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步輦上,看著月色蒼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隻覺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兩失之感。<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mianhuatang.info</strong>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兒皇上也還沒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裏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著何處,隻覺得身體輕渺渺地若一葉鴻毛,倦倦地問:“李玉,朕從前,是不是很寵愛慧貴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隻得賠著笑臉道:“是。可皇上也寵愛舒嬪,寵愛嘉妃,六宮雨露均沾……”


    皇帝倏然打斷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沒有覺得,朕寵了不該寵的人?”李玉嚇了一跳,也不敢不答,隻得道:“能不能得寵是小主們的本事和福分,至於皇上寵不寵,怎麽寵,這可沒有該不該的!皇上仁厚,後宮這些小主,皇上從沒冷落了誰,也不見特別專寵了誰。”他一壁說著,隻怕哪裏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悅,便越發戰戰兢兢。


    皇帝隻是淺淺一哂,流水似的月華瀉在他俊逸清臒的麵龐上,愈加顯得光華琳然,卻有著不容親近的疏冷。皇帝的語氣裏有著無限寂寥:“或許,朕知道怎麽寵她們,卻不知如何愛她們,所以落到今日這般田地。”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難以捉摸,更不敢隨便言語,隻得苦著臉道:“皇上,奴才哪裏懂得這些。您和奴才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麽……奴才就是那牛。”他說著,輕輕“哞”了一聲。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兒樣子。罷了,去翊坤宮吧。”


    皇帝進來時如懿正換了玉色湖水紋素羅寢衣,從鏡中見皇帝進來,便道:“夜深了,怎麽皇上還過來?”


    皇帝拉著她的手道:“你這兒讓人心靜,朕過來坐坐。”


    他的手指觸到如懿手腕上的蓮花鐲,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之意,伸手便從她手腕上扯了下來拋到門外,道:“這鐲子式樣舊了,以後再不必戴了。明兒朕讓李玉從內務府挑些最好的翠來送你,再讓太醫給你開幾個進補的藥方,好好補益補益身體。”


    如懿沒有任何疑義,溫順道:“是。”


    她挽著皇帝坐下,“皇上去看過慧貴妃了?”


    皇帝支著頭坐下:“是。她和朕說了好多話。”


    如懿從妝台上取過一點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輕輕揉著太陽穴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免會話多些。”


    皇帝握著她的手,撫著她如雲散下的青絲萬縷,低聲道:“如懿,有一天你會不會算計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會。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絕不能容忍之事,臣妾會算計。”


    “你倒是個直性子,有話也不瞞著朕。”皇帝凝視著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裏去,“那你會不會算計朕?”


    如懿心頭一顫,有無限的為難委屈夾雜著愧疚之意如綿而韌的蠶絲,一絲絲纏上心來。她對他,並不算坦蕩蕩,所以這樣的話,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著皇帝,柔聲而堅定:“但願彼此永無相欺。”


    皇帝望了她許久,輕輕擁住她道:“有你這句話,朕便安心了。”他長長地歎口氣,“如懿,朕今日見了晞月,聽她說了那麽多話,朕一直覺得很疑惑。人人都以為朕寵愛晞月,連晞月自己也這麽覺得,可是到頭來,彼此的真心又有幾分?”


    他抓著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著綿軟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觸到衣料經緯交錯的痕跡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麽讓一個女人高興,怎麽讓一個女人對朕用盡心思討朕的喜歡,可是朕忽然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一個女人。從沒有人告訴朕,也沒有人教過朕。父母之愛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愛卻又不知如何愛起。或許因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時候所做的那些自以為是對你好的事,卻實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樣。”


    如懿看著他的神色,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極力尋找著想要去的方向,卻又那麽不知所措。她無言以對,隻是緊緊地擁住他,以肉身的貼近,來尋覓溫暖的依靠。


    許久,皇帝的神色才漸漸安靜下來,向外揚聲道:“李玉,傳朕的旨意。”李玉忙進來答應了一聲,垂著手靜靜等著。


    皇帝沉著道:“貴妃高佳氏誕生望族,佐治後宮,孝敬性成,溫恭素著。著晉封皇貴妃,以彰淑德。嫻妃、純妃、愉嬪,奉侍宮闈,慎勤婉順。嫻妃、純妃著晉封貴妃,愉嬪著晉封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斂衣跪下:“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純妃同時晉位貴妃,已經是委屈了你。可純妃為朕誕育了兩位皇子,又撫養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顧。”他頓一頓,“愉嬪生育之後一直不能侍寢,朕也不勉強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讓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動情,按著永遠平坦的小腹,感傷不已:“是臣妾無能,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皇帝撫著她的肩膀道:“會有的,以後一定會有的。”星河燦燦,盈盈相語。這樣靜好的時光,宛如一生都會凝留不去。


    兩日後,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倉日(農曆正月二十五日,俗稱“填倉節”。是舊曆正月最後的一個節日,也是民間象征來年五穀豐登的節日之一),皇貴妃高佳氏薨。


    眾人都說,高佳氏是熬死在鹹福宮中,更是盼著皇帝盼了這些年,活活盼死的。當然,這樣的話隻會在宮闈深處流傳,永遠也流不到外頭去。


    在外人眼裏,他們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為慧賢皇貴妃。追封的冊文亦是極盡溢美之詞、哀悼之情:


    讚雅化於璿宮,久資淑德;緬遺芳於桂殿,申錫鴻稱。既備禮以飾終,彌懷賢而致悼。爾皇貴妃高氏,世閥鍾祥,坤閨翊政,服習允諧於圖史,徽柔早著於宮廷。職佐盤匜,誠孝之思倍摯,榮分翬翟,肅雝之教尤彰。已晉崇階,方頒瑞物。芝檢徒增其位號,椒塗遂失其儀型。茲以冊寶,諡曰慧賢皇貴妃。於戲!象設空懸,彤管之清芬可挹,龍文疊沛,紫庭之矩矱長存。式是嘉聲,服茲庥命。


    這篇冊文,不僅極盡哀情,宣昭皇帝對早逝的慧賢皇貴妃的悲痛哀婉之情,連私下作詩娛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將親筆所書的挽詩《慧賢皇貴妃挽詩疊舊作春懷詩韻》親自在祭禮上焚燒,以表長懷之意,六宮妃嬪無不豔羨。連皇後亦道:“皇上待皇貴妃情深意長,皇貴妃死前請求皇上以‘賢’字為諡,皇上答允。但願來日,皇上亦將此‘賢’字贈予臣妾為諡號,臣妾便死而無憾了。”


    皇帝不以為然:“皇後春秋正盛,怎麽出此傷感之語?”皇後悄然注目於皇帝,試探著道:“我朝皇後上諡皆用‘孝’字。倘許他日皇上諡為‘賢’,臣妾敬當終身自勵,以符此二字。”皇帝的神色並不為所動,仿佛是在褒揚,卻無任何溫容的口氣:“皇後好心胸,好誌氣。”


    皇後垂淚道:“皇貴妃去世之後,皇上悲痛不已,再未進過臣妾的長春宮,定是皇上想到臣妾與皇貴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觸景傷情罷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後能這樣寬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後福一福身道:“這些日子皇上除了嫻貴妃,很少召旁人侍寢,但請皇上節哀順變。”


    皇帝並不看皇後一眼,隻道:“皇後的心思朕心領了。朕也想皇後與慧賢皇貴妃相伴多年,她離世你自然會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擾皇後。至於朕對皇貴妃的哀思,每年皇貴妃去世的填倉日,朕都會寫詩哀悼,以表不忘皇貴妃因何逝世。”


    皇後麵上蒼白,身體微微一晃,勉強笑道:“皇上情深意長……”


    如懿在側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長,所以今夜隻怕還要悼念皇貴妃,對著皇貴妃的畫像傾吐衷腸。隻怕皇貴妃臨終前說不完的話,夢中相見,還要與皇上傾訴呢。”


    皇後勉強撐著笑容:“皇貴妃早逝,最牽掛的不過是家中父兄。臣妾懇請皇上,若是眷顧貴妃,也請眷顧其親眷,讓貴妃瞑目於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隻是凝眸於皇後:“皇貴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隨朕左右,朕哀慟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當屬朝政,豈幹後宮事宜?譬如皇後兄弟犯法,朕當奈何?不過一視同仁而已,那麽皇貴妃父兄若不勤謹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貴妃而稍稍矜宥。”


    皇後神色愈加難堪。如懿溫言道:“皇上內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後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為例?話說迴來,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後娘娘的弟弟傅恆大人的時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後無須多心。”


    皇後欠身為禮:“傅恆年輕,還缺曆練,皇上多磨煉他才好。否則身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後目光一滯,忽然凝視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嫻貴妃,本宮賞你的蓮花鐲呢?怎麽不戴了?”


    皇帝仿佛不經意似的,道:“那鐲子本是和皇貴妃的一對,既然皇貴妃離世,那鐲子也戴得舊了,朕讓嫻貴妃換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朕想著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憐,朕會一並下旨,追封哲妃為哲憫皇貴妃。”


    皇後訥訥道:“那,也好……”


    皇帝並不容她說完,語氣冷漠:“你跪安吧。”皇帝許人“跪安”,於外臣是禮遇,對內嬪妃,則是不願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後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腳下一個踉蹌,到底穩穩扶著素心和蓮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迴到長春宮,蓮心便出去打點熱水預備皇後洗漱。寂然無人之時,皇後才露出強忍的驚懼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說,高晞月臨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說了什麽?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哲妃死得有什麽可憐的?當日閑言四起,本宮還特意著人查問了,太醫也說了是暴斃而亡,並無疑跡啊。”


    素心忙擠出一絲笑容安慰道:“奴婢去問過彩珠,皇貴妃臨死前是單獨和皇上說過話,但說了什麽也無人得知。至於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大約也是憐惜她年輕輕就走了,沒什麽旁的意思!”


    皇後神色恍惚,唯有一種破碎的傷痛彌漫於麵容之上。她緊緊捏著素心的手腕,幾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來,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尋得支撐軀體的力量:“本宮與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後,皇上漸漸有些疏遠本宮,他所思所想,本宮全然不知。太後也一直對本宮有所防範,若非如此,本宮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後身邊?皇上對本宮若即若離,本宮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會不會一個不測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宮永遠都在茫然的揣測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宮也不會急著籠絡王欽,逼著蓮心嫁給王欽,才能借著王欽窺得皇上的一點點心意。”


    素心撫著皇後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聲勸和:“娘娘一切都是為了皇上,皇上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皇後潸然落淚,連連搖頭:“或許本宮真的是錯了,蓮心不堪重托,嫁與王欽也是白費,反而斷了王欽這條路子。或許當日是你嫁給王欽,周旋圓滑,一切都會好些。隻可惜本宮當日一念之差,聽了嘉妃說你得力,又見蓮心是漢人出身,才做主將蓮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閃過一絲怯色,撫著皇後的手不覺加重了力氣,勉強笑道:“皇後娘娘別這樣說,是奴婢無用,不能替娘娘分憂。”她眼珠一轉,笑吟吟道,“娘娘且寬心,皇貴妃為人糊塗,一向敬畏您順從您。但有一樣她是明白的,若是出賣了您,便是出賣了她自己,還會把高佳氏全族給連累進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諡她為皇貴妃,便知道皇上什麽都不知情呢。”


    皇後的手按著心口,淒然笑道:“她不敢!但願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變得淒厲,“即便她敢,本宮也是唯一的皇後,永遠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誰也別妄想動搖本宮!”


