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江蘇漕幫幫主的座船桅高艙闊,幫眾仆婦,各安其職。


    聶四通夫婦分艙而居,聶震與秦苒的臥房與聶太太的臥房毗鄰,聶霖的臥房則在聶四通旁邊。


    登船的第二日,聶震帶了秦苒在甲板散步,便有婆子提了食屜前來,低眉順目,隻道:“二少爺怕大少爺與奶奶在甲板上餓了,遣了老奴前來送些點心。”


    這些日子聶震與秦苒小夫妻形影不離,也非是秦苒如何粘著聶震,反是聶震時刻不離秦苒,無論她走到哪,總是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要麽他便想了玩樂的花樣來與秦苒消磨時間。


    秦苒對他再有戒備,也架不住他玩樂的手段高超,如今新婚,她再不必為了生計發愁,物質充裕,過的日子堪稱墮落,不覺間便被他牽著鼻子走。


    秋棠秋葉與聶小肥這些做奴仆的見得主子恩愛,也乖覺得很,若無事,便不在他們麵前礙眼。


    這會聶震正牽著媳婦兒的小手站在甲板上吹風,連水手幫眾也盡皆走避,偏貿然闖上來一個婆子,聶震非常不悅,正欲叫這婆子下去,秦苒卻轉頭瞧見那婆子打開了食屜,裏麵瓷白的碟子上攢成梅花狀的點心極是精致漂亮,不覺起了些食欲,小聲嘀咕:“……不會裏麵有毒吧?”


    聶震笑出聲來,招了那婆子近前來,拈了塊糕點給她:“二弟還沒那麽笨!”青天白日送毒點心來給兄嫂,留把柄給養父抓麽?


    秦苒的目光在點心上一掃,正往迴收,恰逢那婆子抬起頭來,頓時呆住了。


    那婆子瞧著年紀並不大,穿著粗棉布衣服,仔細看尚有幾分姿色,聶震卻覺得這婆子雖然是個生麵孔,但似在哪裏瞧見過,正欲再多瞧兩眼,秦苒已經白著臉往後退了一步,“我不舒服,先迴去了。”


    繞過他徑自往臥艙而去。


    聶震將手裏點心往婆子端著提著的食屜裏一丟,也追了上去:“媳婦兒,等等我……”


    在他們身後,那婆子麵色蒼白,哆嗦著仿佛兩腿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緩緩倒地。


    秦苒迴了艙房,還是坐臥不寧。


    這天晚上,聶震破天荒的沒有廝纏,隻是將自家媳婦兒抱在懷裏,仿佛是哄嬰孩一般輕拍著她的後背。


    既然秦苒見過那婆子之後,神色大變,一下午都坐臥不安,他便遣了聶小肥去查。聽說那婆子夫家姓楊,原也不是這船上的老仆,隻是此次船臨行之前,負責小廚房的婆子有一個生病了,聶霖便從外麵尋到了這楊婆子。


    至於旁的,卻都不知道了。


    隻查到了這些,聶震心頭也生出也不好的感覺來,但瞧著秦苒不安的神色,他反過來打趣她:“媳婦兒不必著慌,我瞧那婆子一點功夫都不懂,就算了想刺殺,依你的身手,也不太有機會成功。”


    秦苒看他一眼,男人五官生的極好,特別是一雙風流眼,未語似含情,這樣專注盯著她的時候,能令她生出會在他這樣溫柔的眼神裏溺斃的錯覺來。


    她張張嘴,隻覺難以啟齒,最終勉強一笑:“就算有人刺殺,不是還有你嗎?”


    聶震摸摸她的腦袋:“怎麽我的用處隻有這一點點嗎?”眼神挑逗,目光在她身上雙峰處打轉,秦苒氣的在他身上捶了一拳,憤憤:“色狠!”


    聶震純良無辜的看著她:“娘子你想什麽呢?我還會賺錢……”


    秦苒:“……”


    被他這樣一打岔,她心裏那種驚慌倒淡了下去。


    聶霖說的沒錯,他的確送了她好大一份禮!


    事實上,秦苒有將近九年的時間不曾見過生母高氏了。假若是別的稚童,在生母七歲之時被拋棄,經過九年時間的漫長別離,再次相見,大約一時半會認不出生母來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秦苒不同,她是幼童的殼子裏盛著成年人的靈魂,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有七年的時間與生母高氏形影相伴。


    時隔九年,母女再次在甲板上相見,明月當空,淮河水幽幽咽咽,奔流向前,母女兩卻相對無言,間中生疏隔膜,已經時間堆積,難以假作視而不見。


    傍晚的時候,便有小丫頭趁著送飯,前來秦苒臥艙送信,趁著聶震不注意,塞了張紙條給她,上麵有時間地點,正是上午她與高氏見麵的甲板。


    三更時分,秦苒聽著身畔之人鼻息酣沉,悄悄起身穿衣,出了臥艙。


    這種事情,她不知道怎麽同聶震開口。他知道嶽母當年拋夫棄女與人私奔是一迴事,可是要秦苒親口向夫婿介紹:喂,老公,這是你那與人私奔的嶽母……她做不出來!太打臉了!


