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靳良雄到底沒能等到靳以鵬迴來。


    清江浦天氣幽濕潮冷,又是連綿不斷的雨季,衣被在箱子裏放久了也會發黴,何況靳良雄這樣子重傷亡故的人,隻能提前下葬了。


    葬禮之上,靳良雄的妾侍跟女兒的淚水比廊外的細雨更要綿密,接連數日的哭嚎已經讓她們的嗓子都變得嘶啞,目光呆滯,含著對未來的茫然失措,這樣的情形,比歇欺底裏更讓人心酸。


    靳良雄與秦博多年兄弟,這位伯伯對秦苒疼愛有加,臨去之時,雙目總不能闔上,她站在床前,親口承諾:“靳伯伯你放心,我會看著以鵬哥哥的!”


    良久,靳良雄才閉上了雙目。


    這樣生死訣別的大事,在這個世界裏,她是初次經曆,更何況故去之人與她有這樣深厚的淵源,悲痛自不必說,隻是卻並無寬裕的時間留她沉緬傷懷。


    靳家的女人全都嬌弱如|絲花,失了靳良雄這樣的倚靠,方寸大亂,除了哭泣之外再無旁的功能,順帶著吃飯喝水這些日常小事也需要在丫環的強製之下才能完成。在這種需要事主家決斷調度的時刻,靳家後院基本屬於無組織無紀錄無人領導的三無狀態,混亂非常。


    迫不得已,秦苒素孝裹身,帶著靳勇及幾名靳良雄的親信,打殺了兩名後院裏趁亂偷盜的婆子,又特意著人請了清江浦熟悉喪葬事宜的積年老嬤嬤前來幫她,帶著靳家管事及丫環婆子操勞喪葬事宜,接待人來客往,安排飯食酒水。


    她手段狠辣,一出手便震懾了那些原本存了混水摸魚想要占些好處的奴仆的心,惟有戰戰兢兢安份辦差,前廳後院一時倒也秩序井然,看著有模有樣了些。


    清江浦漕上副壇主過世,前來吊唁的除了漕上兄弟,還有本地鹽商及大小商家,連清江浦縣令韋愷之也遣了人來慰問。


    韋愷之即將到任,本來他這一任期政績可評個優,經過這場械鬥……如何評定還不知道。他心中暗恨周煥擺了他一道,一麵出錢往上司那裏打點,一麵還要撫慰靳家。


    不過靳以鵬還未迴家,靳家如今又是旁人主事,韋愷之派來的縣吏迴去稟報,“靳家主事的是個小娘子,聽說姓秦,待靳家兒子迴來,恐怕大人都已經迴京述職去了,萬不必擔心會有什麽麻煩……”


    馮天德一副痛失手足的模樣,帶著手下親信張羅,與帶著兒子前來吊唁的錢榮相互寒喧,“錢二哥你是有所不知,我這二弟不是骨肉血親,但勝似血親啊……”


    靳勇立在秦苒身後,低低冷笑:“勝似血親捅起刀子來更利索罷……”


    秦苒稍稍朝後側目,便能瞧見他袖子裏寒光隱現,她反手捏住了靳勇的腕子,低語:“總要體體麵麵辦了這場喪事……有什麽事,迴頭再細察。”


    靳良雄大半生風裏來浪裏去,能混到今日的地位,並非無能之輩,況他向來謹慎,從他與秦博曆年來的談話秦苒便知道這位靳伯伯非易與之輩,如今為何普通一場械鬥便教他喪了命?


    馮天德與靳良雄一向麵和心不合,若說他動了什麽手腳,隻要有可疑之處,秦苒都覺得有必要查一查。


    靳勇在秦家照顧秦博小半年,他又向來是靳良雄的親信,私下數次聽過靳良雄誇讚秦苒,又見著這些日子在靳府作為,心下對她終究有幾分信服,隻覺比之靳以鵬還要靠譜許多,當下躬身退後,將匕首收了起來。


    靳良雄下葬之後,靳家兩位姨娘也許是緩過了神兒,知道如今男人沒了,閨女又是靠不住的,唯有銀子最貼身,便齊齊來找秦苒,說的極為客氣。


    薛姨娘名喚紅伶,乃是當年揚州有名的姐兒,靳良雄當年梳籠她花了大價錢,她又連著生了兩個女兒,皆是如花似玉,很得靳良雄喜歡,說話也最是委婉:“……這些日子我與殷姐姐傷心太過,凡事都偏勞了秦姑娘,如今……”說著她便揩起淚來,雖人到中年,但仍舊美的可堪入畫,“如今夫君已然去了,家裏這些瑣事怎敢再勞煩秦姑娘?”


