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振熙努力拚湊記憶,將眼前人和那晚給曲清蟬抱琴的小丫鬟對上了號,不太確定的迴道,“千柳姑娘?”


    千柳喜色上眼,點一下頭臉就紅上一層,“七少大駕光臨!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她這副羞澀中透著雀躍的模樣,顯然很歡喜能見到杜振熙。


    至於歡喜什麽——統共才見過兩麵的人,歡喜的自然不會是人品,而是皮相。


    陸念稚無聲失笑,垂眸看一眼靜立身側、得體微笑的俊俏侄兒,再看一眼顏值至上的花癡千柳,又無奈又好笑地搖頭,口中道,“怎麽撇下曲大家一個人,自己跑到前頭來了?”


    “您還不知道?我們曲大家最是喜歡一個人待著,有我沒我都自得其樂的很!”千柳顛了顛懷中鮮花,眯著眼笑道,“這不正是花期嗎?我來采些鮮嫩的新花,留著裝點屋子用,曲大家最喜歡了。”


    杜振熙看清千柳懷中的建蘭,不由了然點頭,建蘭清幽淡雅,倒似曲清蟬其人。


    “七少,您來之前怎麽也不事先招唿一聲?”千柳轉向杜振熙,半真半假的嗔怪道,“說好了等您再來時,曲大家必定好好招待的。您這樣突然上門,倒叫我們失禮了。”


    她完全無視陸念稚,隻當杜振熙是履行承諾,特意登門拜訪的。


    杜振熙汗顏。


    “哦?原來小七和曲大家有約在先?”陸念稚則麵露興味,含笑的目光在杜振熙麵上一轉,順著千柳的話茬道,“你這樣另赴美人約,就不怕被唐加佳知道了,惹得人小姑娘不高興?”


    他看得明白,那晚杜振熙不過多看了兩眼曲清蟬,唐加佳就打了不少眉眼官司。


    千柳不曾留意過這類細節,聞言就事論事道,“男兒家哪個不交際應酬的?再說了,堂子裏其他花娘那兒如何我不知道,我們無名居卻是再清靜不過了。沒有那些見不得人的汙糟事兒。有什麽好不高興的?”


    如果說明誠和竹開是自來熟,那麽千柳就是交淺言深。


    杜振熙暗暗搖頭,不欲千柳說順嘴,指名道姓攀扯到唐加佳頭上,笑著見縫插針道,“那就叨嘮了。”


    她即不反駁陸念稚的美人約一說,也不出聲維護唐加佳,概因她不可能對曲清蟬有非分之想,且對杜唐聯姻早有退路計較,自覺問心無愧,行事坦蕩,應得也爽快。


    落在千柳眼中,則是另外一番感受。


    眼瞧著陸念稚和杜振熙並肩拐向後頭園子,千柳不禁歪頭嘟囔道,“這七少,長得和四爺一樣好看,沒想到性子也和四爺一樣。可惜了……”


    可惜杜振熙和陸念稚一樣,談及女人時,不管熟的還是不熟的,都一副冷冷清清的作派。


    千柳噘著嘴扼腕,感歎不過三秒,又笑嘻嘻的提腳跟上。


    後園涼亭內,輕紗薄簾擋去颯颯秋風,曲清蟬水袖鋪桌,正自斟自飲,聽見動靜看清來人,略感意外的起身問好,“四爺,七少。”


    和那晚到場獻藝不同,褪去一身豔紅的曲清蟬衣飾素簡,素得直追孀居的江氏,簡直堪稱寡淡。


    然氣質不減,嬌美反增。


    杜振熙再歎美人當如是,斯見過後瞥見石桌上種種物什,眸光微微一閃。


    陸念稚一喜煮茶二喜手談,連帶著她從小被磋磨成煮茶高手、圍棋好手。


    石桌上兩樣都齊活了,且茶具、棋具品相皆上等。


    物以類聚,看來被陸念稚帶進溝裏的,還有曲清蟬。


    剛跟陸念稚喝完半肚子茶湯,又要煮茶、下棋,有完沒完!


    能不能有點新鮮愛好!


    杜振熙權衡了一下尿遁的必要性,老實巴交的隨陸念稚落座,對上曲清蟬意猶未盡的詢問眼神,繼續老實巴交的將手伸向棋盒。


    千柳隻會插花奉茶,他們三缺一湊不成麻將桌,隻能陸念稚觀棋,她和曲清蟬手談殘局。


    比起令人驚豔的琴技和舞藝,曲清蟬的棋路中規中矩,算不上出彩。


    但即便如此,這份中規中矩,也不是短短三年內能練就的。


    杜振熙邊落子邊神遊。


    據桂開迴稟的可靠線報,他將摸曲清蟬底細的差事交給竹開後,竹開就直來直往的找上慶叔,慶叔倒也不含糊,把知道的都說了。


    曲清蟬是罪官之女。


    其父獲罪問斬,家中男丁充軍女眷流放,最終全須全尾存活下來的,唯獨曲清蟬一人——沒人知道她是怎麽從流放中解脫的,又是怎麽來到廣羊府的,也沒人知道,她是否在入駐慶元堂之前,早於三年之期就窩身在廣羊府。


