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光很快就知道了,董瑞雪調到軌枕預製廠去了,他想抽個時間去找董瑞雪,但他沒有去。


    有一天下班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到預製廠,見到董瑞雪。


    他腳步急促地趕到火車站的月台上去了,傍晚時分,早上開往省會的那趟列車就會返迴來,開到市裏。


    他準備搭乘那輛車到市裏去。


    可是,當列車開來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他覺得這樣登門去找董瑞雪,是不是太不自重了,別人會不會小瞧他。


    結果,他眼巴巴望著火車開來,又眼睜睜地看著開走,獨自在月台上徘徊好久。


    楊樹葉子已經長圓,柳樹葉子已經長寬,春天的空氣布滿人間。


    月台上有一棵桃樹,桃花開得紅爍爍的,鮮豔奪目。


    天上下著小雨,月台上到處都濕漉漉的,閃著水光。


    李春光的頭發濕了,眼睛濕了,仿佛心也濕了,滿腹都是惆悵。


    他想換一種方法,先給董瑞雪寫一封信探探路,看看董瑞雪迴信說些什麽,再作道理。


    他克製著自己的熱情,把信寫得比較平淡和冷靜。


    他先祝賀董瑞雪脫離了采石場,調到了新單位。


    說那樣離家就近了,迴家就方便了。


    他寫了自己迴采石場的時間,連幾點幾分都寫上了,是按時迴采石場的。


    他說家裏一切都好,母親是生病了,但病得不重,是感冒發燒,吃點藥兩天就好了。


    他在信上撒了謊,說他的父親、母親和姐姐都很關心董瑞雪,都向董瑞雪問好。


    他接著稱讚董瑞雪的信,說董瑞雪的信寫得太好了,要比他的信好一百倍。


    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連標點符號都能背下來。


    他問董瑞雪受傷的腳怎麽樣了,還疼不疼,陰天下雨時有沒有什麽反應。


    他說他剛迴到采石場,就到董瑞雪的宿舍去‘了,一看人去床空,才知道董瑞雪調走了。


    當時他的心裏一下子空落落的,像被人抽去了靈魂一樣。


    他現在不盯防空洞了,又網到了石坑。


    因為董瑞雪走了,行坑裏剩下的全是石頭,一切都冷冰冰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他以請示的語氣,問董瑞雪什麽時候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背背董瑞雪寫給他的信,他等著董瑞雪的示下。


    信的最後,他使用公共語言,祝董瑞雪在新的工作崗位作出新的貢獻。


    落款是全姓全名的李春光。


    信發走的第二天,他就開始估算信的運行過程。


    采石場不能發信,整個鎮子也沒有信箱和郵筒,發信必須跑到鎮子北頭的小郵電所。


    郵電所在一條背街,隻有一間屋。


    郵政員也隻有一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他買了八分錢的郵花,貼在信封的封口處。


    信交給郵政員後,郵政員就手把郵戳蓋上了,郵戳砸在信上啪地一響,李春光的心不由地震了一下。


    隔著高高的水泥櫃台,他看見郵政員把信蓋完戳子後隨手扔到一邊去了。


    他覺得郵政員幹得有些輕率,要是把信扔到地上怎麽辦,要是地上有水怎麽辦。


    他本來走出了郵電所,越想越不放心,就返迴郵電所,踮起腳尖,扒著櫃台,伸著腦袋往裏邊瞅。


    原來地上放著一個竹筐頭子,郵政員把需要發走的信都扔在裏麵了。


    他看見了筐頭子裏麵的信還不夠,還要看看寫了董瑞雪同誌收的那封信是否在上麵。


    那封信還沒看到,郵政員看了他一眼。


    他問郵政員,往市裏發的信什麽時候能走到。


    郵政員說,要是順利的話,明天就到了。


    他對郵政員說謝謝。


    李春光估算得比較細致,每一道過程都盡量不忽略。


    信拉到市裏一個匯總的地方進行分撿,分到各個分局,由分局派騎綠自行車的郵遞員送到各單位傳達室,傳達人員再把信擺放在門口,等收信人去取。


    李春光的估算留了一些餘地,加進了一些可能會出現的不順利的因素。


    比如說,按正常情況估算,董瑞雪應在第二天收到他的信,為了增加時問上的保險係數,他就把董瑞雪收到信的時間推遲到第三天。


    再比如,他估算第八天能收到董瑞雪的迴信,為減少盼信之苦,他很慷慨似的,一下子給董瑞雪留下兩天的富裕量,準備到第八天才接到董瑞雪的信。


    他排得計劃雖然是第八天才能收到董瑞雪的信,但到了第五天頭上,他就開始一天不落地往大門口跑廠。


    送信的還是那位中年郵政員,他上午在郵電所辦理郵政業務,下午騎上自行車往各單位送信。


    除了送信,他還要送報紙,所以每天都要到采石場跑一趟。


    采石場每天收到的來信不是太多,有時兩封,有時一封,有時連一封都沒有。


    傳達室的老師傅放進門外木盒裏的每一封信,他都拿出來把收信人看一看,確認不是給他的信,他再把信放迴去。


    有時信盒裏明明連一封信都沒有,他還要把手探進去,在信盒底摸摸,或許有一封信倒在盒子的底部呢!或許倒在盒子底部的信正是他李春光的信呢!到了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還沒收到董瑞雪的信,他就有些焦虛,有些坐臥不安。


