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極快,仿佛晨起梳妝描眉,黃昏挑燈夜讀,枕著天黑,等著天亮,舊的時光便迅疾退去,隻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麵孔,唇紅齒白的,嬌嫩地鮮妍地過去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乾隆八年,綠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皇六子永瑢。如此一來,綠筠便成了宮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嬪妃,即便皇帝一向對她的眷顧不過淡淡的,為著孩子的緣故,也熱絡了不少。連著太後也對綠筠格外另眼相看,對皇孫們也是關愛備至。


    這一日皇後亦往綠筠宮中看望,鍾粹宮的院落靜靜的,宮人們皆是垂手侍立,一聲不敢言語。為首的太監見了皇後進來,忙道:“皇上來了,在裏頭陪著小主呢。”


    皇後微微頷首:“本宮亦去瞧瞧,不必通傳了。”宮女們打起簾子,皇後才踱進殿中,隔著挽起的珠綾簾子,正見乳娘抱著裹在錦繡堆中的初生嬰兒,屈下身子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孩子遞給斜靠在床頭的年輕母親。綠筠尚在月中,豐腴的臉頰不施粉黛,卻有著鮮潤飽滿的紅暈。她漆黑的發絲鬆鬆地挽成一個家常的垂雲髻,疏疏點綴著幾枚累絲珍珠點翠花鈿,就如它的主人一般婉順依人。綠筠狹長細美的眼簾溫柔地低垂著,唇邊滿是恬淡和美的微笑。皇帝正與她頭並頭,一同逗弄孩子可愛的麵容,不時喁喁低語,間或,孩子響亮的哭聲會斷續響起。那是男嬰特有的洪亮聲音,雖然稚嫩,卻有剛健的底蘊。


    寢殿中的氣息寧靜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天倫之樂。此時,無論誰走進去,都會顯得那樣突兀而局外。


    皇後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像是深秋的黃葉即將被風帶落前薄薄的掙紮。她默然轉身,再度提示宮人無須通稟之後,疾步離開。皇後才走到門外,正見永璜進來。永璜見了她便規規矩矩行禮道:“皇額娘萬福金安。”皇後亦無心理會,微微頷首便徑自走了。


    皇後迴到長春宮便有些悶悶的,蓮心以為她是要午睡了,忙鋪好了被鋪,點上了安息香便告退出去。皇後見素心仍舊依伴在側,不覺鬱然感傷:“瞧皇上陪純妃那個樣子,好像又迴到了本宮剛生永璉的時候。那時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道:“純妃怎麽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時候就是福晉,純妃現在也不過是個妃子,還是漢軍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皇後的苦笑帶著淒冷的意味:“有什麽不能比的?純妃如今有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而本宮膝下孤苦,隻剩下一個公主。純妃的福氣,在後頭呢。”


    素心大是不滿:“純妃的福氣還不是因為娘娘寬宏庇佑?說來,娘娘實在不該讓她生下這些孩子的。像慧貴妃和嫻妃,一筆子幹淨了多好。”


    濃翳的陰鬱積蓄在皇後眉間,久久不肯退散:“純妃家世低,是漢軍旗出身,又不大得寵,性格也溫順膽小。比不得嫻妃身份高貴,慧貴妃備受恩寵,本宮一定得防著她們。”


    素心連連稱是,試探著道:“那嘉妃,皇後娘娘這麽抬舉她?”


    皇後的眉頭鬆了一鬆:“嘉妃是李朝貢女,並非滿蒙出身,想要站穩腳跟,隻能一心一意依附本宮。再說慧貴妃病著不得力,許多事若有她在,還能分嫻妃的恩寵。她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沒什麽心機,還算得用。”她說罷,便有些乏。


    素心服侍了她歪著,又替她蓋好雲絲錦被,道:“娘娘這些年都急於調理身子,想再生一個阿哥,可皇上不知怎麽來得更少了,您這麽著急也不是個法子。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純妃親生的,又是長子,您大可把他收養在身邊,有個依靠後再慢慢生一個自己的阿哥,也不錯呀。”


    皇後不悅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烏雲,陰陰翳翳:“本宮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額娘哲妃當日是怎麽趕在本宮前頭得了皇上的恩寵,以致本宮嫁入潛邸時,皇上身邊已經有了這麽個挺著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頭多少言語都以為是本宮容不得她。永璜如今大了,萬一聽了這些閑言碎語,哪裏會真正認本宮這個皇額娘,還是遠著些好。”


    素心半蹲在皇後身邊,替她捶捏著手臂道:“皇後娘娘說得是。哲妃過世後,多少閑話都是衝著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明沒影兒的事,怎麽都衝著咱們!”


