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這八名修士的修為不得低於不動境中階。


    而何家的不幸……則在於他們兩個條件都無法滿足。


    何家的修士現在隻剩歸家的燕微,哪怕她已經是無我境初階的修為,能夠算她在八名修士中占兩個名額,倉促間她也找不到更多符合條件的修士簽訂三十年契約。


    而且何家最近一年可謂十分倒黴。最開始是一筆很重要的生意出了問題,導致他們損失了價值上百萬靈石的貨物,緊接著就是何老太爺——也就是燕微的祖父——去世,導致何家名下的錢莊發生擠兌。


    為了安撫眾人的情緒、挽救何家的資金鏈,燕微的父親忍著不能戴孝的悲痛,冒險抵押了家中資產,前去遙遠的海外販貨。他的目的地是蓬萊列島,需要跨過整個東海,還要穿越天氣惡劣的狂暴海,才能抵達目的地。


    蓬萊列島是妖族的勢力範圍,其安全性也叫人擔憂。


    一開始很順利,何老爺傳了信迴來,說交易很成功,蓬萊的妖修也大多心性良善,不像眾人想像的那般殘忍。


    但當他帶著三船貨物返迴時,他們在狂暴海遭遇了一場極其罕見的暴風雨,還伴隨著小型海嘯。


    和何老爺同行的修士隻來得及匆匆傳迴危急的訊號,就了無音信。


    這是半年前的事。


    而更令全家欲哭無淚的是,何燕微的嫡親兄長竟然為了一個有名的青樓女子而鬥氣,約定賽馬一決勝負,最後摔斷了雙腿。由於凡人不能消化靈丹的雜質,縱然何燕微是修士,也對兄長的傷勢無能為力。


    每三年的五月末,是重新評定“上七家”的時間,最近一次的評定就在今年,也就是還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要麽何家接受落選的結果,背負價值數百萬靈石的債務,要麽……


    “就隻能與上七家中的另外一家聯姻。這樣一來,就可以憑借姻親的關係,從另一家‘借’幾名修士。這是唯一被扶風商會承認的方法。”


    衛枕流說著,不禁搖搖頭:“何師妹責任心太重了。”


    他歎息完,一轉頭,發現其他同門都盯著他,連謝蘊昭也不例外。


    “師兄,你怎麽知道得這麽詳細?”她疑惑道,“我們不是一起來的扶風城?你的玉簡上寫了什麽,誰幫你查的消息……”


    她試圖偷看上麵的名字。


    衛枕流看了一眼其他人,微笑著一捏她的臉,不動聲色收起玉簡:“故人罷了。”


    “我……我還是不懂。”


    柳清靈出聲說。她在鬧市中提著華麗的緋色長裙,頭上的金翠飾物折射著華燈彩光,情態困惑而又帶著幾分嬌憨:“聽上去,這不還是因為沒錢麽?數百萬靈石……我們一人出一些,大不了我再叫父親給一點,總能湊夠的吧?”


    柳清靈的父親是搖光峰主禹慶上人,乃北鬥四大玄德上人之一,而搖光峰又是全島知名的有錢的峰屬。


    作為搖光千金,她潛意識裏就覺得,沒什麽是靈石和父親解決不了的事。


    “燕微是我們搖光的真傳啊。”她睜大眼,帶著一股賭氣似的憤憤,“怎麽能叫她為了區區數百萬靈石聯姻?道侶是自己的心意,可這麽隨隨便便和什麽人綁在一起,這叫什麽事?我不要。太丟臉了,把父親置於何地,把搖光置於何地?”


    謝蘊昭走過去,一巴掌拍上柳清靈的脊背,說:“難得我們想的一樣嘛。”


    她說:“我也沒想通,為什麽這事我們不能用靈石解決?燕微不願讓何家退出‘上七家’,不就是擔心被討債而讓何家破產?我們不能直接付給那些人靈石麽?”


    蔣青蘿也狠狠一巴掌拍上她的脊背,讚許道:“小賊說得對!”


