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之下細看,才發現陸念稚麵上略有疲態,眼圈泛著一層淺淺的紅,此刻在杜振熙的注視下刻意一抽鼻翼,鼻頭轉瞬也跟著紅了。


    再看陸念稚坐等喂藥的憊懶模樣,杜振熙深知扯皮無用,遂平心靜氣的端起湯碗,吹一口喂一勺,不忘關心長輩道,“這是家裏藥材鋪販售的尋常方子?要不要另請個大夫來仔細看看?”


    “初感風邪罷了,用上幾副驅寒發過汗也就差不多了。”陸念稚抿著湯勺笑,一雙清亮的瑞鳳眼蒙著升騰的水霧,目光順著杜振熙捏著的湯勺流轉而上,聲線亦婉轉,“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自然不會像某些人,生著病還瞎折騰。”


    杜振熙手一抖,暗罵四叔好煩,迴懟得駕輕就熟,“您說得對。您已經是坐二望三的’高齡’了,事關身體康健,老人家還是不要太大意的好。”


    陸念稚劍眉揚嘴角撇,扭頭看向明忠,“你聽聽,我們家小七嫌我老。”


    叔侄日常互懟,明忠不僅見怪不怪,還很喜聞樂見。


    也就隻有和七少在一起時,他家四爺才會顯露出今時所處地位、年齡,而該有的恣意和鬆快。


    他見慣他家四爺蹙眉謀算的常態,卻更喜他家四爺嘻笑怒罵的姿態。


    鮮活,快活。


    遂麵色不變,繼續忍著笑正經道,“七少一片好心,對您也隻有孝心。這是怕您疏忽,才特意提一句。您誤會了,七少怎會嫌您老?”


    瞧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果然是仆似其主,明忠的臉皮和陸念稚一樣厚。


    杜振熙怒舀一勺藥,已然懶怠吹涼,伸手就往陸念稚嘴角戳。


    陸念稚含著湯藥低聲笑,長長哦一聲道,“是嗎?都說養大小的累死老的,我還當小七尚未及冠成人,就開始嫌棄我這個四叔老了。還好,是我多想了。”


    求多想,求誤會。


    她要是再接他的話茬,就是傻!


    杜振熙加快喂藥的速度,原話奉還道,“張嘴。”


    一海碗苦海,怎麽就堵不住陸念稚的嘴!


    陸念稚乖乖張嘴,順帶勾唇道,“小七喂的藥,果然是甜的。”


    事實證明,惡趣味是可以帶歪味覺的。


    苦藥能變甜才有鬼了!


    杜振熙恨不得替陸念稚幹了這碗藥了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幹咳。


    “我可算是開眼界了。就沒見過哪家叔侄跟你們似的,天倫之樂也跟尋常人家不同。”安大爺抱手在胸,斜倚著門檻左看一眼陸念稚,右看一眼杜振熙,哈哈笑道,“一個拿侄兒當寵物逗,一個拿叔叔當朋友懟,不像叔侄,倒像歡喜冤家。”


    歡喜?冤家?


    杜振熙一陣惡寒,丟開空碗瞥一眼身旁凹陷的坐墊,猜測安大爺便是先前的座上客,忙起身行禮,“安大爺。”


    “七少請坐。”安大爺示意杜振熙不必多禮,玩笑一句便揭過不再閑話,一行落座一行開口,解了杜振熙的猜測,“我才離開一小會兒,七少怎麽來了?我剛才出去已經吩咐下去了,來年杜記瓷窯競標皇商,我安記瓷窯能跟著占五成份額,全權協理杜記瓷窯出品上貢的所有瓷器類目。”


    此時三人對麵而坐,他不看身邊杜振熙,隻盯著陸念稚搓著手道,“四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話我已經放出去了,你可不能食言而肥。不用等明天,從此時此刻起,我安記瓷窯就唯你馬首是瞻。隻等你名下大掌事一到位,要怎麽做做什麽,但憑差遣。”


    安記瓷窯是十三行裏的老字號,被杜府這個新秀壓製多年,不是沒有怨沒有妒,但商人位輕反而更加看重誠信,隻要不是逼不得已,都講究和氣生財,眼紅不甘是一迴事,生意交情是另一迴事。


    如今天上掉餡餅,還是杜府主動送上的餡餅,頓時砸得安大爺坐不住,當下就急著交待家下人,好馬上坐實話頭。


    能做杜記瓷窯的承包商,也就等於間接沾上了皇商的光。


    這等白得的好事,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安大爺喜得無可無不可。


    杜振熙訝然。


    杜府乃連任兩屆做足六年的皇商老資格,各類事體早已駕輕就熟,全無外包的必要,陸念稚哪兒來的奇思,竟突然拉安記瓷窯合夥,還一氣許下了一半的份額?


    不過當著外人的麵,沒有自家人拆自家人台的道理。


    她不作聲,隻目露疑惑和審視的看向陸念稚。


    “我的人隻管盯品質和貨期,具體事宜全憑安大爺自主鋪排,不必一一請示。我省事,你也便宜。”陸念稚開出的條件極其寬鬆,不動聲色的迴視杜振熙,話卻是對著安大爺說的,“我不僅不會食言,還要請安大爺另當一份差事。現在小七也在,正好說說這件差事。”


    和她有關?


