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下午兩點。


    到了這個時間,某人買迴來在自己座位上吃的咖哩、泡麵等濃厚氣味也逐漸散去。人們拚命地抵抗睡魔,但大多數的人都會被打敗而打起瞌睡。


    我正閑得發慌。


    今天份的工作已經都完成了,明天的工作則是未定。目前手上也沒什麽長期的案子,也沒有擱置著未調查的資料。現在完全無事可做。


    當然,即使如此,也不能現在就迴家,否則會被當成是早退而被扣假。現在也不是休息時間,不能在公司玩電玩遊戲等下班。


    沒辦法,我隻好去問其他人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工作。然而相同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幾天,能幫的工作幾乎都沒了。於是,我隻好到別的單位去問問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事。


    最後,我來到了總務課。我想起曾經有人抱怨過業務係統中的客戶資料錯誤多得顯眼,於是去向負責維護資料的總務課同事打聽看看。結果,對方說如果我有空的話,很樂意讓我代為維護資料。


    原本的資料維護負責人是田中先生(六十三歲),他深信電腦的正確關機方式是長按電源鍵不放。很明顯地,這樣的人難以勝任資料維護的任務。不,或許他連這個任務的意義為何都不清楚吧。因此,自從係統開始啟用以來,係統中的資料等於是完全不曾維護過。至於為什麽田中先生會成為負責人、以及田中先生平常都在公司裏做什麽,則是個不解之謎。


    如此這般,我姑且征求了同意,向總務課借了一部分的顧客管理帳冊,迴到自己的座位上。


    顧客資料的數量畢竟還是很多,我想,維護起來應該要花上不少時間吧。那樣正好,這陣子有空的時候就來做這件事情吧。


    我所被指派的工作量比課內的其他同事稍微多了一點。盡管被指定的作業時間有點短,但對我來說仍是綽綽有餘。即使如此,我的主管樺倉先生,看起來仍然沒有要重新調整時間分配方式的打算。


    不過,他偶爾還是會不由分說地指派我做迫在眉睫、期限極短,而且份量超重超多的工作給我。因此,他應該是正確地理解我的處理能力才對。


    既然這樣,為何經常讓我閑著呢?這一點,我總是想不通。


    算了,這也沒什麽不好。我搭電梯下樓,走在走廊上,腦中如此想著。


    對我來說,工作行程有空檔,並不會造成困擾;周遭的人們似乎也認為即使不管我,我也會去適當地分擔其他人的工作,因而對我有所期待。不過他們也隻是懷有期待而已,並不會強迫我,因此對我來說沒有實質壞處。唯一感到麻煩的是,我必須為了找事做,而主動向許多不同的人搭話。


    到了走廊的盡頭,我推開門,一下子各種聲響迎麵撲來。


    打鍵盤時發出的喀噠喀噠聲。紙類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在室內走路發出的皮鞋腳步聲。主管對下屬下指示的說話聲與答覆聲。還有,從近處發出的——鼾聲。


    我歎了一口氣,關上門。


    我之所以為了找事做而到處走來走去,是因為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辦法。說起來,我應該算是個認真的人,手上沒工作做就會感到坐立難安,無法理解有人竟然能夠閑著不做事。


    例如,在上班時間不斷檢查發型的男人。


    上班時間一直在看綜藝新聞的大嬸。


    還有,現在趴在那裏唿唿大睡的——成海。


    「……起床了,薪水小偷。」


    我拿著板夾,輕輕地敲了一下那顆在搖晃著的頭。


    「唿啊?」


    前傾著身子趴著的成海發出迷糊的聲音,慢慢地抬起頭、挺起身子。


    今天她難得戴著眼鏡,完全一臉剛睡醒的表情。她睡眼惺忪地仰望著我,眨了眨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


    「坐在這種從入口就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真虧你還睡得著。」


    神經實在是太大條了,令人不敢恭維。我用指責的眼光向下瞥著她,督促她上班時要認真工作。


    「……嗯……抱歉……」


    成海揉了揉眼,然後大概是想起自己化了妝,一邊打個小嗬欠,一邊慢條斯理地把手伸向麵紙盒。


    抽出一張麵紙,對折了幾次之後,輕輕擦拭眼角與眼尾。手法相當靈巧,完全沒碰到其他部位。然後她又打了一個嗬欠,眼睛流出淚水。


    平時她打瞌睡醒來以後,總是會臉不紅氣不喘地伸懶腰,大聲說「睡得真飽!」;但是今天倒是挺低調的。


    「向我道歉也沒意義吧。」


    我迴答道,同時在成海旁邊的位置上坐下。這個位置的主人是小柳小姐,不過目前她不在附近,借坐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你怎麽了?」


    我將板夾放到一旁,手托著腮,轉向成海問道。


    成海擅長用化妝修飾膚質,因此看不太出來她的臉色究竟好不好;不過,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有些無精打采。


    「嗯……沒有啦,昨晚有點睡眠不足而已。」


    成海翻找著包包,又打了個嗬欠。


    怎麽看都不像「有點」睡眠不足的樣子。


    「熬夜打電玩嗎?」


    「傻瓜,又不是你……昨晚在想事情啦。」


    「……想事情?」


    成海拿出一個鍍金的粉盒,上麵有月亮的圖案以及五顏六色的玻璃珠裝飾,那造型看起來似曾相似。她接著拿下眼鏡,突然將那對睜不到平常一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開始用粉盒檢查自己的眼妝。老實說,有點可怕。


    她看起來粗枝大葉地做這種事,但其實她總是很小心地不讓我以外的男性員工看到她這麽做,可真會做表麵功夫。她並不介意讓我看到這副模樣,但是一想到這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讓我忍不住要輕歎一口氣。


