時候去都要排隊喔。」


    「那是我們家的店。」


    「嗯?」


    由於赤目答得太過幹脆,愛因斯沃斯似乎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妮爾,赤目先生是entremetsakame的老板。」


    「這麽年輕?」


    「我是閃亮亮的大學生。」


    赤目開了個玩笑,輕佻地笑著。


    愛因斯沃斯傻住,壓了壓圓滑的額頭說道:


    「自從來了日本之後,全都是令人吃驚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一點都不無聊,很好啊。」


    「哇,真的。最讓我吃驚的是,花穎有同世代的朋友。」


    聽著愛因斯沃斯下意識吐出的話語,赤目爆笑出聲,花穎則是給了對方一個白眼。


    「你瞧不起我嗎?」


    「我放心了。」


    愛因斯沃斯摸了摸花穎的頭,露出苦笑。刹那間,赤目似乎以灼人的視線緊盯著愛因斯沃斯,衣更月轉動眼珠確認兩邊的狀況,但再次看向赤目時,他打了個大嗬欠,仰望天花板道:


    「要排隊嗎?雖然店裏聚集人潮是不錯,但我明明跟他們說過要調整作業時間,不要讓隊伍排到外麵。澤鷹。」


    「是的!我會安排臨時視察。」


    「現在馬上。」


    「是。那麽各位,我先失陪了。」


    即使麵對緊急指令澤鷹也不顯動搖,和花穎他們打完招唿後離開了現場。靈活得讓人想要見識見識她工作的樣子。


    「赤目也喜歡畫嗎?」


    愛因斯沃斯熟稔地向赤目搭話,簡直就像助理教授和學生一樣。


    「怎麽說呢,不討厭也不喜歡,隻是老爸把畫借出來這層關係,過來打聲招唿。」


    「喔喔!赤目家的畫是哪一幅?一起去看看吧。」


    「在裏麵喔。」


    愛因斯沃斯帶著花穎走向螺旋展場的內部。衣更月對赤目行了禮,準備繼續跟在兩人身後。


    「衣更月。」


    西裝背部遭人往下一扯,頸部一低,膝蓋幾乎彎了起來。當衣更月打算維持身體平衡伸直膝蓋時,赤目壓製似地將雙手放在他的肩上說道:


    「你要好好看著那家夥喔。」


    「您指的是?」


    衣更月不懂赤目話中的真意。


    身為執事,為了迴應主人的需求,衣更月一直都很注意花穎的動向。如果要他做得更嚴密,那就是超乎職務和常軌的監視了。


    赤目仿佛嘲笑似地看著沒有抓到重點的衣更月,將左眼眯得更細。


    「這樣啊。衣更月沒興趣啊。」


    「所以說,您指的是——」


    「『主人是誰都一樣』,你的表情。」


    「!」


    衣更月的背脊感到一絲涼意。


    「好表情。」


    赤目咧嘴一笑。


    「請別拿我開玩笑。」


    「你有可以開玩笑的可愛之處嗎?」


    赤目從頭到尾都敷衍帶過衣更月的疑問,走向前方。


    『你是烏丸家的執事還是我的執事?』


    『烏丸家的現任主人是花穎少爺您。』


    衣更月想起今天早上的對話。衣更月迴答時,花穎一臉不滿。


    有何不可呢?


    衣更月是執事。以全部的身心侍奉唯一的主人。雖然真一郎和鳳離開家裏非他所願,但衣更月打算接受花穎就是他要侍奉的主人。


    烏丸家的主人與花穎。


    將等號相連的存在切割開來思考也沒有意義。


    「赤目少爺。請問這附近有可以飲水的區域嗎?」


    衣更月身為執事一直看著花穎。他也知道,為了提防贗品,花穎精神上應該很累,建議他休息比較好。


    「水?啊——好好好。花穎。」


    聽見赤目唿喊,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花穎臉色有點陰暗地迴過頭。


    「我口渴了。陪我去自動販賣機。」


    「啊,嗯。」


    花穎向愛因斯沃斯說了一聲後,她揮揮手,花穎一個人走了過來。


    「這樣可以嗎?執事先生。」


    赤目愉悅得笑容都扭曲了。


    因為不成熟的自我顯示遭人看透,衣更月在麵無表情的麵具下懊悔了一百次。


    當晚,都營美術館的畫作遭竊。


    不見的,是花穎看穿的那幅贗畫。


    4


    畫作遭竊的內容刊登在地方新聞上。隻有文本標題,絕不算大新聞。報導內容也沒有照片,連一句話都沒有提到那是贗畫。


    花穎關閉app,將平板電腦蓋在床頭櫃上。


    或許花穎待在美術館時,小偷也在現場。


    考量到那是常設展,很有可能小偷和美術館都沒有發現那是一幅贗畫。


    偷走贗畫的小偷,背上了竊取原畫的罪名。做壞事就是做壞事。但,那是不正確的罪名。還是說,若美術館覺得那是原畫而拿出來展覽,犯人以為那是原畫而偷走的話,就無關畫的真偽,可以下結論了呢?


    或許花穎應該說出來那幅畫其實是贗畫。


    (跟誰說?)


    美術館?警察?竊犯?


