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湯圓一進,就看到君兮坐在床頭,手裏捧著那個木盒子,手一下一下的磨砂那裏麵的信紙。


    她曾經顧盼神飛的眸子,隻剩下黑漆漆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臉上的燙傷結痂的硬殼兒已經落完了,現在隻剩下一些淡淡的淺紅色的印子,不管林家尋來什麽靈丹妙藥,湯圓給她敷了,都沒有半分起色。


    林淼去醫穀一趟,適逢神醫雲遊,不得蹤跡,請迴來的神醫弟子對著君兮的症狀,亦是束手無策。


    君兮本來是不在意的,


    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摸索著走出院子,一個灑掃的小丫鬟看到她的臉,嚇得尖叫了一聲,君兮那時候才知道自己一張臉到了能嚇死人的程度。


    她變得沉默了許多,很少再出自己的院子,即便是在湯圓八寶七喜麵前,也會帶著麵紗。


    湯圓想到曾經那個張揚肆意的君兮,再看看她現在的樣子,鼻子發酸,眼眶裏又要掉下淚來。


    君兮耳朵很靈敏,聽到了湯圓刻意壓低的吸氣聲,有些無奈道:“湯圓,怎麽又哭了?”


    湯圓走過去,在君兮腳邊蹲下,忍住哽咽道:“郡主,我給您念念世子的這些信吧。”


    麵紗下,君兮緩緩勾起了唇角,遣倦的弧度。


    她撚起一張信紙,“行軍已至北敖關,勿念。”


    把那張信紙放到了床邊,又拿起下麵一張信紙,“雁門關大雪。”


    “大敗胡人,迴朝可待。”


    “戰事拖延,歸期未定,勿念。”


    ……


    他寫給她的最後一份信是,“我把北地開的第一朵扶桑花帶給你。”


    ……


    聽到君兮已經能背出每一頁信紙的內容,甚至連自己放的順序都記得一清二楚,湯圓又是悲從中來。


    這些信……她不知給郡主念過多少遍了,念道君兮自己都已經能背了。


    “郡主,您要再給世子寄信嗎?”湯已經哭得渾身顫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但君兮又怎麽聽不出她語氣裏的顫抖。


    她伸手想摸上湯圓的頭,卻摸到了湯圓的臉,果然一手水澤,她心疼又無奈:“好湯圓,你再這麽哭下去,眼睛會壞的。”


    湯圓幹脆伏在她膝蓋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君兮一下又一下拍著湯圓的頭頂,空洞的眼底,將悲傷掩藏得極好,“有什麽好哭的,我都沒哭呢,你一天到晚都成了個淚人。”


    湯圓抬起頭來看著君兮,便是戴著麵紗,還是遮不住蔓延到她眼角的那抹紅印,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砸,砸在君兮手背上,湯圓說:“對啊,郡主這麽要強,怎麽會哭呢,湯圓沒用,幫不了郡主,隻能替郡主哭……”


    君兮因為湯圓這話僵硬了一瞬,原本平靜的眼底,隱隱發紅,她搖頭失笑:“傻湯圓,傻湯圓……”


    她俯下身子,輕輕抱住了湯圓,眼神空洞的看向一處。


    難過……有的吧。


    可是能讓她肆意哭泣的臂膀不在,她不能哭。


    幾個丫鬟夠擔心的了,舅舅舅母為她的事散了不知多少錢財出去,外祖母每次見到她也是哭成一個淚人。


    她表現得這麽淡然,都已經讓他們擔心成這樣了,君兮不敢悲傷。


    “上次給哥哥寄信,是十天前了吧?”君兮問。


    她每兩天寄一封信出去,一向都是第二天就能收到君琛的迴信。可是這個月,她一連寄出去十封信,君琛都沒迴過一封。


    湯圓點頭:“嗯,算上今天,是第十一天了。”


    君兮陷入了沉默。


    湯圓已經去書案那邊了:“郡主,您再給世子寄一封吧,說不定這幾日世子戰事繁忙,看到了您的信,隻是來不及給您迴罷了。”


    君兮偏了偏頭,“他很忙的,我等他迴來就是了。”


    窗外有風聲,有啾啾的鳥鳴,還有一群小丫鬟的嬉笑聲。


    “高一點,再高一點……”


    “飛起來了!”


    ……


    君兮側頭聽了一會兒,麵紗下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外麵是有人在放風箏嗎?”


    湯圓起身要往外走:“吵到郡主了嗎?我讓那些小丫鬟去別處。”


    君兮抬手示意湯圓停下,“挺好的,很久沒這麽熱鬧過了。”


    她又聽了一會兒,聽出似乎還有其他雜碎的聲音,問:“府上今日是來客人了嗎?”


    湯圓也是一臉疑惑,“不知道,我出去問問。”


    說著就已經出了房門。


    君兮把信紙一張張按著原來的順序,裝進了盒子裏,卻聽到外麵似乎起了爭執。


    “打人啦!這死丫鬟打人啦!”


    “是你們自己找打!”這是八寶的聲音。


    八寶怎麽跟人起爭執了?


