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振熙迴頭看一眼清和院,轉身抬手做請,示意江玉邊走邊說,奇道,“表小姐有什麽事?請說。”


    她言行有禮,客氣而疏離。


    江玉怎麽聽怎麽看都不舒服,偏不能指責杜振熙待她不親近的行為不妥,隻得一心集中在正事上,邁著小碎步絞著細白雙手道,“是這樣的,過幾天就是重陽佳節,按照府裏的慣例,除了重陽當天要登高遊燈會外,府裏則提前一天辦家宴。這還是我頭一迴參與府裏的節慶,就想請表哥出麵,幫我向老太太提一提,許我牽個頭,攬下操辦家宴的差事。”


    邊說邊抬袖,壓了壓徒然泛紅的眼角,聲線嬌弱道,“我守孝期間,多虧表哥、表姐妹們時常送東送西、多有惦念,才不至於悲慟傷身。我又沒個慈愛長輩、兄弟姐妹。隻盼能借著這次機會,向老太太表表孝心,和表姐妹們親近親近,也算是聊以報答,出一份心力了。”


    她一副傷春悲秋的贏弱之態,可惜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杜振熙根本沒留意她的做作,隻想著江玉進府就守孝,出孝走動才多少時日,倒對遊玩耍樂的事體了若指掌,且似十分熱切上心,可見守孝的真心到底有幾分。


    她本能對此不喜,正待找借口推脫,心頭忽然一動。


    揀日不如撞日,不如趁著重陽宴席,下帖子請唐加佳。


    慶元堂初見到底倉促,屆時杜府是主場,即便她身份不便,西府的堂姐妹也能代她仔細看看唐加佳的性情,若能尋到恰當時機,她也許能私下試探唐加佳,再摸一次唐家的底。


    以唐加佳那直白的性情,此事……可行。


    “說是家宴,其實隻是五姐、六姐和八妹尋的好聽名頭,好方便她們一塊作耍。”杜振熙嘴角微翹,偏頭看向江玉,眼中溢滿發自內心的盈盈笑意,“表小姐想作東,不必特意去問曾祖母。我和五姐她們說一聲就是。正好我有一位客人想引見給五姐她們,迴頭五姐會下請帖,到時候還要勞煩表小姐招待。”


    眼見二門在望,二人已並肩走至一方花木環繞的假山處,杜振熙側身讓到走道外側,頷首告辭道,“表小姐留步。”


    望著杜振熙毫無留戀的背影,江玉一雙玉手險些絞成麻花,腦中一時閃過杜振熙皎好如朗月的姿容,一時晃過杜振熙提起堂姐妹時的真摯笑容,心下頓時五味雜陳。


    “小姐。”江玉的貼身丫鬟珠兒湊上前來,八卦道,“您說七少所謂的客人,會不會是那位唐七小姐?府裏都傳遍了,都說杜府和唐家要聯姻呢。瞧七少這樣,對那唐七小姐倒是上心……”


    “我倒要親眼看看,那唐七小姐到底是騾子還是馬。”江玉神色忽冷,似不耐煩多說唐加佳,抬手吹了吹新染的指甲,笑意傲然道,“表哥既然答應了,操辦家宴的差事就跑不了了。等辦事的對牌拿到手,看府裏哪個下人再敢狗眼看人低,不把你我放在眼裏。你現在隻管去西牆角門,打聽打聽二老爺、二夫人這一遭鬧的是什麽事。”


    珠兒張口,一聲“是”堵在喉嚨口,突然瞪大雙眼望向江玉身後的假山,但見斜刺裏伸出一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著江玉,一把拉進了假山洞裏。


    “別叫!是我,是我!”


    不算陌生的男聲緊跟著響起,話音未落,本待驚叫的江玉已然沒了動靜。


    假山洞內窸窸窣窣,在這無人的僻靜之處無限飄渺。


    珠兒驚得臉色發白,瞪得如凸眼金魚似的雙眼中卻不見恐慌、急亂,大亮的眼珠子骨碌碌一陣轉,反而浮起一抹異樣的興奮。


    她不去“救”自家小姐,更沒有半點猶豫,沒事人似的抬腳就走,自去西牆角門,履行打探消息的職責。


    心裏想著江玉的話,又想到假山洞裏的那人,隻覺主仆二人揚眉吐氣的好日子近在眼前,一改平日作派,渾身上下都透著趾高氣昂。


    走出清和院的大吳氏卻是蔫頭蔫腦,假作虛弱的搭在心腹媽媽的半邊身子上,抬袖遮臉掩去來往下人的側目,跟在杜仁的身後往西府而去。


    江氏收迴目光,冷冷一哼,暗罵大吳氏馬後炮,這會兒才來顧忌臉麵,也不嫌晚!


    江媽媽瞧得好笑,眼底卻隱含擔憂,“二老爺想’那樣’安置外頭那孩子,撇開別的不說,倒不失為一個兩好並一好的法子。二老爺得了好處,對我們府裏也沒壞處,隻是牽扯上四爺,不知四爺是個什麽想法……您真同意二老爺的做法?”