    我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眼光無意地追著成海修補眼妝的手指。她用折好的麵紙角落沿著眼皮邊緣塗了某種黑色東西的部位來迴輕擦,將那塗黑的部位滲出的地方修飾得整齊俐落。


    無意間,我發現她的眼角有些紅腫。仔細一看,眼白的部分也浮現血絲。


    想事情想到睡眠不足,無精打采的表情,紅腫的眼皮。


    這些跡象代表的是——


    「又失戀了?」


    「不準說『又』這個字。」


    「失戀了?」


    「……沒有必要特意改口再說一次吧。」


    「被甩了?」


    「誰要你換句話說了!討厭……對啦,小女子就是被甩了,就是失戀啦。」


    成海放下粉盒,瞪了我一眼,大大地歎了一口氣,一手托著腮。


    她看起來心情不好,而且有些心不在焉。一手伸向桌上角落的文具盒,拿起坐在盒子邊緣的女上班族造型人偶,在手上逗弄著。


    我望著她的側臉,開口問道:


    「……要說給我聽嗎?」


    我從不覺得聽別人吐苦水有什麽樂趣可言。尤其是戀愛方麵的傾訴,我根本無法感同身受,期待我說什麽安慰的話隻會讓我困擾而已。


    但是,我卻很常聽成海吐苦水。包括工作、戀愛、甚至跟同人活動有關的事。


    成海這個人,隻要吐完所有苦水之後就能暫且重振精神。而且我從小跟她一起長大,多少能夠理解她的心聲。更何況,對我來說,聽成海抱怨並不怎麽難受。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成海無精打采的樣子。


    「……該怎麽辦呢……好吧,就答應你好了……」


    成海拿著那個采坐姿的女上班族造型人偶,並拿起另一個同係列的人偶——是個正在曬棉被的女上班族——試著把後者疊在前者的頭上。嚐試幾次失敗之後,她把兩個人偶放迴原處,然後,大大地伸個懶腰。


    「好,就這麽辦!今天要準時下班,讓宏嵩請客,好好大吐苦水一番!」


    「……我又沒說要請你。」


    「宏嵩,是你主動來找我搭話的耶。人家現在可是失戀的女生喔。這種時候身為男人當然要請客了。你說是吧,二藤老弟。」


    成海伸直食指與拇指,虎口抵在下巴,揚起嘴角笑著。她的牙齒莫名地白得發亮,十分耀眼。


    剛才的憂鬱都去哪了?


    她打起精神來是很值得慶幸,但是,能夠這麽輕易地翻臉如翻書,倒也是令人有一點惱火。不過,這確實是很有成海的風格就是了。


    「……算了,是無所謂啦。不過,你今天還是早點迴家睡覺比較好吧?昨晚不是睡眠不足嗎?」


    「不要啦——」


    「我可以明天或後天再聽你說。」


    「不行,俗話不是說,當天的苦水當天吐嗎?」


    「小弟我沒聽過這種俗話。」


    「我隻喝一杯就會乖乖迴家。」


    「竟然還打算要我請你喝酒?」


    「下班吃晚餐怎麽可以沒有酒喝?」


    「你是中年上班族大叔嗎?」


    「你明明也很愛喝酒嘛。」


    「因為我是大叔。」


    「啊?你這是在跟同齡的我找碴嗎?」


    「好啦,隨便你。」


    我托著腮,眼睛看向成海的另一邊,也就是桌麵左側,那裏堆著一大堆紙張,疊得像山一樣高。


    「那些該不會是你必須在今天內完成的工作吧?」


    成海一瞬間露出不明白我在說什麽的表情,緩慢地將身子轉過去看,然後,全身僵直不動。


    那座山看起來有二十公分高。這樣說聽起來似乎不算多,但一般影印用紙的厚度是零點零九公厘,即使印刷後多少會有些皺褶,不過那一疊紙不管怎麽算都至少有兩千張左右。


    從成海的反應來看,期限應該就是今天。而現在時間剛過下午兩點,離下班還剩約四個小時的時間。一個人要在下班前處理完那些資料,必須在每分鍾內完成八張以上才行。雖然還不知道那疊紙是什麽資料、該怎麽處理,但不管怎麽想,要在七秒半完成一張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成海以外的人也一樣。


    「那是什麽?」


    「……這個月舉行過的研討會問卷……我必須統計並整理問卷上的評價與評論……」


    成海麵露絕望的表情。


    我從小柳小姐的座位上起身,走向那座紙山,從最上麵一把拿起幾張,掃過一遍。


    評價的題目有九題,每一題都有評論欄,最後還有自由迴饋欄。目前看起來很少人填寫評論欄跟自由迴饋欄。


    現在開始統計這些問卷的話,加班是不可迴避的,結局一定是迴避末班電車路線(肯定搭不上的意思)。


    大致掌握狀況之後,我轉頭一看。成海已經將整張臉貼在桌麵上,嘀咕說「今天下班前不可能做得完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從墓碑裏爬出來的僵屍一樣。


    ……沒辦法了。


    我唿一聲地歎口氣,將那座問卷山分成兩半,同時朝著成海說:


    「你那邊有統計問卷的格式吧。傳給我。」


    「……呃啊……?」


    將問卷分成兩座差不多高的山以後,我再從其中一座抓起一把,疊在離我較近的另一座上,然後將那一大疊問卷在桌子上敲整齊。轉頭往僵屍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成海仍趴在桌上,隻將頭轉過來仰望我。那眼神完完全全就是所謂的「死魚眼」。