    皇後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巒曲折:“宮裏的事,都是疑心生暗雲。咱們若有心分辯,不過是越描越黑罷了,便由著她們去。”她的手撫過枕邊的三彩香鴨,撩撥著鴨口中嫋嫋泛起的乳白香煙,“這安息香真好,本宮聞著心裏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宮知道你事事為本宮打算,隻是本宮若真收養了永璜,他便從庶長子變成了嫡長子,生生尊貴了許多。來日本宮生下了皇子,有這麽個嫡長子在,無論立嫡立長都多了一道阻礙,豈不自尋煩惱?”


    素心點頭道:“那也是。娘娘還是請太醫來,好自調養著身體吧。許多事,娘娘其實不必費心,自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周到。”


    皇後眸中噙著一絲清愁:“慧貴妃雖得寵,但並無多大用處,還好有她替本宮籌謀。這些也罷了,隻是論起子嗣,本宮年過三十,會不會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醫無用,大補的湯藥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來,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皇後正說著,忽然覺得鼻中一熱,伸手一摸,卻見手指上猩紅兩點,她心頭大亂,失聲道,“素心,本宮這是怎麽了?”


    素心急得什麽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喚道,“太醫,快傳太醫!”


    齊魯趕來把脈時,也是一味搖頭:“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後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問道:“本宮的身體到底如何?”


    齊魯連連搖頭:“娘娘鳳體本無大礙,微臣已經給您開了催孕的坐胎藥,您是否又私下進補大量溫熱的補品?”


    素心忙忙道:“如今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膠、人參、冬蟲夏草和鹿茸。這些都是大補的好東西,難道有什麽不妥麽?”


    齊魯歎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知道的,所以開的坐胎藥都是最合娘娘體質的,而非像當初給宮中嬪妃所喝的那種,隻是普通的安胎藥,不論體質的。可娘娘一時之間服下那麽多補品,導致氣血上揚,所以才會體熱流鼻血。若是娘娘再不聽微臣勸導,胡亂進補,傷了元氣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難補救了。”


    皇後撐著身子起來,由著素心替她披上外衣,急道:“齊太醫,你是太醫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宮信任,你告訴本宮一句實話,本宮年過三十,到底還能不能有孩子?”


    齊魯忙躬身道:“年齡不是最要緊的,且微臣一直為皇後娘娘以藥物催調,總會有孩子的。隻是娘娘素來體質虛弱,又憂思傷身,請娘娘一定要安心,再好好調理一段日子。”


    素心亦是苦勸:“娘娘放寬心即是。皇上也和您一樣盼著嫡子呢,所以這兩年總是來咱們長春宮,有皇上這樣的恩眷,何愁沒有身孕呢?”


    皇後聽得頷首,不由得萬分鄭重地囑咐:“那一切便托付給齊太醫你了。”她閉目片刻,似是十分關切,“那麽慧貴妃,近來如何了?”


    齊魯低聲道:“老樣子,整日昏昏沉沉,偶爾還說幾句胡話。左右貴妃的身體,是再不能好了。如今到了冬日裏,貴妃那樣的體質,皇上不去看望已經傷了心,若少些炭火供應,便又是一重折磨了。”


    皇後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記得了?”


    素心滿麵恭謹,道:“娘娘放心,奴婢都會安排好的。”這一廂皇後急著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雖然皇後賞賜的蓮花鐲裏,翡翠珠裏麵的零陵香全被剔幹淨了,她不過戴個鐲子裝點樣子,可終究是懸心。然而她看著皇帝年過三十,一心一意隻求嫡子,便也不好說什麽,隻由著他一日日往長春宮去。


    這一日趙九宵輪休,得了空閑便與淩雲徹在侍衛的廡房裏喝酒。九宵與雲徹最是要好,雲徹去坤寧宮領了份閑差,他雖然羨慕,倒也常常來往,和從前一樣,喝酒閑話。這日午後他拎著酒和小菜過來,見淩雲徹愁眉苦臉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寧宮這份差事又清閑錢糧又足,你還整天掛著個臉做什麽,還惦念著你的小青梅哪?”


