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靜靜地站著,風聲被兩旁聳立的深牆擠得虎虎亂竄,發出嗚嗚咽咽的鳴聲。<strong>棉花糖小說網mianhuatang.info</strong>如懿惻然轉首,但見嬿婉攜了侍女瀾翠緩緩走來,大約是從養心殿出來。


    嬿婉見了她們,忙福了福身,剪水雙瞳清淩淩的,泛出由衷的歡喜殷切之情:“嫻貴妃娘娘萬福,愉妃娘娘萬福。”


    海蘭見有人來,便欠身道:“姐姐,快到年下了,宮裏事多,我先迴去了。”


    如懿端正容色,微微頷首。嬿婉走到如懿身前,楚楚的臉龐越加蘊滿了自謙的神色:“大冷天的,嫻貴妃娘娘怎麽立在這兒,仔細著了風寒。”


    如懿的客氣中帶著疏離:“有勞魏常在掛心,本宮正要迴去。”說罷,她便徑自要離開。


    嬿婉側了側身,卻並無讓她過去的意思,隻道:“嫻貴妃娘娘還是那麽討厭嬪妾麽?”


    如懿淡薄一笑:“常在這話,本宮卻不懂了。”


    嬿婉揮手示意瀾翠走遠,道:“娘娘一直以為嬪妾是攀龍附鳳不念舊情之人,所以屢屢冷淡嬪妾,卻不知嬪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如懿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鬢發,她揚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線,長街獵獵的冷風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長袍,配著紐子上係的青碧流蘇金累絲綴明珠香囊,越發如雲後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親近,“你如何一步一步走來,本宮都是親眼看著的,又何來苦衷二字?”


    嬿婉銀紅色的袍角被風拂起,像一隻想飛卻飛不高的蝴蝶,顫動著翅膀:“嬪妾聽說嫻貴妃娘娘出身烏拉那拉氏家族,這個家族,既是榮耀,也是陰霾。想來娘娘當年在冷宮受苦的時候,一定不會忘卻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奮發而起。嬪妾也是如此,像嬪妾這種出身,所受的種種白眼辛苦,娘娘這樣的尊貴之人如何能夠體會。但嬪妾不忘家族之心,與娘娘卻是一樣的。”


    如懿默然歎息:“但是你終究辜負了一顆真心。”


    嬿婉自嘲地笑笑:“像我們這種人,進了宮中之後,自身的榮耀便與家族的榮耀結為一體,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尤其是嬪妾,既然父母族人不能為嬪妾帶來任何榮耀,嬪妾就一定要讓自己過得舒心適意。真心這樣私己的東西,不能割舍也是要割舍的了。”


    如懿緊了緊披風,漠然以對:“你自己選擇的路,自己高興就好。聽說皇上打算要封你為貴人了,恭喜!”


    嬿婉欠了欠身:“但願以後娘娘不要再鄙夷嬪妾就好。這句恭喜,嬪妾感激不盡。”


    如懿徑自離開,瀾翠走近嬿婉,低聲道:“小主何必要理會嫻貴妃對您的態度,咱們與她也不相幹。”


    嬿婉輕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細細的月牙兒:“怎麽不相幹?皇後雖然生下了七阿哥,但身子壞了許多,很多時候都不能侍寢。而嫻貴妃有協理六宮之權,我自然得格外小心些。”她看瀾翠一眼,“對了,我讓你去看看舒嬪一直用的是什麽坐胎藥,你看了沒?”


    瀾翠道:“奴婢借口去敬事房,說小主的綠頭牌有些暗了,偷偷用瓶子裝了些舒嬪的坐胎藥出來,馬上送去太醫院,請太醫照樣子配出一個來給小主服用。”


    嬿婉頷首道:“快去!我到現在都沒有身孕,哪怕皇上晉封,也不過是個小小貴人,何年何月才能熬到主位?宮裏的坐胎藥那麽多,人人都在喝,隻有舒嬪的是皇上親自賞的,一定特別好!”


    瀾翠猶豫道:“可舒嬪每次侍寢之後都喝,一直都沒懷孕啊。”


    嬿婉有些不屑:“那是她福薄。葉赫那拉氏的族人本就不多,沒福氣延續下去也是有的。”她遲疑片刻,“不過你還是讓人看看,是不是上好的坐胎藥。”瀾翠答應著去了,嬿婉撫了撫平坦的肚子,飽含希望地長舒了口氣。


    三日後黃昏時分,李玉來傳召如懿前往養心殿一起用晚膳。如懿更衣過後,換上煙靄紫的如意雲紋錦袍,清雅的顏色,袖口不過是略深一色的折枝辛夷花紋樣,搭著金絲薄煙翠綠緞狐皮坎肩,越發襯得容色多了一分溫柔嬌豔。


    她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才走到階下,見雲徹穿著養心殿最末等的侍衛服色,兩頰凍得通紅,一動不動守衛著。


    在經過他時,如懿悄然低聲:“辛苦。”


    雲徹微微一笑,甘之如飴:“微臣在禦前做了這麽久的侍衛,奈何出身寒微,隻能如此,辜負娘娘期望了。”


    如懿眼中有溫情浮漾:“丈夫之誌,用十年去實現也不算晚。忍得一時,才能一飛衝天。知道本宮為何一定要調你到禦前麽?”


