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可是……小苒……我是你娘啊……”


    事到如今,她不過憑恃這一重身份,再無倚靠。


    秦苒冷笑,字字如刀,朝著她狠狠刺了過去:“我娘?我爹出事的時候,我娘在哪裏?家無餘糧,要我一個小孩子上街去賺糊口錢,挨打受罵的時候,我娘又在哪裏?”


    高氏想靠近而不得,被她這樣冷漠質問的語氣給鎮住,不由連連後退。她想過很多次母女再次重逢的場景,比如抱頭痛哭,再比如女兒一邊哭一邊問她:“……娘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裏?”又或者疼惜她這些年的經曆……


    在高氏的印象之中,女兒自小就乖巧異常,從不曾像別家的孩子那樣哭鬧難養,安靜而懂事,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幼兒的頑劣。如今這個鋒銳而尖刻的女子,還是她那沉靜可愛的女兒?


    “……媽媽若是認識我娘,我還想煩請媽媽捎一句話給她。這句話自我懂事以後,在我心裏存了好些年,我到底是秦家的孩子還是劉家的孩子還是別人家的孩子?死也好讓我死個明白!”秦博對她越好,她就越忍不住想刨根問底!


    寒月之下,對麵的女子瑟瑟而抖,仿若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說完這句話,整個人那種憤怒的氣焰都黯淡了下去,隻滿含痛苦期待的盯著高氏。


    高氏初初私奔的那段日子,秦博意誌消沉,秦苒總是生怕秦博對她露出一絲嫌惡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察顏觀色……這個時代的父母拳打腳踢賣兒賣女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更何況她又有這樣的母親,就算秦博懷疑她不是親生女,也再正常不過。


    她不知道拿什麽來說服自己就是秦博的親生女兒……


    沒有人知道她內心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索性秦博是真正的寬厚君子,哪怕妻子與人私奔,自己在人生的最底穀,也從不曾遷怒女兒一言半句,哪怕一個嫌惡的眼神……


    高氏這一次是徹底的被打倒了,難堪而屈辱的盯著女兒那張蒼白的臉,終於忍不住撲上前去,狠狠扇了女兒一巴掌,秦苒的臉被打偏,半邊麵頰立刻腫了起來,唇邊有血跡緩緩而下,高氏嚷嚷了起來:“這世上怎麽還有你這種閨女?怎麽會?你就這麽懷疑你娘,懷疑你自己的身世?”


    高氏慟哭!聲音悲淒蒼涼,可惜卻不能讓秦苒心軟!


    旋即,從艙裏衝出了一個黑影,一把將秦苒攬進了懷裏,體息熟悉而溫暖,然而在這樣熟悉的原本是令人安心的懷抱裏,秦苒抖的更厲害了。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願意自己最難堪的一麵被別人窺得,哪怕是另一半也不行!


    這樣難堪的身世與過往被攤開在聶震麵前,直讓秦苒無地自容,恨不得即刻跳河逐水而去。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日子裏,她也從來不曾如現在這般絕望過!


    幸福的日子不過才剛剛開了個頭,她才覺得自己可以卸下所有重擔,過一些安逸的日子了,卻被高氏的出現打亂了剛剛開始的新生活。


    事到如今,她索性豁出去了,在聶震懷裏激烈掙紮,一邊衝著高氏崩潰大叫:“難道我是瞎子嗎?六歲的時候,每次我爹出遠門,□□就會在我家出現……不要以為他給我買了點心糖,給幾枚銅板,我就歡歡喜喜的出門去玩……我告訴你,每次我都將那些點心糖果還有銅板扔進了茅坑裏……這樣肮髒惡心的東西,我怎麽吃得下?你們當我爹是什麽人?他頂天立地,那□□不過是個癩□□一般的髒東西……他怎麽配?他怎麽配?”珠淚紛紛。


    高氏震驚的立在當地,伸出去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


    女兒終於承認了她,可是……這種承認比不承認更讓她難受。


    秦苒不肯罷休,猶自含淚恨聲:“你走的那天,天下著雨,爹在床上疼的打滾,□□撐著船在門前等你,你卷了家中最後一點銀錢,背著個包袱走了,頭都沒迴。我從大門縫裏望出去,你對著□□笑,笑的可甜了……從那天開始,我就發誓,這輩子,我沒有你這樣的娘!”


    多年積恚,這一刻再無掩藏。


    她以為她並不曾心存怨恨,可是從落了娘胎來到這世界之後,身邊陪著的便是高氏,嗬護疼愛著她的也是高氏……最後,拋棄她的,將她丟進這寒涼世界,由得她自生自滅的也是高氏……緣何不恨?!