    雲徹給自己倒了一杯,愁眉緊鎖:“自從嬿婉進了啟祥宮,我要見她一麵也難了。一個月前偶然碰上一次,她一個人抱了那麽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問了一句她就哭,說要趕著去洗完,否則晚飯又沒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宮女,為什麽要這樣為難她?”


    趙九宵喝了口酒,搖頭道:“宮女也好侍衛也好,哪怕伺候再得寵的主子,也就是個奴才的命。(.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棉花糖你還想怎麽樣?嘉妃能好吃好喝供著她?留著條命在就不錯了。”


    雲徹難過道:“宮女也是人,不是畜生。嬿婉不敢和我多說話,就說常常吃不飽穿不暖,連一起伺候的宮女都欺負她,什麽粗活兒累活兒都給她幹!說不上兩句話就隻是哭,我看著真是……”


    九宵聽著可憐:“你看著真是心疼!那你怎麽不去求求嫻妃娘娘?好歹她在冷宮的時候,咱們也幫襯過她。”


    雲徹想了想,還是搖頭:“上迴為了讓嫻妃娘娘搭嬿婉一把,還害得嫻妃娘娘被嘉妃排揎了一場,無端受辱。我哪裏還有臉請她幫忙!且嫻妃娘娘不比嘉妃有兒子,到底兩樣些。”


    九宵愣了愣:“連嫻妃娘娘都沒辦法,你還能怎麽樣?我勸你,斷了這個心思吧。反正嬿婉也對你起過二心,你實在幫不上,也就算了。”


    淩雲徹搖頭,決然道:“她既然已經迴來,我便答應過她,會一生一世照顧她。雖然啟祥宮裏的日子艱難,我已經托人告訴她,要她一定要熬得住,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趙九宵看他如此堅決,便舉杯道:“那我便祝你心願得償吧。隻是你小心,別老吃虧在女人手裏。”


    到了乾隆九年末的時候,宮裏又發生了一樁大事,便是臥病許久的晞月病入膏肓了。年複一年的病痛折磨,曾經寵冠六宮的高晞月,已經熬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仿佛一盞點在風中的小小油燈,竭力燃燒著最後的焰火,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被風吹去,絲毫不剩。


    太醫數次稟告之後,皇帝終於道:“既然病得那麽厲害,皇後是六宮之主,讓皇後去瞧瞧吧。”


    而皇後耳聰目明,更兼悉心調理,便推了身體不豫,不肯出門。如懿得知,亦隻是含笑向皇帝道:“這麽些年不見她了,皇後不肯去,臣妾去見見也好。”


    皇帝鬱鬱不樂,隻摩挲著一枚外頭新貢的粉色珊瑚扳指。那珊瑚是濃淡相宜的粉色,如嬰兒緋紅的麵孔,極是喜人,因號“嬰兒麵”。


    皇帝隨手撂給李玉:“這個賞給純妃正相宜,去吧。”李玉會意,便領人退下,皇帝方才淡淡道:“她與你不睦已久,你何必巴巴兒趕去。”


    如懿剝著水蔥似的指甲,漫漫道:“聽說這一向鹹福宮裏不大幹淨,又有宮女發了疥瘡打發出去了,也不知貴妃怎樣?她是病透了的人,若再沾上一點半點,皇上也不好對高大人說起。”


    皇帝不置可否:“宮裏許久無人去看她了,隻怕她也不大願意見你。”


    因是去探病,如懿打扮得亦簡素,不過是一襲曳地月華裙,不綴珠繡,隻有淡淡的珍珠光澤流動,外麵罩著紫色旋紋氅衣,衣襟四周刺繡錦紋也是略深一些的暗紫色,再搭一件淡若銀白的煙霞色蝴蝶狐毛坎肩,頭上鬆挽寶髻,梳成有流雲橫空之勢,綴幾點翠玉瑩瑩並一枚羊脂白玉鳳簪。


    如懿緩緩步入鹹福宮中,裏頭一切供應依舊,隻是簾子打開的一瞬,並無慣常鹹福宮中冬日那種溫暖如陽春的暖意撲來。仔細看去,宮中雖然照例供著十幾個火盆,但炭都燒盡了,也無人去換,連地龍的熱氣也不甚足。