    皇帝對皇後的冷落,便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而起。那三個月,除了必需的典慶,他從未踏足長春宮一步,連皇後親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行親蠶禮這樣的大事,也隻草草過問便罷了。


    那種冷落,實在像極了慧賢皇貴妃生前的樣子。然而,皇帝這樣的冷落也並未引起六宮諸多非議,因為除了皇後宮中,東西六宮他都不曾踏足,身體的抱恙讓他無暇顧及六宮嬪妃的雨露之情,隻避居養心殿中養病。


    這病其實來得很蹊蹺,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半個多月皇帝才開始發作的,一開始不過是肌膚瘙癢,入春後身上漸漸起了許多紅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後背、胸口,很快疹子發成水皰,一個個飽含了膿水,隨後連成大片,不忍卒睹。且隨著病勢沉重,發熱之狀頻頻出現,皇帝一開始還覺得難以啟齒,不願告訴太醫,病到如此,卻也不能說了。


    最先發現的人固然是如懿,一開始她還能日夜伺候身側,為皇帝挑去水皰下的膿水,再以幹淨棉布吸淨,可是皇帝發病後,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樣的病症,方知那些紅疹是會傳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顧辛苦,發熱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養心殿後殿一同養病。


    複恩


    如此一來,連太後也著了急,一日數次趕來探望,卻被齊魯攔在了皇帝的寢殿外。齊魯憂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於疥瘡,原是春夏最易發的病症,卻不知為何在初春便開始發作起來了。”


    太後扶著皇後的手,急道:“到底是什麽症候,要不要緊?”


    齊魯忙道:“皇上怕是接觸了疥蟲,感濕熱之邪,舌紅、苔黃膩、脈數滑為濕熱毒聚之象。濕熱毒聚則見膿皰疊起,破流脂水。微臣已經協同太醫院同僚一同擬了方子,但之前皇上諱疾忌醫,一直隱忍不言,到了今時今日,這病卻是有些重了。”


    太後遽然變色,嚴厲道:“這些日子都是誰侍寢的?取敬事房的檔來!”


    皇後忙恭聲迴答:“太後,臣妾已經看過記檔,除了純貴妃和舒嬪各伴駕一次,但純貴妃剛有身孕,之後都是嫻貴妃了。”


    太後鼻息微重,疾言厲色道:“嫻貴妃呢?”


    李玉察言觀色,忙道:“皇上之前不肯請太醫察看,都是嫻貴妃在旁照顧,貴妃小主日夜辛勞,如今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症候,正在養心殿後殿養著呢。”


    太後這才稍稍消氣:“算她還伺候周全。隻是嫻貴妃怎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病,莫不是她傳給皇上的吧?”


    李玉忙道:“皇上發病半個月後嫻貴妃才起的症狀,應該不像。”


    皇後看著齊魯道:“你方才說皇上的病是由疥蟲引起的,疥蟲是什麽?是不是翊坤宮不大幹淨,才讓皇上得上了這種病?”


    齊魯躬身道:“疥蟲是會傳染疥瘡,也可能是得了疥瘡的人用過的東西被皇上接觸過,或是皇上直接碰過得了疥瘡的人才會得這種症候。至於翊坤宮中是否有這樣的東西,按理說隻有皇上和嫻貴妃得病,那翊坤宮應該是幹淨的。”


    太後沉聲道:“好了。既然其他人無事,皇後,咱們先去看皇帝要緊。”


    齊魯忙道:“太後、皇後當心。太後與皇後是萬金之體,這病原是會傳染的,萬萬得小心。”說罷提醒小太監給太後和皇後戴上紗製的手套,在口鼻處蒙上紗巾,方由李玉引了進去,又道:“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千萬別碰皇上碰過的東西,一切奴才來動手即可。”太後見李玉和太醫這般鄭重其事,也知道皇帝的病不大好,便沉著臉由著李玉帶進去。


    寢殿內,一重重通天落地的明黃色赤龍祥雲帷帳低低地垂著,將白日籠得如黃昏一般。皇帝睡榻前的紫銅獸爐口中緩緩地吐出白色的嫋嫋香煙,越發加重了殿內沉鬱至靜的氛圍。偶爾,皇帝發出一兩聲呻吟,又沉默了下去。


    兩個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著重重白綃手套,替皇帝輕輕地撓著癢處。太後見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開被子,撩起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觸目所及之處,皆是大片的紅色水皰,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幽異的光澤,更有甚者,一起成了大片紅色飽滿的突起的癤狀物。皇帝含糊不清地呻吟著:“癢……癢……”


    皇後情難自禁,淚便落了下來。太後到底有些心疼,輕輕喚了幾句:“皇帝,皇帝!”


    皇帝並沒有清醒地迴應,隻是昏昏沉沉地呢喃:“額娘,額娘,癢……”


    太後的麵色略沉了沉:“皇後,你聽見皇帝說什麽?”


    皇後知道皇帝的唿喚犯了太後的大忌,這“額娘”二字,指的未必是在慈寧宮頤養天年的皇太後。然而她也知道這話說不得,勉強笑道:“皇上一直尊稱您為皇額娘,如今病中虛弱,感念太後親來看望,所以格外親熱,隻稱唿為額娘了。”


    太後唇邊的笑意淡薄得如同遠處縹緲的山嵐:“難為皇帝的孝心了。”她的口氣再不如方才熱切,“齊魯,給皇上和嫻貴妃用的是什麽藥?可有起色?”


    齊魯忙道:“迴太後,微臣每日用清熱化濕的黃連解毒湯給皇上服用,另用芫花、馬齒莧、蒲公英、如意草和白礬熬好的藥水擦拭全身。飲食上多用新鮮蔬果,再輔以白鴿煲綠豆、北芪生地煲瘦肉兩味湯羹給皇上調治。嫻貴妃得的病症晚,雖然發熱較多,但不比皇上這樣嚴重,這些藥外敷內服,已然見效了。”


    太後扶了扶鬢邊的瑤池清供鬢花,頷首道:“你是太醫院之首,用藥謹慎妥當,哀家很放心,就好好為皇上治著吧。一應湯藥,你必得親自看著。”齊魯答應出去了。太後迴轉頭,見皇後隻是無聲落淚,不覺皺眉道:“皇後,你是六宮之主,很該知道這時候掉眼淚是沒有用處的。若是你哭皇上便能痊愈,哀家便坐下來和你一起哭。”


    皇後忙忍了淚道:“是。”


    太後皺眉道:“皇上的病不是什麽大症候,眼淚珠子這麽不值錢地掉下來,晦氣不晦氣?若是嫻貴妃也跟你一樣,她還能伺候皇帝伺候到自己也病了?早哭昏過去了。”


    皇後見太後這般說,少不得硬生生擦了眼淚:“兒臣但憑皇額娘吩咐。”


    太後歎口氣道:“你這樣溫溫柔柔的性子,也隻得哀家來吩咐了。既然嫻貴妃已經病著,宮中其他妃嬪可以輪侍,純貴妃剛有了身孕,嘉妃要撫養皇子,都不必過來。餘者玫嬪、舒嬪是皇帝最愛,可以多多侍奉,愉妃、慶常在、秀答應也可隨侍。你是皇後,調度上用心些便是。”太後一一吩咐完,皇後跪下道:“皇額娘聖明,臣妾原本不該駁皇額娘的話,但是皇上的病會傳染,若是六宮輪侍,萬一都染上了病症,恐怕一發不可收拾。若是皇額娘覺得兒臣還妥當,兒臣自請照顧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離半步。”


    太後雙眸微睜,眸底清亮:“是麽?皇後與皇帝如此恩愛之心,哀家怎忍心分離。便由著皇後吧。隻是皇後,你也是人,若到支撐不住時,哀家自會許人來幫你。”說罷,太後便又囑咐了李玉幾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著,寢殿內本就窒悶,太後坐了一路的輦轎,一直到了慈寧宮前,才深吸一口氣,揉著額頭道:“福珈,哀家覺得心口悶悶的,迴頭叫太醫來瞧瞧。”


    福珈正答應著,轉頭見齊魯正站在廊下抱柱之後,不覺笑道:“正說著太醫呢,可不齊太醫就跟來這兒了呢。”太後聞聲望去,見齊魯依禮請安,卻是一臉惶惶之色,不由得皺眉道:“怎麽了?皇帝病著,你這一臉慌張不安,也不怕犯了忌諱?”


    齊魯這才迴過神來,忙不迭拿袖子擦了臉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這告罪甚是沒有來由,太後與福珈對視一眼,旋即明白,便道:“起來吧。哀家正要再細問你皇帝的病情。”


    齊魯上前幾步,跟著太後進了暖閣,見左右再無外人伺候,方才緩和些神色。太後扶了福珈的手坐下,穩穩一笑,睨著他道:“三魂丟了兩魄,是知道了慧賢皇貴妃臨死前狠狠告了你一狀吧?”


    齊魯趕緊跪下:“迴太後的話,微臣在宮裏當差,主子的吩咐無一不盡心盡力做到,實在不敢得罪了誰啊!”


    福珈替太後斟了茶擺上,看著齊魯抿嘴笑道:“齊太醫久在宮中,左右逢源,不是不敢得罪了誰,是實在太能分清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了。您怕慧賢皇貴妃知道了您對她做的那些事,教皇上怪您做事不謹慎?那可真真是沒有的事。您是皇上最得力的人,皇上有的是要用您的地方,有什麽可怕的,您前途無量呢。”


    齊魯慌不迭擺手道:“姑姑的誇獎,微臣愧不敢當。”太後輕輕一嗤,取過手邊一卷佛經信手翻閱,漫不經心道:“你要仔細些,皇帝來日若要怪罪你,不會是因為你替他做的那些事,隻會是知道了你也在為哀家做事。”


    齊魯嚇得麵無人色,叩首道:“太後、皇上、皇後都是微臣的主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四下裏靜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幾上的博山爐裏緩緩吐出嫋嫋的輕煙如縷,那種淺淺的乳白色,映得太後的麵容慈和無比:“皇後隻求生子,皇上看重你的才幹,哀家也隻取你一點往日的孝心,借你的手讓後宮安寧些罷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皇帝娶的這些人,擺明了就是倚重她們的母族。烏拉那拉氏便罷了,早就是一盤散沙,高氏能由格格而至側福晉,又一躍而成貴妃,寵擅椒房,也是借了她父親高斌的力。”太後眼裏銜著一絲恨意,“當初哀家的端淑遠嫁,一則是為了朝廷安寧不得不嫁,二則何曾少了高斌的極力促成。身為太後,哀家不能不為朝廷考慮,但身為人母,哀家卻不能不記得這件事。皇後出身貴重,有張廷玉和馬齊在前朝遙相唿應,便是馬齊死後,她弟弟傅恆也入朝為官,平步青雲。哀家要製衡皇後,原就費些力氣。若再有高氏這般對皇後死心塌地之人有了子嗣倚仗,豈不更加費力。”


    齊魯諾諾道:“是是。太後的原意也不想傷了誰的性命,也是慧賢皇貴妃命該如此。”


    太後笑得優雅而和藹,閑閑道:“她的命或許不該如此,隻是她父親送走了哀家的女兒,哀家也不容她女兒這般快活罷了。隻不過,這件事哀家才吩咐你去做,便發覺原來皇帝也知她氣虛血淤不易有孕,哀家不過是讓你順水推舟,告訴皇帝她已不易有孕,若治愈後再生是非,一則後宮不睦,二則更添高佳氏羽翼,三也勾起哀家思女之心,兩宮生分。所以皇帝才會對你所作所為假作不知。你放心,皇帝既然知道你的忠心,便沒人能動你分毫。”


    齊魯這才安心些許,想了想又道:“那麽舒嬪小主……”太後垂著眼皮,淡淡打斷他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誰吩咐你做什麽你便做,旁的不必多理會。”齊魯這才告退。福珈見齊魯出去,便替太後捶著肩,試探著道:“舒嬪小主的事,太後當真不理會麽?”