    “禦前機會多,不比其他地方。”如懿微笑,目光清和:“這隻是其一。常常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如何走到另一個男人跟前去,才能真正讓你斷了念頭,磨礪心誌。她無情,你更無情,才能無所畏懼。”


    雲徹懂得:“多謝。雪後路滑,娘娘小心足下。”如懿裹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緩步入殿。暖桌上已經布好了熱氣騰騰的金絲菊燉野雞鍋子,如懿聞得香氣,先笑道:“好香。”


    皇帝起身拉住她手,一臉的親密無間:“今兒晚膳都是你愛吃的菜,這芝麻青魚脯製得極好,朕讓他們試著做了十來次,隻有這一次做出來的一點腥味也沒有。菠菜和豆腐製成的金鑲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尤其這道醉蝦,融了蝦子本身的鮮嫩,配上醇酒調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來。”


    如懿兩靨盈盈,眉目澹澹含情:“今兒又不是什麽大日子,好好兒的怎麽備下了那麽多臣妾愛吃的菜?且都是冬日難得的。”


    因著從外頭進來,她雙手冰冷,皇帝捧著她手,輕輕嗬氣道:“外麵可冷吧。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也算小年。朕想著快到年下了,你協理後宮忙碌了這麽些天,也給你鬆泛鬆泛。”他亦有幾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庫倉串銅錢的草繩都爛了。你喜歡的東西即便難得,朕若想要取來,也不算難事。”


    如懿心口暖洋洋的,握著皇帝的手,道:“那臣妾能謝皇上的,就是把這桌菜都吃了。”如是,帝妃二人相對而坐,也不讓人服侍,便自自在在動起筷子來。


    皇帝看她貪吃了幾口醉蝦,甚是喜歡的樣子,便高興道:“雖然貪吃也慢些,到底裏頭是有酒的。咦?你怎麽沒喝幾口酒臉就紅了?”如懿笑著摸了摸臉:“新描的眼妝,皇上喜歡麽?”她且說且笑,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初露的曉霞彌散,眉眼旁都化為淡淡的芙蓉淺紅,更顯得明眸燦若星子,顧盼蘊漾。


    皇帝伸手輕輕撫摸:“如懿,朕希望你一直這樣高興。”心跳得有點快,混著紅羅輕炭暖融融的氣息,將殿中沉水香的氣息烘暖出來,徐緩地在空氣裏麵迷漫著。如懿低下頭,莞爾一笑,輕輕撓他的手心,似小魚輕啄。這般溫存,直到有添酒的小太監步入,才稍稍中止。


    李玉隨後進來道:“皇上,上迴您說要在年前晉封魏常在為貴人,叫內務府擬了封號來看,內務府已經擬了三個送來,想請皇上過目。”皇帝微一頷首,李玉一拍手,內務府的小太監捧著一個紅紋木盤子恭謹入內,上麵放著灑金紙,分別寫著三個大字:令、恪、睦。


    皇帝掃了一眼,隨口道:“後兩個都俗。令,令,美好為令,這個字前人也未用過,便是這個令字吧。”“令貴人?《詩經》中說‘如圭如璋,令聞令望’(出自《詩經·卷阿》,表達了周王率群臣出遊卷阿,詩人歌頌並勸勉周王禮賢下士之意。《集傳》:“如圭如璋,純潔也。”令聞令望,有美好的名聲和品德),是讚美如玉般美好之人。”如懿輕聲念過,笑盈盈覷著皇帝,“皇上似乎很喜歡她。”


    皇帝靜了須臾,眼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幾乎笑得眸如彎月,含了幾分促狹道:“如懿,你是吃醋麽?”


    如懿麵上微微一紅,轉首不去看皇帝,故意有些怨懟:“皇上是取笑臣妾麽?”


    皇帝側身靠近她,咬著她的耳垂低低道:“‘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的下一句便是‘鳳凰於飛,翽翽其羽’(出自《詩經·卷阿》。意為鳳與凰在空中交尾,後用以比喻夫妻合歡恩愛。常用以祝新人幸福美滿),乃指兩情恩愛,共效於飛之樂。你是覺得朕過於寵愛魏氏了麽?”