    隻知道,三年前的某一晚,陸念稚在外吃酒宴,“偶遇”流落酒樓的曲清蟬,當下就作保隔天就將人引薦進慶元堂,一力護她做清靜自在的清倌。


    一個是落難的官家女,一個是巨賈的養子。


    聽起來很虐戀情深的樣子。


    杜振熙的眼風隨著神思微轉,陸念稚正不厭其煩的澆茶湯,曲清蟬正心無旁騖的下棋,二人相處全不似尋常可見的郎情妾愛。


    和諧得不見曖昧,平淡得略顯古怪。


    杜振熙手指一翻,緊追著曲清蟬的先手壓下棋子,隨口閑話道,“四叔,您要在慶元堂住到什麽時候?曾祖母說,您既然有意,娶親的事不好再耽擱。她老人家會和叔祖父商量,為您相看一戶好人家的閨秀。”


    曲清蟬聞言不驚不乍,隻微蹙的眉心,泄露了一絲為棋局苦惱的情緒。


    她不為所動,全無作假。


    杜振熙垂下眼臉,即覺意外,又覺意料之中。


    方才在花廳,她已發現無名居正房內外的布置、擺飾,多是陸念稚的偏好,且隔扇後的內室,隱約可見陸念稚的隨身物什散落各處,並無半點閨閣之態、女子之物。


    這無名居雖是為曲清蟬建的,陸念稚卻更像占據正房的主人。


    所謂暫住,似乎隻是同住一院,並非同居一室。


    恩客沒有恩客的樣子,女主人也沒有女主人的派頭。


    二人的關係,越發耐人尋味。


    杜振熙心下彈舌,耳聽陸念稚泰然自若道,“我的親事,該當由老太太做主。你不提我倒忘了,唐家的拜帖,我已經迴了。等奉聖閣重開時,正巧趕上重陽節,屆時請唐家人吃席,也省得大張旗鼓的勞動老太太接待他們。”


    這是同意正式和唐家相看的意思?


    “您不反對杜唐聯姻的事了?”杜振熙愣怔一瞬,隨即肅容追加一句,“我的親事,曾祖母也會替我做主。”


    “我什麽時候說過反對二字,我怎麽不知道?”陸念稚表示很驚訝,托著腮挑起眼尾,飛過去一個眸光流轉的眼色,“我不過白提醒你一句,讓你仔細唐家心術不明罷了。怎麽就成了反對?你當知道,從小到大,我隻盼著你好。”


    話說得好生肉麻,眼神瞟得好生輕佻。


    這人絕對是故意的!


    杜振熙嚇得一抖,暗悔自己怎麽就學不乖,跟陸念稚較什麽真!


    這一抖,直接抖得指間棋子啪嗒落盤,砸到了個不該砸的地方。


    愁眉不展的曲清蟬美目大亮,緊跟其後以光速落子,瞬間翻盤拿下勝局,撫掌欣喜道,“七少,你輸了!”


    “七少輸了?”千柳橫插一顆小腦袋,嘖嘖歎道,“看來名師出高徒也不盡然嘛!七少是四爺教出來的,我們曲大家是四爺的手下敗將。原來我們曲大家的棋再臭,也有香的時候呢!”


    杜振熙:“……”


    這是損曲清蟬呢,還是損她呢,這樣侍主待客真的對嗎!


    曲清蟬一把推開千柳喳唿的小腦袋,懇切的望著杜振熙,險些熱淚盈眶,“棋逢對手,真乃人生快事。七少往後若是得空,還請貴腳踏賤地,常來尋清蟬對局。”


    清雅美人突然這麽接地氣,略嚇人啊喂!


    什麽叫棋逢對手,有這麽優雅的罵人的麽!


    她隻是馬失前蹄,純屬意外。


    杜振熙啞巴吃黃連,隻能暗搓搓的怒瞪始作俑者、翹著嘴角假裝看風景的陸念稚,苦笑之餘心下感歎。


    看來在棋藝上,曲清蟬沒少被陸念稚花式碾壓。


    想到陸念稚下起棋來的狠辣,杜振熙突然同情曲清蟬,不自覺放柔神色,改而和曲清蟬對飲閑談,茶過一盞,便起身告辭。


    輸掉一盤烏龍棋局,換來曲清蟬的一見如故,帶著千柳亦步亦趨的將杜振熙送出無名居。


    杜振熙啼笑皆非。


    陸念稚若有所思,偏頭看向杜振熙掛著淺笑的小臉,目光描摹著她溢滿輕鬆愉悅之意的笑容,恍然道,“我家小七,看來是真的長大了。竟到了不惜輸贏技藝,也願意博美人一笑的年紀了……”


    博個頭!


    輸棋還不是他害的!


    杜振熙不理陸念稚,微笑中透露著虛假的禮貌。


    “我還以為你議親隻看唐家的家世。原來,你喜歡的是曲大家這一型?”陸念稚化身知心好叔叔,彎身低頭,湊近杜振熙的耳邊道,“不過,你就是真的開始想……女人了,也不能往三堂九巷裏找。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能打斷你的腿。你要是想開葷,就事先告訴我,我幫你安排。”


    開開開開開什麽葷?!


    她就是能開,也沒臉讓陸念稚教她!


    杜振熙有火發不出,忍著氣悶迴嘴,“四叔想太多了。我對曲大家別無他想,也沒有喜歡的類型。不想女人也不想開、開葷。不勞您老費心。”


    又說他老!


    陸念稚目光遊移,釘在杜振熙近在眼前、微微泛紅而不自知的粉潤臉頰上,他眸色一窒,聲線也跟著凝滯,“你別無他想,曲大家倒是極喜歡你……”


    話一出口,才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晃然。


    陸念稚本能皺眉,不解方才刹那的恍惚源自何處,他下意識退離杜振熙,不再看她,佯咳一聲接著道,“和曲大家交好,對你沒有壞處。”


    杜振熙腳步微頓,奇道,“四叔這話,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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