    太後凝神想了片刻,歎口氣道:“舒嬪是個癡心人兒,一心癡慕皇帝。哀家除了能成全她的癡心,別的什麽也成全不了。”


    福珈似是不忍,沉吟著道:“可憐了舒嬪一片癡心。不過想想也是,許多時候羈絆越深越不能自拔,若真一顆心都在皇上身上了,便也白費了太後的調教了。”


    皇帝如此一病,皇後便在養心殿的寢殿之旁安住下來。皇後自侍奉皇帝,事必躬親,衣不解帶,但凡皇帝有半點不適,她便半蹲在皇帝身前反複擦拭藥水,直到瘙癢漸止才肯稍作歇息。而皇帝的病症常在夜深人靜時發作,常常不能安眠,皇後便也不眠不休,守候一旁。


    如懿身體稍稍好轉時,曾往養心殿寢殿探望皇帝,誰知才掀了簾子,李玉已經趕出來,噤聲擺手道:“皇後娘娘在裏頭呢。”


    如懿昏昏沉沉,腳下本就虛浮,便靠在惢心懷裏道:“隻有皇後在麽?”


    李玉點頭道:“皇後娘娘不許六宮前來侍奉,以防病症傳染,所以一直是娘娘一個人在。”


    如懿了然:“難為皇後的苦心。皇上這一病,倒不能不見她了。”


    李玉低眉頷首:“皇後到底是六宮之主。”


    如懿伸手撂下簾子,便也不再進去。迴到後殿,惢心卻有些不安:“皇後娘娘日夜陪伴在側,見麵三分情,小主不得不防啊!”


    “防?”如懿淡淡微笑,重又躺好,“皇後能一人侍疾,自然是太後允準的。高晞月已死,皇後也被冷落多時。皇上一直在我宮裏,太後自然會不放心。太後不喜歡宮中有人獨大,本宮就順從她的意思罷了。”


    惢心替她蓋好錦被,低聲道:“那小主不怕……”


    “怕?高晞月死前的話必定不是白說的,心結已經種下,以後要拔除也難了。我有什麽可怕的。”如懿的聲音溫沉而低柔,“我且養好了身子,比什麽都要緊。”


    起初,皇帝蒙矓中醒來,見女子衣著清素,以紗巾覆麵,總以為是如懿在側。直到數日後發熱漸退,他逐漸清醒,看到伏睡於床邊的女子,便掙紮著向李玉道:“嫻貴妃累成這樣,怎麽不扶下去讓她休息?”


    李玉見皇帝好轉,不由得驚喜交加,忙道:“皇上,您不認得了?這是皇後娘娘呀。”


    皇帝“哦”了一聲,虛弱地道:“皇後怎麽來了?”


    李玉道:“皇上,自從嫻貴妃病倒,一直是皇後娘娘為您侍疾,衣不解帶,人也瘦了好些。”


    皇帝頗有些動容,咳嗽幾聲,伸手去拂落皇後麵頰上的輕紗。他原是病著的人,下手極輕,卻不想皇後立刻坐起,人尚未完全醒轉,迷糊著道:“皇上要什麽?臣妾在這裏。”


    皇帝看她如此急切,心下一軟,生了綿綿暖意:“皇後,你辛苦了。”他略略點頭,“李玉,皇後累了,扶她下去歇息,讓別人來照顧吧。”


    皇後見皇帝不欲她在眼前,一時情急,忙跪下懇切道:“皇上,臣妾知道您不願見臣妾,但您病著,臣妾是您的結發妻子,如何能不在床前悉心照料。皇上的病症是會傳染的,嫻貴妃一時不慎,已經病下了,若是六宮之中再有什麽不妥,累及兒女,豈不是臣妾的過錯?”


    皇帝的口氣溫和了幾許:“皇後,你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著。”皇後見皇帝的語氣略有鬆動,含淚道:“臣妾自知粗陋,皇上不願見臣妾,所以以紗巾覆麵,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容臣妾如宮人一般在旁侍奉就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含了脈脈的溫情,歎息道:“皇後,你瘦了。”


    皇後辛苦了多時,聽得皇帝語中關切,一時情動,不禁落下淚來:“隻要能侍奉皇上痊愈,臣妾怕什麽。”


    皇帝咳嗽幾句,身上又有些發癢,便懶怠言語,側身又朝裏躺下了。皇後忙膝行到皇帝跟前,拿柔軟的白巾蘸了藥水一點一點替皇帝擦拭,每擦拭一下,便輕輕吹氣,為癢處增些清涼之意。皇帝見她做得細致,便也不說話,由著她侍奉。


    轉眼便到了晚膳時分,皇後出去了一炷香的時辰,方端著膳食進來。因皇帝在病中,一切飲食以清爽為要,不過一碗白粥,一道溜鮮蘑並一個白鴿綠豆湯。皇帝由李玉和進忠扶著坐起來,皇後也不肯假手他人,親自喂了皇帝用膳。


    皇帝嚐了兩口,抿唇道:“不是禦膳房做的?”


    素心喜不自勝:“皇上是好多了呢,這個也能嚐出來了。這些天皇上的飲食,都是皇後娘娘親手做的,不敢讓旁人插手半分,隻怕做得不好呢。”


    皇帝眼中有晶潤的亮色,一頓飯默默吃完,也無別話。待到飲藥時,皇後亦是先每樣嚐過,再喂到皇帝口中。


    皇帝溫然道:“太醫院開的藥,皇後何須如此謹慎?”


    皇後眼中一熱,垂下眼瞼,誠摯無比:“臣妾萬事當心,是因為病的是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她大著膽子凝視皇帝,懇切道,“皇上這些日子病著,少有言語,臣妾陪在皇上身邊,皇上何處不適,想做什麽,臣妾一一揣測,倒覺得與皇上從未如此親近過。”


    皇帝沉默片刻,伸手拍一拍皇後的手,溫和道:“皇後有心了。”服完藥皇帝便又睡下了。皇後忙碌了大半日,正要歇一歇,卻見蓮心進來,低低耳語幾句,便強撐著身體起來,走到殿外。


    廊下裏皆是新貢的桐花樹,分兩邊植在青花蓮紋的巨缸內。桐花綿綿密密開了滿樹,絳紫微白,團團如扇。風過處,便有雅香撲鼻。皇後聞得藥味久了,頓覺神清氣爽。轉眸處,月色朦朧之中,卻見一個宮裝女子跪在殿前,抬起清豔冷然的麵龐,朗聲道:“皇上臥病,皇後娘娘為何不許臣妾向皇上請安?”


    皇後扶著素心的手,和顏悅色道:“舒嬪,皇上的病容易傳染,本宮也是擔心你們。與其人人都來探視侍奉,哪一個弱些的受了病氣,六宮之中還如何能安生。”


    意歡不為所動,隻是覷著皇後道:“皇後娘娘好生辛勞,獨自守著皇上,卻忘了您還有公主要照顧,倒不比臣妾這樣無兒無女沒有牽掛的,侍奉皇上更為方便。”


    皇後站在清朗月色下,自有一股凜然不肯相侵之意:“你自是無兒無女,可你還年輕,萬一沾染上疥瘡傷了你如花似玉的容貌,那以後還怎麽侍奉皇上?便是愉妃,本宮都沒有讓她過來。”


    意歡本就長得清冷如霜,膚白勝雪,一笑之下更如冰雪之上綻放的綽豔花朵,豔光迷離。她施施然站起身,風拂她裙袂,飄舞翩躚:“皇後娘娘真是好賢惠,一人侍奉皇上,不辭辛苦,臣妾等人想見一麵都不得。這也罷了,隻是臣妾為皇上親手編了福袋,已請寶華殿法師開光,能否請皇後娘娘轉交?”


    皇後聽她這般說話,絲毫不動氣,隻是笑:“福袋甚好,隻是不如等來日舒嬪親自交給皇上更有心意。夜來露水清寒,恐傷了妹妹。本宮想,皇上病愈後,一定希望見到妹妹你如花容顏,那麽妹妹還是迴宮好好歇息吧。”說罷,皇後再不顧她,隻低聲囑咐,“素心,還是老規矩,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皇上靜養。”她想一想,又道,“齊魯給本宮準備的坐胎藥,一定要記得按時給本宮送來喝。”


    素心清脆地答應一聲:“其實皇上病著,娘娘何必如此著急?”


    皇後壓低了聲音道:“比起之前皇上對本宮不聞不問,如今已是好了許多。若不趁皇上病勢好轉對本宮有所垂憐之時懷上龍胎,更待何時?”


    素心隻得默然,便又守在門外。意歡見皇後如此,也無可奈何,隻得揉著跪得酸痛的膝蓋,悻悻道:“荷惜,陪本宮去寶華殿吧。”


    荷惜擔心道:“小主,自從皇上臥病,您一直在寶華殿為皇上祈福,不停編織福袋,描畫經幡,奴婢真擔心您的身子。何況,太後也沒有這樣交代啊。”


    意歡淺淺橫她一眼,已然含了幾許不悅之色:“本宮關心皇上,何必要太後交代。你若累了,本宮便自己去。”


    荷惜忙道:“奴婢不累。隻是您這樣做,皇上也看不見啊,白白辛苦了自己。”


    意歡仰望滿天月華,鬱然長歎:“皇上看不見又如何?我隻是成全我自己的心意罷了。”


    永琮


    皇帝這一病,纏綿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轉,已是六月風荷輕舉的時節。而皇後,也因悉心侍疾,複又承恩如初。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聽如懿說起意歡日夜在寶華殿祈福的心意,對二人寵愛更甚。乍看之下,六宮中無不和睦,自然是圓滿至極了。


    到了九月金桂飄香之時,更好的消息便從長春宮中傳出,已然三十五歲的皇後,終於再度有娠。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後,帝後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驟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宮中連著數日歌舞宴飲不斷,遍請王公貴族,舉杯相賀。


    如此,連承恩最深的如懿與意歡亦是感歎。意歡羨慕不已:“原本就知道借著這次為皇上侍疾,皇後一定會再次得寵,卻不想這麽快她連孩子都有了。”


    如懿撫著平坦的小腹,傷感之中亦銜了一絲深濃如鋒刃的恨意,隻是不肯露了聲色:“想來我已二十八歲了,居然從未有孕,當真是福薄。”她停一停,歎道,“皇後有孕,皇上這麽高興,咱們總要去賀一賀的。”


    意歡揚了揚細長清媚的鳳眼,冷淡道:“何必去趕這個熱鬧?皇後有孕與我何幹,我既不是真心高興,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賀!”