    自己辦得到的事卻沒有去做的罪惡感化為焦躁,如海浪般湧向花穎。


    「衣更月。」


    「是,花穎少爺。」


    衣更月迴應,停下整裏沙漏的手。


    花穎原本想問關於畫的事,但就算問了也隻是讓心情焦慮,發現沒有特別要詢問的事後,他改變了問題:


    「老師呢?」


    「在臥房。她說因為時差很疲憊的關係,所以我將早餐和報紙送進客房裏。」


    妮爾應該看到報導了吧?


    「要再喝一杯茶嗎?」


    「不,我吃飽了。」


    花穎離開茶室,走向二樓。


    二樓東側是烏丸家人的房間,西側是客房和更衣室。由於總是上著鎖,沒什麽去西側的機會,小時候花穎有段時間還會害怕地覺得裏麵是不是住著鬼怪。


    「妮爾,我是花穎。」


    敲門唿喚後,過了一會兒,妮爾打開房門。


    她在白襯衫上披了件針織外套,踩著室內鞋的後腳跟。那是在研究室也常看到的打扮。將頭發放下來的妮可雖然感覺有點不太一樣,但看樣子已經起床了。


    「早安。」


    「早安,花穎。要進來嗎?」


    「打擾了。」


    在妮爾邀請下,花穎初次踏入曾經是「鬼怪住處」的客房。


    那是間沒什麽特別的洋房,與花穎的房間很類似。


    窗邊有張單人沙發和小桌子,桌椅過來是床鋪,再靠近門口一點是衣櫃和書寫桌。雖然地板是相連的,但四角帶著弧形的格子天花板,設有嵌著彩色玻璃的欄間,為各個區域營造獨立的感覺。


    「你這麽累還過來,不好意思。」


    「我早上已經有好好賴過床了。你家住起來非常舒服呢。」


    「太好了。」


    「花穎,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有一點。自己一個人會想太多,所以想找人談談。」


    竟然還找上人家房間,花穎知道自己很厚臉皮。


    然而,妮爾不會那樣說。


    「反應出來是好事喔。我很高興能陪你聊聊。去裏麵說比較好嗎?還是像研究室一樣在寫字桌這邊談?」


    「都可以。」


    花穎鬆了一口氣,跟在妮爾身後往窗邊移動。


    和妮爾相處很輕鬆。不隻是花穎,還有研究室裏的人們、她教的學生們、就連人際關係複雜的老師們都深受妮爾的個性吸引。


    妮爾對誰都持平以待,有著公平的正義感,也不會逃避人們難以說出口的事情。即使有教授遭她指出打分數偏袒特定學生也不怨恨她,因為妮爾的率直中充滿待人的溫柔與親切。


    因此,聽她的話心裏會很舒坦,如同極度疲倦時,閉上眼睛將身體交給床鋪般,有著難以抗拒的安穩。


    她糾正你的錯誤。


    她減輕你的罪惡感。


    她給予你肯定。


    正是因為從妮爾身上得到救贖,花穎現在才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物。


    「為什麽?」


    花穎站在窗邊,迴過頭看到放在床腳下的木製底板後,僵在原地。


    黏在木框下的底板上寫著「春日午後」。


    是遭竊畫作的名字。


    「妮爾,為什麽這個會在這裏?新聞報導說,小偷昨晚從美術館偷走了這幅畫。」


    「是為了你喔。」


    妮爾迴答,拿起底板。如金絲般的秀發,柔順地從肩膀垂下。她轉過底板,露出佇立在小巷裏的女性與老人的畫作,打破了花穎最後一絲希望。


    「為了我……?」


    「花穎,你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表情是怎麽樣嗎?」


    花穎瞬間以右手手背壓著左邊的臉頰。


    妮爾深深皺緊眉頭。


    「是絕望喔。是遭到背叛的絕望和對與生俱來眼睛的厭惡。」


    的確,花穎看到贗畫後產生了厭惡的心情。


    它背叛、欺騙、嘲笑了人們的信任。


    留學時期也是,由於一臉一看就知道是從國外來的東方麵孔,孩童時期的花穎聽過無數個謊言。好聽的謊言、方便的謊言,如果沒發現那些是謊言一直被騙下去,花穎或許可以很幸福。