    如懿嘟一嘟嘴,麵色愈紅,極力自持道:“臣妾沒有這樣想,是皇上最愛多心,胡思亂想。”


    “好吧,那便是朕胡思亂想。<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mianhuatang.info</strong>但即便是胡思亂想,也不會是魏氏,而是你。”皇帝捉過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輕輕一吻,笑著道,“嬿婉有幾分像年輕時的你,但青春雖好,卻還失了一段成熟風韻,或許年長些會更好。”聽他娓娓說起那樣情長的語句,不是不曾有一分心旌動搖,牽起往日的少年恩愛。


    然而如懿聽完,輕輕啐了一口,便一笑置之:“皇上覺得合心意,那就囑咐內務府去辦吧。”她側首吩咐侍奉皇帝的毓瑚,“把那甜白釉玉壺春香爐挪遠些,裏頭點了龍涎香,香氣太重影響進食。”


    毓瑚忙答應著做。二人正說著閑話,隻聽聞外頭細細尖尖的太監的嗓音輕巧道:“皇上,魏常在求見。”太監的聲音一貫尖細如絲,若非聽慣,必然覺得紮耳。


    如懿抿嘴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魏常在來得好巧。”皇帝的眼笑得如彎起的新月牙,閃爍著明亮的璀璨,吩咐道:“喚她進來,正好也在用膳,人多熱鬧些。”


    外頭厚厚的明黃重錦團福簾一揚,一個清婉女子蓮步姍姍而入,彼時地上鋪了厚厚的素紅色銷金絨毯,她的腳步極輕盈,落在地上寂然無聲,牽動碧藍閃銀明霞緞長裙揚起浮波似的漣漪,連著潔白耳垂下掛著的二寸長的金墜子和鬢際的浮花銀鍍金嵌碧璽珠翠簪上垂落的寸許珍珠流蘇微微輕顫,如點點光溢。因著年輕,連用的珠花也是那樣明媚柔麗,粉紅碧璽是盛開的花朵,紅寶粒子是嬌盈盈的花蕊,黃玉花苞生生待放,綠色碧璽作五瓣花葉。她的臉如天際的霞色,映著鬢邊珠翠珊珊,真恍若一道輕霞柔柔撞入眼簾。


    如懿心中微微一顫,無論皇帝如何說嬿婉失了成熟韻致,但青春之美,拱得她若一隻驕傲的孔雀,那分清豔是那般肆無忌憚。


    皇帝見了嬿婉便含笑,伸手示意她起身:“不必拘禮。外頭天寒,你怎麽來了?”


    嬿婉嬌怯怯道:“臣妾燉了一晌午的燕窩,聽說皇上和貴妃娘娘正用膳,所以特意奉來給皇上和貴妃娘娘品嚐。”


    如懿如何不懂她話中之意,蘊了一絲淺淺的笑道:“魏常在的燕窩定是特意備下給皇上的,臣妾沾光了。魏常在來得正好,皇上正說起要給你貴人的位分呢,連封號都擬定了,聖旨一下便是令貴人了。”


    嬿婉乍驚乍喜,掩不住唇角滿溢的歡愉,連連欠身謝恩不已。皇帝欣賞著她嬌媚喜色,亦十分滿足。嬿婉脆脆道:“皇上剛有意晉封臣妾,臣妾也備了新製的燕窩,換了新巧的做法進獻皇上,真算與皇上心意相通。”


    她說罷,睇了皇帝一眼,眼波悠悠蕩蕩,極是輕媚。皇帝看得心醉,嬿婉含了幾分羞澀,並不與他目光相觸,轉首喚道:“瀾翠,將我備下的燕窩奉上。”瀾翠喜孜孜從五角紅紋食盒裏小心翼翼捧出一碗燕窩細粉,柔聲道:“臣妾家鄉盛產綠豆製成的粉絲,母家額娘托人送了些進宮,原是小家子玩意兒,吃個新鮮罷了。臣妾早起用鴿蛋和金針絲煨了,再配三兩燕窩燉製澆上,請皇上和貴妃試個新鮮。”


    如懿望了那盞中一眼,細粉原近乎白色,那燕窩更是透明的白,一眼望去,白霜霜堆了滿滿一盞,幾乎要盈了出來。如懿按住心底逸出的一絲詫異,麵上淡淡地道:“三兩燕窩,所費不少呢。”


    瀾翠在旁賠笑道:“小主早起便為這道點心費心,還怕皇上吃慣了禦膳的菜色,吃說讓皇上嚐嚐心意便是了。隻要皇上喜歡,也不怕靡費什麽。”


    皇帝看了一眼,唇角的笑色越來越濃,幾乎忍不住了,他轉首看如懿道:“說到製菜,貴妃亦頗為拿手,這道燕窩細粉,貴妃怎麽看?”