    衛枕流盯著這三人,尤其重點盯著蔣青蘿那隻不懂事的手。


    他仍舊笑得若無其事:“因為‘靈石兌換額’的存在。”


    “……對了,是那個!”陳楚楚忽然一拍掌,恍然又懊惱,壓低聲音,“難怪燕微說不行。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伯父把靈石兌換額抵押出去了,才有資本冒險去海外販貨。”


    雖然是庶女,不能參與生意,但陳楚楚生長在扶風城,自幼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一些默認俗成的規矩。


    “靈石兌換是古已有之的製度。”


    衛枕流細細解釋,似乎對這一點頗為了解:“凡世靈石雖貴,對普通人而言卻沒什麽用處,還容易召來妖獸之流。因而人們每每得了靈石,就會去官府或大錢莊兌換成金銀。曆來朝廷都會專門製定律法,規定不同成色的靈石與金銀兌換的比例。”


    “扶風商會經營需要大量靈石作為根基,隨著他們的壯大,他們慢慢取代了南部官府的地位。八十年前,九千家宣布了兩條規則:第一,扶風城市場交易中隻能使用官方貨幣,不得直接使用靈石。第二,各家每年都可以將不同靈石在商會中實現兌換,獲取金銀、貨物,也可以選擇兌換成中等品階以上的純淨靈石。”


    “但同時,每一家的靈石兌換額都不同。‘上七家’擁有最高額的兌換權限,每年可以將三百萬靈石兌換為金銀貨物,因此……”


    謝蘊昭懂了:“因此,如果燕微的父親將何家的兌換額抵押了出去,他們就算拿到了靈石,也無法還清債務?”


    “就是這樣。”


    “怎麽這樣!”柳清靈捏緊了裙擺,發髻上的金簪晃個不停,“不要,我不接受!太不講理了,這個地方怎麽這樣?那就退出那個商會,從別的地方兌換靈石運來金銀,這樣總可以了吧?”


    衛枕流淡淡道:“數百萬靈石,即便是平京也一時半會兒兌換不出。扶風城財富之巨,實為天下之冠。”


    柳清靈語塞。


    她實在是第一次遇見有靈石還花不出去的狀況,這令她大大受挫,心裏憋屈極了。


    隻能跺腳反複道:“怎麽這樣!那就……讓他們全部搬到別的地方去!”


    和街上跳腳要糖吃的小孩子一模一樣。


    但小孩耍脾氣、撒潑打滾哭鬧要糖吃,總能要到。而何家的問題,卻不是搖光千金生氣半天能解決的。


    她甚至連“叫父親來轟平扶風城”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卻隻被蔣青蘿一頓教訓,讓她不要口無遮攔。


    像扶風城這樣的繁華之地,早早就和仙道盟簽訂了盟約,不許修士在這裏胡鬧。而九千家人脈之廣,也足以讓他們得到真正的仙道領袖的支持。


    說穿了,何家的悲劇都是規則運行的結果,因而也隻能在規則的框架下努力解決這個問題。


    而且……謝蘊昭總覺得,燕微說不準是犯倔了,就像何七娘說的那樣。


    何家即便退出“上七家”、背負數百萬巨債,慢慢還,也總能還完。隻要人還在,何家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可燕微卻執意想要挽迴這一切。這是否是因為,她的父親為了挽迴何家而冒險出海,卻帶著貨物沉睡海底,以至於她產生了一種深刻的愧疚和責任感,認為自己如果不能挽救何家,就對不起去世的父親?


    以燕微那看似冰冷刻板、實則對人體貼善良,又對自己要求極高的性格,很可能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要是燕微的兄長能去聯姻就好了。”陳楚楚忽然嘀咕了一句,“那個大少爺花天酒地,搞得自己很慘不說,還叫燕微要來扛起責任,真是討厭。”


    燕微的兄長,因為墜馬癱瘓而丟了婚約。如果有能治療凡人的靈丹妙藥……


    謝蘊昭看了師兄一眼。


    正巧,他也看了過來。


    雖然一言不發,但微妙地,謝蘊昭就是知道師兄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算了,我們現在再頭痛也沒用。不如先好好逛夜市,也免得我們的擔心反而讓燕微愧疚。”謝蘊昭說。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逛夜市……”


    謝蘊昭抬手指著另一邊:“你們看那裏有人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好稀奇哦——”


    “胸口碎大石有什麽好看的,我也會啊!”