    花穎看得出來。


    品質惡劣與定價不符的商品、精巧的仿冒品、撒謊的人瞳孔的收縮。色素越淺的人虹膜變化得越清楚。


    「花穎。」


    每被唿喊一次名字,奔馳跳動的心髒就跳得更大力,嚇得縮成一團。


    「你沒有錯。你可以不用嫌棄、憎恨自己的眼睛。錯的是這個世界上的謊言。」


    害怕與人接觸,苦於看到色彩,用最短時間結束學業而失去了去處。為這樣的花穎提供容身之處的人是妮爾。


    「我不能原諒汙染你眼睛和心靈的畫。」


    她認同花穎。


    她永遠是正確的。


    在她身邊很輕鬆。


    跟著她很舒服。


    「妮爾……」


    妮爾將小巷子的畫放在沙發上。


    陽光強烈地將色彩傳達到花穎的眼瞳中,揭露膚淺的謊言。


    「為了我?」


    「是啊。」


    妮爾的聲音溫柔地浸透鼓膜。


    犯罪就是犯罪。但是,妮爾是為了花穎犯罪。


    妮爾說花穎沒有錯。


    首先,她偷出來的畫是贗畫,在金錢和美術上都沒有價值。


    過去,妮爾總是正確的。


    保險公司會付賠償金給美術館吧。


    過去,在妮爾身邊連唿吸也很輕鬆。


    「把贗品偽裝成原畫和把你看穿的謊言從世上除掉,哪一邊才是正義?」


    過去,聽從妮爾深邃的聲音就像把身體交給睡意般舒適。


    5


    花穎的樣子很奇怪。


    前來通知的人是雪倉。


    「花穎少爺沒有吃午餐。」


    雪倉纖細高挑的陰沉姿態,讓很多客人誤以為她是附在烏丸家的幽靈,然而在現任的傭人中,她擁有僅次於鳳的資深工作年資。


    隻要和她交談,便知道她本性開朗,也想像得出她是那個超級有活力的峻的母親。不過,今天的雪倉卻帶著與她氣質相符的沉重表情來到執事工作間。


    「他不是說要在房裏用餐嗎?」


    「是的。我向你借了少爺房裏的鑰匙,把午餐拿過去了。」


    衣更月也有掌握到這邊的情況。因此,雪倉過來時,他還以為她是來還鑰匙的。


    「因為今天有客人,我加了一道菜:法式嫩煎雞與高麗菜湯、蘆筍培根佐馬鈴薯沙拉,也準備了現烤麵包。甜點是草莓牛奶布丁。」


    雪倉很難得地在談論菜色。看表情很容易以為她在生氣,但她不可能會誇示自己的工作態度。雪倉的樣子極為狼狽。


    「拿餐點過去後,發生什麽事了?」


    衣更月順著話語詢問,雪倉低下頭,眉眼間的影子變深了。


    「鑰匙……」


    雪倉話說到一半停下來,拱著背,雙手交疊壓在胸前繼續道:


    「花穎少爺希望我把鑰匙借他,我把鑰匙交給他後,他連午餐都沒拿就把門關上了。」


    「很怪呢。難道說他弄丟自己的鑰匙了嗎?」


    烏丸家的房子很古老。


    洗手間等多人使用的地方雖然附有內鎖,但個人房的鑰匙孔是貫穿房門的,想從裏麵或是外麵上鎖、解鎖時,都需要鑰匙。


    就算是這樣,鑰匙若是不見的話,跟衣更月說就好了。是怕會挨罵嗎?遺失鑰匙的話,不僅要出動所有傭人來找,若是找不到,必須連門鎖一起換掉,所以不可能不讓人察覺。


    「還有發現其他事嗎?」


    「峻說有看到少爺。他說在整理更衣室時,看到花穎少爺往客房走。花穎少爺敲門後,愛因斯沃斯小姐出來,兩個人一起往花穎少爺房間的方向移動。不過,愛因斯沃斯小姐沒有進房,又迴到客房裏了……」


    越來越詭異了。


    衣更月將銀製餐具放迴木盒,取下厚實的皮手套。


    「我去跟他談談。請先準備加熱午餐就好。」


    「好!拜托你了。」


    雪倉低下頭,一副拚命的樣子。


    她雖然是峻的母親,但花穎母親過世時,雪倉已經在烏丸家服務。她對花穎應該也抱著類似兒子的感情吧。


    目送雪倉返迴廚房後,衣更月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放在最上方的信封,收到西裝內袋裏。


    第一次敲門是兩下,接著是三下。


    衣更月退開一步等待,房門打開,女子探出頭來。


    「愛因斯沃斯小姐,打擾了。」


    「啊,butler。」


    愛因斯沃斯一看到衣更月,便浮現滿臉笑意。


    「午餐多謝招待,非常好吃。不管是司機、廚師還是你,烏丸家聚集了各種優秀的人才呢。床鋪布置也很美。」


    「謝謝。」


    衣更月行了個注目禮後,稍微壓低聲音道:


    「愛因斯沃斯小姐,有一件事想特別和您私下討論。可以占用您一點時間嗎?」


    「沒問題喔。要進房嗎?還是我下樓比較好?」


    「有客人在的時候,除了打掃,傭人一律禁止進入客房。還請您移駕茶室,我會準備下午茶。」


    「好棒喔。這無疑是我這一年來最豐盛的餐點喔。」


    愛因斯沃斯迴到房內將室內鞋換成布鞋。衣更月等她將房門上鎖,在愛因斯沃斯前方為她帶路。


    茶室裏,雪倉準備了下午茶點心和熱水。她連一根湯匙都不少地備齊下午茶用品後,行了一禮。


    「暫時不要讓任何人接近這間房間。」


    「我知道了。」


    衣更月關上走廊側的門,拿起圓桌上並排的黑茶罐。


    「真好,dammann fre(、)res,法國王室的紅茶。」


    愛因斯沃斯敏銳地辨識出茶葉的品牌。


    「我想即使拿出貴國的茶葉,也比不上您在自己國家享用的味道。如果您有喜歡喝的茶,請盡管吩咐。」


    「支撐英國貴族基底的,是法國的廚師、洋裝和俄羅斯的用餐方式喔。島嶼國家擅長吸收他國文化,調整後再自成一格。日本不也是如此嗎?」


    「尤其是飲食方麵,有著近乎貪心的吸收力和柔軟度。」


    「真的是這樣呢。」


    愛因斯沃斯開心地表示讚同。


    衣更月將溫過的茶杯放在邊桌上,安靜地注入茶葉泡開得恰到好處的紅茶。


    「鑰匙是哪一位拿著呢?」


    「你在說什麽啊?」


    愛因斯沃斯以開朗的笑容迴問。


    衣更月把布巾放在茶壺底下,重新再說一次:


