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鬆讚幹布沉默不語,止瑪托迦臉色變了變,終於還是沒有發作,隻看了他一眼,帶了幾分傷感道:“不說其他,你就念在他當年扶你坐穩讚普位置的功勞,哀家記得有一迴,你王叔為了幫你抵擋追兵,自個差點丟了性命……”


    鬆讚幹布心頭一陣煩燥,就是因為有護主的功勞,吉利格朗才能由一個吃閑祿的宗室當上了握有實權的論相,還掌了部分的兵權,上一迴他醉酒調戲阿木爾,也是因為這件事輕輕揭過了。


    他強壓著氣道:“王叔犯得是叛亂的大罪,他險些要兒子的性命。”


    見自個的母薩不為所動,鬆讚幹布深吸了一口氣,有些心灰意冷地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至少得圈禁著他,即使去守天祭台,也隻能做個小兵,不能以宗室的身份去守。”


    止瑪托迦聽了,連聲道:“那是自然。不過他做為首犯都如此,其他人就不要深究了,免得動搖了國之根本。來,看看哀家給你做的袍子,這顏色你喜不喜歡?”


    這是止瑪托迦頭一迴親手給鬆讚幹布縫製袍子,從前,她隻給小兒子棄真倫做過衣衫。


    看著那件他從小盼到大,在他完全沒有盼望後,母薩為了棄真倫才給他縫製的外袍,鬆讚幹布到底沒忍住,冷哼一聲,“母薩說的那個其他人,是指棄真倫吧?”


    “和他有什麽關係?”止瑪托迦一臉驚訝,“你弟弟打你去玉樹後,每天都來給哀家請安,什麽事也沒做,你別聽了別人的讒言,壞了你們兄弟情份。”


    “噢?”鬆讚幹布淡淡地說,“不是說王叔那會兒將您軟禁起來,怎麽他還能每日給您請安?既然能每日給您請安,顯然他沒受什麽人控製,那就是在宮裏還能說上話,為何不將您救出去,要一直拖到大相調兵遣將?”


    “這——”止瑪托迦啞口無言,吱唔了半天,索性道,“反正叛亂一事跟他沒有關係,不許你將汙水潑在他的身上。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可千萬別聽了外人的挑撥,害了自個的兄弟。”


    鬆讚幹布知道再扯下去,他的母薩隻怕要哭哭啼啼,甚至讓他先要她的命再說其他了,便也不再多說,站起身道:“隨母薩的意思吧。對了,大唐公主已經隨兒子來到邏些,她是兒子的妻,也是吐蕃尊貴的讚蒙,以後這宮裏的事就讓她多操勞操勞,母薩也能省省力,少操些閑心,多盯著些六弟。”


    說完,不待止瑪托迦說什麽,他便走出了朗月宮。


    氣得止瑪托迦愣了半響,將放在一旁縫了半天的外袍幾剪子剪爛,氣道:“兒大不由娘,他這是要讓哀家看媳婦的臉色嗎?”


    旁邊侍候的使女都靜悄悄地不敢說話,隻有她的貼身使女之一米瑪猶豫片刻勸慰道:“讚普是怕您太辛苦了。再說了,當初是末蒙自個管不過來,才讓您繼續幫襯著,讚蒙初來乍到,隻怕連這宮裏有多少門都搞不清楚,怎麽管得過來?早晚還是得您出馬,您就別生氣了。”


    止瑪托迦冷哼一聲,“他是忘了,當初到處亂糟糟的,要不是哀家替他管好後麵,他哪有那麽容易坐穩讚普的位置?如今翅膀硬了,就嫌棄哀家對他管頭管腳來,他是哀家十月懷胎生的,難不成哀家還能害他不曾?”


    “倒是那大唐來的女人,誰知道是不是心向母國?等他吃了虧,才知道厲害。”


    ……


    “那邊就是母薩的朗月宮。”鬆讚幹布指了指前方一處宮院。


    站在四層樓高的銅鐵鑄空中廊橋上,李雲彤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有些驚訝。


    吐蕃王城和長安皇城建築風格不同,這邊多是木石建築,王城裏有些房屋還是帳篷,雖然較一般的帳篷大且華美,但和雕梁畫棟的建築還是不同,而朗月宮這邊則是花崗石的牆身,木製屋頂刷了上好的油,看上去華美雄渾,連上翹的屋簷都用銅瓦鎏金裝飾……


    相較之下,鬆讚幹布所居的日光殿都略有不及。


    等進了門,看見朗月宮院落裏枝幹虯勁、鬱鬱蔥蔥的鬆柏,李雲彤更是震驚。


    按鬆讚幹布的說法,整座布達拉宮是從吐蕃向大唐請婚時開始修建的,是專門為迎娶她準備的,可曲指算來,即使從貞觀八年他第一次向大唐請婚到現在,滿打滿算也才九年,而那高聳入雲的鬆柏,沒個幾十年根本長不成。