    如懿看著滿桌琳琅菜色,含了薄薄的笑色,語音清朗如珠傾落:“魏常在的燕窩細粉素白一碗,顏色倒頗清爽。”她頓一頓,看著喜不自勝的嬿婉,本不欲往下說,然而她想起嬿婉昔日對淩雲徹的態度,忽然起了幾分惡作劇之心,銜了笑意道,“燕窩貴物,原本不許輕用,如必定要用,先得用天泉滾水泡足,須巧手婦人在光下用銀針挑去黑絲和細毛,一絲一縷都不得殘餘,以免損了滋味。若用嫩雞、新摘菌子並上好火方三樣湯滾之,火方則以金華產最佳,細細煨透後除去雜物,撇去油脂,隻餘清湯慢燉才是最佳。其次以蘑菇絲、筍尖絲、鯽魚肚、野雞嫩片燉湯與燕窩同煮亦可。民間常用肉絲、雞絲夾雜其中,這是吃雞絲、肉絲,口味渾雜,並非隻吃燕窩之妙。如今常在妹妹用三兩燕窩蓋足碗麵,與細粉混同,一眼望去如滿碗白發,反不得其美味了。”


    皇帝輕嗤道:“東西用得貴而足,但配製不當,真乃乞兒賣富,反露貧相。”他凝視如懿,笑道,“你善於美味,隻是輕易不露真相,如今娓娓道來,可做禦廚的師傅了。”


    如懿婉然道:“臣妾賣弄了。本該洗手做羹湯侍奉夫君,隻是有禦廚專美,臣妾的微末技藝,算得什麽。隻是與魏常在一般,拿心意侍奉皇上罷了。”


    皇帝似想起什麽,歡喜之色如孩童一般:“朕記得你從前在潛邸時做過一道冬瓜燕窩,滋味甚佳。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窩之柔,以燕窩色澤之清入冬瓜之清,重用雞汁、菌子汁熬足,入口清醇,一試難忘。”他頗為歎惋,“隻是如今你不大肯做了。”


    如懿擺首,含了一縷黠色:“偶爾一試,才能難忘。若是常常吃到,便也沒什麽稀罕了。而且臣妾多年不做已經手生,若做得不好,卻連皇上記憶中的美味都不保,還是不做也罷。”


    如懿的喜色與微嗔都分明落在眉梢眼角,二人一應一答,恍若尋常夫妻。嬿婉侍立在旁,聽得如懿字字句句評說,臉早已窘得如煮透的蝦子一般紅熟。末了皇帝的話,更羞得她成了夾在滿桌膳食中的那碗燕窩細粉,一分分尷尬地涼了下去。


    還是瀾翠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趕緊告退。嬿婉竭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道:“皇上與貴妃娘娘用膳,臣妾偶感風寒,還是不陪著了,以免損及皇上與娘娘康健。”殿裏暖洋如三春,她隻覺得背上黏膩膩的全是汗水,吸住了薄而滑的雲絲小衣,悶得透不過氣來。皇帝正與如懿說話,隻是草草點了點頭,也不多理會。


    嬿婉匆匆轉身,仿佛一刻也待不住了似的,她轉得太急,身子撞在了一旁的甜白釉暗花葡萄玉壺春香爐上,爐身一翻,裏頭的龍涎香灑出大半,殿中立時彌漫了甜膩香氣,近乎窒悶。


    皇帝不自覺地蹙了蹙眉,睨了嬿婉一眼,旋即向毓瑚道:“方才貴妃囑咐你把香爐放遠些,就是怕香氣過於濃鬱,影響進食的情緒。怎麽你還是如此不當心?”


    毓瑚忙跪下請罪,嬿婉聽得皇帝有不悅之意,惴惴不安地欠身:“皇上恕罪,是臣妾不當心,碰翻了這白瓷香爐,不幹毓瑚姑姑的事。”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失笑:“白瓷?這怎是白瓷?”他從容拂袖,細細道來:“這是甜白釉,乃前明永樂窯所產。甜白釉極瑩潤,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幾能照見人影,觸目便有溫柔甜淨之感,故稱甜白。其名貴難得,怎是尋常白瓷可比?”寥寥數語,幾如措手不及的耳光,打得嬿婉幾乎站不住。嬿婉的身影微微一顫,好在瀾翠在身後緊緊扶住了,她極力自持著顫顫請罪:“臣妾愚昧無知,還請皇上寬宥。”


    皇帝擺一擺手,似乎不願再多言:“依你出身所見,必不知此。罷了,跪安吧。”皇帝叫臣子“跪安”乃是客氣,若是對妃嬪這般說,便是不欲她多留眼前的意思了。嬿婉本是新封貴人之喜,此刻隻覺足下無絲毫立錐之地,隻得訕訕退出。


    如懿望著她倉皇背影,又見宮人退下,方淺笑道:“皇上往日似乎很喜歡魏常在。”


    皇帝淡淡含笑:“不過爾爾。隻是宮人擾攘,總說魏常在因為像你而得寵,你喜歡麽?”