    如懿身上有些發冷,緊了緊衣裳,暗想,晞月素來的體質最畏寒不過,殿中這樣清寒,對於病重孱弱的她,無異於催命一般。


    寢殿內,珠簾重重之後還是清約典雅中略帶華麗的氣息,臥在被褥之中的晞月依舊是養尊處優的唯一的貴妃。可是,卻總少了那麽點人氣,便是這宮裏人人賴以生存的皇帝的寵遇。


    這些年晞月臥病,皇帝雖然每每派人安慰賞賜,卻再未踏足過鹹福宮。


    如此華豔,卻也寂寞如斯啊。


    伺候的宮人們見了如懿,忙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如懿與高晞月相爭十數年,兩宮中人一向不睦,見了她這般敬畏,倒真是難得之事。看來這些年,鹹福宮所受的冷遇苦楚,還真是不少。


    如懿一眼望去,便問:“怎麽伺候貴妃的人這麽少?”


    門外伺候的小太監忙賠笑道:“嫻妃小主有所不知,宮裏有兩個宮女發了疹子,也不知是在哪裏得的。貴妃小主身子虛弱,怕染上這些髒東西,才叫人領出去了,連著底下同住的人怕不幹淨,茉心姑姑都吩咐暫時打發出去了。”


    說話間,茉心已然迎了上來。如懿道:“你家小主醒著麽?”


    茉心久不見人來探望,親自搬了椅子來道:“醒著呢,小主先坐,奴婢著人上茶。”


    茶水遞上來,便知是舊年的陳茶了,如懿不願再喝,便道:“殿裏這麽冷,貴妃的身子怕受不了吧?”


    一句話招得茉心眼淚都下來了:“太醫總說炭氣會熏著小主,不利玉體安康。內務府什麽東西都照應著,唯獨小主怕冷這一點,怎麽也不肯顧及。”


    茉心話未說完,背身朝裏的晞月掙紮著撐起身體來,淒笑道:“鬧了半天,居然是你來看我。”


    茉心忙替晞月在身後墊了鵝羽墊子,又給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裳:“小主慢些起身,仔細頭暈。”


    如懿見晞月雙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脫了形,簡直如冬日裏的一脈枯竹,輕輕一觸就會被碰斷。晞月喘著氣,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仿佛連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如懿在她床邊坐下,問道:“可覺得好些了?”


    晞月僵著麵孔,分毫不肯假以辭色:“既然你都來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淒然道,“我都到了這個樣子,隻求見皇上一麵,皇上也不肯麽?”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國事繁忙。”


    晞月悵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極處:“這種話,你哄哄旁人也就罷了,對我說這個有什麽意思。皇上若是忙,怎麽還有時間寵愛嘉妃和舒嬪,還和純妃又有了一個孩子呢?隻不過是不願見我,所以推諉罷了。”


    如懿望著她,淡然含笑:“你多年臥病不出宮門,倒是活得越來越通透了。”


    晞月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臉微微抽搐著,半天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人之將死,還有什麽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漢軍旗,比不得你和皇後出身顯貴。所以身為側福晉,享著皇上的恩寵,心裏總覺虛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貴妃,到底也是不一樣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兒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隨皇後,鞍前馬後,從不敢有二心。皇後娘娘對我那樣籠絡,如今也是棄若敝屣,轉頭去捧著嘉妃了。”


    她忽而一笑,“當年皇後與我做了那麽多事來對付你,要是帶去了黃泉也便帶去了,你想不想聽一聽?”


    如懿溫婉地抿著唇,凝視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說,就自己去說給最該知道的人聽。對於我,這些都是無用了。”


    晞月捂著胸口連連咳嗽,半天才平息下來,疑道:“你不想知道這些?那你巴巴兒地跑來看我做什麽?”如


    懿輕輕靠近她,語不傳六耳:“我告訴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訴我的更要緊。”晞月眼中的疑影越來越重,揮手示意宮人退下:“你有什麽話,便直說吧。”


    如懿見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靜靜蜿蜒其上。那樣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發顯得她手腕枯黃一脈,唯見青色的筋絡高高突起。如懿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幹枯的皮膚上,慢慢遊弋上她枯瘦的手腕。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著她,卻不知她想要做什麽,眼見得手臂上的皮膚一粒粒起了驚恐的粒子,卻也不敢縮迴手來,隻是顫顫地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如懿笑意輕綻,有憐惜之意:“這麽好的肌膚,從前誰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難怪你得寵這麽多年。隻是如今,竟也有這一日了。”


    她說著,便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蓮花鐲,晞月一驚,忙護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麽?”