    他每天到傳達室不止去一次了,下午去,早上也去。


    他明明知道郵遞員早上從來不送信,但萬一傳達室的老師傅忘了把頭一天的信擺放出來呢!在那些日子裏,李春光像是病了,他得的是盼信的病,吃飯為了信,幹活為了信,睡覺為了信,做夢為了信,仿佛是為盼信活著,仿佛盼信是他人生的惟一目的。


    他沒想過到書記的屋裏給董瑞雪打一個電話,不知道電話該往哪裏打。


    在此之前,農村出來的青年人李春光,從沒接到過電話,也從未打過電話,電話在他看來是陌生的,還是神秘之物,他不知道電話怎麽打。


    他所掌握的唯一通訊手段就是寫信。


    他熱衷於寫信,也熱衷於看信,對信這種形式有著特別的愛好。


    報紙上的話都是指示和批判,沒什麽可看的。


    牆上的大字標語都是打倒和聲討,讓人觸目驚心。


    那些字雖然也是字,但離人已經很遠了。


    隻有裝在信封裏的信,還比較接近人,比較貼近人心,才有一些個人的東西,說的話才像人話,才像真話,才柔軟一些。


    那時幾乎沒有學作品,人們用寫信代替學創作,用讀信代替閱讀學作品,可以說那個時伐的學是通信學,學並沒有完全死去,學以通信的方式活著,活在私下裏,也活在人們的心裏。


    從這裏可以看出,人類是多麽奇怪的生物,人需要吃,需要穿,還需要精神上的東西,好像精神上的需要,也是人類的基本需要。


    這種需要不是來自後天的訓練,而是天生有遊戲的本性,有吃精神食糧的胃口。


    你不讓他吃,他千方百計也要吃。


    你不讓他這樣吃,他就那樣吃。


    仿佛不吃就不得活似的。


    李春光對信渴望到這樣的程度,以致半夜裏從廁所出來,他如同患了夜遊症,不是走迴自己宿舍,而是不知不覺向大門口傳達室走去。


    走到半道,他清醒過來了,知道自己盼信盼糊塗了。


    清醒過來後,拐迴頭迴自己宿舍接著睡覺就是了,可他不,他懷疑自己受到了某種牽引和暗示,說不準真有董瑞雪的信在盒子裏等著他。


    這是清醒狀態下的糊塗,他索性糊塗到底,徑直向傳達室門口走去。


    結果可想而知,信盒裏空空如也。


    夜是安靜的,地上有月光。


    李春光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是圓的。


    低了頭,他的影子是黑的。


    他想,陰曆今天大概是十五吧?董瑞雪一定在睡夢。


    裏吧?他突然覺得事情有些怪,時間是半月的時候,月亮不是半塊,是圓的:時間到了整月的時候,月亮不但不整,反而消失了。


    這真是該整不整,該缺不缺;缺中有整,整中有缺。


    這種自然現象是不是向人類昭示,人世間從來沒有長久的圓,也沒有長久的缺,圓和缺都是一個過程,都是一種輪迴呢!李春光像是一下子悟出了人生的哲理,他有點笑話自己了。


    傳達室的老師傅曾善意地看著他笑,問他是不是等董瑞雪的信。


    他沒好意思承認。


    老師傅認定他是等董瑞雪的信,讓他到預製廠找董瑞雪去,說看信解決不了什麽實際問題。


    大概連老師傅都看出他的行為可笑,都有些笑話他,他自己不覺得。


    這會兒他總算自我覺悟了。


    等到第二十天,還不見董瑞雪的信,李春光覺得希望不大了,漸漸地有些心灰意冷,去傳達室那裏找信不那麽勤了。


    他的希望還沒有完全破滅,他每天裝作到大門外麵去玩,還是堅持往信盒裏瞥一眼。


    就在李春光接近完全失望的時候,董瑞雪終於來信了,李春光拿到信時激動心情可想而知,這裏就不多說了。


    我們還記得,董瑞雪接到夏季給她的信,誤以為是李春光給他的信,心情就無比激動。


    可以說李春光此時的激動比董瑞雪未看信前的激動還強烈得多。


    李春光白激動了,如果說董瑞雪的信是給李春光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一點也不過分。


    董瑞雪的信隻有寥寥幾句,每一句都冷冰冰的。


    信的抬頭,董瑞雪把他稱為李春光同誌,說“來信收到了”。


    這一句就是一段。


    第二段說她給李春光寫的上封信是胡說八道,讓李春光把信撕掉。


    第三段對李春光打擊最大。


    董瑞雪說她現在正跟範明宇談著,要李春光不要再給她寫信了。


    就是寫信,她也不再迴信。


    李春光沒等迴到宿舍就把信拆開了,是站在一處牆角看的。


    看完信後,他想把信重新裝迴信封裏去,可他的手抖得厲害,信折不成原樣子,也找不到信封口似的,塞不進去。


    他隻好把信和信封兩分著,先裝進口袋裏去了。


    往宿舍走的時候,迎麵碰見了張國良,張國良叫了他的名字。


    他懵懵懂懂聽出有人是叫他,又吃不準是不是叫他,沒有站下。


    張國良又叫了他一遍,有些吃驚地說他的臉色很不對勁,是不是生病了,建議他到醫務室看看。


    這一次他聽出的確是叫他,並且認出叫他的人是張國良。


    他沒有聽從張國良的建議,心裏強掙著迴宿舍去了。


    一迴到宿舍,他就躺在**,拉被子蒙住了頭。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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