    「我的意思是我要幫你。我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


    一聽到我說的話,成海猛地睜開眼睛,彈起身子,雙掌合十。


    「你……你是神嗎……」


    「隨便你怎麽說都好。你自己的份得自己完成。時限是晚上七點,在那之前無法完成的話,我們今天就不去吃晚餐。ok嗎?」


    「ok是也!」


    成海站起來對我敬禮。我輕拍了一下她的頭,然後迴去自己的座位。


    「幹杯~!」


    「辛苦啦。」


    兩人各握著一杯啤酒,「鏗」一聲地幹杯,然後各自先喝下一口。氣泡通過喉嚨的刺激感、殘留在舌頭上的苦味、充斥於鼻腔的麥香,下班後喝的啤酒果然特別好喝。即使是不覺得特別疲憊的時候,這種感覺一樣能把那所剩無幾的疲勞感消除得無影無蹤。


    「哎呀~今天真是得救啦!要是自己一個人處理那些,下場肯定不止加班,都要留在公司過夜了~」


    「我想也是。」


    因為我平分了她的工作(我還多擔待了一些),雖然來不及在下班時間之前做完,不過我們兩人隻加班五十分鍾左右就順利完成了。


    再斜著啤酒杯喝一口。成海將身體轉過來向著我,對我鞠躬,然後說:


    「這次真的給您添麻煩了。今後還請多關照。」


    「先說好,下不為例。我也不是閑著沒事做。」


    其實是挺閑的。


    但是,她都已經成年了,還是個社會人士,還是別太寵她,這樣對雙方都比較好。


    「怎麽這麽冷漠~」


    「很普通吧。」


    我伸出筷子,夾起開胃菜中的涼拌菜,同時看著眼前吧台上的酒類菜單。好像沒什麽特別稀有的酒類,於是我決定接下來隨便點一杯芋頭燒酒。同時,我開口說道:


    「話說,那應該不是今天才交派下來的工作吧。不可能那麽狠吧?」


    「嗯,我記得是星期一來的工作。」


    「……為什麽還沒完成?」


    「接到那份工作之後,馬上又來了一個緊急的案件,然後……就忙得暈頭轉向……總之,後來就忘記有這件事了。」


    雖然我早就料到是這麽迴事,不過實際聽成海一說,還是忍不住要歎氣。


    物理上來說,那些東西明明就確實一直擺在眼前,到底是怎樣才會忘記?


    我們公司負責錄取的人事到底是在想什麽,怎麽會想途中錄取這種廢柴ol呢?


    「工作管理至少要做好啊。」


    「是……我會努力防止再犯相同的錯誤……」


    我往旁邊一瞄。成海坐在椅子上,雙手擺在大腿上,縮起身子、垂著頭,看來多少還是有在反省的樣子。


    「……工作的話題就到此為止。想吃什麽?」


    我再歎最後一口氣,拿起吧台上的菜單,擺在我跟成海之間。


    我已經從職場前輩的角度提出了忠告,她若願意虛心接受的話,那就夠了。但是,要是成海因此沮喪起來,我會跟著感到困擾,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要這樣試著改變話題。


    「啊,對了對了!我剛才看到了一個東西,很想吃吃看!是哪一個呢~我找找喔~」


    翻臉比翻書還快。


    她真的或多或少有在反省嗎?真的嗎?


    「……盡管點你喜歡的吧。不過我也要一起吃。」


    「沒問題!」


    算了。一般來說,平常也沒機會跟成海一起工作。


    我既不是她的主管,也不是負責教育她的人。


    不反省也無所謂吧。


    ……真的無所謂嗎?


    我懷著一股難以釋懷的心情,同時斜著啤酒杯,喝光了啤酒。


    接下來的幾分鍾,成海看著菜單,一下子說想吃這個、一下子又說那個看起來很好吃,猶豫了好一陣子之後,點了幾道菜與第二杯飲料。


    我順便也點了自己要喝的燒酒以及芥末章魚。等店員轉身離去之後,我用責備的眼光看著成海。


    「成海大大,不是說隻喝一杯就迴家嗎?」


    「別這麽頑固嘛,宏嵩大大。」


    成海上下甩著手掌,斜著啤酒杯喝酒。


    「可別在迴程的電車上睡著了。」


    「不會的~不會的~相信小成吧~」


    「就是因為你是成海才讓人無法相信。」


    聽我如此秒答,成海將隻剩泡沫的啤酒杯用力地放在吧台桌上。啤酒杯發出「咚」的一聲,杯中所剩無幾的泡沫彈了出來,掉在吧台桌上。


    「你不相信青梅竹馬說的話嗎!」


    「就因為是青梅竹馬才不相信。」


    「唔……!」


    成海低吼著。這時候,店員剛好送來了飲料與快餐類的餐點。成海順勢將眼光從我身上移開,取走店員隨手放下的飲料,並把我喝光的啤酒杯跟吃完開胃菜後的盤子交給店員。由於這是一般客人絕對不會做的行為,她這樣反而讓店員感到困擾。


    成海把所有該由店員上菜的盤子都拿下來,然後把所有要收的杯盤都交給店員之後,目送店員轉身離去。這時候,她的表情忽然放鬆下來,揚起嘴角與臉頰,這應該是笑容,但看起來卻像是麵無表情。


    「……怎麽了?」


    不由自主地,我開口問了一聲。成海的視線先是一瞬間往下移,然後再度看著吧台,兩手拿起剛才點的第二杯啤酒。


    「沒有啦,隻是覺得……」


    她的語氣沒有平時的朝氣。


    跟今天白天時看到的一樣。


    「宏嵩……雖然說過出來吃飯是要向你吐苦水,不過一旦到了真的要開口的時候,我反而不知道該向你傾訴什麽了……」


    成海用手指沿著啤酒杯撫摸著,看著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流下,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如此說道。


    之前,不論是在工作或嗜好方麵有了不如意的事,還是被男朋友甩了,成海不是哭泣就是生氣,就這兩套而已。無論是哪一套,最終隻要像傾盆大雨般地傾吐過苦水之後就沒事了,正如雨過天晴一樣。


    「……成海?」


    即使我試著叫了她的名字,她還是沒抬起頭。


    她現在有新的套路了嗎?