    如懿笑語嫣然:“賀的是情麵,不是真心。若不去,總落了個嫉妒皇後有孕的嫌疑。”


    意歡曲起眉心,嫌道:“姐姐從不在意這些虛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如懿的笑容被細雨打濕,生了微涼之意:“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隨波逐流也是有好處的。”


    意歡沉鬱片刻:“姐姐也如此,可見是為難了。”


    如懿婉聲道:“在宮裏,不喜歡的人多了,可是總還要相處下去,彼此總得留幾分餘地。”


    意歡沉吟著道:“我是真不喜歡她們……”


    如懿忙掩住她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鄭重搖頭道:“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會傷了自己。慎言,慎言!”


    意歡的唇際掛下如天明前虛浮的彎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如懿含笑看著她道:“幸好皇上是喜歡妹妹這性子的,但再喜歡,宮中也不是隻有皇上一個。”她略停了停道,“皇後有孕是喜事,妹妹你終究還年輕,不必著急。隻要皇上的恩眷在,一定很快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意歡玉白麵容泛起一絲紅暈,含笑低低道:“承姐姐吉言了。皇上待我情深義重,自從齊太醫請脈說我身體虛寒不易有孕,每迴侍寢之後皇上總是囑咐太醫院送坐胎藥給我,隻是吃了這幾年,卻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大概真是我身子孱弱的緣故。”


    如懿到底沒有生養過,臉皮子薄,如何肯在光天化日下說這些,便也隻是含笑:“皇後為了再度得子,吃了多少坐胎藥,不也到了今時今日才有好消息麽?你且耐心等一等吧。也就是你得皇上寵愛,咱們侍奉皇上這些年,也從沒有侍寢後喝坐胎藥的恩典呢。”


    意歡麵上更紅,二人笑語幾句,也就罷了。偏生這個時候伺候皇帝的進保進來,笑吟吟道:“給嫻貴妃娘娘請安,給舒嬪娘娘請安。皇上說了,昨夜是舒嬪娘娘侍寢,為綿延帝裔,特賜舒嬪娘娘坐胎藥一碗,請舒嬪娘娘趁熱即刻喝了吧。”


    如懿“哎喲”一聲,忍不住臉紅笑道:“一大清早的便喝上這個了。罷了罷了,怕你害臊,我便先走了。”


    珊瑚色的紅暈迅疾蔓延上意歡的如玉雙頰,她趕緊端過藥喝得一點兒不剩,才交還到進保手中,拉著如懿道:“好姐姐,你也取笑我做什麽,咱們再說說話吧。”


    如懿見宮人們都出去了,方笑道:“那有什麽難的,宮裏誰不盼望孩子,隻不知哪種坐胎藥更好罷了。你若有心,便把皇上賞你的坐胎藥給我留半碗,我若得了孩子,好好謝你便是。”


    意歡聽得這話,暈紅了臉掩袖笑道:“那有什麽難的。等下迴進保不留心,我偷留出半碗給你便是了。”


    如懿奇道:“怎麽?皇上還非得讓進保看著你喝完?”


    意歡嬌羞不已:“可不是麽?實在是不好意思。”


    如懿見她如此,笑著打趣幾聲,便也含糊過去了。


    然而那邊廂,皇後中年有孕,格外當心,除了飲食一律在小廚房中單做,亦是請了齊魯並太醫院中幾個最德高望重的太醫一日三次輪流伺候。而此時,為皇後搭脈的齊魯臉色並不十分好看,隻是一味拈須不語。


    皇後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問道:“齊太醫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齊魯麵色凝重,道:“皇後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從胎象來看,十有八九是個皇子。”


    皇後大喜過望:“如此,可要多謝齊太醫了。素心,看賞。”


    素心捧出一匣銀子來,齊魯慌不迭起身避讓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隻是皇後娘娘,您的胎象雖好,可是您的脈象……”他遲疑片刻道,“虛滑無力,脈細如絲,怕是……”


    皇後一驚,連忙道:“太醫有話,不妨直說。”


    齊魯磕了個頭道:“微臣該死。恕微臣直言,皇後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紀,又因端慧太子之死憂思過度,這些年神思操勞,導致體質虛弱。雖然微臣一直用藥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勞累過度,便是有孕的時機不太對,所以……”


    皇後心中一陣陣發緊,麵色也越發不好看:“所以如何?你隻告訴本宮,能不能保住皇子?”


    齊魯猶豫片刻,遲疑著道:“能是能。但皇後娘娘如今懷孕四個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體孱弱以致胎兒不保,微臣……”他咬了咬牙,似下定決心一般,“微臣打算燒艾替娘娘保胎。”


    皇後周身一陣陣發冷,隻覺得眼前暈眩不已。她是生育過的人,自然知道要燒艾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皇後的手心裏全是濕膩膩的冷汗,勉強扶著素心的手撐著身體,極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兒,那一切有勞齊太醫了。至於皇上那裏……”


    齊魯久侍宮闈,何等圓滑曉事:“微臣會替娘娘隱瞞,讓皇上放心。”


    皇後決然搖頭道:“不!本宮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讓皇上知道,本宮替皇上懷著嫡子有多辛苦多艱難。即便你要燒艾,也必須皇上在側陪伴本宮。一定要親眼讓皇上看著本宮的辛苦,皇上才會對本宮倍加憐惜。”


    這一年的新年,之前有綠筠為皇帝生下和嘉公主璟妍的喜事,更因為皇後的身孕而格外熱鬧。而皇後自己則避居長春宮中,甚少再參與內廷盛事,嬪妃們去探望時,亦每每見到皇後靜臥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湯藥,而太醫們神色緊張而恭謹,侍立一旁。


    這一日太後探望皇後歸來,便在慈寧宮焚香靜坐。福珈捧了一本《法華經》來供太後誦讀,太後讀了幾段便笑道:“方才看皇後謹慎的樣子,看來這個孩子對她而言真的很要緊。”


    福珈穿著一身藍緞地圓紋如意襟坎肩,配著一身象牙色長袍,用銅鎏金素紋扁方挽著頭發,清淡得如太後宮中的一抹香煙。她眉目恭順地道:“中宮無子,等於是無依無靠。皇後已經三十五歲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後頷首道:“當然不容易。哀家私下問過齊魯,如此燒艾,能否保孩子到足月。齊魯告訴哀家,能保到九個月都算萬幸了。到底比不得純妃,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身段。”


    福珈有些擔心:“皇後年歲偏長,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裏弱了。”


    太後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說到底皇帝也不是哀家親生的,皇後更是名義上的兒媳,自有她娘家人疼愛。哀家要關心,也不過是臉麵上的情分。你沒聽皇帝病著的那時候,昏昏沉沉地叫‘額娘’,你相信皇帝叫的是哀家麽?”


    福珈猶豫片刻,替太後添上一壺香片道:“再怎麽著,皇上的生母都已經死了。皇上這些年都不提這個人,哪怕夢裏軟弱些,想著一點半點,也不算要緊事。”


    太後一下一下撥著鎏金琺琅花鳥手爐上的小蒂子,輕噓了口氣道:“不是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孩子,到底不一樣,所以哀家也懶得去提點皇後什麽。其實她既然要燒艾保胎,又防著旁人,大可不露聲色,臨到早產時動些手腳,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隻是她一心借著嫡子博皇上憐愛,到底嫩些。”


    福珈含笑道:“太後深謀遠慮,皇後哪能和太後您比。何況太後不喜歡任何一方獨大,那麽皇後也好嫻貴妃也好,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到底咱們將來的指望,是在玫嬪、舒嬪和慶常在身上呢。”


    太後見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慶常在和玫嬪也罷了,舒嬪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寵。”


    “太後千挑萬選的人,能不好麽?”福珈微微遲疑,“可是這幾年齊太醫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來,皇上每次讓舒嬪侍寢之後都服用坐胎藥,說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覺得那藥不大對頭啊。”


    太後微微一笑:“對頭不對頭都不要緊,頂多便是皇帝防著她是葉赫那拉氏的出身,再不濟便是防著哀家。”


    福珈一凜,旋即道:“那倒不像。皇上若要防著太後,大可不收下慶常在和舒嬪,何必費這種麻煩。”


    太後的笑淡淡的,仿佛窗外搖曳的花影依依:“咱們這位皇帝,心思可深著呢。否則當年三阿哥弘時是先帝的長子,烏拉那拉皇後的養子,身份這樣貴重,怎麽就能落敗在了咱們皇帝手裏呢。”


    福珈低眉順目:“那自然是因為太後您的緣故。”


    太後笑著搖了搖頭:“哀家啊什麽都可以不理會,隻理會一樁。”她的神色慢慢沉寂下來,帶了一縷無以言及的哀傷,“便是哀家的柔淑,可以不要像她的姐姐一般命途多舛,離京遠嫁。要是柔淑能守在哀家身邊,好好兒嫁一個疼她的人,那便好了。”


    重重銷金華衣之下,太後日漸老邁的身量顯得單薄而不堪重負。福珈含了一絲安慰,溫厚道:“太後放心,一定會的。”兩個人緊緊依傍在一起,天光將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好像懸在窗欞上的薄薄的紙片,搖搖欲墜。


    這一日外頭風雪初定,皇帝帶著如懿和意歡進來,搓著手道:“外頭好冷,皇後這兒倒暖和。”皇後因靠在床上養息,便隻是欠身示意:“皇上萬福。”皇帝穿著一身家常的湖藍團福紋天馬皮長袍,外頭罩一件竹青色暗花緞琵琶襟熏貂皮馬褂,身後的如懿和意歡穿著同色的金紅羽緞鬥篷,倒像兩個出塞的昭君,格外嬌俏。


    皇後命人奉上茶點,笑道:“皇上今日興致倒好,怎帶著兩位妹妹來了?”


    皇帝道:“嫻貴妃素性喜歡梅花,正好舒嬪也在,朕便陪著她們賞梅去了。”


    皇後微微一笑,撫著隆起的肚子安閑道:“嫻貴妃喜歡什麽,皇上倒一直惦記著。”


    如懿盈然含笑:“皇上惦記著臣妾,臣妾也惦記著皇後娘娘。”她喚過惢心,“宮中綠梅難得,這一束是臣妾選了梅苑中最好的送來給娘娘,希望娘娘聞著梅香清冽,可以安心養胎。”


    她轉首笑盈盈對皇帝道,“今日是正月二十五日填倉日,也是慧賢皇貴妃去世一年的日子,臣妾已經命人去鹹福宮中供上梅花,略表懷念之情。”


    皇後眉心微曲,很快笑道:“慧賢皇貴妃生前與嫻貴妃不大和睦,如今看見嫻貴妃送去的花,也一定會在九泉之下釋然的。”


    如懿隻是含笑,盈盈望著皇帝道:“臣妾的心意太過綿薄,早起時見皇上在寫詩,您隻說是悼念慧賢皇貴妃的,如今大家都在,臣妾便求一個恩典,也想聽聽皇上對慧賢皇貴妃的情意。”


    皇帝擺手道:“不過是閑時偶得罷了。朕已經命人抄錄出去,送與慧賢皇貴妃的母家了。”


    意歡笑意融融,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不依不饒:“皇上如此,便是對皇貴妃及其母家最大的恩眷了。想來高斌大人得此詩書,一定也感念皇恩。不如皇上也念給臣妾們聽聽吧。”


    意歡甚少這般愛嬌,一掃素日清冷,皇帝見她如此,便道:“光春風物和氤氳,日逢晴鬯三農欣。粔籹菜甲酬節令,禮從其俗古所雲。憂民之憂樂民樂,翳予憂樂因民托。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


    如懿側耳聽完,鬱然長歎:“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慧賢皇貴妃雖已過世,皇上還是惦念不已啊。”


    皇後極力掩飾好眼底的不豫之色,緩緩笑道:“皇上對皇貴妃的心意真是難得。恰好臣妾和皇上想到一處去了,想著皇貴妃身前最喜歡佩戴荷包和香囊,臣妾昨夜縫了一個,今兒中午也讓人送去鹹福宮供著了。”


    素心在旁道:“皇後娘娘連夜縫製,總說是一點姐妹心意,可見悼念之情。”


    皇帝略略點頭,神色關切:“皇後有心了。隻是你有著身孕,針線上的活計,就交給下人們吧。”


    素心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罷了,皇後娘娘還親手做了一個燧囊送給皇上呢。”


    皇後嗔怪似的看了素心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趕著新年送給皇上的,可是體力不支,想著今日是填倉日,正月的最後一個節日了,所以特意獻給皇上,還請皇上不要嫌棄。”


    皇帝從素心手中接過:“是盛裝火鐮的燧囊?用鹿尾絨毛做的?”