    如懿也不理會,徑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這樣了,還吝惜一串鐲子做什麽?”


    她伸手取過妝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斷,取下其中一顆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摜。珠玉碎裂處,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晞月鼻端,問道:“香不香?”晞月看得驚疑不定,直直地盯著那顆黑色珠子道:“這是什麽?”


    “我和你追隨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這樣的好東西。”


    如懿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這樣好的東西,除了皇後,咱們竟都不識。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產自西南,能讓人傷了氣血,斷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晞月大驚之下氣喘連連,她厭惡地推開那樣東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麽還一樣戴著?”


    如懿取下自己的手鐲,對著光線道:“我比你的運氣稍稍好一點,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髒東西來才發現關竅。如今我戴著的手鐲,翡翠珠子裏頭的零陵香丸都是剔幹淨的了。”她神色淒微,“隻是這麽久以來我還是沒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這東西傷盡了根本,已經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晞月大慟,掩著唇抑製住近乎聲嘶的哭聲:“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待我?我對她忠心了這麽多年,什麽事都聽她的,什麽都想在她前頭做了,為什麽她要斷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如懿眼中微有淚光閃爍,冷冷道:“她是皇後,生殺予奪都在她手中。而你,不過是值得被她利用卻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當年她把這對鐲子分別賜給咱們兩人時,這樣的念頭便已長好了。難為咱們一碗一碗坐胎藥喝下去,總怨藥石無效,何曾想過,原來早已是不能生了!”


    晞月緊緊地攥著胸口稀皺的錦衫,厲聲道:“好好好!你既然讓我死得明白,我也斷然不會辜負你!咱們倆爭了半輩子,爭恩寵,爭名位,不是咱們想爭,而是任何人到了這個位子都會爭。但到了今日,咱們之間的恩怨慢慢再算!”


    她的眼裏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獸,“這輩子我最盼著一個自己的孩子,誰要斷了我的念頭,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長笑,掩去腮邊淚痕,沉靜不發一言。


    如懿輕歎一聲,複又微笑:“玉鐲的手腳就當是皇後做的。那麽你再猜一猜,為什麽齊魯替你治了這麽久的病,你的身子卻越來越壞?據我所知,你的體質是氣虛血淤,可是我讓人查過齊魯開給你的藥方,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麵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會讓你元氣大傷。”


    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會!那張方子是太醫院所有太醫都看過的!”如懿輕笑道:“那麽,是誰能囑咐齊魯為你越治越壞,而且太醫院上下都為你診過脈,卻是同一條舌頭說同一句話呢?我想,那個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後也防著你會生下孩子吧。否則,便不必費這樣的功夫了。”


    晞月瞪大了雙眼,目光幾能噬人,死死盯著如懿:“你是說……你是說?”她淒厲地喊起來,“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如懿安撫地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溫柔無比:“我會如你所願。”


    如懿迴到宮中,便見皇帝坐在窗下,一盞清茶,一卷書帖,一本奏折,候著她迴來。她解下披風,坐到皇帝跟前道:“讓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貴妃而已,怎麽去了這麽久?”


    窗外微明的光線為如懿如花樹堆雪般的麵容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緩聲道:“原是想略坐坐就迴來的,但是看著鹹福宮炭火供應不足,貴妃又病得可憐,所以多說了兩句。”


    皇帝蹙眉,不以為然道:“何必與她多費口舌?”


    如懿露出幾分憐憫之意:“貴妃也沒有別的什麽話好說,昏昏沉沉的,隻反反複複惦記著要見皇上一麵。”


    皇帝眉心擰得越發緊,凝視著茶盞中幽幽熱氣,冷淡道:“朕不去。”他頓一頓,“你來勸朕,高斌也上書進言,牽掛貴妃,言多年來朕對貴妃的眷顧。唉……”


    皇帝的歎息幽幽地鑽進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為難:“皇上不肯去,是因為人事已變,麵目全非麽?”