    這下該怎麽辦呢?


    我舉起酒杯,喝下燒酒。甘甜的香氣充斥口鼻,喉嚨深處到胃之間的部位感到一陣熱。


    我感覺著那陣熱緩緩退去,同時稍微想了一下,然後開口:


    「……你愛怎麽說我都會聽,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樣。不如就把你想到的全都說出口吧。」


    我放下酒杯,垂下視線望著成海。她仍低著頭,微笑了起來。


    「宏嵩,你看起來對人漠不關心,其實意外地體貼呢。」


    「……你要說這種話,我們就散會。」


    「怎麽這樣——」


    看來成海似乎恢複了一點平常的樣子,這讓我內心鬆了一口氣。


    「好吧,既然這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說囉。」


    成海抬起頭,稍微挺直身子。這時候,幾道炸物與燒烤料理上桌了。成海端正地坐著,安分地等店員將料理上桌。


    沒有成海的妨礙,店員按部就班地將桌上的空盤挪開,在挪出來的空間擺上盛著料理的盤子,收走空盤,轉眼之間就收拾完畢,轉身離去。


    等了幾秒鍾,成海舉起筷子,開始開口說:


    「大約一個月前吧,我跟小花在咖啡廳約會的時候……剛好遇到了大學的學長。」


    成海說完,夾起一塊炸軟骨,放進口中。


    「啊、啊呃嗯、嗯喔嗡呃安、嘔耶惡啊嗯唔噢。」


    「說日語就行了。」


    剛炸好的軟骨燙得成海雙眼泛淚,不斷在口中吹著氣。我看不下去,給她一杯冷水。


    成海接過冷水,喝了一口、兩口,唿地吐了一口氣之後,從頭再度說了起來。


    「抱歉,得救了。就是啊,我剛要說什麽去了?啊,對了,那個學長在大學的時候跟我同社團,當時我覺得他挺不錯的。不過我大一的時候,學長已經大四了,他當時說要專心找工作,所以一下子就離開了社團。」


    成海說到這裏,再度將筷子伸向炸軟骨時,馬上有所警覺地抽迴了手。看來她學到教訓了。


    「總之啊,我就是在那裏又見到了學長,然後學長當場就要了我的line帳號,之後我們就開始聯係了。他問我在做什麽工作、周六跟周日是不是常跟當時一起來的女生出去玩之類的,總之就是問了我很多問題。我就想說『喔,說不定他對我有意思喔』。」


    成海避開了炸軟骨,轉而將上頭灑了某種酥脆東西的豆腐沙拉夾進自己的盤子裏。


    「然後我昨天跟他聊電話的時候,就告訴他我這周末要跟小花去看電影,接著他問我『我可不可以跟著去?』。於是我說,與其跟小花三個人去,我比較想要改天跟學長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他就迴我說,我不應該輕易地對男生說想要單獨一起出遊。我想說這是我該強勢表態的時候了。因此我說了『學長,其實我喜歡你,所以才會想跟你單獨兩個人一起出去』,結果,你猜他接下來說了什麽?」


    說到這裏,成海用沾著豆腐沙拉的夾子指著我。


    我大概猜到結果了。


    「……他說什麽?」


    我催成海繼續說下去,於是她靜靜地放下夾子,一手抓起啤酒與泡沫呈完美七三比例的啤酒杯,氣勢十足地喝下了一大口後,用力地將喝掉半杯的啤酒杯擺在吧台桌上。


    不隻這次,剛才她放下啤酒杯時也挺用力的,桌子真的不要緊嗎?我不由得有一點擔心。


    「他竟然說『咦?你是不是有所誤會了呢?抱歉抱歉~其實我想追的是花子美眉啦。成海美眉對我來說,我是覺得比較不可能啦~』」


    成海朝著我裝出一副嘻皮笑臉的表情,搧動著手掌,模仿輕佻男子的語氣說道。然後——


    「……就這樣。」


    一瞬之間,她的表情變得像某部成人漫畫的狙擊神射手一樣,眉間皺起奇深無比的皺紋,接著不屑地繼續說:


    「雖然是在電話中說的,但聽到女孩子向自己告白,怎麽可以用『哎喲你誤會啦』這種態度打發掉呢?我對他的心意當場一下子完全冷掉了。於是我就告訴她『小花有個比你這種貨色好上一百萬倍的帥氣男友,請你不要白費力氣瞎攪局了』,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不過我不知道小花是不是真的有男友就是了。」


    成海歎了一口氣,形成深沉皺紋陰影的表情肌也隨之逐漸放鬆,恢複成平時的表情。然後,她手托著腮。


    真佩服她怎麽有辦法老是看上那一類不正經的男人。聽到目前為止,應該跟往常的煩惱沒什麽兩樣才對。那麽,她白天時為什麽會露出那樣不知所措的無助表情呢?