    如懿撇一撇嘴:“有什麽可喜歡的?臣妾卻不信這樣的話。”皇帝大笑:“啊!原來你覺得嬿婉不夠美,所以不是因為像你年輕時而得朕歡心。”


    如懿輕一旋身,半開玩笑:“因為臣妾不信人與人可相互替代,容貌與性情也不會重複。皇上喜歡魏常在,自然是有她不可取代的好處。”


    皇帝笑著擰一擰她的臉:“如懿,那麽,你也有你不可取代的好處。”


    如懿斜睨他一眼,盈盈雙眸幾能滴出水來:“臣妾也知道,自己有十足十的壞處,旁人學也學不去。”皇帝一牽她手,擁入懷中,咬著她耳垂笑道:“那朕來告訴你,你壞在哪兒。”殿中,一色春意濃。


    殿外朔風劇寒,如能蝕骨,嬿婉跌跌撞撞走到玉階之下,隻覺得渾身冷汗肆意,鑽骨透心。瀾翠慌不迭緊緊扶住了:“小主別在意。您費了半日心意,又冒著嚴寒送來,這份苦心皇上是知道的。”


    她見四下無人,低聲抱怨道,“都怪嫻貴妃,賣弄什麽呀,也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貨色!”


    嬿婉死死地掐住瀾翠的胳膊,硬著酸漲的臉啞聲道:“不許胡說,原是我自己不得臉沒見識罷了。嫻貴妃家道中落,我不也是個破落戶的出身麽?”她咬緊了牙關,屏了半日,迴首望著燈火通明的養心殿,一字一字著力道,“原本,是皇上給了我一絲希望,他對著我笑,告訴我可以憑自己改變門第命運,我卻甜白釉也不識,連燕窩都做得粗俗,可不是自己沒臉麽?皇上沒撤了晉封貴人的旨意,已算留了臉麵了。”


    瀾翠憂心道:“那小主打算怎樣?”


    嬿婉忽地捏住瀾翠的下巴,擰著她的麵孔對著自己,啞聲道:“瀾翠,你仔細瞧,我的臉還在不在?我有沒有變老,有沒有變難看?”


    瀾翠見她神色猙厲,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忙賠著笑道:“小主的臉好好兒的,小主貌美如花,青春正盛。”


    嬿婉的手重重地垂落下來,如卸下千斤巨石。她摸著自己的臉淒愴道:“瀾翠,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得寵。為著皇上一時的興致,為著一個男人偶然所起的一點欲念,更為著,我的臉,還有幾分像嫻貴妃年輕時的樣子。難道我都不知道麽?”


    瀾翠忙扶著她的身子,柔聲道:“小主,嫻貴妃位分尊貴,您像她,不算折您的福氣。更何況,雖說是三分相像,您卻勝過嫻貴妃年輕時許多呢。”


    嬿婉勉力支起身體,麵容漸漸沉靜若寒水。她裹緊了身上的青雲緞錦毛披風,那聲音像從嗓子底處透著心窩迸出來的:“是。能因為像嫻貴妃而獲寵,自然是我的福氣。哪怕我再不懂事,隻要這張臉在,隻要我不犯下大錯,就不會和嫻貴妃當年一樣,躺進冷宮裏去。因為皇上看著我這張年輕的臉,就會想起曾經委屈過嫻貴妃的年歲,自然會格外優容。且我還年輕,嫻貴妃懂的,我慢慢學著,終有一日也都會懂得。她會的不肯輕易做的,我要什麽都做得比她好,那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殿中晚膳已畢,便有小宮女伺候著捧茶漱口,一眾人忙忙碌碌,卻是鴉雀無聲,絲毫不亂。李玉見一切事畢,方進來道:“皇上,太醫院齊魯大人有要事求見。”


    皇帝麵色微微一沉,如懿會意:“那臣妾先告退。”皇帝擺手,笑得輕快:“不必。今夜你留在養心殿。李玉,著人去伺候貴妃沐浴。”如懿轉身離去,才走到後殿,她覺得左耳上空蕩蕩的,一摸之下才發覺戴著的白玉菡萏耳墜不知去了哪裏。她心下微微一沉,隻念著這是皇帝賞賜的愛物,兼著幾分酒意,並未多想便徑自往東暖閣去。


    才走到東暖閣外,隻聽見裏頭齊魯的聲音道:“前日中午,魏常在身邊的宮女瀾翠過來,說要照著這瓶子裏的坐胎藥配一份,恰巧是微臣在太醫院當值,便叫留下了。微臣細看之下,那份坐胎藥竟是和皇上賜給舒嬪小主的那份是一模一樣的,想是魏常在從舒嬪那兒偷弄去的。魏常在一心想要有孕,所以……”


    皇帝的口氣有些沉肅:“既然魏常在這麽想要,你就照樣配一份給她。隻告訴她那是上好的坐胎藥,是舒嬪沒福氣才到今日還沒懷上。”


    齊魯連連稱是:“舒嬪小主問起時,微臣也是說她體質虛寒,不易有孕罷了。”


    皇帝淡淡道:“也好。這個藥朕本來就隻是防著舒嬪是太後的人,又是葉赫那拉氏出身,才不想她輕易有孕。那藥是你調製的,你自然知道,哪天停了也還是無礙的。魏常在既然動了這心思,朕反正有了那麽多皇子,最要緊是有永琮。旁人能不能生,生兒生女,也無謂得很。”


    齊魯道:“是,皇上仁慈。那微臣這就去辦。”朔風刺寒侵骨,如懿倚在牆上,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顆心突突地幾乎要從胸腔裏蹦了出來。她的腦海裏一片混沌,隻是糊裏糊塗地想著。怎麽會這樣?居然是這樣!