    “哦……果然,因為太平了吧?”


    “……石無患你這個禽獸!!!”


    柳清靈暴怒跳腳,恨不得拔下頭上的簪子把石無患戳個對穿。


    多情浪蕩的青年嘻嘻笑著,對她輕佻地眨了眨眼。


    蔣師姐已經抽出鞭子,頂著啃紅薯的鴨子,磨牙盯著這個名聲不佳的後輩。


    顏師兄和大白鶴……早就跑到人群中央去了,顏師兄還試圖讓大白鶴表演一個“仙鶴飛舞”,結果被痛毆了一頓。


    陳楚楚心事重重地走到一個麵具攤前,盯著麵具卻忘了挑選,直到有人遞來一個小貓的麵具。


    “這個適合你。”


    她詫異地抬頭,隻見到了一個高而瘦的男人,戴著一隻驅鬼的麵具。


    他還提了一盞燈,也是小貓造型的。


    “送你。”他將燈塞到了她手上,“開心些。來逛夜市,不多笑笑怎麽行?”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拿著麵具、提著燈,終於想起來開口:“你,你是不是執……!”


    那個男人已經消失在人海中,隻留茫茫的笑語和點點綺麗的燈火。


    白衣劍修站在人海中,一麵為了投擲來示愛的鮮花而略感困擾,一麵含笑去看小攤上畫糖畫。他腳邊蹲著一隻乖乖搖尾巴的大狗,大狗正東張西望。


    “歐嗚?”


    劍修彎腰拍了拍大狗的頭,豎起食指“噓”了一聲:“乖,師妹馬上就迴來。”


    扶風城燈火璀璨。


    大大小小的世家也點亮了矜持而莊重的燈光。


    唯有四處縞素的何家悄然無聲,比城外的青山更寂寥。


    某間房屋內,一名兩頰凹陷的青年靠坐在床上,雙目無神地看著窗外。


    四周沒有擺設,因為能砸的都被他砸了;床上軟綿綿的兩條腿畸形到可怕,婢女小心翼翼地用被子為他蓋住,因為他曾經想用碎瓷片割掉這兩條腿。


    他白天斷斷續續昏睡,到了夜晚就睡不著,隻能一直盯著黑夜,不時神經質地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就會做個人嗎?”


    一個黑影突然在他床頭出現,嚇得他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對方聳聳肩:“我還以為你會叫出來。”


    青年瞪著過分大的眼睛,問:“你是……黑白無常來接我嗎?”


    “無常你個頭哩,我看你妹的人生才是真的無常。”黑影沒好氣,手裏晃了晃什麽,“祖父去世、父親冒險出海,你還能在家花天酒地,你咋這麽能哩?”


    青年緊緊攥住了絲綿被。他痛苦地發出一聲低吼,使勁地捶著自己的腿。


    “我後悔……”


    然而黑影一巴掌拍上他的嘴,把一個什麽東西喂了進來。


    “我不是來聽你懺悔的哩。”對方說得毫無同情心,“你趕快好起來,然後把自己嫁出去就行哩。我想想你應該吃什麽,黑玉斷續丹?別想了,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


    “人生第二春丹?也試試。”


    “腹瀉丹……來一顆。”


    “頭痛醫腳丹,也不錯。”


    “美容丹,唉我忍痛給你一顆。”


    “精神百倍熬夜丹,加上。”


    “還有……”


    青年雙目暴睜,內心震驚至極:黑影的手速……快得不像凡人!


    他隻能感到一顆顆丹藥流水般不停地塞入他的口中,一開始還能順利滾入喉嚨,很快就隻能在他嘴裏聚集起來。


    目之所及,隻有一片黯淡的殘影,和那羅刹鬼一般殘忍冷酷的森然白牙……他聽過很多書,知道很多民間傳聞,所以他能確定——那是來自地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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