    皇帝斜倚窗下,仰麵閉目:“如懿,朕一直記得,貴妃在朕麵前,是多麽溫柔靦腆。朕真的不想看見,那麽多人讓朕看見的、她背著朕的模樣。”


    如懿深深攢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愴:“皇上不去,自是因為心疼臣妾,也心疼從前的貴妃。臣妾雖然也恨她,可見她病得隻剩下一口氣的樣子,也真是可憐。臣妾想,這些年皇上到底還顧著慧貴妃在外頭的顏麵,對她還是眷顧,也是安慰她母族高佳氏。如今她隻想再見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當是成全了高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沉吟良久,他終究長歎:“晞月,她伺候朕也有十多年了。罷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時,晞月已換上最得寵的年月時心愛的櫻桃紅灑金蝴蝶牡丹紋氅衣,戴著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飾並金鑲玉明珠蝶翅步搖。她正襟端坐,臉上以濃厚的脂粉極力掩蓋著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頸企盼皇帝的到來。


    皇帝步入寢殿時,她竟先聽見了,由侍女們攙扶著,吃力地請下安去,仰起臉對著皇帝露出一個極明媚的笑容。她原是病透了的人,隻剩下了一副虛架子,皮肉都鬆鬆地垂著,這一笑更顯得胭脂虛浮在臉上,如套了一張麵具一般。皇帝看著她這樣的笑意,想起多年來她嬌豔絕倫寵冠六宮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虛扶了她一把:“你既病著,便別勞碌了。”


    這話原是尋常,可落在晞月耳中,卻是深深刺痛了心肺。她不自覺便落下淚來:“皇上厭棄臣妾至此,多年不肯來見臣妾一次,臣妾原以為自己要抱憾終生而死了。”晞月一落淚,臉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層,她很快意識到這樣流淚會衝刷去臉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淚痕道,“臣妾深悔當年過失,本不該厚顏求見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許多話還來不及對皇上說,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皇上。”


    皇帝歎息:“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朕來瞧瞧你也是應該的。你何必還這樣費力打扮,穿著這麽單薄的衣裳,仔細凍壞了身子。”他囑咐,“還不趕緊扶貴妃去床上躺著。”


    晞月如何肯躺著,掙紮著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這件衣裳,是皇上當年賞賜給臣妾的,臣妾很想穿著它再和皇上說說話。”


    她吃力道,“茉心,你帶著人出去,這裏有本宮伺候皇上就是了。”


    茉心含著眼淚,依依不舍地帶著眾人退下,緊緊掩上了殿門。


    晞月跪在皇帝身前,指著桌上的茶點道:“這茶是皇上喜歡的龍井,點心是皇上喜愛的玫瑰酥。皇上都嚐一嚐,就當是臣妾盡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略略嚐了嚐,容色慢慢淡下來道:“你一定要見朕,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吧,也免得自己勞累。”


    晞月點點頭,從供著茶點的小桌底下的屜子裏取出用手絹包著的一樣物事,攤開道:“皇上,您還記得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麽?”


    皇帝頷首道:“這是你和如懿嫁入潛邸不久,皇後賜給你們倆的,一人一串。朕記得。隻是,怎麽碎了?”


    “是啊,這麽珍貴的東西,皇後娘娘自己不用,賞賜給了臣妾和嫻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這些年,皇後娘娘對臣妾眷顧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這裏頭藏了這樣好的東西。”


    晞月從碎玉片裏揀出一枚黑色丸藥狀的珠子,慘然道,“這翡翠珠子裏麵塞了有破孕、墮胎之效的零陵香,長久佩戴聞嗅,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臣妾與嫻妃一戴就是十數年,連自己怎麽沒有孩子的都不知道。當真是個糊塗人啊!”


    皇帝隻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後會做這樣的事。”


    晞月戚然道:“皇上不信,臣妾也不願相信。可事實在眼前,東西是皇後親自賞賜,臣妾也不能不信。”


    皇帝的臉瞬時凍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藍怒火隱隱竄起:“難怪嫻妃與你多年未孕,朕隻當時機未到,原來如此!”


    晞月緩緩、緩緩笑道:“是啊。臣妾自知榮華富貴來之不易,所以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後。原以為這樣的事一輩子都不會落到臣妾身上,卻做夢也想不到,竟被人這樣算計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嫻妃,承蒙皇上厚愛後,一顆心糊塗了,自以為可以淩駕於眾人之上,才事事與嫻妃不睦。”


    皇帝並不看她,別過臉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晞月雪白的牙齒咬在塗抹得鮮紅的唇上,眼中閃過一絲戾色:“這些是皇上知道的,皇上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中這些年,一直被皇後反複提點不許多言,以保高氏家族。臣妾知道,皇後出身富察氏,她阿瑪是察哈爾總管,伯父馬齊是三朝重臣。臣妾雖然蒙皇上抬舉,但畢竟不如皇後,所以處處以皇後唯命是從,但求保全自身,保全母族榮耀。”