    皇後含了幾分期盼,望著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時候皇上與臣妾提起關外舊俗,提及祖上剛剛創建帝業之時,衣物裝飾都是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在袖口,而不是像如今宮中那樣用金線、銀線精工細繡而成。臣妾一向主張節儉,覺著宮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著手中的燧囊,果然全用鹿毛製成,並無一點緞料,十分樸素,與太祖所用的並無二致,亦感歎道:“如今這樣的東西是少見了,難為你記得朕說過的話。”


    皇後道:“臣妾想著皇上那日說起時頗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製成一個燧囊,希望以此提醒宮中,雖然國庫豐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後宮不應該養成太過奢靡的風氣。越是平安富貴,越該不忘先人創下基業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讚許,亦閃過一抹感動:“皇後所言甚是,朕會將皇後所製燧囊隨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意歡看著皇帝親手將皇後所做的燧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個燧囊,如今看來,是不配送與皇上了。”


    皇帝轉臉看著她,帶了幾分疼惜與嬌寵:“舒嬪沒有旁的,就是氣性大。”


    意歡聽了皇帝這句,從袖中取出一個黃地金花粉彩燧囊。如懿一看,亦不覺暗暗讚歎,那燧囊穿係黃繩,繩上有米珠、珊瑚珠裝飾。器內施鬆石綠釉,外壁周邊飾描金卷草、朵花及纏枝花紋。器腹正反兩麵有長方形開光,開光內粉彩繪西洋人物“進寶圖”,端的是華彩妙麗,映目生輝。


    意歡清冷道:“皇上喜歡皇後娘娘的樸素無華,臣妾這個便實在是奢靡太過了,料來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她站起身,見廊下的銅缸裏供著水,隨手扔了進去道,“既然皇上不會喜歡,臣妾也不送給別人,寧可丟了就是了。”


    皇後見她如此,亦不覺瞠目:“即便皇上不用,扔了豈不可惜?皇上,您實在是寵壞了舒嬪。”意歡見皇後這樣說,也無畏懼介懷之色,隻是斜坐一旁,冷然不語。


    皇帝撫掌笑道:“舒嬪便是這樣的性子,不矯揉造作。雖然任性,但也直爽。”


    皇帝吩咐道,“李玉,去撿迴來,替朕放在養心殿的書房裏。這樣精巧的東西,舒嬪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朕閑來細賞也是好的。”


    意歡這才緩下臉來:“皇上說細賞的,可不許敷衍臣妾。”


    皇後見二人取笑,心裏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換了姿勢倚著,含笑道:“今兒內務府來問臣妾一樁事情,臣妾做不得主,正好問一問皇上。”


    皇帝和聲道:“你說。”


    皇後慢聲細語:“三月三上巳節,公主、福晉等內命婦都要入宮拜見。臣妾記得晞月為貴妃時,皇上都是讓她接受內命婦拜見的。如今嫻貴妃和純貴妃已在去歲行過冊封禮,是名正言順的貴妃,是否也要如晞月當年一般接受內命婦拜見呢?”


    皇帝沉吟片刻,緩聲道:“晞月初封即是貴妃,與由妃嬪晉封貴妃者不同。所以,往後也不必讓內命婦拜見貴妃了,隻拜見你與太後即可。”


    皇後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更多的是一分得意:“那也是應該的,隻嫻貴妃別在意就好。”


    “自然不會。皇上愛重慧賢皇貴妃,宮中人盡皆知,臣妾與純貴妃又怎會不明事理呢。”如懿翩然起身,“時近黃昏,皇上若得閑,臣妾很想陪皇上去鹹福宮坐坐,略盡心意吧。”


    皇帝起身,撫過皇後肩頭,溫聲囑咐:“你好生歇著,明日朕再來看你。”皇帝行至長春宮外,意歡行了禮道:“皇上,嘉妃有孕三個月了,婉常在邀了臣妾去看她。”說罷便告退離去。


    皇帝攜了如懿的手並肩同行,良久,他方道:“朕方才不許你和純貴妃接受命婦拜見,你別多心。”


    如懿輕輕頷首,挽住皇帝的手臂道:“皇上,臣妾說過,不會多心。”


    皇帝握住她挽著的手,低聲道:“高斌是朕在前朝的重臣,哪怕慧賢皇貴妃過世,朕也不能不安撫高氏一族。皇後也是如此,她出身名門,伯父馬齊曆相三朝,名望夙重,更有老臣張廷玉屢屢為皇後進言,朕必須保全皇後的顏麵尊榮。”


    朔風撲麵,吹著鬥篷上柔軟的細毛,沙沙地打著麵龐,偶爾一兩根拂進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淚來。如懿閉目一瞬,柔聲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後和皇貴妃,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語氣溫柔沉沉:“這也是朕對著你可以縱情舒意的緣故。”他攏過她,替她擋著身前的寒風,“朕已經想好了,皇後有孕,今年三月的親蠶禮,由你代替皇後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進行。”


    如懿似有些不能置信:“天子親耕南郊,皇後親蠶北郊。臣妾怎能去行親蠶禮?”


    他微笑,目光中漸有和煦的暖意:“采桑親蠶是天下織婦必須做的,皇後不便,妃子代行也是尋常。朕希望你去,也隻有你去。”


    心口有一陣暖融蔓延而上,仿佛陽光透過雲層暖暖地裹住周身。她不是不明白皇帝對她的愛重,卻未曾想到,皇帝對她如此愛重。她無言應答,隻是握著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心裏。


    皇帝在她耳邊輕言道:“朕知道你還是對皇後介懷,所以今日提起朕寫詩悼念晞月的事。可是皇後有著身孕,下迴別再這樣氣她了。”


    如懿撲哧一笑:“皇上硬要這麽說,臣妾隻當自己這點小心思被皇上看穿了吧。”


    擇路


    一行人去得久了,皇後才緩緩沉下臉來,憂然道:“素心,皇上每到高晞月的忌辰,都要寫詩悼念,是不是做給本宮看的?”


    素心忙扶住皇後道:“怎麽會呢?皇上不是說了,悼詩送去了皇貴妃母家,也是安慰高斌在前朝辛苦。”


    皇後咬著唇道:“可是嘉妃也有了身孕,皇上是不是常去看她?”


    “沒有沒有。嘉妃比皇後娘娘晚一個月有孕,趕不上娘娘的,何況她的孩子怎麽和娘娘比。娘娘萬安,千萬不要多思傷神。”


    皇後咬著牙,忽然呻吟一聲,捂著小腹道:“素心……素心……本宮有些不舒服,快去請齊太醫進來,快去!”


    齊魯進來,一邊搭脈一邊搖頭:“皇後娘娘又是為何動氣?微臣說過,娘娘再不能憂思過慮了,否則,您傷的不隻是自己,更是腹中的皇子啊。”


    皇後呻吟著,竭力道:“本宮不生氣!不生氣!你,你快些燒艾,快!”


    皇後這般保胎,中宮一直湯藥不斷。待到入了三月中,皇帝來後宮的時候逐漸少了。入春之後,京中大旱無雨,時日長久。這本是要春播的時候,滴雨未下,春耕無法照舊,到了秋日也會顆粒無收。京中若是收成大減,民心必定不穩。為此,皇帝憂心忡忡,不僅素食一月,更是齋戒沐浴,前往齋宮祈福求雨。


    後宮亦在如懿與綠筠攜領之下,陪同太後在寶華殿祈福。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經過去,還是晴日高照,一片厚雲都沒有。


    這一日皇帝又在齋宮,如懿與綠筠陪著太後在寶華殿靜坐,聽著法師們誦經聲四起,亦撥動念珠,一同吟誦。天已交子時,太後還未有離去之意,如懿與綠筠雖然困頓,但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亦不敢動彈。


    正默念間,趙一泰在門口絆了一腳,幾乎是滾進殿內來的,滿臉是笑,一迭聲道:“恭喜太後,恭喜太後!”


    太後倏然睜開眼來,還未來得及問什麽事,趙一泰一邊說一邊比畫,激動得流下淚來:“太後,太後,中宮喜降麟兒啊!”


    太後忙扶了綠筠的手起身,欣喜道:“是麽?真的是皇子麽?”


    綠筠稍稍遲疑:“可是日子不對啊。皇後娘娘的身孕離八個月還有兩天呢,怎麽現在就生了呢?”


    趙一泰道:“一個時辰前娘娘胎動發作,太醫說怕是要生了,燒艾也沒有用,隻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來了。”


    太後連連道:“去通知了皇上沒有?上天庇佑,中宮生下嫡子。哀家趕緊去看看。”她扶過福珈的手,一邊走一邊叮囑趙一泰,“皇後是早產,雖然母子平安,但必得悉心照料。”如懿與綠筠哪敢耽擱,趕緊也跟隨了去,才走出寶華殿,忽然聽得雷聲隱隱,空氣中夾帶著潮濕的水汽,竟然快要下雨了。


    如懿淺笑道:“真是菩薩顯靈,今日四月初八是佛祖誕辰,又逢喜雨降臨,皇後的孩子,來得真是有福氣。”


    綠筠伸出手,接住空中偶爾落下的小水滴,似笑非笑道:“是啊。中宮有了嫡子,咱們的孩子終究隻是庶子罷了。嫡庶之差,何止是天淵之別啊。難怪老天爺都要下雨慶賀呢。”


    皇帝對於嫡出的皇七子喜愛異常,親自取名為永琮。琮為祭地的禮器,又有承兆宗業之意,寄托了皇帝無限厚望。永琮出生當日正逢亢旱之後大沛甘霖,喜雨如注,又值佛祖誕辰的四月初八。這樣萬事吉祥,皇帝更是大喜過望,揮筆慶賀愛子的誕生,寫下《浴佛日複雨因題》:


    “九龍噴水梵函傳,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樹壁慶居然。人情靜驗鹹和豫,天意欽承倍惕乾。額手但知豐是瑞,頤祈歲歲結為緣。”