    君兮在這院子裏住了兩個多月,每個角落都已經摸索熟悉了,很容易就出了房門,問:“八寶,怎麽了?”


    “郡主,你怎麽出來了?”湯圓急忙趕過來扶住她。


    湯圓也在,那怎麽還讓八寶跟人起了爭執?


    君兮正想問湯圓,卻聽見了一個嬌俏的聲音道:“你就是林淼哥哥那個京城來的表妹?”


    湯圓圓眼一瞪,當即迴了句:“這是哪家的姑娘,恁無禮了些,我家郡主是皇上親自下的封號,你這般稱唿我家郡主,是在藐視皇權嗎?”


    耍嘴皮子,這裏沒幾個人是湯圓的對手。


    若是個聰明些的,就不會去接湯圓那句話看,藐視皇權,是死罪!


    “哼,什麽郡主,不過就是一個醜八怪瞎子!”何婉婉是江南巡撫何大人的幺女,上麵三個都是哥哥,自幼都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性子驕縱得厲害,無法無天。


    這話叫君兮眸子一眯。


    她戴著麵紗,眼睛看上去與常人無異,這個姑娘若是第一次見她,怎會知道她眼睛看不見,又知道她毀容了?


    很顯然人家是有備而來。


    怕是在梨苑附近放風箏都是有意為之。


    梨苑離前院很遠,倒是靠近舅母的院子,君兮猜測這是舅母秦氏的客人,或許,這個姑娘的來意已經很明顯了。


    她聽到了八寶佩刀出鞘的聲音。


    君兮喝住了八寶:“八寶!”


    何婉婉看到八寶拔刀的時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見君兮喝住了八寶,一顆心這才落到了原地,嘴上卻是道:“怎麽,你們還敢打本小姐不成?”


    君兮眉頭皺了起來,這個女人,太蠢了,簡直蠢到無可救藥。


    她側頭喚了聲,:“湯圓,送客吧。”


    自己轉身迴屋,她動作太過流暢,流暢得幾乎讓人相信她是能看見的。


    湯圓瞪著一雙眼,身子往哪兒一杵,何婉婉三個丫鬟看起來也沒湯圓一個有分量。


    幾個丫鬟跟著何婉婉一起手腳不聽使喚地往後退。


    其中一個丫鬟半邊臉現在都還高高腫著,地上還有幾顆帶血的牙。


    她們以撿風箏的名義到這院子裏來,見這院子布置得比林家主母那兒還要雅致好看,想到之前打聽到的,丫鬟嘴快就說了句:“這就是那個瞎子住的地方啊,這麽好看,梨花開的時候,她一個瞎子能看到嗎?”


    當時八寶正在掃地,她們以為八寶隻是個下等的粗使丫鬟,沒想到八寶一掃帚過來,就打落了那丫鬟幾顆牙齒,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湯圓看著身板那麽壯碩,她們不敢輕易去惹了。


    “你……你們等著,我……我要告訴我娘!”何婉婉色厲內荏道。


    湯圓氣紅了眼,吼道:“你最好是把你娘拉著一塊到這兒來,讓我開開眼界,你們是怎麽欺負一個孤女的!了不得你還有個娘是吧?欺負我家郡主沒了雙親是吧?你算個什麽東西?”


    湯圓大嗓門起來,整個林府都能聽見她的吼聲。


    “我家郡主本就是南下求醫的,你張口閉口瞎子,半點教養沒有,一個鄉野村姑嘴巴也沒你這麽惡毒吧?我家郡主招你惹你了啊?你個黑心肝兒專程跑門口來罵人!”


    林淼一早就去鋪子裏查賬去了,秦氏讓人把他找迴來,說是府中有事,反正秦氏的院子跟梨苑挨著的,林淼本想去看看君兮,卻聽見了湯圓這一番罵人的話。


    在看見杵在門口的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幾乎是瞬間就冷了臉色。


    隨行的小廝見慣了林淼嬉皮笑臉的樣子,猛然看見林大少這副要吃人的模樣,嚇得冷汗直冒,小聲喚了句:“少爺,這……”


    林淼朝著綠樹掩映間的主母院子看了一眼,冷冷了嗬了一聲就頭也不迴地走了,小廝不明所以,拔腿跟了上去:“哎,少爺,現在是去哪兒啊?”


    林淼步子一頓,吩咐道:“你去碼頭找老頭子,把你剛剛聽到的那些話,一字不漏的說給他聽!”


    留下這句,他又揚長而去。


    少爺有多緊張梨苑那個郡主,小廝是知道的,好好一個姑娘,眼睛看不見已經夠可憐了,那不知是誰家的小姐,還這麽去作踐人家,真是……他聽了都覺得心裏堵得慌。


    小廝決定去了碼頭,得給林大爺再添油加醋地說一下,事情辦得漂亮,說不定少爺還會賞他點銀子。


    湯圓嗓門那麽大,秦氏的院子又和梨苑挨得那麽近,秦氏跟江南巡撫夫人自然是把那話聽得一清二楚。


    林淼為了君兮的事,明顯上心得過頭了,知子莫若母,林淼的親事耽擱了這麽多年,秦氏怕林淼動了什麽心思,這才不得不又把他的親事給提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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