    「花穎少爺房間的鑰匙。」


    愛因斯沃斯把手伸向邊桌,從托盤中拿起茶杯。她讓熱氣鑽入鼻尖,感受香氣,接著緩緩答道:


    「身為一名butler,你怎麽會這麽想呢?」


    「因為您就是從都營美術館拿走那幅贗畫的犯人。」


    「什麽……?」


    愛因斯沃斯翡翠色的眼瞳離開紅茶,看向衣更月。


    「你沒學過侮辱主人的客人等於侮辱主人嗎?」


    「我學到的是,算計主人者不在此限。」


    「你說我什麽時候騙過花穎了?」


    「昨天早上。」


    隨著衣更月的答案,愛因斯沃斯的臉龐漸漸失去了笑容。


    「你想說吵架是騙人的嗎?日本的警察還真『優秀』啊。」


    「警察也被您騙了。吵架的對象也一樣是受您的計劃牽連。」


    「計劃?」


    「為了讓花穎少爺成為您的身分保證人。」


    愛因斯沃斯放下茶杯,在杯碟上發出不禮貌的碰撞聲。


    「昨天早上,您從旅館退房,前往成田機場。」


    「我昨天早上才剛搭飛機抵達成田喔。」


    「不對,您早已經在日本了。」


    聽到衣更月肯定的說辭,愛因斯沃斯帶著苦笑喝了口紅茶。


    「butler,你是個既定想法很重的人耶。以為自己的推測就是這個世界的事實。沒關係,假設我在今天以前就已經抵達日本了,這對花穎有什麽影響嗎?」


    「若非有目的,一般人是不會做這些準備的。」


    衣更月在淡粉色的練切和果子旁附上黑文本簽,呈到邊桌上。


    「您一抵達機場,就搭電車往返,挑選看起來很危險的人問路。或許不隻一、兩組對象,其中,應該也有幾個人親切地告訴您怎麽走吧。您纏著拒絕您的對象,等待發生衝突。」


    「你說的好像我是為了引發問題才問路的。」


    「事實便是如此。您知道隻要花穎少爺一看,謊言很有可能會被看穿。一定要假戲真做才行。」


    太陽西移,改變了茶室裏陽光的角度。衣更月拉動窗戶右側的遮光窗簾,調整照在沙發上的陽光。


    愛因斯沃斯的臉清晰可見。


    「您決定讓警方逮捕、弄丟護照以報出花穎少爺的名字。因為您知道花穎少爺曉得情況後會為您的身分做保。正確來說,由於您未被起訴,警方需要的是能取得聯係的代理人,而花穎少爺因尚未成年,所以數據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從你的前提來看,當代理人不是花穎的那一刻起,我的計劃不就失敗了嗎?」


    「不。您也知道花穎少爺尚未成年。代理人不管是我或是真一郎老爺都無所謂。您要的是『花穎少爺為您的身分做保』這個事實吧?」


    「在你想法中的那個我,好像是這樣吧。」


    愛因斯沃斯拿起黑文本簽,以叉子狀的前端刺入練切和果子內。黑色內餡從混和求肥的白豆餡下方擠出,如同惡意般冷冷地滲透。


    「花穎當我的身分保證人真是可喜可賀?」


    「是的,前置作業已經完成。」


    衣更月將茶葉丟進水盂裏,淨空小茶壺。茶壺裏隻剩下熱氣,為衣更月的手指傳來些許溫度。


    「您邀請花穎少爺去展出贗畫的美術館。花穎少爺會看到贗品是必然之事。」


    「裝成讓花穎發現的樣子,然後偷出來。真有趣呢。這些假設根本支離破碎、可笑至極。」


    「我不認為是偷出來的。」


    一聽到衣更月的迴答,愛因斯沃斯停下了切和果子的手。


    「……bulter,可以請你好歹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嗎?你不是指名我是竊犯嗎?」


    「恕我直言,記憶有誤的人似乎是您。我說的是『拿走贗畫的犯人』。」


    「是一樣的。」


    「不,您取得館長許可,是在雙方同意下將那幅畫拿出來的。」


    空氣凝結。


    「您找到贗畫的方法我隻能用推測的。可能是除了花穎少爺之外,其他很有眼力的人私下傳出來的風聲,也有可能是您知道真品在別的地方。您事先前往都營美術館見過館長,然後和館長交涉。」


    若從結果逆推迴去,隻想得到一種交易內容。


    「您對館長提議,若私下讓出贗畫的話,您就對美術館展示贗畫的事保密。隻要提出遭竊的申請,美術館就可以得到以原畫投保的保險金。」


    愛因斯沃斯咬緊牙根,繃起臉頰,雙眸中帶著敵意,臉上的笑容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您昨晚二十二點十七分從家中離開。搭出租車往返美術館,迴來時是二十四點零二分。」