    我如此思索著,同時拿起酒杯。這時候,托著腮的成海的臉緩緩地往下滑,最後趴在吧台桌上,臉仍朝著我。


    「當時我隻覺得自己太蠢了,竟然會迷上那種神經大條的男人。隻是……那天睡前我開始想,難道我已經變成那種會被男人說『不可能』的女人了嗎?」


    成海的臉頰緊貼在吧台桌上而被壓得扁平,用模糊的聲音繼續說道:


    「想著想著,當我迴過神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成海說著,同時用手指戳弄著杯子上滴下的水珠,眼光注視著自己的手指與水珠。


    雖然她表現出一臉不服氣的表情,不過對她來說應該有一半是刻意裝出來說笑的。由此可見她是真的煩惱得整晚沒睡吧。


    如果被拒絕的原因是「胸部小」或者是「太矮」、「長相不喜歡」、「太宅」等理由的話,即使受傷,應該也能釋懷才對。對她而言那就跟平常的失戀一樣,沒有什麽特別的。


    但是,那個人卻說「成海美眉對我來說不可能啦~」,根本無法理解理由是什麽。也難怪成海會在腦中不斷進行「我到底是哪裏不好了?」、「該怎麽做才好?」這類沒有答案的自問自答。


    這就跟工作一樣。好不容易製作了一份資料,提交之後卻被打槍,連「哪裏不好」、「什麽不行」都不說,隻得到一句「不采納」這樣的答案,老實說這讓人很難受。


    不過,即使是「不采納」這樣的答案,追根究柢來說其實還是有原因的,本質上來說跟對方明講「哪裏不好」、「什麽不行」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不過,在極少數的情況下,原因可能隻是「就是不喜歡」或「隻是想丟丟看這句話」等稱不上是理由的理由。這樣的情況對於被拒絕的人來說,確實是會無比沮喪。


    「成海支持的是皮○丘吧。」


    「……啊?」


    我喝一口燒酒。


    成海趴在桌上,眼光向上看著我,表情則是訝異而不解。


    「我說寶○夢。」


    「是喔……」


    「玩初代寶○夢的時候,你不是都養皮○丘嗎?」


    「是沒錯。」


    「為什麽?」


    「因為它可愛啊。」


    「可愛又不是什麽必要的要素。」


    「哪有,明明很重要。」


    「胡○比較好吧。」


    「喔,對喔,當時你還硬要我把胡○換給你呢,而且是為了進化。不過我是不可能喜歡它的,所以沒在用就是了。」


    「那頑皮○彈呢?」


    「它那招自爆真的超煩的。不過就算沒有自爆,我也不可能收養它就是了。」


    我托著腮,俯視著成海。


    「看,不就是這麽一迴事嗎?」


    成海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用超粗奇異筆清楚地寫著「這家夥在說什麽鬼話」的臉。


    「我的陣容你都認為『不可能喜歡』。而我也不可能喜歡你的陣容。」


    「所以咧……?」


    「原因很單純,就是我跟你的選擇基準不同,沒有好壞之分。隻是因為我們無法理解彼此選擇的根據,才會覺得『不可能喜歡』,而不是因為有什麽地方真的不好。」


    成海繼續仰望著我,思路停頓了幾秒鍾之後,表情慢慢地轉為難以言喻,同時緩緩地挺起身子。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是很懂……」


    「我的意思是,這不是你需要在意的事。」


    我伸手摸了摸成海的頭,從椅子上下來。成海慢吞吞地轉身看著我,不解地斜著頭。


    「我去廁所。」


    我向她說一聲,於是她便對我揮了揮手,大概是「慢走」或「快去」之類的意思吧。


    上完廁所迴來之後,我看到成海正在小口地喝著啤酒,臉頰微微地泛紅。


    「我迴來了。」


    「嗯……你迴來啦。」


    她的語氣跟聲音似乎變得有些飄飄然的樣子。我坐在椅子上,將臉湊過去看個仔細。成海的眼神變得迷蒙。


    「醉了嗎?」


    「嗯……或許吧。真奇怪,明明就沒喝多少。」


    「是因為沒睡飽的關係吧。」


    「是嗎~~?」


    成海揉捏著自己泛紅的臉頰,有氣無力地迴答道。


    每次公司有聚餐酒會的時候,她總是宣稱「我很容易喝醉」,但其實酒量還算不錯。我還是第一次看她醉成這樣。


    「今天就到此為止,迴家吧。」


    「不要啦~你就再多陪我一下下嘛。」


    「醉鬼就該早點迴家休息。」


    「我沒那麽醉,所以不用咧~」


    「我隻送你到車站喔。」


    「沒關係啊~我自己迴得去~」


    成海嘟著嘴唇抗議道。


    老實說我不太擅長跟小孩子相處,但是成海表現出這種幼稚的模樣,卻讓我覺得有些可愛,甚至有一點怦然心動。


    但是,那可愛的成海手上緊抓的卻是啤酒杯,裏麵裝的當然不是「小孩子喝的飲料」而是「大人的飲料」。


    對了,現在可不是覺得她可愛的時候。這家夥已經醉了。而且還是有些麻煩的醉鬼。


    我想我應該想想辦法,但是,這種類型的異常狀態是我第一次遇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沒問題還是有問題,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是不是應該早點趕她迴家比較好呢?