    隱隱約約地,她不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事,慧賢皇貴妃生前服用的湯藥都是加重她病症的,而舒嬪,皇帝更是決絕。也許,皇帝還以為是仁慈的,可不是麽?他一定以為,本來一碗湯藥就絕育的事情,他卻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讓她們隻是暫且不能受孕而已。


    她緊緊按著自己的腹部,心裏一陣一陣發涼,這便是帝王家啊!哪怕寵遇再多,恩眷再深,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天與地罷了。她腳下一陣陣發軟,有些畏縮地蹲下身。正巧淩雲徹與人換班經過,見她瑟縮在暖閣後地下,急忙道:“娘娘,娘娘,你怎麽了?”


    如懿趕緊捂住自己的嘴,亦示意他捂住,拚命地搖頭。雲徹連拖帶拉將她扶到後殿廊下,低聲道:“娘娘可不舒服麽?”


    如懿強撐著身子起來:“沒事,你迴去吧。”她掙開他的手,雖然覺得他此時的一句尋常關心,讓她在方才巨大的震動與惶惑裏覺得有一息的溫暖,可她明白,這樣失態的自己,是不能讓人瞧見的。她茫然地走到後殿,惢心剛想問她是否找到了耳環,見她這般,便知道不能多問了,忙打發了人出去,獨自伺候她沐浴。


    如懿把整個身體浸在滾熱的水裏,方隻有這樣,才能感覺到一絲暖氣。沐浴所用之水最是講究,按著時氣用豆蔻花並佛手柑擰了汁子熬煮的,醇厚中不失清新之氣,熏得混沌的腦仁漸漸安靜下來。如懿靜了良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茫然地轉過臉,木木地問:“惢心,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皇上也不許我生下孩子?”


    惢心不知出了何事,忙掩住如懿的口道:“小主,您胡說什麽呢?”


    如懿隻覺得臉都僵了,隻得揉著發酸的麵頰道:“是啊,我正是胡說呢。”豆蔻花被熱水浸泡後氤氳的香氣兜頭兜臉地包圍了如懿,她在那樣沉醉的甜美裏遲疑地想著,舒嬪該不該知道?或許,舒嬪是愛著皇帝的,才會在皇帝病重不得相見的日子裏日日在寶華殿製作福袋祈福,卻在皇帝病愈後一言不提自己的辛苦。若她知道,一定會很傷心吧?偏偏,她是那樣孤高而驕傲的女子。


    所以,不!一定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騙局,也寧可被欺騙的幸福,而不是清醒後鈍刀刺身的痛苦。她緊緊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將整個人浸了下去。


    待到沐浴更衣迴到寢殿之時,皇帝亦換好了明黃寢衣在等她。養心殿寢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著上等紫檀香,青煙一縷一縷漸漸朝上擴散淡開,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如懿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緩過了神色,溫婉如常。


    皇帝半垂著眼瞼,慵懶道:“有佛手柑的氣味,真好聞。”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來,走近些,讓朕細細聞聞,仿佛還有豆蔻的甜香。”


    如懿靜靜一笑,走到榻前的雙鶴紫銅燭台前,正要吹熄蠟燭,外頭慌亂而倉促的腳步驟然響起,拍門聲顯然已失卻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來越沒規矩!進來迴話!”撲開門滾進來的是皇後身邊的趙一泰,他整張臉都扭曲了,大唿小叫地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七阿哥的乳母出痘了!七阿哥也緊跟著出痘了!他、他染上痘疫了!”


    如懿的心陡然一跳,幾乎失去了應有的節拍。積久的怨恨在她身體裏如蟻附骨,無聲地啃齧著,並隨著時光的蕩滌愈加深刻。她不是不曾想過,如果當時聽了茉心的話,動了手會是如何?然而她心底一閃而過的陰暗的念頭,卻以這樣如刺又平順的姿態破空來到人世。她還來不及細細去分辨心底是憐憫還是意外,皇帝已然霍地起身,撞翻了身邊的雙鶴紫銅燭台,火苗順著明黃色碧金盤龍帳霍霍地燃燒起來。


    皇七子永琮是在四日後,乾隆十二年的臘月二十九去世的。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過早降臨世間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況是痘疫這樣來勢洶洶的惡疾。即便是在所有太醫的拚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後在目睹親生兒子死於懷中的一刻昏厥過去,且憂傷成疾,再難起身。


