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指尖從惜文眉心輕抬,畫麵到此戛然而止。


    一滴眼淚從惜文布滿褶皺的臉上滑過。九思手指虛抬,那滴眼淚宛若剔透的珍珠在虛空之中凝結,溶於白玉瓶中。


    “我已知你故事,得你眼淚。”九思道。於是一揮手,瓊玉壺與酒盅虛空浮現。九思執壺,斟滿一盅。


    “此乃瓊玉酒,在唇間一過便可使你得你所有想得。”九思手一攤,那酒盅便飄至惜文麵前。


    惜文卻是搖搖頭,沒有接下酒盅,反而是問道:“聽聞外界傳說,上仙的瓊玉酒喝了便能讓人大夢一生,榮辱皆忘,在夢中一切隨心,可實現心中所想?”


    九思點了點頭。


    “若是不願醒來,那飲下瓊玉酒的人便會就此長眠,沉淪於夢中丟了性命;若是願意放下所有,醒來便會忘記過往點滴?”


    九思道:“正是。”


    然一切都不想九思預料的那般,惜文依舊沒有飲下瓊玉酒,反而隻是不住地搖頭。


    “...上仙,我什麽也不求,更不想忘記慕予,我隻想知道慕予究竟身在何處,為何多年不來尋我。”


    過往輪迴,九思在這仙山醉生閣中隱居上百年,閱無數人故事。所遇有緣人不在少數,他們無非以故事和眼淚換得瓊玉酒以求忘記,亦或者是沉淪夢境自己騙自己,不願醒來。而惜文的要求很簡單,甚至不要這眾人求之不得的瓊玉酒,九思隻需動動手指便可讓她看到她求之多年的結果。


    “這便是你所求?”九思問。


    “是。還請上仙如我願!”


    “也可。”九思道。隨之蒼白長袖一揮,畫麵隨之靈動展現眼前,仿佛使人置身其中。


    戰火紛飛的戰場,內外一片混落。


    地上是殘肢斷臂,還有冒著熱氣的鮮血。號角聲與士兵的嚎叫交織一片,死亡的恐懼彌漫在每個人的心中。


    “報!”


    “說!前線戰事如何?”慕予見前方傳信人進入營帳,便捂住腹部的傷口,勉力起身。


    “將軍大人!前線戰事吃緊,眼下敵國已攻至我軍陣營外不足五裏!...將軍!您有傷在身,不可去前線!”傳信人見慕予向營帳外走去,慌忙阻攔。


    “是我重要還是戰事重要!”慕予甩開了傳信人攙扶他的手,繼續向外走去。


    敵國兩次三番在慕予所處的葉縣偷襲,挑釁,逼迫慕予發兵,豈不是挖好了陷阱等慕予自投羅網?隻是奈何這一切是在兩軍交匯開戰後才知。眼下戰事危在旦夕,他又怎能安心養傷?


    慕予捂住將將用布帶包住的傷口,走出營帳,眼觀戰局,左右踱了幾步,隨即知會校尉,撤離此陣地。


    不遠處有條東北朝向小道,直通一座一處名喚紫霞之山峰,若能占領紫霞峰高地,這場戰事便可反轉。慕予就站在岔道口的高石上指揮轉移。雖是兵馬隻剩半數,但轉移依舊需要時間,慕予一麵指揮轉移,一麵助留守士兵就手解決身旁敵軍,以掩護軍隊主力轉移。


    腹部傷口處鮮血染透了布帶,慕予的臉色越發蒼白,但他好似視若無睹,全然不顧。


    眼下的時光每一息都至關重要,每一個決定都可決定生死,爭得多一息的時間,就多一絲的生機。若是被敵軍發現他們欲轉移,而截斷前往紫雲峰之路,或早一步到達紫雲峰,那麽他們便真的是前後無路。


    終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敵國士兵發現轉移之勢並趕來堵截之時,慕予所派早些轉移的士兵已占領紫雲峰高地。