    殷姨娘也是靳良雄從外麵抬迴來的姐兒,雖不及薛紅伶這般美貌,卻也溫柔可親,拉著秦苒的手便止不住的掉淚:“老爺生前待我們姐妹不薄,如今他的身後事已經辦完,我們姐妹也應該為他撐起家裏這些事情……不然……不然怎麽對得住老爺……”


    秦苒是在靳良雄臨終的床前接到管家鑰匙的,當時靳良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隻拿眼神瞪著靳府管家靳維,靳維與他主仆幾十年,默契非常,當即便捧出一串鑰匙與帳本捧到了秦苒麵前,看著她雙手接了過去,他才露出一絲笑影兒……


    按照靳維的說法,家裏帳務全在靳良雄手裏,後院的帳目全被靳良雄交托到了他手裏,姨娘小姐們平日從不掌理庶物,隻需衣食無憂即可,如今乍然跑來要求管家,秦苒還在思量兩位姨娘的動機,靳維已經肅容道:“管家之事,乃是老爺臨終前交給秦姑娘的,兩位姨奶奶隻需要跟往日一樣在後院裏好生養著便好。”


    靳維是個出言厲害的,他這話裏意思非常明確:兩位姨奶奶既然平日都沒有機會掌權,如今這非常時刻,還是別來要權了,安生在後院養著便是。


    薛姨娘拿著帕子掩麵嗚嗚哭了起來,她生的兩名閨女一邊一個哄著其母,大的靳秋厲害一些,杏目圓瞪,一臉鄙夷:“秦姑娘如今無名無份,卻坐在我家裏當家,別是貪圖靳家這一份家業吧?我可聽說你不過是個漕河上撐船賣粗食的……”


    靳秋不比靳以鵬,與秦苒有自小長大的情份,況她向來不喜靳以鵬待秦苒比待自家妹妹還要親,她是十指不粘陽春水的靳家大娘子,對方不過是個漕河上來往撐船買散食的貧家丫頭,如今大馬金刀坐在靳家正堂當家,算怎麽迴事?


    秦苒在漕河上來往撐船,早煉的皮粗筋壯,靳秋這句話並不能將她怎麽樣,隻是沉默坐在那裏,暗中想道:如今大難臨頭,尚不自知,隻想著爭家產,這些女人在後院裏早圈的廢了,想也想不長遠的……


    靳良雄在漕河上多年,積攢的家底子非常可觀,如今他方過世,靳以鵬未曾迴來,從馮天德往下,不知有多人虎視眈眈著這份家產,可惜薛紅伶與殷姨娘皆看不到牆外的血盆大口,而隻想著肅清院內障礙,好聯手將這份家業摟進自己懷裏。


    殷姨娘有誌一同,珠淚潸然而下,傷感已極“……老爺屍骨未寒,我與姐姐便這般的討人嫌了……往後可如何是好啊……”


    她直哭的氣噎難咽,她親生的靳香也陪著啼哭,哀求秦苒:“秦姐姐,這是別人家的家產,就算你摟在懷裏,這家產也不能姓作了秦,還不如給了兩位姨娘來打理,總是名正言順的……”


    母女五個齊上陣,軟硬兼施。


    秦苒若是個臉皮子薄的,早將手裏帳簿與鑰匙交了上去。


    “兩位姨娘與三位妹妹才辦完喪事,如今這府裏府外多少樁事懸而未決,都等著以鵬哥哥迴來。說到底,這偌大靳府還是以鵬哥哥的,不如等他迴來之後,待我將喪事的各項支出向他報明白了,再由他來決定靳家有誰掌家,兩位姨娘以為如何?”


    薛姨娘與殷姨娘哭著由女兒扶了迴去。


    靳維長出了一口氣,“……往日兩位姨奶奶由老爺壓著,還知收斂,不會癡心妄想。如今老爺沒了……我還真怕姑娘你將這管家大權交了給她們兩位……”


    他雖做著大管家,如今府裏薛殷二位卻算是半個主子,她們生的三位娘子算是名正言順的主子,由外人秦苒來管家,確實有些講不通,他也難做,但也不能眼瞧著將府中產業拱手讓給兩名姨奶奶,因此秦苒這般強硬的擺明了不肯給家中庫房鑰匙與來帳目,倒教他鬆了一口氣。


    喪事辦完的一個多月以後,日夜兼程的靳以鵬風塵仆仆的從上京趕了迴來。


    迎接他的,是門庭冷落,兄弟散盡,一座新墓與清江浦漕上副壇主選拔之事。


    立在靳家門口的少女身量又抽高了些,不知是操勞還是憂心,更瘦了些,顯的五官更精致了許多。


    她的身後五步開外,靳家的兩名姨奶奶與靳以鵬的三位庶妹都喜極而泣,唿啦啦擁了上去,噓寒問暖,好不熱情。


    秦苒稍稍往後退了些,給她們騰出位置來,由得她們暢敘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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