    「你有看到嗎?」


    「大門的監視器有錄像功能。」


    「是個欠缺智能的目擊者呢。」


    愛因斯沃斯玩著語言遊戲,想再次一笑置之。


    「我每天晚上會將屋裏的每道門上鎖。因此我推測您是用繩梯一類的工具從客房離開的。」


    「若我隻是出去喝個酒呢?沒有證據證明我在昨天以前去過美術館。」


    「有證據。」


    「不可能。」


    若是誤會他就傷腦筋了。衣更月不是衝動得沒有確切的把握就將別人當犯人的人,他對愛因斯沃斯也沒有特別的感情。推測和捏造是不一樣的。


    「您昨天離開cozzy’s飯店的時候,向櫃台詢問了往都營美術館的轉乘方式。當時,櫃台人員建議您購買交通儲值卡suica。移動時若使用suica,會記錄上下車的時間與站名。」


    「連飯店都……為什麽?」


    愛因斯沃斯驚訝得縮起腳跟,從姿勢失去了從容。


    衣更月撤下茶壺,從西裝內袋取出信封。信封裏裝著七張折起來的紙,拿在手中感覺得到厚度。


    「這是您過去一周預訂的下榻處名單。」


    「怎麽可能,你調查我了嗎?」


    愛因斯沃斯一臉不敢置信,睜大了眼睛。


    若是瞧不起他就傷腦筋了。


    「為了確保主人的交友關係平安順遂,好好了解對方也是執事的工作。」


    衣更月伸出手臂,將信封舉到愛因斯沃斯眼前。


    6


    愛因斯沃斯將視線移向信封外,再抬頭看向信封另一端的衣更月。


    衣更月迎視愛因斯沃斯的視線,緩緩放下遭到無視的信封。


    「您的目的是花穎少爺對吧?」


    「…………」


    「你的話有些地方很奇怪。」


    衣更月因愛因斯沃斯的話而感到焦躁。他原本也不清楚心中那股新生陰影的真麵目,以為是自己的自尊心產生無聊的嫉妒。


    但並非如此。


    「你很常稱讚人。在身處異鄉,因感覺過於敏銳而受到傷害的花穎少爺眼中,你的存在就是救贖吧。不過,現在必須求救的困境越來越少了。」


    那對花穎而言是幸福,卻妨礙了愛因斯沃斯。


    「所以,你傷害花穎少爺。」


    衣更月內心抓到的,便是從愛因斯沃斯話中感受到的矛盾。衣更月很不放心花穎和愛因斯沃斯在一起時雖然很快樂,卻也很常道歉的樣子。


    製造罪惡感原因的人,一定都是愛因斯沃斯。


    「你稱讚花穎少爺的眼睛是上天賦予的才能,可惜他不能活用眼睛。介紹他不可能持續下去的打工,目的也是為了讓他產生罪惡感並束縛他不是嗎?把他和那雙眼睛綁在你身邊。」


    「花穎的眼睛是貨真價實的才能。我隻不過是親切地告訴他可能性。要不要選擇是他的決定。」


    「這是大人常用的一套說法呢。」


    衣更月的舌根感到一絲苦味,強忍著不要皺眉。


    「以擔心這種看似善意的情感為盾牌,沒有任何詢問便將自己的意見強加在對方身上,最後丟一句是你自己決定的——這是大人用來自我滿足和逃避責任的手法。但是您比一般的大人更有技巧。」


    「我隻是因為花穎拜托,才告訴他生存之道。」


    「對隻是看一幅贗畫身體就會垮掉的人嗎?每貶低他一次就救贖他一次,逼他自我否定後再給予肯定。這是控製的方法。」


    愛因斯沃斯的臉龐以一秒為界,改變了神情。影子落在低垂的眉眼上,往上看的視線銳利得宛如要穿透衣更月,把他縫在身後的牆壁上一樣。


    衣更月一臉平淡,不以為意。


    「您對花穎少爺做了什麽?對他說會偷贗品都是因為他的關係,把他逼到死路,要他反省,搶走鑰匙把他關在房裏嗎?」


    「啊——啊——我知道了,我承認。bulter,你的推測大致上正確。你說『了解』對方?真恐怖呢。」


    愛因斯沃斯撫掌大笑。


    「日本人很注重道義。隻要施恩就會報答,讓對方有罪惡感就會服從。拿鞭子打他九次,隻要第十次給糖吃,就會把那當成寄托,再忍耐下一個九次。要我不去享受這麽明顯的情報操作才是不可能的事喔。」


    扭曲的想法。


    「隻要有第三者看到,就可以指出這種相處模式中的異常。」


    「像你嗎?名門家的主人作保的對象犯了法。要是把我交給警察,身為烏丸家主人的花穎就失敗了。若隱瞞,他便會背負一輩子都洗不掉的罪惡感。能夠肯定其中正當性的,隻有我。」