    不,剛才交談的時候她還是很正常的,說不定隻要讓她休息一下,很快就會酒醒。而且,把喝醉的人丟著不管感覺挺危險的。


    不管怎樣,不能再讓她喝酒了。先讓她喝水,看看狀況再說吧。


    訂好暫定方針之後,我決定先拿走她的啤酒杯。當我將手伸向成海的時候,我發現——


    她睡著了。剛才明明還在說話的,不知不覺間竟然抓著啤酒杯睡著了。


    「……喂——」


    我出聲叫喚,她卻毫無反應。


    她並沒有趴在吧台桌上,而是穩穩地坐在椅子上,挺著身子垂著頭睡著了。


    這樣應該不可能睡得舒服才對。但是,大概是因為沒睡飽加上喝了酒的關係,她睡得很熟,發出穩定而細微的唿吸聲。


    如果我們坐的是餐桌座位的話,讓她睡到自然醒來應該也沒問題。但我們今天坐的是吧台座位,不易維持穩定的坐姿,太危險了。即使想換到餐桌座位上,但眼中看得到的餐桌座位都坐滿了。而且客人這麽多,也不好意思隻為了讓同行者睡覺就要求店家讓我們換座位。


    為了保險起見,我看看手表確認時間。現在才快八點半而已,至少還不用擔心沒電車可搭迴家。


    我看,還是先離開這家店,找個地方讓成海休息吧。車站前的轉運站應該有長椅才是。


    我歎一口氣,舉起手說:


    「不好意思,請結帳。」


    「謝謝惠顧~」


    「……唿哪。」


    莫名其妙的低吟聲從耳邊傳來。


    我姑且轉過頭去看看成海的臉,但她還是睡得很熟,沒有要醒來的樣子。


    我歎了一口氣,繼續讓這唿唿大睡的醉鬼摟著我的肩膀,扛著她,以緩慢的腳步前進。


    我們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商辦大樓區內常見的酒館街,公司在車站的另一個方向。這裏四處都看得到低價位居酒屋連鎖店跟拉麵店的大型招牌,一路上可說是燈火通明。


    結完帳後,無論我再怎麽叫,成海就是不醒來。甚至搖晃她的身體、用手指彈打她的額頭也沒用。於是我隻好讓她摟著我的肩膀,扛著她走出了那家店。


    我本來以為,站前的轉運站離這裏並不遠,扛著她走過去應該不成問題。但是實際上,對於扛著成海這大型貨物的我來說,這段距離太遙遠了,我甚至覺得不可能走得過去。


    雖然成海在睡夢中仍會踩著步伐跟著我走路,不過她一點都不清醒,沒辦法自行站立,我必須撐起她幾乎所有的體重。


    幹脆用背的或抱的可能會比較輕鬆。但我有生以來除了義務教育的體育課之外,幾乎沒怎麽運動過,肯定辦不到。


    所以我才不得已地隻能用現在這樣的方式走路。不過,我的個子比她高出兩個頭,必須得彎下腰來走路才行。右肩扛著成海、左肩背著我跟成海的背包,拖著這些行李走了幾分鍾之後,身體已開始感到痛苦不堪。


    要這樣走到車站恐怕是不可能的。


    但是,總不能在這種隨時隨地都可能有人上演魚尾獅噴水秀的酒館街路邊放下成海。


    我拖著疼痛疲憊的身子,勉為其難地走著,同時張望周遭,尋找可以休息的地方。然後,我注意到在一群酒館招牌的後方稍高一點的位置,有一張閃爍著粉紅色光輝的醒目霓虹燈招牌。哎,也就是所謂的愛情賓館。


    那裏確實是可以「休息」的地方,但總不能去那種地方。這要是色情同人誌的故事,應該會別無選擇地進去,然後順水推舟地生米煮成熟飯。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把朋友帶進那種地方是萬萬不可的行為。


    我繼續把視線移迴往車站的方向,扛起差點滑下去的成海。


    沒錯,我跟她,隻是朋友。


    她說過,我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沒把我當戀愛對象,我們隻是普通的朋友。


    不多不少,隻是朋友而已。


    但是,我為什麽要這麽努力呢?


    今天我大可以早點迴家打電玩,沒必要來聽她吐苦水,現在也不會落得這種下場。


    無論對她再怎麽好,我跟她之間也不會插起任何戀愛旗標。但是,對她來說我似乎是「重要的宅友」。


    既然這樣,我幹脆努力試著放棄她還比較好吧。要不然就是現在把成海帶進愛情賓館內,對她做很壞的事,壞到兩人之間的關係無法修護的地步,就像色情同人誌的內容一樣。


    一瞬間,我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愛情賓館的招牌。


    ……嗯,不可能。


    我拋開腦海中一閃而過的下流模擬,繼續往前走。


    當然,我身為男人,不可能不想跟心儀的女生這樣那樣;但是,倒也沒有渴求到不惜被她討厭也想做的地步。而且就算被成海討厭,我想我也無法放棄她吧。


    這十年來,我以為我已經徹底忘了成海。但是一跟她重逢才知道,我對她的心意從那一天以後一直沒有改變。簡直像是被冷凍保存一樣。


    所以,就算再度跟成海離別,我肯定也無法拋下對她的心意,隻會再度收進冷凍庫而已。


    我悶悶不樂地思索這些沒有意義的事,雙腿像機械般無意識地繼續走。最後,腳步就像耗盡了汽油般地慢了下來。


    快要撐不下去了。或許是因為不習慣的肉體勞動讓我更加不勝酒力,腦袋開始昏沉了起來。這樣的狀態下要走到車站,就像是不可能破關的遊戲一樣。


    無意間,我察覺原本一直都莫名明亮的地麵,變得相對昏暗了一點。抬頭一看,才知道我們來到了一座小公園的入口處。


    公園裏有零零落落的幾盞燈。有樹木的地方雖然形成了一些陰影,但整體來說並不暗。反而是周遭的大樓太過於明亮。往公園內一看,其中不隻有遊樂器材,也有長椅。以位於酒館街內的公園來說相對整齊幹淨,也沒有煙味。正適合讓喝醉的人休息。