    皇帝看著她,眼眸如封鏡,不帶任何悸動之色:“朕明白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後宮是後宮,朕不會因為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牽連你的母族。哪怕有一日你不在了,你的父親高斌還會是朕的股肱之臣。”


    晞月緊繃的麵容漸漸有些鬆動,她大概是累極了,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支撐著道:“臣妾所作所為,罪孽深重。所以到了今日,並不敢祈求皇上原諒,有皇上這句話,便是大恩大德了。”她磕了個頭,緩緩道,“若有來生,臣妾再不願被愛恨執著,也不願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要從大阿哥生母哲妃之死說起。”皇帝聽得“哲妃”二字,眼中閃過一絲精寒,隻是隱忍不發,淡淡道:“你說吧。”


    晞月含了一縷快意:“哲妃的死從來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寵愛。哲妃喜好美食,卻不知有些食物本都無毒,但放在一起卻是相克,毒性多年累積,哲妃終於一朝暴斃。”


    皇帝冷冷掃視著她:“你怎這般清楚?怎麽皇後事事都對你說麽?”晞月恨恨道:“皇後娘娘自然不會對臣妾說這個,更不會認。然而哲妃暴斃時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根本趕不及迴來見哲妃最後一麵。臣妾也是一時疑心,才讓父親查出此事。皇上且想,這件事誰得益最多,自然是誰做的!當時潛邸之中與哲妃最麵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後而已。長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後最尷尬處。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後還會有誰要哲妃死呢!這一點皇上您不也疑心麽?否則您一直對皇後還算不錯,怎的哲妃死後便漸漸疏遠了她?”


    她笑得淒厲,“哲妃死後,皇後也察覺您的疏遠,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終日惴惴,所以買通皇上您身邊的太監王欽窺探消息,又把蓮心嫁給王欽加以籠絡。至於阿箬,也是皇後安撫許諾,才要她為我們做事。嫻妃入冷宮之後,皇後猶不死心,在嫻妃飲食中加入寒涼之物,使得嫻妃風濕嚴重。現在想來,隻怕為的就是在重陽節冷宮失火時嫻妃逃脫不便,想燒死嫻妃。至於嫻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禍之事,臣妾雖然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後所為了。”她仰起麵,“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還有其他嬪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雖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但多半與皇後脫不了幹係。以上天報應,皇後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晞月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已是極為淒厲可怖,幾近瘋魔。


    皇帝臉色鐵青:“你倒是說得清楚細致,可是朕卻不信。皇後出身門庭顯赫,怎會懂這些下作手段?”


    晞月怔了一怔,仿佛也不曾想到這一層。然而轉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一個人想要作惡,有什麽手段是學不來懂不得的!”


    太陽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皇帝的鼻息越來越重,神色間卻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緊緊抓著紫檀木的桌角,鎮聲道:“你雖然病得快死了,但若有半句虛言,朕還是會讓你生不如死。你要明白,皇後是中宮之主,汙蔑皇後是什麽罪名!”


    “臣妾知道。皇後在您心中是一位最合適不過的皇後,她克勤克儉,整肅六宮。她高貴雍容,不爭寵奪利。她有高貴的家世,也曾為您生育嫡子。所以哪怕您知道她的不是,也會給自己許多不去追問的理由。因為您害怕,怕她就是讓你失望的那個人。”晞月連連冷笑,虛弱地伏在地上,喘息著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帶著這一身的罪孽下到地獄去,還有什麽不敢說的。隻是皇上細想想,這些事除了皇後得益,還有旁人麽?若不是她做的,臣妾想不出還會有誰!今日臣妾全說了出來,也省得走拔舌地獄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帝眸色陰沉,語氣寒冷如冰,讓人不寒而栗,緩緩吐出兩字:“毒婦!”


    晞月大口地喘息著,像一口破舊的風箱,唿啦唿啦地抖索。她朗聲笑道:“皇上說得對。臣妾自然是毒婦,皇後更是毒婦中的毒婦。可是皇上,您娶了我們兩個毒婦,您又何曾好到哪兒去了。皇上與皇後,自然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般配也沒有了。您說是不是?”


    皇帝聽她出語怨毒,卻也不以為意。良久,他臉上的暴怒漸漸消失殆盡,像是沉進了深海的巨石,不見蹤影。他隻瞟了她一眼,神色冷漠至極:“你的話都吐幹淨了麽?還想說什麽?”