    待到皇七子滿月之日,皇帝更是親口嘉許:“此子性成夙慧,歧嶷表異,出自正嫡,聰穎殊常,乃朕諸子中最聰慧靈秀者。”皇帝早有六子,除端慧太子早夭,諸子一向平分春色。然而七阿哥永琮的殊寵,硬生生將其餘幾位皇子都比了下去。連三個月後玉妍的八阿哥永璿出生,皇帝亦不過淡淡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永琮身上。隻可惜永琮不足八月出生,體質格外虛弱,聽不得一點動靜響聲,早晚便是大哭,又常感染風寒,自幼養在繈褓中,便是一半奶水一半湯藥地喂養著,不可謂不經心。而皇後因生產艱辛,身子也大不如前,畏熱畏寒,經不得半點辛苦勞動。如此,皇帝便把協理六宮的事交給了如懿,由她慢慢料理。


    玉妍尚在月中,眼見永璿並不十分得皇帝寵愛,不免鬱鬱。這一日恰逢八阿哥滿月,皇帝不過照著宮例賞賜,玉妍私下便怨道:“七阿哥不過比本宮的八阿哥早出生三個月,皇上就為他大赦天下,本宮的八阿哥還是足月生的呢,哪像七阿哥那麽病貓似的,皇上卻偏喜歡那病秧子。”


    麗心怯怯勸道:“小主別生氣了。奴婢聽外頭的奴才們說,咱們八阿哥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生的,七阿哥是四月初八佛祖誕辰生的,一佛一鬼,命數差了許多,難怪皇上不喜八阿哥呢。”


    玉妍氣得臉色鐵青:“這樣的昏話旁人為了奉承皇後和七阿哥說說也罷了,也值得你放到咱們自己宮裏來說。本宮偏不信了,本宮這麽壯健的兒子,會活不過那個小病秧子。”


    麗心嚇得臉色蒼白,恨不能立時去掩住玉妍的口,忙道:“小主,這樣犯忌諱的話可說不得。”


    玉妍說完,自己也有些後怕,正見嬿婉蠍蠍螫螫地立在門外要送水進來,便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年她本已倦了欺辱嬿婉,不過是偶然想起來才打罵一陣,今日在氣頭上見了她,便喝道:“櫻兒,你站在那裏做什麽?進來!”嬿婉見玉妍這般,嚇得腿腳一縮,卻不敢不進去。玉妍更是氣惱,伸手把一盆熱水推在她身上,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嬿婉死死地抱著腦袋,想要哭,卻再沒眼淚落下來。


    京中幹熱,天氣越發炎炎難耐。皇帝的意思,本是要去圓明園消暑的,奈何永琮和皇後的身子七病八災的總沒個消停,所以太後吩咐下來,今夏隻在宮中避暑,另囑咐了內務府多多供應冰塊風輪,以抵擋京城苦熱。


    晨起時如懿便覺眼前金光一片,知是朝陽流火,從寶簷琉瓦上反射了過來,亮得刺目。簾外蟬鳴續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她半闔上眼,蒙矓間又欲睡去。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再睡。她歎了口氣,伸手一摸,旁邊的床上是空的,知道皇帝是悄悄上早朝去了,並不肯驚動她。她想著昨夜一晌貪歡,卻是有些疲累了,隻顧著自己貪睡,臉上便不自覺地燙了起來。


    惢心發覺她醒了,忙招手示意侍女們進來伺候洗漱。捧著金盆櫛巾的侍女們魚貫而入,並無一點聲息。如懿摸了摸鬢邊頸上,果然有些汗津津的,便道:“如今睡著這葦簟有些熱,等下換成青竹玉簟吧。都過了中秋,居然還這麽熱。”


    惢心笑生生道:“前兒皇上正賞了一席蘄州產的竹簟,說是小主怕熱,睡著最蘊靜清涼了,小主正好換上試試。”


    如懿不覺含了一縷淺笑:“從前歐陽修說‘蘄州織成雙水紋,瑩淨冷滑無埃塵’,說的便是蘄州的竹簟了。難為皇上惦記。”


    惢心笑得俏皮:“皇上不惦記咱們宮裏,還能惦記哪裏呢?”


    如懿臉上飛紅,伸手作勢拍了她一下,便道:“八阿哥滿月了,這幾日天天抱去皇後宮裏請安呢。皇後總說要咱們一起去,也沾沾兒孫氣。等下用完早膳,咱們早些過去吧。”


    惢心伺候著她洗漱完了,便道:“皇後隻說七阿哥和八阿哥的歲數相近,隻差了三個月,好就個伴兒。皇後娘娘也真看得起嘉妃。”


    如懿看她一眼:“別說這種話,我倒想著嬿婉在嘉妃宮裏好幾年了,一直不能拉拔她出來,如今趁著她帶八阿哥忙碌,得想個什麽法子帶出來才好。”


    惢心道:“這件事小主心裏也過了好幾年了,總替淩雲徹和嬿婉想著,也難為他們彼此一片癡心了。”


    於是趁著晨涼,如懿便攜了惢心和菱枝往皇後宮中去。天氣燠悶,走不上幾步便微微生了汗意,便是綠蔭垂地之處,也是一絲風也沒有,隻看著萬千楊柳的綠絲絛安靜垂下,紋絲不動。


    園中闃然,隻聞蟬語切切,暑光漫熱。


    如懿披了一件新製的淺妃紅雙絲綾旗袍,隱隱的花紋繡得繁複卻不張揚,隻舉手投足微見花紋起伏。發髻上亦不過兩串鎏金鳳銜著的珍珠步搖,在日光下閃爍微粉珠光,投射在她白膩柔婉的脖頸上,倒有一種雨洗桃花的簡淡嫣然。


    如懿正立著,卻見前頭玉妍過來,麵白如玉,黛青畫眉,鬢黑光淨,愈襯光華滿身,渾不似剛出月子的模樣。尚未走近,如懿已聞得玉妍滿身芳香鬱渥,脂粉香澤深透肌理,妍豔無比。玉妍穿著一身耀目的玫瑰紅串珠銀團繡球夏衣,袖口和領口處打著密密的銀線珠絡,衣上滿滿地繡著青蓮紫鑲銀邊的玉蘭花,碧海藍鑲銀線花葉的大朵繡球,配著她頭上閃耀爍目的纏絲點翠金飾並一對紅翡滴珠鳳頭釵,整個人金寶錦繡,迷離而驚豔。


    如懿看著她,微微笑道:“嘉妃一過來,真是迷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玉妍施了一禮:“嫻貴妃萬安。”


    乳母亦抱著永璿半蹲下身,口中道:“永璿給嫻貴妃請安,嫻貴妃萬福金安。”


    如懿逗了逗永璿,笑道:“滿月了,八阿哥長得越發好了。”


    玉妍粉麵含春,一雙鳳眼秋水飛揚,恨不得插翅飛上天去:“方才嫻貴妃說我迷著您的眼睛了,其實嫻貴妃哪裏知道我這做額娘的高興。咱們八阿哥到底有福氣,緊跟著七阿哥出生了,才能這樣合皇後娘娘眼緣。”


    說到底,不過譏諷她沒有孩子罷了。多年下來,這樣的譏諷她也聽得慣了,如懿淡淡道:“是啊。七阿哥佛祖誕辰日出生的,八阿哥是中元節,果然都是趕著節慶出生的好兄弟。”


    玉妍立時變色,卻也不敢發作,隻能忍耐著道:“隻要能生得出來,便是公主都是好的,何況是阿哥呢。”


    如懿笑了笑,悠然轉首,果然見嬿婉立在七八個侍女的最後,神色怯怯的,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隱形人。玉妍嘴角一撇,喝道:“櫻兒!”


    嬿婉忙怯生生走上來:“奴婢在。”


    玉妍伸出雪白的手掌便是一個耳光,沒好氣道:“蠢笨丫頭,天氣這麽熱,也不知道跟在本宮後頭扇扇子,一味地好吃懶做,仗著你這副賤格兒,想作死麽?”嬿婉慣了挨了打,也不敢哭,隻木著臉拚命替玉妍扇著扇子。


    如懿聽著她指桑罵槐,臉上的笑影薄薄的:“這些年了,嘉妃還是這麽個火爆脾氣,動不動就拿丫頭撒氣。旁的也就罷了,本宮隻心疼你那幾根水蔥兒似的指甲,落在皮肉上仔細傷著。”


    玉妍揚著手裏的絹子,笑吟吟托著腮道:“原來嫻貴妃是心疼我呀!我隻當嫻貴妃隻心疼那些賤皮賤肉的奴才呢,一味地愛和她們投趣兒。”她嬌聲地笑,那笑聲像是薄薄的瓷片,沙沙地刮著人的耳朵。


    卻聽一個聲音在後頭朗然道:“天氣這麽悶熱,怎麽嘉妃在這兒笑得那麽高興?”


    玉妍聞聲轉首,見是皇帝,笑容一下從唇邊滿出來,綻成一朵豐豔的花。她使一個眼色,麗心她們會意地將嬿婉遮在後頭。


    玉妍迎上前,嬌怯怯行了一禮,道:“皇上萬福,臣妾在跟嫻貴妃說笑話呢。”皇帝換下了朝服,穿著一身銀青色團福紗袍,那袍子本就輕薄如蟬翼,皇帝隻在腰間係了一根明黃帶子,垂著一塊海東青白玉佩,越發顯得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如懿亦福了一福:“皇上萬安,這個時候剛下了朝,是要去看七阿哥麽?”


    皇帝一臉牽掛愛憐:“永琮乖巧可愛,朕一日不見,便有些惦記著。剛巧寶華殿送了些祈福的經幡來,朕叫李玉去打點了,都為永琮求得安康才好。”


    玉妍笑得燦若春花,身影輕巧一擠,陪到皇帝身邊:“那便最好了,永璿也想著哥哥,臣妾正要陪他去皇後娘娘宮中呢。”


    皇帝笑著逗了逗乳母懷中永璿,正要邁步,隻聽得後麵輕輕一聲呻吟,便蹙了蹙眉:“什麽聲音?”


    隨侍皇帝的進忠眼尖,忙道:“皇上,好像是個宮女挨了打,臉上受不住疼呢。”


    玉妍臉上便有些慌張,忙擋著皇帝的視線,笑道:“宮女伺候人哪有不挨打的,臣妾瞧著她就是矯情,在皇上跟前哼唧。”


    皇帝看她一眼,漫然道:“朕與皇後一向都寬和待下,從沒聽說過打人打得宮女都忍不住疼的。進忠,你帶上來給朕瞧瞧。”


    進忠往跟著的宮人裏頭一瞧,一眼就看到了臉上帶傷的嬿婉,便拉了她上來。嬿婉仿佛一隻風雨中飽受驚嚇的燕子,瑟縮著身體,顯得格外弱質孱孱。


    皇帝凝神瞧她,隻見嬿婉素淨的一張清水麵孔,脂粉不施,雅致得好比一朵小小的臨風半開的梔子花。她烏鴉鴉的一頭好頭發,纏著密密的深青色頭繩,一身湖綠紗袍,衣裳間一應繡花點綴俱無,卻比得膚白淨色,容質玉曜。這樣簡單的打扮,靜若碧水,仿佛映著身邊的柳色青青,娉婷生色,比得她身邊珠光寶氣的玉妍無端地俗豔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如細細透明的蠶絲,在嬿婉身上黏了片刻。進忠何等乖覺,忙笑道:“嫻貴妃娘娘,奴才說句不知輕重的話,這宮女兒倒有福氣,長得有幾分像小主年輕時的樣子呢。隻是無論怎麽,卻比不上娘娘端貴之姿。”


    皇帝聽進忠這般說,便向著如懿道:“這丫頭是有三分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又穿著青衣,活脫脫是你剛嫁入潛邸時的模樣。偏你那時也愛穿青色,又叫青櫻。”


    如懿微微一笑,淡淡道:“櫻兒是宮女,也喜歡穿青色。”


    “櫻兒?”皇帝皺眉,“你叫櫻兒?”


