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夜間的燈紅酒綠,白天的慶元堂安靜祥謐,仿佛深藏在街巷裏的尋常門戶,獨一份特有的慵懶味兒和別處不同。


    錯身而過的婆子、龜奴忙著灑掃,臉上還帶著日夜顛倒的瞌睡勁兒,新上崗的竹開重遊舊地,臉上卻是振奮兼殷切,腰板打著折一雙爪子四處指點,悉心為杜振熙介紹慶元堂的大小景致,又指向一處深深庭院,嘿然笑道,“我聽慶叔說,這裏原是一座小園子,是鴇母留著自己個兒賞景遊玩用的,別說堂子裏的花娘,就是再精貴的恩客,也是不讓隨意進出的。


    也就是三年前曲大家進慶元堂掛牌,這營生還沒做起來呢,四爺就私下找上鴇母,出錢買下小園子,又出力改建成如今的二進院落,辟做曲大家的獨門居所。院名取的也雅——無名居,就是我這個不識幾個大字的聽了,都覺得別致。


    要說慶元堂的鴇母在三堂九巷裏頭,那也是小有聲勢的人物。要不是四爺願意捧曲大家,又隔三差五的留宿無名居,曲大家哪能有這樣的體麵?全是看在府裏的聲望、四爺的麵子上哩!”


    他拐著彎拍馬屁,才當差沒幾天,頭一迴頂替桂開隨杜振熙出門,差事倒辦得熱鬧。


    杜振熙莞爾。


    相處不過三五天,竹開的自來熟技能已經展露無遺,兼之人生得瘦小稚氣略顯萌,又憑著在她身邊當差的光環,很招前院管事、小廝的喜歡,私下不知認了多少幹哥哥幹弟弟,臉麵混得極開。


    人機靈、會來事,竹開這個半道入府的小廝,收得不虧。


    要不是他提這一句嘴,她還不知道,眼前這座遺世獨立的清雅無名居,竟是陸念稚花錢花力砸出來的。


    對比陸念稚在府裏的廬隱居,無名居確似陸念稚的取名風格。


    這般細致周到,即便算不上金屋藏嬌,也足以見陸念稚對曲清蟬的上心。


    杜振熙心思微轉,竹開已上前叫門,看清迎上前的兩道颯爽身影,忙挺直腰杆問聲好,又客氣笑道,“勞煩哥哥們通傳一聲,七少來了。”


    應門的是陸念稚的隨身小廝明忠、明誠,前者穩重後者跳脫,甫一碰麵,明誠已經拉著竹開閃到一旁,哥兒倆好似的勾肩請吃茶,滿臉好奇的詢問起竹開初入杜府的心路曆程來。


    這也是個自來熟的。


    明忠習以為常,略帶嫌棄的瞥一眼明誠,收迴看傻子的眼神轉向杜振熙,言行中透著恰到好處的恭敬,抬手引人入內。


    杜振熙如約而至,跨進無名居的花廳卻發現,矮腳茶幾上杯盞成雙,一頭坐著姿態懶散的陸念稚,另一頭的的席地坐墊上還殘留著凹痕,顯見此處另有客人,不知是已經離去,還是刻意避開了。


    她正好奇探看,陸念稚已探手另取一隻茶盞,動作優美的往幾麵上一扣,掖著袖子注入茶湯,“小七來了?坐下先潤潤口。”


    杜振熙從善如流,深諳陸念稚數十年如一日的習性和講究。


    無論是府裏府外、談的是公事還是私事,陸念稚習慣先飲茶再說話,美其名曰以茶相會,幼時見的世麵少,隻覺陸念稚這習性十分清雅,崇拜之餘,也曾默默下過功夫學煮茶。


    長大後接觸的人和事多了,就覺得陸念稚這習性純屬悶騷,想控場就直說,非要裝模作樣糊弄人。


    偏她還傻乎乎的,被陸念稚糊弄成了個煮茶高手。


    杜振熙咬著杯口偷偷撇嘴,垂眸看著陸念稚澆出的一手好茶湯,遵循事實讚道,“四叔的茶藝又精進了。”


    “能吃得出茶湯好壞,可見病症已經大好了。”陸念稚笑容清雅,話說得卻簡單粗暴,“張嘴。”


    他表示要檢查舌苔,杜振熙生怕他再動手動腳,忙乖乖啊一聲吐舌頭。


    陸念稚的目光掠過她粉嫩舌尖,暗笑杜振熙這半仰頭半吐舌的小模樣,倒真似乖順聽話的小寵物,眼中愉悅光芒忽閃而過,長指撫上杜振熙的下巴輕輕一挑,盯著她合攏的紅潤雙唇笑道,“行了。以後要是不想被我當小孩子對待,就別光記吃不記打,撐著病體亂跑,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杜振熙曲指撓下巴,暗道真是千防萬防,陸念稚的鹹豬手始終難防。


    他是長輩他說的都對。


    她甘拜下風。


    杜振熙心下哼哼,陸念稚麵露淺笑,偏頭吩咐明忠,“把東西抬出來。”


    一溜藤編箱籠依次排開,大開的箱蓋之內,可謂是滿目珠光寶氣。


    “我這次一走半年,倒是搜羅了不少好東西做手信。這兩箱最大的,是給老太太和二伯、二伯母的。次一等的,是給二哥、二嫂的。”陸念稚揮退明忠,示意杜振熙上前,肩並著肩一一告訴她道,“小的這幾箱是給你們幾個小的的。兩套赤金物什,給晨舞、晨柳出嫁時添妝。另一套留給晨芭做及笄禮。如何?”