    慕予總算是鬆了口氣。不過一息之間,他已閃身脫離戰場,不再戀戰。


    再現身時慕予站在已登上紫雲峰的士兵身後,麵色蒼白,腳步踉蹌。好容易才站穩了身子,慕予捂住腹部不斷汩汩冒血的傷口,用盡體力盡可能大聲道:“前排放箭,後排搭弓,前後不留間隙,不計次數直至箭羽全部用盡。最後一輪發出之時,後排士兵從山峰衝下包抄敵軍,務必...拿下敵國。”


    慕予像是再無有力氣,不斷用力的喘氣,卻是出氣多,進氣少。隨著鮮血流失的,是他的體力與生命。


    轉眼箭發,如烏雲,如急雨,密密麻麻的朝還在奮力朝紫雲峰攀爬的敵軍射去,霎時間他們似是亂了陣腳,尖叫著四處逃竄,卻大多數難逃箭雨。


    慕予鬆開了緊緊捂住傷口的手,抬手一看,手掌中滿是鮮血,好像最後一絲力氣都隨鮮血流盡,高大的身影驟然倒下。盔甲磕在地上的聲音實在難為聽,隻是這聲音卻掩埋在“梭梭”箭羽聲。


    沒有人知道,慕予倒下了。他的唿吸,已經很淺很淺了。


    有一行清淚從慕予眼角滑落,他伸手觸向天空,張口卻再也發不出聲音,隻依稀能從嘴型中看出,他在用生命強撐著說最後一句話。


    “惜文,我在奈何橋上等著你。”


    一切到這裏驟然止住,不知是醉生閣中嫋嫋白煙,還是畫麵的空白,惜文眼前隻剩一片蒼茫的白色。


    沒有淚水,隻是一個淺淡的微笑,惜文開口:“謝謝上仙。”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九思道,又將酒盅置於虛空,惜文眼前。


    可惜文依舊是搖搖頭,緩緩起身。


    “上仙,我所求之事得以解決,不需要瓊玉酒。”


    九思的眼眸微閃,麵色卻是未變秋毫,似是早已知曉眼下之景。


    惜文僵直著腿,難受的走了幾步,還不知該如何離開醉生閣這仙境之地,然當她走到那煙霧繚繞之間,卻見腳下現出平穩小道,直通她來時小潭。茫然迴頭,見九思拂袖而立。


    “多謝”惜文輕聲道,而後轉身,僵直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隨之傳來的,是蒼老卻並不嘶啞的聲音:“山中隻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呀,奈何橋上等三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呀,奈何橋上等三年山中隻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呀,奈何橋上等三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呀,奈何橋上等三年”


    不知唱了多少遍,惜文才又走到了小潭邊。邊走邊唱,這讓她很累很累了。靠著大石頭坐了下來,一抹很寧靜的微笑染上眉宇。至此,她已再無所求。


    她最愛的慕予,那個讓她苦苦等待了一生卻絲毫不悔的慕予原來沒有忘記她,原來也一直在等著她。


    勉力的起身,在小潭邊緣以手撩水,就像是四十三年前在珠寺門前不遠處的小溪撩水潔麵一樣,惜文洗淨了麵部似鬼物一般的妝容。沒有了慘白的白粉,沒有了環繞雙眼的黑黛,沒有了似鮮血的紅唇,惜文好像,還是從前那個惜文,絲毫未變,隻是有些老了罷了。


    洗完了臉,惜文又靠著大石頭坐了下來。一陣風吹過,桃花飄落隨風翻飛,似有花瓣輕輕觸碰她的眼瞼。


    花瓣在觸碰她的眼瞼又飄落在地,惜文的眼瞼也隨著漫天落花輕合,再也沒有睜開。


    惜文在人間苦等了四十三年的慕予,同樣在奈何橋邊等了她四十三年的慕予阿


    再等等,她已去赴那百年之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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