    愛因斯沃斯略微起身找著口袋,取出兩把黃銅鑰匙。


    是花穎房間的鑰匙。


    「不論轉到哪裏,花穎最後都會迴到我這邊。他不在,『實驗』就不順了喔。」


    「他現在是這個家的主人。」


    「主人啊……bulter,你知道〈三棵樹〉的故事嗎?」


    聽到愛因斯沃斯的問題,衣更月想起了記憶猶新的林布蘭版畫。


    「佇立在小丘上的三棵樹,對未來有著各自的夢想。第一棵樹想成為寶石盒,第二棵樹想成為航向遼闊大海的船,第三棵樹想長得比誰都還高。然而結局卻令人悲傷,第一棵樹變成豬飼料盆,第二棵樹變成漁夫的小船,第三棵樹成了普通的木柴被丟在倉庫裏。願望是不會實現的喔。」


    「我記得那則故事還有後續。第一棵樹之後成為神子的嬰兒床,第二棵樹成為神子搭的船,第三棵樹被用來運行耶穌基督的磔刑,它們都成為了奇跡的一部分。」


    「你真博學多聞呢,bulter。沒錯,也就是說,誰的夢想都沒有實現。但因為結局比當初作的夢還要好,可以說是比最棒還棒的happy ending呢。」


    「比最棒還棒……」


    衣更月因為聽不慣的奇妙說法反應慢了半拍。愛因斯沃斯仿佛對著獨一無二的好友般,向衣更月展開雙臂笑道:


    「我們來創造比大家本來目標還要好的結果吧。」


    愛因斯沃斯眯著眼,看向衣更月的眼瞳深處。


    「花穎對我而言是無可替代、順從又可愛的實驗對象。但對你來說,主人不是花穎也沒關係吧?」


    「!」


    衣更月無法壓抑內心的動搖,眉宇微微泄漏了感情。


    主人是誰都可以。


    衣更月實際上是這麽想的。衣更月身為執事,除了提供完美的工作之外,不能有其他的目標。


    「因為花穎不知世事又任性啊。他有一套自己的感性,很不擅長融入周圍的環境。要馴服他很辛苦喔,以實驗對象來說雖然很理想,但身為主人不是很難相處嗎?」


    花穎實際上是不知世事又任性。當你以為問了一個十八歲男子理應知道的問題時,他卻會講出連三歲小孩都能明辨的任性話語。


    自成一套的感性和個性能受到擁戴,是因為為他人帶來利益或是彼此關係親密吧。身為一家之主,若不能判斷時代的潮流、融入社會的話,那個家遲早會衰敗。


    「和花穎切割開來,把錢還迴去就好。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介紹你到我國有名的家族去吧。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學了一身本事,與其讓窮鄉僻壤的昏庸主人糟蹋,不如侍奉名門貴族充分發揮能力,就算有這種想法也不會有人怪你喔。」


    愛因斯沃斯的聲音纏繞著三半規管,她的笑容就像濕濡頭發般緊緊黏在視網膜上,堵住了視線。她講的並非是不存在的惡意。她找到衣更月心中的惡意種子,讓它開枝散葉,深深著根。


    仿佛就像衣更月自己懷抱的感情一樣。


    衣更月踏出腳步,將愛因斯沃斯的左肩壓在沙發背上,把右膝抬到椅麵上道:


    「別說夢話了,你這個——女人。」


    衣更月以難以留在記憶中的髒話罵道,在氣息會碰到額頭的近距離內瞪著愛因斯沃斯。她伸長的喉嚨上下移動,吞了一口口水。


    夾在沙發和背脊間的長發,限製了愛因斯沃斯脖子的動作。右手掌雖然感覺得到抵抗的力量,但衣更月強行壓住愛因斯沃斯的上半身,以另一隻手抓住愛因斯沃斯的右手。


    (辛辛苦苦?的確呢。)