    西府的五堂姐杜晨舞年底出閣,六堂姐杜晨柳也已經定親,而八堂妹杜晨芭明年及笄。


    陸念稚心細周到,不過這選手信的品味實在是……


    杜振熙隨手翻看,隻覺入手沉甸甸,無一不是赤金足量的實在物什,口是心非的答道,“四叔的眼光和心意,都極好。堂姐妹們定然歡喜。”


    心下卻忍俊不禁,杜府本是土豪,堂姐妹們不缺錢,吃穿用度追求的是高大上,雖然不至於矯情地嫌棄銅臭,但任哪個小姑娘收到一整套閃瞎眼的金子,恐怕都笑不出來。


    長者賜不可辭。


    她幾乎能夠預見,堂姐妹們麵上歡喜的收禮,私下狂抽嘴角的畫麵。


    她忍不住眉眼彎彎,溢出欲抑反揚的笑意。


    “既然極好,你笑得這麽古怪做什麽?”陸念稚不明所以,卻不影響他的興致,親手取出兩架精美的算盤,撚在指間送到杜振熙眼前一晃,震出清脆的算珠相撞聲,“這架小的是補給小十一的生辰禮,這架大一些的是給你的。可喜歡?”


    小算盤同樣赤金製成,同樣閃瞎人眼。


    一如她十歲整生日時,陸念稚送給她的第一份生辰禮,第一架算盤。


    可惜太重太刺眼,用起來簡直辣眼睛,果斷被她閑置了。


    陸念稚選手信的品味實在是……一言難盡,一成不變。


    隻能說:有錢,任性。


    杜振熙默默為幼弟十一少點蠟,直接無視小算盤,接過給她的大算盤揚袖一掃,聽著叮咚算珠聲,確實驚喜,“西洋琉璃?”


    和當下已有的琉璃製品不同,這一架由七彩琉璃製成的算盤輕盈透亮,水頭不知比嶺南一帶市麵上流通的精致多少,八成是舶來品。


    她頗有些愛不釋手,由衷道,“即美觀又輕便,撥弄起來極趁手,我很喜歡。多謝四叔。”


    “你這一聲謝,可真難等。當年送你的那架純金小算盤,你不也謝得響亮?轉頭就丟進了庫裏不用,當我不知道你其實不喜歡?”陸念稚誇張的鬆了口氣,半似委屈半是不解的挑眉道,“你們這幾個小的,這些年來收了多少我送的東西,怎麽不見小十一他們挑挑揀揀?就你脾氣大,難伺候,如今可算歡喜了?”


    說得好像她有多不知好歹,他有多委曲求全似的!


    杜振熙啞然。


    她是陸念稚帶在身邊教養大的,除了沒有一起睡外幾乎日夜相對,和他人相比自然多一份親近,她敢暗地裏嫌棄陸念稚的品味,其他人哪裏敢陽奉陰違。


    且她以為自己已經算是不懂小兒女心思的了,沒想到陸念稚比起她來,更加不解風情。


    陸念稚這副毫無自知,一本正經的抱怨模樣,略顯呆萌是怎麽迴事?


    杜振熙再忍不住,嘴角一揚高高翹起,眉梢眼角盡是戲謔的笑意。


    陸念稚一雙眸子中倒映著她乍然盛放的俊俏笑臉,忽覺長指不可自製的一陣陣發癢,遂順從本能抬起手來,撫上杜振熙的臉頰輕輕一捏,皺眉道,“小七,你又笑得這麽古怪做什麽?”


    瞬間被揉搓得變形的杜振熙被迫嘟嘴,頓時吐槽無能。


    “四爺。”去而複返的明忠手裏端著湯碗,瞥見自家四爺又在“欺負”七少,忙垂眼忍笑道,“該吃藥了。”


    陸念稚這慣愛動手動腳的毛病,是該吃藥了。


    杜振熙心中腹誹,偏頭掙開陸念稚的手,見湯碗冒著熱氣黑乎乎一片,便知是新出爐的湯藥,不由奇道,“四叔,您病了?”


    “我倒是想沒病。”陸念稚接過湯碗,晃著湯藥抬眼看向杜振熙,嘴角挑著壞笑道,“也不知是誰沒自知之明,頂著渾身病氣到處亂跑,到頭來全傳染到我這兒了。你的病根能去的這麽快,我的功勞可不小。”


    是不小,多虧陸念稚那杯辣油酒,嗆得她把肺給咳清爽了。


    那晚也不知是誰不忌諱,當眾對她又摟又抱,私下說個話生怕她耳背似的,非要湊到眼前,隻差沒有臉貼著臉。


    被傳染也是自找的。


    難道怪她咯?


    杜振熙假裝沒聽見。


    陸念稚卻不依不撓,以眼神製止想近前服侍的明忠,斜睨著杜振熙感歎道,“我有多少年沒生過病喝過藥了?倒叫我想起你小時候,弱症還沒根治那會兒,老太太年紀大了桂開年紀又太小,我不放心你一個人獨居霜曉榭,常常哄著你用完藥,才能安心離開。”


    禮尚往來,如今該她不放心他,哄他用藥了。


    杜振熙秒懂,垂死掙紮道,“藥要一氣喝完才不苦。四叔,這可是您教我的。”


    自己說的話,別自己打臉啊親!


    陸念稚表示臉不疼,將湯碗推向杜振熙,“小七親手喂的藥,怎麽會苦?”


    杜振熙無語。


    她算是看明白了。


    幼時不知事,隻當陸念稚愛逗弄她是因為彼此親近,他拿她當孩子疼,如今才迴過味兒來,陸念稚百般逗弄她千般捉弄她,純粹是想看她自亂陣腳反對無效的憋悶,真心疼愛什麽的,不存在的。


    純粹是無聊之下養成的——惡、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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