    也就是說,這些鬆柏是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的。


    顯然,做為吐蕃讚普的母薩,蔡邦薩止瑪托迦在這座王城裏,有著無與倫比的地位。


    這和之前她了解的,吐蕃以男子為尊,婦人哪怕貴為讚蒙,也不能涉政的禁令顯然有出入。


    再聯係到先前鬆讚幹布所說,蔡邦薩更喜歡他弟弟之事,李雲彤已經約摸勾勒出自己這位婆婆的模樣……恐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雖然心裏有了思量,但李雲彤表麵上一點沒露,跟著鬆讚幹布的身後,行止有度的走進了朗月宮。


    一邁進門,就見一位容長臉兒,高顴骨,蜜金膚色,長挑身材,長相頗為豔麗的女子迎上前來,行禮後笑容滿麵地說:“一大早母薩就盼著你們過來,這可來了。早就聽聞大唐的文成公主是個天仙似的人兒,我還不信,這見了真人才知道,天底下竟然真有這麽美的女子,瞧著皮膚,就跟羊奶子一樣白……”


    她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李雲彤的吐蕃話雖然已經說得不錯,但像她說得這般快,就有些跟不上,隻保持著微笑臉做傾聽狀,等她說完後微微躬身,以示還禮。


    “羊同薩勒托曼。”鬆讚幹布給李雲彤介紹道,“勒托曼是最早入宮的,對這上上下下都熟悉,有什麽不清楚的,你就直接吩咐她就是,相信她肯定能給你辦好。”


    李雲彤點點頭,用吐蕃語給勒托曼打招唿。


    勒托曼有點意外,她沒想到李雲彤竟然會說吐蕃話,而且聽上去字正腔圓,像是下了功夫的,但她並沒有顯露出來,隻拉著李雲彤的手,妹妹長妹妹短的,恭敬又不失親熱。


    等走上前去,還指著座上的人給李雲彤介紹:“……母薩在上首座,左邊的是末蒙赤尊妹妹,下頭人也叫她甲金薩,那邊溫溫柔柔的是芒薩赤嘉,她和我,還有她旁邊的那位木雅茹薩嘉姆增,是前後腳進宮侍候讚普的……那個年紀和你差不多,穿紅衣裳的是阿木爾,麥朵快要生了,今個就沒來……


    李雲彤笑著答應,等她走到跟前,除了止瑪托迦仍然端坐在位上外,連赤尊在內,七八個女子都站了起來給她行禮打招唿。


    一一還禮之後,李雲彤照規矩給自個的婆婆行禮,奉茶。


    止瑪托迦看著她端著的茶並沒有接過去,隻是歎道:“九年前我兒就想娶一位大唐公主迴來,讓我吐蕃更加強盛,不曾想竟然等了這麽多年,要是早幾年娶了公主迴來,這會子隻怕哀家都能再抱兩個王孫了……”


    說著說著,她就掉下眼淚來,像是替鬆讚幹布這些年所受的委屈而不平。


    李雲彤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所受的教養中,貴女們的傷心都是克製隱忍的,從來不曾見過像止瑪托迦這般在人前就痛哭流涕的,她根本沒有安撫的經驗。


    看著止瑪托迦花白的頭發和瘦削的臉龐,她想想自個袖籠裏的帕子,也不知道該不該把茶放下,遞帕子上去。


    還好赤尊將帕子遞了過去,低聲相勸道:“母薩這是怎麽了?這下子大唐公主來了咱們吐蕃,唐蕃一家親,母薩應該高興才是,怎麽倒掉起眼淚來?您這個樣子,豈不是讓文成公主誤會?”


    止瑪托迦點頭,抽抽噎噎地止住哭聲,用帕子抹了抹淚,看著李雲彤道:“讓公主看笑話了,哀家一時沒有忍住,隻是一想起我兒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著大唐的公主,哀家心頭實在是……”


    實在怎麽樣她沒說,話語裏倒是又有了些哽噎之意。


    李雲彤望著止瑪托迦紅腫的眼睛,強露出的笑容,心頭的震驚又多了幾分。


    她知道的消息,鬆讚幹布出生在甲瑪赤崗的降巴明久林宮,那裏可是吐蕃的冷宮,一個女子在冷宮生下長子,還能再複得寵,再生下幼兒……也是頗為傳奇了。


    先前她想著止瑪托迦有那樣的故事,又能夠在婦人不得涉政的禁令中有如此作為,定然是那種傲然挺立的強勢女子,這會兒見了,她瘦弱的像是經不起風吹雨打,雖然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婦人,卻有一種楚楚可憐風姿。


    再看她的五官輪廓,年輕時定然是秀美如花,任哪個男人看了都會憐惜她,愛護她……


    也許這就是鬆讚幹布的父親雖然將她貶到冷宮,最終還是將她接出,封為蔡邦薩的原因?


    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隻在止瑪托迦看向她的時候,將自個手裏的茶再度舉高奉上。


    止瑪托迦仍然沒有接,用手裏的帕子捂著臉又抽泣了幾聲,方才接過李雲彤奉上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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