    晞月見他不怒不憒,一臉漠然,沒來由地便覺得害怕。不知怎的,胸中鬱積的一口氣無處發泄,整個人便頹軟了下來。她仿佛是累極了,撫著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實在是不成了。還有一句話,臣妾實在想問問皇上,否則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從袖中取出一疊藥方,抖索著道,“皇上,這是齊魯和太醫院的太醫們開給臣妾的藥方,臣妾越吃越病,氣虛血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後娘娘真是夫妻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懷不上孩子。臣妾自問除了受命於人,對您的心意從未有半分虛假。您讓臣妾從潛邸的格格成了側福晉,又成了您唯一的貴妃,為何還要這樣算計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閃爍著陰鬱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靜,帶著垂死前掙紮不定的氣息。片刻,皇帝徐徐笑出聲來:“算計?朕自詡聰明,卻哪裏比得上你們的滿心算計。便是朕說未曾做過,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晞月猛地一凜,死死盯著皇帝:“皇上所言可真?”皇帝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無限感慨。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的溫柔:“真?什麽是真?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卻也算計過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歡過你,這麽些年對你的寵愛也不是能裝出來的。朕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是何等溫柔嬌羞,即使後來你父親得勢,你在朕麵前永遠是那麽柔婉溫順,所以,哪怕你成了貴妃對著旁人嬌縱些,朕也不計較。可你如何會變成後來的狠毒婦人,追慕富貴,永不滿足。是朕變了,還是你變了?既然咱們誰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問這些?”


    晞月薄薄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話語,熱淚止不住地滾滾而落,仿佛決堤的洪水,將臉上的脂粉衝刷出一道道溝壑。她泣然:“原來皇上就是這樣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時,隻想做一個討皇阿瑪喜歡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後來蒙太後撫養,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一個親王。再後來,先帝的子嗣日益稀少,成年的隻剩下了朕與五弟弘晝。朕便想,朕一定要脫穎而出,成為天下之主。人的欲望從來不受約束和控製,隻會日益滋長不能消減。朕如今隻盼望有嫡子可以繼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無妨。”


    晞月聽著這些話一字一字入耳,仿佛是一根根釘子鑽入耳底,要刺到腦仁兒深處去。皇帝看著她哭殘的妝容,緩緩閉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著吧。你身後的事,朕會好好安置,會給你一個好諡號,一個好結果,也不枉你跟著朕這許多年。”


    晞月在絕望裏抬起婆娑淚眼,癡癡笑著道:“諡號?皇上連諡號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說一句吧。臣妾這一輩子便如一場癡夢,後悔也來不及了,隻盼下輩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靜靜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迴賢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身,負著手徐步踱出:“這是你最後的請求,朕不會不答應。朕便以此‘賢’字,作為你下輩子的期許,賜給你做諡號吧。”


    淚眼蒙矓中,晞月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吃力地癱在榻邊,冷笑中落下淚來:“皇上,即便您不肯認,臣妾還是對您恨不到極處。”她撫摸著皇帝坐過的墊褥、靠過的鵝羽墊子,癡癡笑道,“那麽,就讓臣妾再小小算計您一迴,就這一迴吧。”她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鮮血湧出。她任憑喉頭湧出鮮血,慢慢地撫摸著,隻是微笑。茉心聽得動靜,趕進來一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道:“小主,小主您怎麽了?”晞月睜大了雙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身邊伺候最久的,我隻有一句話囑咐你。千萬,千萬別忘了皇後是怎麽害我的!”


    茉心見她烏水銀似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來,駭得魂飛魄散,啼哭著勸道:“小主都這個樣子了,還念著這些做什麽?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緊啊!”


    晞月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躥起的青蛇,嘶聲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還活著一天,還念著我對你的好,你一定要記得皇後是怎麽對我的!她以為什麽事都吩咐了素心來告訴我,便是我當著她的麵問了一二她都裝糊塗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這一輩子啊!”


    茉心含著淚道:“小主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趕緊扶您去床上歇著吧。”晞月竭力伸出手,指著皇帝坐過的墊褥和靠過的鵝羽墊子,嘶啞著喉嚨道:“快去,快去燒了。髒東西,留不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後宮如懿傳(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流瀲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流瀲紫並收藏後宮如懿傳(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