    “小苒,你……過的可好?”


    高氏見女兒雖然被約了出來,卻站在那裏一聲不吭,心頭惴惴,隻好先自開口。


    她當年私奔之時,女兒還小,秦博的性子她太了解,這個男人從不在背後論人長短,揭人隱私,她私奔這件事……也不知道當年懵懂的女兒知道不知道?


    秦苒冷笑:“這位媽媽,我並不認識你,好與不好與爾何幹?”


    高氏本來與女兒隔著十來步遠,聞言向前大行一步,滿眼含淚:“小苒,我是娘啊……我是你親娘,你連娘也不認識了?”思女之人,積於麵上。


    “我娘?”秦苒滿目疑惑:“我娘不是早就跟著□□私奔了麽?不在外享福,怎的會在漕船上?”


    高氏老臉頓時火辣辣的,似被人當麵扇了一個耳光,尤其這個人,還是她滿心指望的女兒。


    “這件事……是別人在背後惡意中傷,閨女你如何能信?難道是你爹……”


    人在窮急之時,總能將各種難堪在第一時間推脫到別人身上。況秦苒當時年幼,就算再聰慧的孩子,如果不是大人講的清楚明白,七歲之時哪裏就懂得這些事了?


    秦苒心裏難受的要命,雖然眼下甲板上隻有她們娘倆,皎月當空,可是於她而言,不啻於扒光了衣服上街裸奔,羞惱無措,麵上卻帶著輕諷淺笑:“我爹如何會自揭其短?這位媽媽定然不曾去過清江浦我家那條街,沿河的街坊鄰居誰人不知秦高氏在九年前眼見我爹出事,與奸夫私奔?整條街上都傳遍了,就算我爹不說,滿大街的大人小孩子,誰見了我不當麵指指點點,就差沒指名道姓的罵我,有個跟人私奔的娘,我將來也定然是個見異思遷水性揚花的女子了……”


    她這般拒不肯相認,又以言語自汙,雖然語聲輕柔,於高氏卻是當頭一棒,將她所有幻想打碎。


    高氏自跟隨了□□,本以為能過上好日子,哪知道事與願違?


    □□本是街痞一般的人物,仗著祖上蔭餘,還能過個閑散日子,招貓逗狗,見得當時的秦高氏生的纖麗嫋娜,風流嫵媚,偏夫婿常年隨漕船北上南下,獨守空閨,便挖空心思的大獻殷勤,與秦博這種堅毅寡言不善蜜語的漢子截然不同,這才勾得婦人心思轉活,拋家舍業而去。


    □□帶著婦人離開清江浦,將銀錢花盡,山窮山盡,高氏才發現這男人不過就是個嘴頭子伶俐的,卻連個賺錢的營生也尋不來,萬般無奈之下,最後竟然將高氏轉手賣出……


    到了此時,高氏始覺出秦博的好來。


    那個男人沉默如山,卻也如山般可靠,自她嫁入秦家,從不曾為生計發過愁,也從不曾挨過男人摔打,夫妻相敬如賓,他風裏來雨裏去,賺迴來的銀子盡數交了給她,從不曾如旁的漕上漢子吃酒賭錢打女人,家中銀錢由得她花用,或買花買布,製衫買鞋,從不曾多言半句……


    一個頗有姿色的年輕女子輾轉他人之手,不過是身不由已四個字足以道盡高氏數年生活,到最後顏色凋零,落如了姓楊的瘸腿老漢之手。


    那楊老漢脾氣古怪,性格陰鬱,花了平生微薄積蓄,不過是想尋個婦人作伴,年輕女子價格高昂,這才買到了輾轉他人之手的高氏。


    高氏這些年顏色凋殘,經手男人無數,再不能生育,這一生,竟然隻得秦苒一點血脈,本來也無數次想過重迴秦家,隻是一則羞愧,二則身不由已,還殘存著一點未泯的廉恥之心……


    後被聶霖派的人花了大功夫,居然將她挖了出來,要帶她去尋女兒,又聽得女兒嫁了一門貴婿,足教她欣喜若狂,隻當半生有靠,與聶霖派去的人一拍即合,才有了今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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