    嬿婉睜著一雙水霧般蒙矓的眼,低低道:“奴婢原姓魏,名叫嬿婉,便是良時嬿婉的嬿婉。櫻兒是嘉妃娘娘賞的名字,許是因為嘉妃娘娘喜歡櫻花呢。”她說到“嘉妃”二字,又是一臉驚恐的模樣,越發往後退了一步。


    玉妍見她這般不勝嬌弱,越發像自己苛待了她似的,不覺又驚又氣:“本宮不過是因為你蠢笨不會伺候,才輕輕打了你一下,你平白做出這副樣子來做什麽?”


    如懿本也驚異嬿婉在皇帝麵前這般口舌伶俐,見玉妍動怒,便不動聲色,隻閑閑搖著手中的輕羅菱扇,悠然望著天際。


    皇帝細看嬿婉臉上,尚且留著五個通紅的指印,知道玉妍下手重了。皇帝素來不喜嬪妃們苛待宮女,便有些不悅:“宮女好歹都是八旗出身,不比太監是漢人。這樣動不動就打罵,也失了自己的體麵。”他眉心蹙起更深,仿若一條川字虯曲,“你說櫻兒是嘉妃給你改的名字?”


    嬿婉捂著受傷的半邊臉,手臂上的衣袖寬大,一分分滑落,露出帶著青紫傷痕的胳膊,她怯生生道:“那是娘娘對奴婢的厚愛。”


    皇帝看著嬿婉手臂上的傷痕,多半是舊傷,也有幾道新痕,心中愈加有數,冷冷道:“嘉妃對你還真是厚愛。”


    他轉過臉,冷冷目視玉妍,直逼得她嬌媚的麵龐變得如霜雪般泛白,“你明知道青櫻是嫻貴妃從前的閨名,還讓你的宮女改這個名字,穿青色,實在是僭越犯上。”


    如懿以扇障麵,柔聲道:“皇上,或許嘉妃是無心的。”


    皇帝嘴角揚起,眼底卻殊無笑意:“嘉妃倒真是無心,也厚愛這個丫頭。既然嘉妃這麽厚愛,朕也厚愛她一迴。”


    他看著嬿婉,眼中多了幾分溫柔神色,“以後不許叫櫻兒了,就改迴你的本名嬿婉。你讀過書,知道良時嬿婉?”


    嬿婉忙道:“阿瑪在時,教過奴婢一點。”


    “你阿瑪是……”嬿婉有些羞赧,亦帶了幾分愧色:“奴婢的阿瑪曾是正黃旗漢軍旗包衣內管領清泰……後來犯了事,奴婢全家都被貶為奴了。”


    皇帝點頭道:“做官的難免有些起落,到底還算好人家的女兒。朕瞧著你眼熟,你多大了?”


    嬿婉越發羞怯,低眉垂首道:“皇上忘了,幾年前奴婢是在純貴妃宮裏伺候大阿哥的,那時皇上就和奴婢說過話。奴婢如今已經二十二了。”


    如懿聽著皇帝這般問,心底隱隱不安,忙笑道:“這樣好的年華,指出去配個侍衛也是不錯的。”


    皇帝笑而不語,片刻道:“如懿,朕瞧她的樣子有些像你年輕的時候,便留在朕身邊跟你做個伴兒吧。”


    如懿驀地想起淩雲徹,心口陡然一沉,勉強笑道:“皇上也是,也不問問嬿婉自己的意思,哪能讓臣妾跟您就做主了呢。”


    如懿含笑看著嬿婉,親切和婉到了極處,可眼底的意思卻再分明不過。她若不願意,大可自己退卻,求得指婚。然而嬿婉清甜一笑,已經盈盈拜倒:“奴婢自進宮中,一切都是皇上的。但憑皇上做主,奴婢隻願侍奉皇上左右便可。”


    如懿心頭一陣冰涼,從嬿婉的眼神中,已經探知淩雲徹不可挽迴的情緣。


    皇帝撫掌笑道:“那便好。進忠,傳朕的旨意,封宮人魏嬿婉為官女子,賜居永壽宮,今夜侍寢。”


    他挽過如懿的手,“走,咱們去看皇後和永琮。”


    如懿唇邊帶著笑,在皇帝不經意的時候迴頭望去,深深地剜了嬿婉一眼,卻在綠柳依依之畔無奈地發覺,嬿婉的美,其實是淩雲徹一生所無法掌握的。


    茉心


    淩雲徹得知消息之時,一顆心幾乎都要迸裂了。他借著戌時三刻交班後的空閑,在長街候到了正扶著侍女春嬋與瀾翠預備前往養心殿侍寢的嬿婉。


    嬿婉正低聲吩咐春嬋:“方才內務府送來的一些賞賜,你得空便挑些好的去打點了養心殿的進忠。我告訴過他,這件事若不成,我便寧可嫁了他做對食。若是成了,便拿一輩子的榮華謝他。這一遭,我總算是賭贏了。”


    嬿婉猶有餘悸,春嬋一壁答應著,一壁道:“幸好小主贏了,否則可要怎麽好?宮裏跟太監對食的,有一個蓮心也夠怕人了。”


    “若不這樣,進忠怎肯幫我?”


    嬿婉撫著心口,“萬幸!萬幸!若是不成,我便隻有一頭撞死,省得受蓮心那般苦楚。”春嬋忙安慰道:“不枉奴婢和瀾翠跟著小主。小主雖然在嘉妃那兒受苦,仍不忘記掛提攜花房的奴婢和瀾翠。奴婢一定忠心小主,至死不忘。如今小主的前程已經到了,隻要今夜侍寢後皇上喜歡,封了答應,那便是真正的小主了。”


    二人正密密說著,猶是驚喜交加。嬿婉忽一抬頭,見到雲徹癡立在長街轉角處,心中栗栗一顫,極力維持著沉靜的麵容,囑咐侍女們退下稍候。嬿婉已經換了官女子的裝束,淺淺的淡橘色無紋錦袍,鑲著寸闊的深一色旋波紋緞邊,既是吉祥的意思,又是她雙十年華的秀美,映著發髻間的星點銀飾與脆薄絹花,愈顯出塵之美。


    嬿婉倒不意外,隻坦然望著他:“我要去侍寢了,能與你說話的時間並不多。你想說什麽,便一並說了吧。”


    雲徹一路疾奔而來,胸口塞了無數疑問,然而見了她如此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知怎的,隻化作了冰涼一片,寒著自己的心。


    片刻,他才能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來:“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雙明眸清亮無波:“嘉妃與嫻貴妃當時都在場,她們都看見的,是我自願的。”


    雲徹不信地搖頭:“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去做別人的妾室?”


    嬿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為什麽不願意?做妾室與妻房,在乎嫁的是誰。做皇上的妾室,遠比做天下任何人的妻房都尊貴。你難道不明白麽?”


    雲徹如遭重擊,怔怔看著她:“你那時在花房受苦,迴來說願意再和我在一起,那些話是不是都是騙我的?”


    嬿婉搖頭,坦然而誠實:“當然不是。人在任何境遇中都想求得最好的出路。那時嫁與你,便是我最好的前途,自然是最真摯的想法,甚至一直被困在嘉妃宮裏當婢女羞辱的時候,我都一直是想著的。”


    雲徹鬱鬱垂首,兩頰失去血色,自嘲道:“原來,你不過當我是一條出路!”


    嬿婉揚起如繁星微點的眸,在漆黑夜裏有冷冽的光:“當然,難不成你會喜歡一塊絆腳石麽?可惜啊,我如今才明白,我當時的願望是多麽微不足道。我被困在嘉妃宮中被她欺淩羞辱的那幾年,我沒有一天不盼望著可以被指婚給你,逃出這鬼地方。可我漸漸發現,原來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幫我。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能尋一條更好的出路幫一幫自己呢?”


    雲徹看著地上她被拉得悠長的影子,惘然地搖頭:“嬿婉,你變了。”


    嬿婉溫婉一笑,柔柔道:“我從來沒有變過,隻是你不了解我。從前我也是包衣內管領家的格格,可我阿瑪一朝失勢,我們便隻能當奴才,隻能做人下人。我連選秀的機會都被剝奪,隻能做一個最卑賤的宮女,任人欺辱,遭人白眼。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下去了。我隻想過得好一點,也做一迴人上人,這輩子讓我的家人也得些臉麵,不用再活得那麽卑微。”


    她的眼底閃過晶亮的淚痕,很快擦了幹淨,“所以,我從未有錯!”


    淩雲徹無力道:“可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會努力上進,我……”


    嬿婉不耐地打斷:“你再上進,也不過是個侍衛。咱們的兒孫也不過是個奴才。為什麽?我要靠著別人得到一點點微薄的榮耀,而不能憑我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我還年輕,我尚有美貌,如果憑自己的一切能換迴最多的榮耀,我為何不肯?上一次,我已經失去過機會,失去過接近皇上的最好機會。這一次已成定局,我再不能、也不會錯過了。”


    淩雲徹看著她,隻覺得自己滿腔悲傷,卻被這小小女子的一言一語,打得隻剩下沉沉碎裂般的痛意。


    嬿婉沉醉地撫摸著朱紅色的宮牆,低低道:“別人侍寢都是坐鳳鸞春恩車,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自己走過去麽?”


    她見雲徹隻是不語,越發低柔道,“我做了那麽多年奴婢,一直用腳用膝蓋在行走。我很想在我第一天侍寢的日子,用自己的腳去丈量一下,從永壽宮到養心殿有多遠,從一個卑賤的宮婢到來日的寵妃,這條路還有多遠。”


    雲徹聽得出她口中的堅決之意,這樣美麗而嬌柔的嬿婉,是那樣熟悉,卻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雲徹苦苦勸道:“你隻想著憑自己的年輕貌美得到一時寵眷,有沒有想過有一日失去時有多麽痛苦?便是聰慧如嫻貴妃,也有冷宮飽受折磨的一日,你便不怕自己的來日走得辛苦崎嶇,不能迴頭?”