    皇帝在悲痛中喃喃不絕:“明日就是臘月三十,過了明天,朕的永琮就長大一歲了。”他大悲之餘,特頒諭旨:“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宮,性成夙慧。甫及兩周,岐嶷表異。聖母皇太後因其出自正嫡,聰穎殊常,鍾愛最篤。朕亦深望教養成立,可屬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為軫悼。”然而活著的人哀痛再深,如何能換迴死去的孩子,一切也不過徒勞而已。


    披著離喪之痛,這個新年自然是過得黯淡無比。過了大年初一,皇帝便開始鄭重其事為愛子治喪。正月初二,將永琮遺體盛入“金棺”。諸王、大臣、官員及公主、福晉等齊集致哀。初四,將“金棺”移至城外暫安,沿途設親王儀衛。初六,賜永琮諡號為“悼敏皇子”。十一,行“初祭禮”,用金銀紙錠一萬、紙錢一萬、饌筵三十一席。宗室貴族,內廷命婦齊集祭所行禮。二十三,行“大祭禮”。乾隆皇帝親臨祭所,奠酒三爵。


    喪儀再隆重盛大,也洗不去皇帝的哀慟。嫡子夭折,皇後病重,嬪妃們自然不能不極盡哀儀。如懿協理六宮,費盡心神料理好永琮身後之事,以求極盡哀榮。私下時也不能不動了疑心,去問海蘭。海蘭卻以瞠目之姿顯露她同樣的意外與震驚,然而她拍手稱快:“原來咱們不動手,老天爺也不肯放過她呢!”如此,如懿也不能再問了。


    這一晚,如懿正前往長春宮探視悲痛欲絕的帝後,卻在長春宮外的長街一側,以驚鴻一瞥的短促,看到了素服銀飾的玫嬪,正望著被淒愴的白色包裹的長春宮,悠然噙著一絲詭豔的笑容。不知怎的,如懿便想到了那一日,玫嬪生下那個怪異的孩子那一日。這樣豔美的笑容,確是久未在她麵上出現過了。


    這樣尋思間,經不住身邊三寶的連連催促:“娘娘,寶華殿的超度事宜還等著您來主持呢。”她搖了搖頭,便也走了。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後,欲攜後妃,東巡齊地魯地。秦皇漢武皆有東巡之舉,尤以登泰山封禪為盛。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為江山安定,民眾富庶。放眼四海之內,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宮內,亦不過舉目傷心罷了,於是便動了效仿皇祖東巡之意。


    自從永琮夭折,皇後大半心氣都被挫磨殆盡。在新年後的一個月裏,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淚和絕望,她的眼睛裏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東西。而太醫帶來的消息更讓她失去可以支撐的意誌。


    齊魯在為皇後搭脈後搖頭道:“皇後娘娘,當年您一心催孕,太過心急,是在高齡體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產,天生孱弱。而您也大傷元氣,微臣與太醫院同僚診治過,娘娘想再有子息,隻怕是不能了。”聽到這番話的時候,皇後的眼裏隻有一片幹涸。淡淡的苦笑在她虛弱而下垂的嘴角邊顯得格外淒愴。她隻是瞪著眼睛看著素色瓜瓞綿綿的帳頂,緩聲道:“有勞太醫。”過多的悲傷與絕望終於如蝕木的白蟻漸漸毀壞她的身體。皇後一下子蒼老如四十許人,一眼望去與年華猶在的太後並無分別。素心替她一點一點梳著蜿蜒在枕上的青絲,那夜夜叢生的白發如秋草衰蓬一般觸目驚心。素心一邊替她梳理一邊想盡量用黑發遮住白發,然而怎麽遮也遮不住。素心一急,忍不住默默流下淚來。皇後側身躺在床上,看了眼素心手中的頭發,居然一點焦灼與哀惋也無,隻是淡淡道:“有什麽可哭的?我本來就老了。”這是皇後自冊封後第一次自稱“我”,素心自皇後名位定正之後,知曉皇後極愛惜矜持身份的“本宮”二字,此刻居然以“我”相稱,口氣中亦不覺如何驚慟。素心才驚覺,她侍奉多年的女子,心氣已經灰敗到如何地步。


    皇後側了側身子,微微又窸窣之聲,她的聲音聽上去疲憊到了極點:“一個無法再生育,傳不下子嗣的皇後,老了,死了,又有什麽要緊?何況是幾縷青絲而已。”素心含淚相望,雙手亦有些顫抖:“皇後娘娘不要焦心,您積福積德,上天垂憐,一定還會有皇子的!”皇後倚在枕上,神色平靜得如一個即將離世之人。她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寧靜得如同深淵的殿閣裏聽來有太多的淒絕與幽惶:“不能夠了,我的身子已經不能夠了。素心,我的永璉和永琮都保不住,難道都是報應?”素心跪在皇後床前,拚命搖頭道:“皇後娘娘,不是的,不是的。您隻是防著該防的人,又沒害死了他們,有什麽報應不報應的話?”殿外有微弱的哭聲響起,皇後凝神聽了片刻:“是誰在哭?怎麽早早就替我哭上了。”素心忙道:“皇後娘娘,是三公主在外頭。她一直想進來看您,但以為您睡著,都不敢進來。公主都等了很久了。”皇後輕歎一口氣:“那就讓她進來吧。”和敬公主的步入並沒有讓皇後有太多的反應,她依舊安靜地伏在重重堆錦繡被之中,如同一脈被抽盡了水分的枯葉,抑或,是一尾離水太久的涸澤之魚。