    立定決心當執事後,衣更月最早開始鍛煉的是身體。現在的他,即使麵對胡亂施暴的成人也能製伏。


    但是,他不會這樣做。


    因為衣更月是執事。


    「失禮了。」


    一句徒具形式的先行招唿,衣更月從愛因斯沃斯右手取迴鑰匙,再從沙發上放下腳,整理衣領。


    愛因斯沃斯一臉茫然。


    「順從的學生、自製的主人,的確很完美。但是……」


    鎖著花穎、冰冷沉重的黃銅鑰匙。


    「我家主人的說法是,主人就是會耍任性。會耍好幾次任性。」


    衣更月以帶著熱度的手指緊握鑰匙,冷漠地盯著愛因斯沃斯。


    「既然如此,不管幾次任性都接受就是執事的使命。還請不要不識趣地挑撥離間。」


    他不會讓烏丸家被擊垮。


    衣更月一靠近,愛因斯沃斯便彈起似地將雙臂高舉在胸前。她臉色變得蒼白,滲著恐懼與失望。那是愛因斯沃斯長年強加在花穎身上的感情。


    衣更月換上新的和果子取代遭到破壞的練切,再從水瓶為熱水壺注入新的水。


    「愛因斯沃斯小姐,您要再來一杯紅茶嗎?」


    打開茶葉罐,發出的是穿透鼓膜的清澈聲響。


    7


    「花穎少爺。」


    衣更月敲門,等待迴應。


    若花穎隻是沮喪的話倒還好,隻要不要被愛因斯沃斯誘導,產生竊盜是否是自己的責任的錯覺就好。


    為了不錯過任何聲響,衣更月閉上眼睛,全神貫注。


    太安靜了,別說是說話聲,連腳步聲或是衣服摩擦聲都聽不到。


    「花穎少爺,打擾了。」


    衣更月將鑰匙插入門孔,打開房門。


    一道卷起的春日強風,和衣更月的發絲嬉鬧。


    不在。


    臥房裏沒有花穎的身影。


    隻有窗邊特別明亮,白色蕾絲窗簾狂舞。


    窗戶是打開的。


    當衣更月意識到的瞬間,他的血液倒流,仿佛一道冰水流入骨髓般,身體從中心開始發冷。一股宛如地麵消失般的喪失感襲擊而來。


    「花穎少爺!」


    衣更月撥開蕾絲窗簾,衝向陽台。


    「喔——衣更月。」


    地麵上一道悠哉的聲音迴應。


    花穎在庭院裏。衣更月將視線轉向無意間碰到的柔軟觸感。


    花穎似乎將遮光窗簾拆掉拿來當繩子用。他將窗簾一角綁在陽台的扶手上,每相隔一公尺打一個結做為腳的支點,沿著窗簾而下的樣子。


    花穎抬頭看向衣更月,稍微思考了一下,抓住窗簾底端。


    「您不用爬上來沒關係!我過去您那裏。」


    他在想什麽啊?


    衣更月以不失態的最快腳程下了樓梯,繞到庭院裏。


    外頭很暖和。陽光灑落在新綠上,花朵在光芒中綻放蓓蕾。木蓮、水仙、白山茶。淡紅色的刺梅映著天空的藍。


    「鑰匙。」


    花穎伸出食指。


    「你幫我找到了嗎?」


    「是的。」


    衣更月給花穎看看迴到鑰匙串的一把鑰匙,將屬於花穎的那把交到他手上。


    「這是愛因斯沃斯小姐還給我的。」


    「嗯——這樣啊。」


    花穎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隨意地附和著。


    「你在擔心我嗎?」


    「沒有。」


    「太假了。」


    花穎苦笑,朝衣更月露出尖銳的犬齒。接著,笑容就像冰塊融化般,慢慢地黯淡下來,仿佛注意到自己的樣子,花穎雙手交疊,將手臂往前伸起再高高舉起,背對衣更月說道:


    「老師是對的。嗯。公平、有正義感、溫柔、聰明、不迷惘。因為老師,我得到很大的救贖,這是真真確確的。」


    「是的。」


    「但是……」


    花穎迴過身。他稍稍挺起垂下的背脊,雙腳站開,雙手插腰。


    「即使動機是我,但老師行為的責任一定要由她自己來負。不管是會被罵忘恩負義,還是被怨恨,就欣然地結下梁子吧。」


    花穎光明磊落地說道,看向天空的眼睛反射著光芒。


    愛因斯沃斯是罪犯——也就是說她打算用為自己作保的這件事,毀掉烏丸家一家之主的麵子,但是看樣子,花穎的決心戰勝了她的陰謀。


    「……不對,說欣然是過頭了。我會盡力取得她的諒解。」


    該說他可靠還是不可靠呢?


    花穎猶疑迷失的視線與衣更月的視線交疊。瞬間,花穎豎起眉毛,一副自己沒有出現幾秒鍾的動搖似地說道:


    「因為要是我有個萬一,你們就會流落街頭啊!」


    「謝謝您的關心。」


    衣更月假裝沒看到剛剛的一切,恭敬地低下頭。


    「那麽,該怎麽辦呢?藏匿竊犯的話,很難避免傳出不好的風評,雖然應該盡快報案將傷害降到最低,但是……自首會減輕罪刑對吧?」


    事到如今,花影還同情著愛因斯沃斯。


    為了保護烏丸家,將愛因斯沃斯塑造成徹底的壞人,在各方麵私下疏通,聲明自己受騙,好意遭到踐踏,裝成悲劇中的受害者模樣博取同情是最省事的方法,但在人情上卻不值得敬佩。


    而且,那是他們家主人的希望。


    「關於此事,恕我僭越,我有一個提議。」


    衣更月一開口,花穎在聆聽前,眼睛便已閃閃發亮。


    8


    天空覆蓋一片櫻花海。


    淺淺的花瓣交疊,分不清與相鄰樹木之間的界線。化為一體的顏色令花穎的意識擴散開來,下意識地眺望著名為櫻花的單一顏色。


    沉浸在顏色中是件舒服的事,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以前和家人來的時候,眼裏隻有落在便當裏的花瓣。」