    “我同意不作數,要是恩然點了頭,那才算數。”江氏難得麵露猶豫,說罷靜默半晌,才自嘲一笑,“老二有私心,我何嚐沒有私心?真到了兩難的時候,我到底還是偏著自家孩子,終歸是委屈了恩然。”


    江媽媽不好接話,正琢磨著怎麽逗江氏開懷,就見江氏瞬間調整好情緒,丟開鋤頭活動著筋骨道,“人在家中坐,破事從天降。沒勁兒。我還是出去蹓躂蹓躂,透口氣。”


    江氏的所謂“蹓躂”可和常人不同。


    饒是已經見怪不怪的江媽媽,聞言仍止不住滿臉無奈,自知勸不得,幹脆親自動手,幫江氏置辦出門“蹓躂”的行頭。


    這邊東府重歸日常,那邊西府卻是氣壓低沉,一眾主子下人眼瞧著杜仁、大吳氏風風火火的出去,又恍恍惚惚的迴來,摸不著頭腦之下隻得齊齊做鵪鶉,不去靠近台風眼。


    門窗緊閉的正院上房內,大吳氏一進屋就精神抖擻,接過心腹媽媽沏好的茶送到杜仁手邊,支著桌麵湊向杜仁,繃著嗓音問,“你剛才和婆母大人說的,都是真的?你保證不接那狐狸精進府?也保證不用我認那野種做庶女?隻將那野種丟去我娘家,認做我娘家親戚,再說給恩然做正妻?”


    左一聲狐狸精右一聲野種,直聽得杜仁隻差沒惡向膽邊生,抓起茶杯就潑大吳氏一臉。


    好漢不吃眼前虧。


    大吳氏能變臉如翻書,他也同樣能屈能伸!


    杜仁默念三遍不和潑婦計較,下意識捂著被大吳氏抓傷的臉,因大吳氏而生出的怒恨和嫌惡,頃刻間被誌得意滿所代替。


    “自然是真的。母親已經默許的事情,我做兒子的哪有出爾反爾的道理?”杜仁勉強好聲好氣地安撫大吳氏一句,就忍不住翹起胡須來,“恩然昨晚迴城,今天一早就傳出有意娶妻的話。外頭不知多少人家已經意動,上趕著就往慶元堂跑。我們自家人,不想著近水樓台先得月,難道還放著肥水流入外人田?


    東府家大業大,恩然身上可沒流著杜氏的血,與其讓他將來娶別人,還不如娶自己人,如此生下的孩子也就是杜氏正兒八經的血脈了!以後就算有什麽變數,也有限!母親心裏明白著呢,否則怎會隻聽不說,點頭默認了我的想法?


    隻要讓那孩子過了明路,算作你娘家的親戚,一來和恩然成了表親,二來原本就是親上加親的好事,這樣做一了百了,也更名正言順。以後等母親百年,對東府也就能放心了,你我不僅有功,更是大大的孝心!”


    “功勞”可大慘了。


    到時候東府的下一代,身上的血脈可是更近西府的。


    杜仁有一句話撓中了大吳氏的癢處。


    東府家大業大,要是東府現任家主陸念稚的正妻是自己的“庶女”,生下的孩子是自己的“庶孫”,那還不是想怎麽親近就怎麽親近,想怎麽使喚就怎麽使喚,不說壓倒東府的財勢,隻說多撈一份東府指縫漏下的,那可真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


    大吳氏對東府並無惡念,眼前卻止不住的晃過一片片金光閃閃的元寶,她無聲咽一口唾沫,啞聲道,“那,那不如趁著重陽佳節府裏辦家宴,先帶那野種進府,讓我展展眼。”


    此時此刻還不忘罵一聲野種。


    可見大吳氏賊心不死,就算不再想著弄死芸娘母女,變著法子拿捏人的心思卻是少不了的。


    杜仁心下冷笑,麵上肅然道,“這事先緩一緩。你今天鬧這麽一場,轉頭就接人進來,誰還看不出是怎麽迴事?到時候那孩子的身份,又是一場麻煩。就算沒有血緣,她名義上本該是恩然的隔房庶出堂妹!”


    這話一說出口,杜仁自己都覺得別扭。


    擺擺手不願再說,假作唿痛的捧著臉,難掩譏誚道,“這事隻能緩著來,總不能招唿也不打一聲,就押著恩然拜堂成親!別說恩然那頭要循序漸進,就說我現在這副模樣,哪裏有臉出門走動?且老實等兩天吧!”


    男人偷腥養小,說破天去也鬧不成官司,隻怕大吳氏的娘家人都不會為她出頭,何況她不僅動口,還動手把杜仁給打了。


    天降風流債。


    砸得大吳氏一時氣得喪失理智,然而一鼓作氣後再而衰三而竭,此刻哪裏還有半點氣勢,聞言囁喏著噏合嘴唇,忙招唿心腹媽媽,“還不快去給老爺拿傷創藥膏來!”


    杜仁長長吐出一口惡氣,翹起二郎腿,坐等大吳氏伏低做小。


    夫妻二人一番密議,倒應了人少是非未必少的話,諾大杜府人丁雖凋零,卻是各自有盤算,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杜振熙對府裏暗流尚無所覺,正靠坐車廂壁合眼養神,直到身下馬車輕輕一震,才睜眼問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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