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學期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與湯山直接相關;第二件事人們私下議論,認為也與湯山有關,而湯山不但疾口否認,後來與朋友陳瑜生提起此事,還恨恨不平地說:


    “他媽的,我倒希望此事真是我幹的。”


    第一件事發生在開學不久,周老師又打人了。這事本來稀鬆平常,惟一的不同是,他這一次出手比較重。準確描述的話,周老師這一次打學生出的不是手,而是腳。


    周偉良一腳將一個學生從二樓踹到一樓,原因僅僅是,這個學生中午來得太早了,在教室裏與幾個同學玩鬧,吵得他無法睡午覺。


    睡眠不足的周老師,憤怒之下,第一次踢出佛山無影腳,可又沒掌握好分寸,使得該名學生沿著樓梯滾下來,躺在地上一整個下午沒站起身。


    事實上,這名學生重新站起來走路,是在兩個月之後。因為醫院的診斷表明,學生的小腿嚴重骨折,治療後還留下了終生後遺症,兩腿長短不一,慢慢走路不明顯,跑步時身體搖搖晃晃。


    這個倒黴的學生,就是湯山。周偉良並不知道,傷者與上學期惟一及格的優秀學生是同一個人。


    此事要是發生在今天,無論落到哪一個學生頭上,家長都不會善罷甘休。但發生在那個時候,而受害者又恰恰湯山,事情就變得微不足道。


    湯山的父母雖沒離異,但早已分居,形同陌路,他跟著年邁的祖母長大。


    摔傷那天,湯山的酒鬼父親倒是怒氣衝衝地趕到學校,聲言要討個說法。


    行兇者周偉良一開始極為囂張,嘴裏滿是川味粗話,試圖以氣勢壓住對方。但剛“日”沒幾句,湯山的父親忽然提起酒瓶子,從一樓扔到二樓,砸在周老師宿舍的門框上,嘴裏噴著酒氣吼了一聲:


    “狗娘養的,信不信我挖個坑埋了你?”


    周偉良再不敢言語,縮在房間不露麵。後來校長出頭,將滿身酒氣的湯山之父勸了迴去。受害者的討迴公道之路,也就走到這一步為止。最終沒有任何說法。


    再說說本學期的第二件事。


    三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周偉良吃飽喝足在村裏閑逛,凡見到麵貌周正的女性,便走上前熱情打招唿,這迴不是四川腔的粗話,說的也不是本地方言,而是普通話:


    “美女,要不要聊聊天?”


    聽著溫文爾雅,但句子卻不是周老師自己原創的,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他是將城裏人在網絡上撩妹的路數,直接搬過來調戲村姑。


    周老師的搭訕套路,當然不止這一句,如果喝了幾杯酒,或者哪個村姑迴眸一笑,給了他無窮的信心,他也會說英語。有時轉過一個屋角,他冷不丁蹦出一句:


    “hello!”


    鄉下人沒見識,這麽一句洋文經常把人嚇得落荒而逃。


    因效果不佳,周老師又改變策略,用了另一個更為簡單的招唿語“hi!”,再輔以雙手一攤的動作,或一臉無辜地聳肩,往往能把一兩個傻大姐逗得咯咯直笑。


    後來村裏有學問的人士統計過,周偉良老師說過的英語單詞,一共隻有四個,除了上麵的兩個招唿語,還有“yes”和“no”。


    說“yes”的時候,大點其頭;說“no”的時候卻不是搖頭,而是伸出右手食指,在人家眼前左右搖晃。


    這天,周偉良在村裏使盡渾身解數,說完了曾經練習無數遍普通話和英語,收獲卻不大。畢竟那是農忙時節,沒幾個村姑會無聊到在巷子裏瞎轉悠。


    直到夜幕降臨,他隻好灰溜溜地迴學校。


    周偉良走到村口,突然冒出幾個黑衣人,用蛇皮袋子往其頭上一罩,接著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有壞蛋用板磚在其頭上拍了三下,還有力大無窮者,用棍子在他胸腹間猛捅了無數迴。


    襲擊者還算是比較厚道,周偉良手腳完好,不但沒殘,事後還能連奔帶跑迴到學校。清點戰場,腦袋兩個口子一共縫了十五針,胸前肋骨斷了兩根。


    周偉良帶著哭腔報了警。


    此事驚動了公安局和教育局,前者發誓嚴懲真兇,後者在媒體麵前大發感慨,不外乎世風日下,人心澆漓,居然連老師都打,叫人情何以堪。


    但是,兩部門調查來調查去,無奈地發現,案件隻有受害人和作案地點,找不到犯罪嫌疑人。


    周偉良自己甚至連作案工具都說不清楚,一會認為是板磚,一會又覺得似乎是塊頑石;一開始信誓旦旦稱人家手裏拿著木棍,轉頭又改口說不對,應該是鐵棍,否則他的肋骨沒那麽容易斷。


    可在作案現場,這幾樣東西都沒找到。


    此案最終不了了之,成為方圓十裏至今未解的最大謎案。


    後來人們對此案有過各種傳言和猜測,其一是認為這場襲擊與湯山有關,動機就是複仇。


    但這個說法並未被警方采信,畢竟那時的湯山,隻不過一個七歲的孩子,腿腳尚未完全複原呢,直接參與絕無可能;要說他自己不出麵,卻糾集這麽多個成年人替他複仇,更是無稽之談,誰能相信他有這份號召力?