    這肯定是神的旨意。雖然我既不信神也不虔誠,不過現在就滿懷感激地接受神的指引吧。


    一路上因為扛著大量的沉重負擔、用難走的姿勢走路,腳似乎被皮鞋磨傷了。我拖著疼痛的腳步,走向最近的長椅。


    這段距離不知道有沒有一百公尺,我花了幾分鍾才好不容易走完,來到了長椅前。卻不知該如何把扛在身上的成海放在長椅上,奮鬥了好幾分鍾後,總算讓她坐下。接著,我有如癱倒般地坐在她旁邊,而她還是沒有醒來。


    我歎了一口氣,往後靠在椅背上。好幾年不曾這樣操勞過自己的身體,現在我能清楚地感覺內衣緊緊地黏在身上。不過,對我來說那都是小事,完全不放在心上。現在,我隻想沉浸在如釋重負(物理)的解放感之中。


    仰靠在高度隻到我背部一半的椅背上,頭自然而然地向上仰。眼前看到的是公園樹木的樹頂、看不到什麽星星的夜空,以及輪廓清晰的長方型大樓。雖然看不清楚那棟大樓的整體樣貌,不過看得到蓋著玻璃外牆的電梯,應該是一棟滿高級的大樓。


    視線沿著大樓的輪廓往下,看到大樓底部有一條道路與這座公園相連。說不定這座公園是那一棟大樓的設施之一。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會管理得這麽整潔。


    我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事,然後轉過頭看向成海。剛才坐下時明明讓她坐得穩穩的,但現在她的姿勢卻有些歪斜,好像要躺下了。


    因為這個姿勢,她的裙子也被拉高了一些,露出的膚色麵積比平常還要來得多。


    裙底風光並沒有外泄。隻是裙擺的高度比原本還要高了一點而已。有些裙子的裙擺差不多也是這個長度。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總之,還是先移開視線吧。但是這麽做隻是讓問題從自己的視野中消失而已,無法改變成海露出大腿的事實。


    成海雖然總是那副德性,但說起來也是個普通的女生,自然不希望讓路過的陌生大叔看見大腿吧。即使對方不是陌生大叔,而是我這樣起不了興趣的男人,她肯定也不願意以這副模樣睡在這種男人身邊。雖說她別睡就沒事了,但現在就先不計較這一點了。


    我別無他法,隻好脫下外套。外套上不隻有煙味,剛才劇烈運動過了,可能還有汗臭味。不過,又不是要她穿在身上,應該不至於太在意才對。


    成海還是一樣睡得很熟。我將外套蓋在她的大腿上。不過,這件外套雖然不貴,質料卻挺紮實的,似乎有點重,無論怎麽蓋都會滑下來。沒辦法,我小心翼翼地抓起成海垂在身旁的手,讓她將外套按在大腿上。


    「嗯啊……?」


    這時候,成海出聲了。


    我抬起頭一看,成海眼睛半開著,迷迷糊糊地望著我。


    「醒了嗎?」


    我問道,同時在長椅上坐下。


    成海睡眼惺忪地張望周遭。


    「是車站旁的公園。」


    我在她開口之前先迴答她的疑問。


    然後,成海緩緩地將頭轉過來,過了幾秒鍾,開口問道: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扛著你出了那家店,然後在這裏休息。」


    「……為什麽?」


    「因為你在店裏睡著了。」


    「……啊——……」


    她似乎醉意未消,動作跟語氣都比平常還要來得遲緩。接著,大大地打了一個嗬欠。


    「唿啊……現在幾點?」


    「差不多九點吧。」


    「這樣啊。」


    成海在長椅上調整坐姿,微微地撐起腰部。


    這時候,她才發現腿上蓋了一件差點掉下去的外套。「咦?」她小聲地驚唿。


    「這是宏嵩的嗎?」


    「不然會是誰的?」


    「路過的帥哥之類的。」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啊哈哈,說笑的。謝謝你,很溫暖呢。」


    成海說著,將外套往上拉起蓋住腹部。盡管這樣,我的外套的長度還是足以蓋到她的膝蓋下方。


    「宏嵩,你真溫柔呢。」


    p004


    成海低頭看著外套,臉上露出落寞的笑容。


    她怎麽了?正當我感到不解時,成海緩緩地往我靠過來,靠在我的右肩,閉上雙眼。


    我跟她的身體直接接觸的部分,傳來了她的體溫。沒接觸的部分也能隔著空氣感受到她的溫度。


    很溫暖。


    其實氣溫並沒有多低。雖然我的體溫比平均要來得低,不過仍然在人體的正常範圍內,照理說應該跟成海的體溫差不了多少才對。但是,從成海身上感受到的體溫卻非常暖和、舒適。


    「要是宏嵩這樣的人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隨著唿氣,她不經意地、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這句話傳到了我的鼓膜、轉換為訊號傳至大腦、經過處理化為語言之後,頓時,我感覺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就像吞了一塊大石一樣,一瞬之間無法唿吸。


    而且那塊大石上有許多棱角,刺著喉嚨內側,在重力的牽引下顯得無比沉重。


    我無法將其吐出或是咽下,無意間,嘴巴自己動了起來。


    「要不然——」


    但是,我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要不然,怎樣?我隻是個「宅友」,能對她說什麽?她早就對我說過「沒把我當戀愛對象」了,我還要說什麽?她說「像宏嵩這樣的人」意思終究隻是「像」我的人而已,指的並不是我。


    我張著嘴,察覺自己有多麽冒失,忍不住歎氣。


    成海什麽都不說。我小心地不移動肩膀,試著觀察她的樣子。果不其然,她又睡著了。


    我再吐一口氣,用空著的左手取下眼鏡,仰望天空。


    失焦的視野中看到的是沒有輪廓的深綠色樹頂,以及塗滿了無限接近黑色的深藍色夜空。完全看不到星星。


    即使閉上眼睛,看得到的也差不多是一樣的景象。試著用左手遮住雙眼,視野仍然沒有任何變化。


    假如,剛才在「要不然」之後,如果我說得出某些話來的話,成海會怎麽樣呢?