    嬿婉挽起袖口的綢緞,愛惜地摩挲著道:“我在四執庫時,成日裏看到那麽好的衣緞,卻隻能辛苦熨燙,自知無福也不配穿在身上。如今你瞧,我穿著多好看。已經穿在身上的衣裳,我如何還能脫下來?便是要死,我也得穿著它們死。”


    她的聲音極輕婉,仿如往日在他耳畔的呢喃低語,卻是如今劃下楚河漢界的分明與犀利。他忍住喉頭的哽咽,沉聲道:“你自己選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但願你一路順暢,永無後悔之日。”


    嬿婉幽幽一笑:“隻要你不來阻礙我的前路,我一定會走得很遠很好。自然了,你還是與我一同長大的雲徹哥哥,我永遠都會記得。”


    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喚過春嬋與瀾翠道:“我們去養心殿吧。”她的眸色中帶了一絲凜冽的威嚴,“淩侍衛,你可以退下了。”


    雲徹茫然地目視於她,仍由痛楚至麻木的軀體半跪而下,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微臣,恭送魏小主。”他跪在石板上,低頭看著石板上鏤刻的“春恩常在”的花紋,每一個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口彩,每一個,都是送了嬿婉一路遠去的燦爛前程。


    他的心口一陣陣絞痛,空得好像被蛀蝕著一般,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夏夜的風帶著灼熱的暑氣,一點一點逼住了他,也裹得他失去了力氣,完全不能動彈。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方淡青色繡著雪白櫻花的絹子飄在他眼前。


    他見過這方絹子,喃喃道:“嫻貴妃娘娘。”


    如懿披著淡淡青色竹葉紋的雪絮絳紗披風,盈盈站在月光皎潔中。她的話語並無過多的安慰:“擦掉你的眼淚。你要記住,永遠不要為不會迴頭的人流半滴眼淚,因為太不值得。”他緊緊地攥著那方絹子,似要以此來發泄自己無可發泄的痛楚。


    如懿輕聲道:“我曾經給過嬿婉機會,希望她能給自己一條別的出路,可她沒有。既然這條路是她自己執意選擇的,那麽,就由著她走下去吧。”


    雲徹深吸一口氣:“是。”


    如懿笑容澹澹,帶著一分懂得的哀傷:“隻是這一次,你不要再像上迴一般整天喝酒意誌消沉了。那樣的傻事,做過一次就夠了。”


    雲徹的神誌仿佛清醒了許多:“是。為同一個人傷心兩次,是不值得。”


    如懿讚許地看他一眼:“這就對了。連嬿婉都知道要為自己爭氣,何況你一個大男人!你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了。”


    雲徹猛地一凜:“但憑嫻貴妃娘娘吩咐。”


    如懿輕輕一笑:“禦前,如何?”


    皇後用完早膳,便著緊去看永琮。永琮還是那樣瘦小,睡在乳母懷中,並不太安寧。皇後心疼不已,自己抱著哄了片刻,乳母春娘笑道:“到底七阿哥和額娘最親,皇後娘娘一抱,他就睡得香了。”


    皇後笑笑道:“外頭給你備了一碗不加鹽的肘子,快去喝了。七阿哥喜歡喝你的奶水,這是你的福氣。”


    春娘答應著下去了。皇後抱著懷中的兒子,怎麽都看不夠愛不夠。正巧素心進來道:“娘娘,方才李玉來傳旨,皇上說咱們七阿哥自幼多些病痛,所以打算九月初一與娘娘前往隆興寺西側的行宮小住,也好往隆興寺祈福保佑七阿哥平安。”


    皇後喜道:“隆興寺是千年古刹,寺裏供奉的正定大菩薩據說十分靈驗,康熙爺在世的時候也多次去參拜呢。皇上真是有心。”


    素心亦高興:“可不是,皇上多疼愛咱們七阿哥,一日不見都舍不得呢。”她想了想,微微皺眉,“還有一事。皇上昨夜臨幸了魏官女子,就是嘉妃身邊的櫻兒,今早起來就晉了答應呢。”


    皇後的笑容瞬間凝住:“櫻兒!怎麽嘉妃也不得力,一個小丫頭也料理不好。”


    素心忙賠笑道:“那丫頭果然是狐媚東西!嘉妃又有兩個阿哥,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不過話說迴來,到底也隻是個答應,能有什麽呢!”


    皇後稍稍釋然:“也是。嘉妃雖然還算得力,但有了兩個兒子,也得防著她來日不安分。也好,多個魏嬿婉,她也有得鬧心。本宮正好得些空閑,好好養好永琮才是要緊。”素心諾諾聽著,眼波一轉,便若無其事陪著皇後一起哄永琮了。


    如懿再次看到茉心的時候,已經是乾隆十二年的冬天。這一年京中痘疫四起,秋燥冬暖,略無霜雪,河井枯涸。自九月間起,痘疫流行,自河北蔓延至京郊,又波及京師,十不救五,小兒之殤,日以百計。


    宮中因著從前順治爺福臨死於痘疫,連聖祖康熙幼時也得過,所以格外惶恐。皇帝除了忙於前朝痘疫之事,尤其囑咐阿哥所將各位公主、阿哥都抱到生母或養母宮中養育,小心避痘。宮中供奉了痘神娘娘,為過春節所掛的春聯、門神、彩燈全被撤下,同時諭令全國及宮中“毋炒豆、毋點燈、毋潑水”,並頒詔大赦天下。一時之間,宮中人人自危,大為惶恐。


    永琮體弱多病,皇後也格外防備,小心謹慎看顧。長春宮中一律不許生人出入,生怕沾染了痘疫。


    而茉心,便是在那個時候求見如懿的。彼時如懿正與海蘭閑話宮中痘疫之事,連一應的乳母保姆都不甚信任,一切都必得自己親自過手,她聽得惢心小心翼翼提起“茉心”這個名字,不由得含了幾分詫異之色:“茉心不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貼身丫頭麽?聽說慧賢皇貴妃死前放心不下她,將她指婚給了守順貞門的一個侍衛,之後便在古董房當差。她忽然要見咱們做什麽?”永琪活潑地笑著,越發逗得海蘭笑個不止,拿著撥浪鼓哄了永琪玩,漫不經心道:“如今皇上隻寵著魏常在,眼見著年前必定是要封貴人了。咱們得閑不用伴駕,見一見茉心便又怎麽了。”如懿沉默片刻,將永琪抱到乳母懷中,隨著惢心起身向外去。見到茉心的時候,是在古董房邊一間昏暗的小廡房裏,想是她平日當值時所住。茉心一副婦人裝束,簪著白絨團花,枯啞的頭發用一支素銀平簪緊緊壓住。她眼睛通紅,人也木木的,像是沒有活氣似的,哪還有半分像從前寵婢模樣。


    如懿和海蘭見茉心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喪事,便道:“家裏怎麽了?是不是有為難的地方?”


    茉心離她們倆遠遠的,縮在牆角一隅,戚然歎道:“奴婢的丈夫歿了,奴婢今日是過來替他收拾遺物的。”


    如懿歎口氣:“惢心,備下五十兩銀子給茉心,就當給她丈夫操辦後事。”


    惢心答應了一聲:“那奴婢迴宮去取。”


    茉心慘然一笑:“嫻貴妃娘娘,難為你還肯給些賞賜,倒不計較奴婢曾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人。”


    窗外寒氣猶冽,廡房裏並不如嬪妃所居的宮室一般和暖春洋。如懿遠遠立在茉心身前,靜靜聽著,心中忽然有一陣短暫的心安。與晞月十數年的爭寵慪氣,是落在宮牆縫裏的塵灰,摳不出,抹不去,隻能任它停留成時光柔軟的折痕。當這些曾經輕狂的片段從如懿的迴憶中慢慢剝離而出時,她不勝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屬於勝利者的活著的綺想。畢竟如今活著的人,是她自己。所以,她凝望茉心的目光疏遠而冷淡,卻不失一縷悲憫之色:“所謂計較,是對活著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塵往事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何況你隻是慧賢皇貴妃的侍婢而已,何必再與你有所糾葛?”


    “那麽奴婢來找嫻貴妃,果然是沒有錯。”茉心俯身一拜,“從前奴婢多有不敬,這一拜算是還了。”她微微一笑,叩首道,“隻是嫻貴妃既然賞賜,五十兩銀子怎麽夠?兩個人的喪事,要給也是一百兩了。”


    如懿的眉心細細地擰起,打量著茉心道:“這話怎麽說?”茉心的臉是萎黃的花瓣的顏色,有慢慢頹敗的跡象。


    她慘笑道:“奴婢的丈夫死於痘疫,奴婢服侍了他這些天,恐怕也逃不了了。昨日早上起來,已有嘔吐、頭痛的症狀,今天手臂上發現長了兩顆紅疹子。所以,兩位娘娘,奴婢離你們那麽遠。”


    如懿聽得“痘疫”二字,心下一陣緊縮,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海蘭緊緊依在她身畔,勉強鎮靜道:“你都得了痘疫,還要見本宮和嫻貴妃,是要讓我們染上痘疫,好讓你替慧賢皇貴妃報仇麽?”


    茉心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恨意,搖頭道:“奴婢知道,慧賢皇貴妃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誰。慧賢皇貴妃臨死前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死死盯著奴婢,奴婢知道,她是要奴婢不要放過那個佛口蛇心的人!”


    如懿凝視她片刻,搖頭道:“你都這樣了,還想著這些做什麽?”茉心嗬嗬笑著,幹枯的唇微微張闔:“就是因為奴婢到了這個地步了,才終於有了辦法。”


    她笑起來露出森森的白牙,“慧賢皇貴妃死前,奴婢就被指了一個侍衛嫁了,為的就是還能留在宮裏好尋個機會。可奴婢身份低微,一點辦法都沒有。如今她連嫡子都生下來,這一生真是順心遂意啊!可奴婢一直記得慧賢皇貴妃死前有多恨,奴婢答應過皇貴妃,一定會替她報仇雪恨。”


    海蘭不以為意地搖頭,靜靜撥弄著手腕上的紅玉髓琢花連理鐲,如玉髓瑩紅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襯出她一雙柔荑如凝脂皓玉:“長春宮禁衛森嚴,你進不去的。”她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掃一眼茉心,“你要本宮幫你?”


    茉心點頭道:“奴婢既然得了痘疫,法子反而多了。奴婢知道,娘娘和慧賢皇貴妃一樣恨她。”


    海蘭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宮的心思。”如懿略想了想,背過身去,隻留下華服高鬢的身影:“這件事,本宮不做。”


    海蘭忙跟過去,語不傳六耳,“姐姐,你忘了她是怎麽害你的麽?姐姐到如今都沒有子息,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姐姐若怕髒了手,我來做便是。”


    如懿的心忽然一顫,像是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抽了一鞭,傷口裂開的疼痛上又灑滿了雪白的新鹽。


    她握住海蘭的手:“我做和你做有什麽區別,咱們都別髒了這個手。”


    海蘭急切道:“姐姐是從冷宮裏撈迴一條命的人,不能有婦人之仁。”


    如懿定定頷首:“不是婦人之仁。你和我都知道,她的這個兒子天生孱弱,活得艱難。再者,說句不怕報應的話,從前沒有永琪,下什麽手做什麽事都沒有後顧之憂。但如今……”她搖頭,“不是為了別人,隻為永琪。我從前不懂,隻為恨著一個人,便什麽事都肯做。如今我和你都算是人母,這件事,不必做了。”海蘭猶不死心:“姐姐……”


    如懿擺一擺手,轉身向茉心,決然道:“抱歉,本宮與愉妃都幫不了你。”她見茉心遽然變色,越加寧和道,“本宮知道自己無用,所以有心無力。”


    如懿說罷,旋身便挽著海蘭的手出來。她殷殷道:“咱們走吧。迴去好好兒拿藥水洗洗,免得染上痘疫。”


    海蘭猶不死心,低低道:“姐姐,咱們真的不做?”


    如懿沉聲道:“若在從前,我絕無二話。戳她的軟肋,我心裏痛快。可如今……”


    海蘭的聲音有些尖銳:“不隻是為了永琪,姐姐也擔心地位和尊榮受損,也怕皇上知道吧?從前咱們輸得徹底,什麽都不怕,如今得到愈多,瞻前顧後也多了。”


    海蘭微微黯然,“姐姐,我真怕有一日,我們的顧慮太多,便隻會束手無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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