    當然了,孩子沒本事出手,湯山他爹卻具備作案的動機和能力。但這一點也被警方推翻了,因為湯山他爹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據:事發之時,有目擊者稱,他在自家後院裏醉得一塌糊塗。


    另一個說法更為可信。周偉良常在村裏調戲村姑,惹怒了人家的老公,男友,或者未成年少女的爹,這些人自動自發地組織起來,策劃了一次完美的襲擊行動。


    無論如何,此案成了周偉良人生的轉折點。這年暑假過後,他辭去了教職,迴到城裏,沒再去找正經的工作。


    周偉良以東城為根據地,開始了街頭拚殺的生涯。憑著當過兵的體魄,再加上做過老師的智慧,短短一年時間裏,他便開始暫露頭角。


    當年楓林鎮最著名的一場械鬥,到現在仍為人們津津樂道。


    械鬥發生在深夜,械鬥的一方是十幾個著裝統一的年輕人,每人手上一根鐵棍,出手全是專業招式,連走路的步伐都是那麽整齊。這十幾個人,直把對方三四十人打得哭爹叫娘。


    一夜之間,楓林鎮的江湖麵貌為之一變。


    後來江湖上傳言,這十幾個年輕人,是周偉良從外地專門召集而來的戰友。


    幾年後的某天,周偉良在打殘了另一個著名人物之後,成了東城一帶最大的扛霸子。順利成章地控製了東城非法的賭場,以及合法的小販攤位,前者暗中抽水再加高利貸,後者明著收租金。


    又過了兩年,周偉良買摩托車建豪宅,把旁人羨慕得直流口水。街頭傳言,他上通官場,下達販夫走卒,才能混得如此風生水起。


    通不通官場沒見到什麽實證,與販夫走卒的關係,卻是大家明眼所見。他每次從農貿市場的小販攤位前走過,人們爭先恐後地大聲叫著“偉哥”。


    一開始周偉良很享受“偉哥”的稱號。


    他是看著香港黑幫片長大的一代人,知道單名後麵帶個“哥”字意味著什麽,聽上去要多拉風就有多拉風,比之官場上的人姓字加官位再帶個“長”字,更加讓人敬畏。


    後來,周偉良在一些藥店、成人用品店門口的廣告紙上,看到自己稱號出現的頻率相當高,這才反應過來,“偉哥”兩字經不起仔細琢磨,聽起來威猛無匹,事實上叫多了,反而讓男人的某項功能大打折扣。


    漸漸地,這兩個字便成了他的心病。


    周偉良再次從小販攤位上走過,小販點頭哈腰跟著叫“偉哥”,他便奮起一腳,將人家攤位踢翻,罵道:


    “日你媽,叫我良哥。”


    小販滿心委屈,不知哪裏得罪了這位大神,隻好一邊撿地上的菜幫子,一邊趕緊改口道歉:


    “不好意思啊良哥,對不起啊良哥。”


    此後人們當麵都叫他良哥。


    可是,“良哥”又與“娘哥”同音,客觀地說,周偉良從裏到外一點都不娘,甚至有點野,但稱號裏帶個“娘”字,總歸不太男人。於是,“娘哥”二字,不久又成了周偉良的心病。


    然而這迴沒法改了,自己吐出的痰不能重新舔迴去。


    再後來,在別人一步一趨點頭哈腰叫“娘哥”時,周偉良總是會無端地滿臉怒容。


    其實,在背地裏,周偉良被人叫得最為廣泛的外號,是周扒皮。


    絕大多數人不知道這外號的源起,隻有湯山清楚,那是陳瑜生取的,直接抄自小學課本上的《半夜雞叫》。沒什麽創意,而且太不尊重原作版權,然而大家就愛這種叫起來上口的俗名字。


    於是,周偉良在大家的私下談論中,什麽哥都不是,隻能成為周扒皮。


    周偉良一直不認識湯山。


    原因之一是,湯山從孩子到成年人,相貌改變較大;原因之二是,周偉良人生經曆太過豐富,他怎麽會記得,曾經教過的惟一一個及格學生,同時又是被自己踹過一腳、落下殘疾的頑童?


    湯山卻一直記得周偉良。他看著周老師變成城裏的偉哥,又自稱良哥,最後成了朋友口中的周扒皮。


    多年來,湯山心中的仇恨一直沒能釋懷。隻不過,他一直找不到複仇的機會。


    這一次,機會終於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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