    她一定會困擾地笑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吧。


    不過,說不定,萬一,可能——


    或許可能性並非是零。


    雖然可能不是零,我卻完全無法想像那樣的光景。


    我不想看成海為其他男人煩惱、哭泣。我想要當最靠近她的人。我要成為她的第一。不是身為朋友,而是以一個男人的身分。


    這就是我目前所有的想法。隻是就一般世俗的眼光來說,那樣的定位就是戀人。


    所以,我完全無法想像,跟她成為戀人之後,接下來想要什麽?


    而且,我就連一般的戀人是怎麽接觸彼此的都不太清楚。


    我幾乎沒玩過戀愛類或色情類的遊戲,因此也無從透過二次元的世界去得到關於這方麵的資訊。


    假如,能跟她交往的話。表現兩人之間關係的詞匯從「朋友」轉變為「戀人」,兩人之間會牽手、會接吻。


    或許,隻是這樣而已。我想要的就隻是這樣,不必更多、也不要更少。


    然而,誰也無法保證那樣的關係會永遠持續下去。到最後抵達的終點,可能跟表白後被拒絕的情況沒有兩樣。


    如果這樣的話,說不定什麽都別說會比較好。


    就保持現在的關係,什麽事都不發生,不采取任何行動,我就能夠一直待在這個位置,一定。與其冒險,我寧願維持現狀。


    雖然心裏這麽想,但當我想以此做結論的時候,卡在喉嚨深處的那顆大石卻愈顯沉重,讓我甚至有了無法吸入空氣的錯覺。


    幹脆,把一切的心意都告訴她,這樣會變得輕鬆嗎?


    要是那麽做,無論結果如何,恐怕我以後再也不會像這樣安慰著哭腫雙眼的成海、在內心想著「換做是我的話絕對不會讓她這樣哭泣」、悶悶不樂地想著這些事。


    而我跟她睽違十年的奇跡重逢可能會因此化為泡影。或者是,展開兩人之間不知何時會結束的關係,每天為此擔憂得提心吊膽。


    到頭來,無論選擇哪一條路線,都不會是一條輕鬆的路。


    既然這樣,幹脆賭一把,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不過,但是,可是——


    眼見心中的天秤要往右傾的時候,又再度往左倒去。以為要靜止下來的時候,又動了起來。怎樣就是想不出答案。


    這時候,我想到自己都忘了眼睛還閉著。我睜開眼睛,戴上眼鏡。司空見慣的室外燈光感覺有些刺眼。


    於是我一下子閉上眼、一下子又微微地睜開,等到眼睛習慣之後,又將視線移往右肩的方向。


    當然,身材嬌小的成海坐著的時候也很矮,不可能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方,隻能靠在我的胳臂上睡著。


    她那張睡著的臉朝上,嘴巴因此微微地張開著。頭發也變得亂糟糟的,有時候還會發出「嗯啊——」這種怪異的鼻聲。看到現在這樣的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在公司的時候竟然能那樣徹底掩飾自己。


    除了成海之外,我沒有其他稱得上是朋友的對象,因此我不清楚一般的朋友之間都是維持著什麽樣的距離感。但是,對於身為男人的我,成海這樣未免太沒戒心了。


    其實我心知肚明,這代表她沒把我當男人看待。


    不過,說不定原因不隻如此——我隱約有這種感覺。


    說不定,不是因為隻把我當朋友、或是不把我當男人,而是——因為是我的關係。有沒有可能是如此呢?


    我仔細地盯著她的睡臉看。這時候,成海突然皺起眉頭,使勁地用頭頂著我的肩膀。


    她調整幾次頭跟脖子的角度,輕微地給了我幾記頭槌之後,似乎是找到了剛剛好的位置,一下子安分了下來。


    現在這個瞬間,對成海來說,或許我就像電車門旁的牆壁一樣吧。也就是電車中七人座位旁邊那個位置,在上下班尖峰時刻,占得到那個位置的學生或上班族就能靠在牆上享受短暫的安穩休息時光。


    不過,說不定對她來說,能成為那牆壁的,隻有不被她視為男性、也不是朋友的我。


    我無意間發出「嗬」的聲音。雖然手上沒有鏡子,所以看不到,不過,或許我現在正在笑著。


    我一邊留意不移動身體,同時以左手伸進長褲口袋,拿出手機。


    雖然右肩動不了,不過手肘以下的部分勉強還是可以動的。因此,我還是能把手機放在右腿上,用雙手打電玩。


    總之,我決定現在先不想了。現在這個狀況感覺意外地不錯。雖然也有感到難過的瞬間,但也不至於難受到要死的地步。


    相信不久之後,我可能就會受不了了。到時候,我一定會拋下對未來的不安,對她說出在「要不然」之後接著想說的話吧。


    所以,現在,就先維持現狀吧。


    得出了這個結論之後,我開始玩起了遊戲。耳中聽著她睡夢中細微的唿吸聲,身體感受著她的體溫與重量,挑戰右手實際上受到限製的限製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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