    和敬在進殿後明顯收斂了她的哭聲和眼淚,極力展露出幾分笑意,向著背對她的皇後深深一福到底:“皇額娘萬安。”皇後閉目片刻,口吻淡漠:“你是皇上唯一的嫡出公主,站在長春宮前哭,太失儀了。”和敬鼻子一酸:“皇額娘,兒臣是擔心您。”皇後的神色冷冰冰的沒有溫度,以訓誡的口吻道:“你是大清的嫡親公主,任何時刻,都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再說,你弟弟都死了,哭還有什麽用?”和敬的眼淚嘩然如決堤:“皇額娘,永琮和二哥雖然都離皇額娘而去了,可皇額娘還有女兒啊。女兒也會是您的依靠,會給您爭氣。”皇後聞言倏然睜開了雙眼,吃力地支起身子坐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和敬。和敬從未見皇後用這樣的眼光看過自己,不覺悚然,被皇後的目光逼視,漸漸垂下了額頭。


    皇後冷冷嗤笑:“女兒?女兒有什麽用?有了兒子,女兒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沒有兒子,女兒連雪中送炭的那點炭火都比不上。不過聊勝於無罷了。”皇後雖對女兒的疼惜遠不如皇子,但也從未講過這般刺心之語。和敬心氣甚高,何曾聽過這樣的話,一下就被逼落了眼淚:“皇額娘,您就這樣看不起女兒麽?”皇後愴然搖頭,伸出手慢慢撫摸著女兒的臉,隻是那手勢並無多少溫情的意味,而是帶了一絲絲探索之意:“不是皇額娘看不起女兒,而是看不起自己。像我這樣連兒子都保不住的額娘,難怪你皇阿瑪傷心歸傷心,這些日子也漸漸不來了。”和敬本是自傷,聽得皇後這樣的話,不覺激憤地抬起眼睛,握緊了拳頭道:“永琮死了還不到一個月,皇阿瑪這些日子都流連在純貴妃與嘉妃宮裏。說到底她們不過是個妾侍,憑什麽不讓皇阿瑪來多安慰陪伴您?”皇後撫了撫自己憔悴得脫了形的麵龐,那種幹澀而鬆弛的觸感,連自己觸手也是心驚。她苦笑道:“你皇阿瑪自己不來,旁人也無法。額娘人老珠黃,連個兒子也沒有。你皇阿瑪當然喜歡有了兒子又長得青春嬌俏的女人。你皇阿瑪有別的皇子陪伴,很快就會忘了額娘和永琮的。”和敬忍不住落淚:“皇額娘怎麽心氣頹喪到這種地步?您是皇後,皇阿瑪唯一的正室啊!如果您自己都灰心喪氣,您要教女兒怎麽辦?皇阿瑪有嘉妃,有純貴妃,有嫻貴妃,有別的阿哥,可女兒隻有您!”她淒然別過臉,“皇額娘病成這個樣子,還不知道吧,皇阿瑪已經打算東巡,要帶著嫻貴妃和純貴妃為首的六宮嬪妃去齊魯之地,他們會去祭泰山,祭孔廟。這是皇阿瑪登基十三年來第一次東巡。您是天下之母,您怎麽可以不去?”皇後有一瞬間的茫然,繼而是深徹的震驚與疑惑,她看著素心道:“什麽東巡,本宮怎麽不知道?”素心有些怯怯的:“其實皇上一直是希望皇後娘娘能去東巡的,隻是擔心娘娘您悲傷過度,病體未愈,經不得車馬勞頓,所以一直沒有對您說……”皇後的眼底有兩行清淚湧出:“本宮還沒有跟著永琮去了,她們就都當本宮死了麽?”和敬看著皇後的悲怒,不自覺地含了一縷笑:“當然不能!皇額娘能這麽問,兒臣真心為皇額娘高興!”她緊緊握住皇後的雙手,跪在皇後身前,“皇額娘,不要緊,哪怕二哥和永琮都不在了,您是皇後,還是不可動搖的皇後。兒臣雖然沒用,但好歹是皇阿瑪與您唯一的女兒,兒臣一定會緊緊扶著皇額娘您,咱們母女,一定會走得很好很好。您放心!”皇後所有的意誌在這一瞬被和敬眼底的堅毅與不肯服輸激得堅硬如鐵,她不自禁地伸手抿好蓬亂的鬢發,沉聲道:“素心,去傳齊太醫來,本宮要請他好好看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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