    花穎把頭抬到脖子會痛的程度,仰望櫻花。


    妮爾沒有被警方逮捕。


    因為衣更月跟美術館館長做了交涉。


    據他所說,館長似乎是在得知那幅畫是贗品後,覬覦保險金,把畫讓給妮爾再裝成遭竊的樣子。


    因此,妮爾的罪名不是竊盜罪而是詐欺罪,館長也是共犯。


    撤迴案件陳情書、讓畫作在美術館倉庫內找到、處理贗畫。隻要確實達成這三點要求,烏丸家就不會公開畫作是贗品以及館長企圖詐欺的內情。


    館長允諾了衣更月提出的條件,案件和贗畫一起被掩埋在黑暗中。


    妮爾給花穎的東西卻難以埋藏。因為衣更月沒說,花穎也就沒有提起,但他隱約感覺得出來妮爾對自己傾注的心情不隻是單純的親切。


    不隻是好意,也不純是惡意。


    搖擺不定的心受到櫻花牽引,脫離了重力的支配,輕飄飄地浮在天空中,似乎在向他說著,不需要勉強彎折收入現有的容器裏一樣。


    「開得這麽壯闊美麗,樹木也很驕傲吧。」


    在花穎眼中,舒服伸展枝丫的樹木看起來很幸福。


    「花穎少爺。」


    「嗯——?」


    「您知道〈三棵樹〉的故事嗎?」


    因為衣更月突然問了一個謎樣的問題,花穎迴頭看向他。


    衣更月佇立在樹根處,攤開毯子的手中途停了下來。


    「是有兄弟,然後把三根東西綁在一起,折斷的人就贏了的故事嗎?」


    「…………」


    衣更月無言的壓力就連櫻花都會嚇得凋落吧。


    「有這個故事吧?」


    「我想您說的故事是〈三兄弟折筷子〉。順便一提,折不斷是有意義的。」


    「哦。用折不斷的木頭做什麽東西嗎?不管是製作家具、造船,都會被當作寶貝一樣珍惜吧。我也想要當那樣的人。」


    「……您說得沒錯。隻要樹木本身長得好,不管是筷子、牙簽、大的小的高級的平凡的,應該都是值得誇耀的存在吧。」


    衣更月的聲音帶著笑意。


    「你——!」


    花穎想強調語氣,卻無預警地遭受衝擊。


    他以為那是嘲笑。


    一定是因為陣風吹拂,櫻吹雪模糊了景色的緣故。


    衣更月不可能和花穎說話還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一定是幻聽、幻覺,看到櫻花海的錯覺。


    風一停止,衣更月便無動於衷地轉過上半身道:


    「峻,椅子組好了嗎?」


    「萬無一失。」


    「雪倉太太。」


    「便當也準備好了。」


    雪倉母子露出笑容報告已經準備完畢。


    「花穎少爺,這邊請。」


    現在這裏才是花穎的容身之處。


    花穎拿起附在肩上的花瓣,臉頰因淡淡的幸福顏色而舒緩開來。


    ※ ※ ※


    那一天,妮爾愛因斯沃斯在歎息聲中迴到英國。


    她沒能帶花穎迴來。


    還好不能帶他迴來。


    假設、證明。妮爾過去因實驗有結果而開心,產生了滿足感。她因為操控花穎的笑容,陷入自己好像能給別人幸福的情緒裏,沒有發現到那是錯覺。


    花穎是可愛的學生。


    雖然麵臨諸多困難,卻擁有突破困境的強韌。


    未來某一天,她會去看花穎,下次想以平等的朋友身分,重新與他創建關係。


    能夠懷抱這種厚臉皮的夢想和溫暖的心情,都要感謝花穎和衣更月沒有斬斷妮爾所有的路。


    分開之際,花穎要求和妮爾握手。


    『請再過來玩。』


    花穎的手強而有力,確實傳來的體溫,令妮爾很不像自己地泫然欲泣。


    在原諒以前,不給予否定,就像連同妮爾的存在都給予寬容一樣。她拚命忍住淚水微笑。


    這次,成為一個能讓花穎信賴、尊敬的人吧。


    妮爾下定決心,帶著清爽的心情在離大學最近的公車站下車。


    「歡迎迴來,老師。」


    聽到日文的搭話聲,妮爾在公車站的屋簷下環視馬路。


    橫跨走道的外牆邊,一名眼熟的男子坐在長凳上。


    「赤目。」


    是在日本的美術館遇見的花穎朋友。


    妮爾轉動行李箱,驚訝於意外的重逢。


    「在這種地方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我來視察店麵。那天從你這裏獲得排隊隊伍的迴報。」


    「好像在跟老板抱怨一樣,真不好意思呢。不過,entremetsakame的蛋糕真的很好吃,如果能變得比較好買的話,就得償所願了。」


    「來。」


    赤目突然向前伸出手。


    他手裏是鑲著金邊的蛋糕盒。妮爾雙手一收到,便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與冷氣傳來。


    「謝謝。研究室的學生們會很高興喔。當然我也很開心,好期待打開它。」


    「太好了。吃一下這個東西,乖乖地給我關在研究室吧,老師。」


    「咦?」


    耳朵突然無法接收赤目的話語。赤目跨了一步,將忘記眨眼的妮爾與自己僅剩的距離消除殆盡。


    「不準再靠近烏丸家。」


    唿吸窒悶。赤目的手和妮爾身體間的蛋糕盒遭到碾壓,因壓力而坍塌的蛋糕從盒子的縫隙間擠出來。


    塔皮和水果啪、啪、啪地掉落在地上。


    「要擊垮那家夥的人是我。」


    赤目用舌頭舔了舔沾在大姆指上的生奶油,仿佛野獸般的雙眼微笑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家執事如是說 菜鳥主仆推理事件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裏椎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裏椎奈並收藏我家執事如是說 菜鳥主仆推理事件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