    聶震攬著懷裏因著激憤絕望瑟瑟而抖的身子,隻溫柔輕緩的拍著她的背。這番大的動靜,艙內的人早被吵醒,緊跟著,船頭甲板上燈光大熾,六個提著八角琉璃燈的小廝簇擁著聶四海夫婦從船艙裏走了出來,身後跟著聶霖。


    燈光之下,眾人眼中神色各異。


    秦苒連哭連鬧,此刻麵目狼藉,又見公婆自艙內而出,越發羞愧難堪,隻覺在婆家再無立錐之地,若是此刻在陸上,她早一走了之。奈何聶震雙臂如鐵,似早知她心生退意,硬是將她牢牢錮在懷裏,連頭臉也給按在自己懷裏,此刻嘻皮笑臉道:“大半夜的,兒不懂事,氣著了媳婦兒,還沒分說明白呢,怎麽倒鬧的爹娘都起來了?”


    他這話才落了地,明顯感覺到懷裏的人兒僵硬的身子似乎瞬間便軟和了下來,麵上笑意便愈加深濃:“兒定然會給媳婦兒陪禮道歉,以後再不氣她了。爹娘還是請迴艙安歇吧?!”


    聶四通與聶太太其實早將甲板上鬧的這一出聽在耳裏,盡知內情,隻是既然兒子開口息事寧人,況瞧著那小子強勢的攬著媳婦兒的樣子,就算是他們夫妻開口問責媳婦,恐怕這小子也不幹,說不得帶著媳婦兒三年五載不迴來……太得不償失了!


    聶四通半生漕幫,煉就一雙利眼,如電一般在高氏身上停留片刻,見得這婦人憔悴畏縮,一臉小家子氣,與自家兒媳眉目之間依稀有幾分形似,可是神情動作卻大有不同,與兒媳堅明果敢,自信從容的氣質大相徑庭,若非聶霖親口所說,哪裏想象得到這是親母女?


    聶四通暗想,這小子從小奸滑紈絝,半分家事不挑,他原還想著這媳婦兒是他自己選的,也算他有點擔當,但出了這檔子事,身為男兒泰半會覺得妻族落了自己的麵子,惱羞成怒一時休妻也不足為奇,可是瞧著這小子母雞護崽似的將媳婦兒圈在懷裏……他不由在心底一笑:好小子,也算得上有情有義了!


    雖然在女色上頭,他與這兒子行事終歸不同,但卻不妨礙他暗裏欣賞讚賞這孽子還有可取之處。


    況這妻子是聶震自己選的,無論她身後有多少不得見人的事情,總歸還是交了給他自己去料理的好。


    聶四通怒瞪兒子一眼:“孽障,成了親也不消停?!還不好生勸了你媳婦兒迴房去?”說著便伸手來扶老妻,難得聶太太竟然不曾當眾給他沒臉拒絕,隨他扶著往艙內而去。那批隨著聶四通前來的掌燈小廝及貼身侍從皆唿啦啦一下走了個幹淨,隻留了個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聶霖杵在一旁。


    見得人都走的淨光,聶震一手攬著媳婦兒,抬頭淺笑:“大半夜的擾了二弟清夢,都是為兄的不是。”又露出無奈的神情來:“二弟尚未成婚,哪裏懂得婦人家的小心思!為兄這就帶著你嫂子迴房,二弟也早些去睡吧?!”


    “你……你……”聶霖心有不甘,似乎被養父與養兄這樣純熟的睜眼瞎功夫給鎮住了,你了半天,才想起縮在角落裏的婆子,登時找到了證據,指著那婆子道:“大哥難道不認識她?”她可是你的親親好嶽母來著!


    聶震的目光此時才朝著縮在角落裏佝僂著身子的高氏瞧了一眼,漫不經心道:“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婆子,我如何認得?”兩臂用力,將自家媳婦兒抱在了懷裏,大步往臥艙裏去,路過聶霖之時,輕輕一哂:“二弟豈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為兄覺得,還是糊塗一些過的比較開懷自在!”


    這番大張旗鼓的挖了高氏出來,白日在秦苒麵前露麵,晚上約見,極想令他們夫妻出醜的,這船上除了聶霖,不作第二人想。


    一時裏,良夜永寂,甲板之上隻留了高氏與聶霖。


    前去尋找高氏的,並非聶霖,甚至將她帶上船的,也非聶霖,此種瑣事,哪裏用得著聶二少親自出麵。因此上高氏並不認識他,見得這年輕俊美的男子目光複雜的盯著自己,隻當他對自己心生憐憫,撲嗵一聲便跪倒在了他腳下。


    “求求二公子,求求二公子讓我們母女相認吧?!”事到如今,她別無他途,隻有想辦法待在秦苒身邊,才有好日子過。要是迴到那楊老頭身邊去,日子可想而知。


    而她,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


    聶霖厭惡的瞧她一樣,緩緩迴身而去。


    雖然他大費周折著人挖了高氏出來,可是說句實話,無論誰遇上這樣的母親,大約除了厭惡鄙棄,恐怕也生不出敬愛孝順的心來吧?


    隻是,令他萬萬不曾料到的是,聶家出了這樣大的醜聞,那個向來脾氣暴躁的養父,竟然好脾氣的視而不見……這太難解了!


    他本來還以為,倆父子會因為秦苒而反目成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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