    杜振熙神色一正,安大爺繼續蒼蠅式搓手,期待道,“四爺隻管吩咐。”


    陸念稚掩袖續杯,將新沏的茶湯推向二人,笑道,“我要重開奉聖閣。”


    他要,不是他想。


    顯見勢在必行。


    安大爺剛碰到茶盞的手仿佛被狠狠燙了一下,縮迴手握拳抵著嘴,驚道,“奉聖閣?貴府老祖宗在世時的那個奉聖閣?!”


    陸念稚不鳴則已,一出手就玩很大。


    杜府開宗老祖宗榮歸廣羊府時,隨著禦賜宅邸一同建造的,還有一座風景錯落、庭園有致的城郊別業,後掛牌為“奉聖閣”對外營業,業務做得又雜又奇葩——集當鋪、錢莊、慈善堂為一體,三項主營業務看似不搭噶,實則有著剪不斷的相互關聯,一時聲名大躁、風光無兩。


    在外人眼中,名不見經傳的杜府之所以能迅速起家,一靠老祖宗身上的聖恩,二靠同樣沐浴聖恩的奉聖閣。


    卻不知老祖宗榮歸時,禦賜的財物輕易動不得,隻能供在祠堂吃香火,杜府生計和奉聖閣支出已經用盡老祖宗的體己,杜府表麵風光,內裏過得苦哈哈。


    轉機在於老祖宗不愧是侍奉過兩位帝王的退休宮嬤嬤,世麵見很多藝高人膽大,頂著禦封光環打通門路,敢拿奉聖閣做擋箭牌,私下做起販賣私鹽的行當。


    臨終前,唯獨放心不下奉聖閣,命子孫關閉奉聖閣,徹底了斷私鹽勾當。


    人走茶涼,老祖宗去世後沒兩年,杜府明麵上能拿的鹽引,也被府衙盡數收了迴去。


    禪盡竭慮造就的風光,帶給杜府的何止立命根本,更有老祖宗窮盡半生、為後代付出的一腔心血。


    不明真相的群眾一陣惋惜。


    杜府諸人,更是愧且遺憾。


    時過境遷,如今陸念稚要重開奉聖閣,自然不會再涉及私鹽一類的不當營生。


    杜振熙看向陸念稚的目光略恍惚,喃喃道,“為什麽?”


    “隻為老爺和太太的遺願。”陸念稚無謂一笑,輕輕揉了揉杜振熙懵圈的小腦袋,溫聲道,“老爺和太太臨去前,除了要我照顧好杜府外,隻有一個遺願——若是時機合適,就重振奉聖閣的門楣。”


    他口中的老爺和太太,是杜振熙早已去世的祖父祖母,也是做主認下陸念稚為養子的當事人。


    似乎除了她和幼弟十一少,陸念稚對東府、西府的其他人,包括曾祖母江氏在內,稱唿一向過於客氣。


    但不叫父親母親,不代表他不感恩不敬愛,不孝順。


    該他做的,他從來責無旁貸。


    杜振熙無奈的發現,任外事紛擾,骨子裏她對他,其實信任、信服。


    她下意識捂著被他揉亂的腦袋,神思漸漸堅定,“四叔,您要我做什麽?”


    “不愧是我教出來的乖徒弟,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快。”陸念稚彎著瑞鳳眼,挑著眼尾微微笑,“讓你來慶元堂見我,為的就是給你派活計做。這次我出外巡視生意,一小半是為了來年皇商競標,一大半是為了奉聖閣重開的事。


    外地的香料、茶葉、藥材分號,我已經做主轉手變賣。清算好的賬冊在明忠那裏收著,你迴去時和手信一並帶走。除去杜記瓷窯和西府的綢緞行外,連著廣羊府其他小頭營生一起,算一份總賬給我,迴頭盡數都投進奉聖閣。”


    那晚他說有得她忙的,這一攤子事派下來,果然足夠忙死她。


    杜振熙甘之如飴,不理陸念稚說著正事不忘自賣自誇,隻沉吟道,“一個月內,我把總賬明細做出來給您。”


    “不必這麽拚命。迴頭你累著了再病倒,我不僅心疼,還得費心管著你吃藥,豈非得不償失?”陸念稚瞥一眼杜振熙的小腦袋,果斷伸手揉亂另一邊,“我知道你能幹,更知道你嬌氣。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好歹在乎一下我這個做長輩的心意。年底之前做好就行了,嗯?”


    嬌氣不嬌氣的,全是他一個人在自說自話。


    還說得跟真的似的。


    杜振熙後悔一時感性,跟陸念稚這種難求正經的老狐狸,就該隻講理性。


    她放棄迴懟也不反對,順從的點頭應下,默默整理發冠。


    安大爺看得好笑,聽到這裏早已心領神會,忙接口道,“四爺不必多說了。奉聖閣修繕的差事,隻管交給我去辦。七少年底出總賬,我重陽節前就能給你捯飭清楚。”


    能立足十三行的商戶,哪家不是一頭大幾頭小,主營生外還有副營生。


    安家最出名的是安記瓷窯,名下搞土木的副業同樣不遜色。


    且奉聖閣雖塵封多年,卻也年年養護,不至於破落到要費大功夫修繕。


    安大爺誇的可不是海口。


    事情既定,他也不多耽擱,牛飲完茶湯,抖袍飄走。


    陸念稚看著空空如也的茶盞搖頭,抬眼道,“我送你。”


    明忠已叫上明誠和竹開,抬著大小箱籠先行一步。


    杜振熙和陸念稚剛出花廳,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招唿,“七少!”


    二人迴頭,就見千柳一臉驚喜,提著裙擺攆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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