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瑞雪調到預製廠後,一開始還是當工人。


    原來她不懂預製這個概念,幹上了預製的活兒她才懂了,所謂預製就是預先製作。


    比如軌枕,不是要鋪鐵軌了,才臨時在鋪路現場製作軌枕,而是提前在預製廠製作好,需用時再成批地拉到路基上。


    也是到了預製廠她才知道,這個廠出的產品品種不少,有軌枕,有礦井下用的水泥支架,還有蓋樓用的樓板。


    她的活兒是在一片露天的沙場上打製樓板。


    五個人一個勞動小組,一個人專門用鐵車推運用碎石子、沙子、水泥和水攪伴好的泥漿,兩個人用鐵鍁往模子裏鏟泥漿,一個人操縱震動器,還有一個人是組長,負責指揮和把質量關。


    董瑞雪用鐵鍁往半人高的平板架上的模子裏鏟泥料,泥料又粘又沉,很不好鏟,比石坑裏的石頭還難鏟,她鏟得又慢又少。


    另一位鏟泥料的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鐵鍁往敞口的車鬥子裏一推一拉就是一滿鍁,很利索地倒進模子裏。


    她呢,鐵鍁推不進去,拔不出來,好不容易鏟了半鍁,往上端時,鍁把還要扛在腿上,身子使勁往後仰。


    她覺得很累,體力有些不支,身上的力氣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難道自己老了不成。


    春天已經過去,頭上頂的是夏天的太陽。


    連累帶曬,她出了一頭的汗。


    後背的工作服也濕透了,一片黑濕。


    她渾身上下濺了很多泥料,斑斑點點的,像珍珠雞身上的斑點。


    她臉上也濺上一些泥點。


    泥點剛濺上是黑的,幹後變成灰白的。


    有一陣子出汗多些,泥點被汗水浸濕了,落下來。


    臉上落下泥點的地方留下一個白印,那是起的白皮。


    水泥的名字也叫矽酸鹽,裏麵含有不少化學成分,而化學成分是燒皮膚的。


    她臉上已多處起了白皮,像是銀屑癬。


    她不怎麽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震動器是平板式的,下麵是一方鐵座,上麵是一個小型震動馬達。


    馬達兩側拴了兩根耳繩,操縱震動器的工人站在乎板架子上,靠兩根耳繩把震動器拉來拉去。


    剛堆到模具裏的混凝土料一經震動就塌了下去,上麵震成稀糊狀。


    震到邊沿時,震動器耍賴似的,老是想往地上滑,想躺倒不幹。


    那個工人便使勁往中間拉它。


    它像是不大服從管束,越拉它,它叫得越響,哇哇啦啦的,巨大的噪聲震得人的頭腦發漲發疼。


    董瑞雪被噪聲聒得耳鼓都快脹破了,仿佛她的頭也變成了一台震動器,在快速地震顫,發出巨大的轟鳴,她的手腳都有些麻木。


    鏟完了一鏟,她拄著鍁把,掏出手絹擦擦汗。


    她看見,從廠門口進來的一條水泥路上,有汽車開進來,車上裝滿了石子。


    不用說,那是從采石場拉來的,石子是李春光、張國良他們采的。


    有人騎著自行車出廠門,也有人站在門門裏邊,往噪聲大作的這邊看著,並有所議論。


    這一切都隻能看見動作,聽不見聲響。


    組長手裏拿著一根帶鉤兒的鐵棍子,在木模具上敲了兩下,大概是提醒董瑞雪不要忘了幹活。


    董瑞雪拿起鍁,趕緊又去鏟。


    她連手絹都沒來得及裝進兜裏,就那麽把手絹墊在鍁把上千活。


    震動器終於停止了震動,一塊樓板打成了。


    模子被猛地倒扣在沙地上。


    組長用鐵鉤子把附近小絞車上的鋼絲繩鉤過來,掛住打進樓板裏的鋼管,然後過去慢慢開動小絞車,貼著地皮慢慢把鋼管拉出來,一連拉出幾根鋼管,樓板就成了空心的。


    董瑞雪雖然離家近了,但她沒有迴家住,而是住在預製廠裏。


    廠裏的女工宿舍沒有空床位了,她隻好住在宿舍樓一樓樓梯下麵的半間小屋裏。


    小屋沒有窗戶,一閉燈裏麵就漆黑一團。


    她沒有任何怨言,覺得這裏挺好。


    好就好在是她一個人單獨住一個地方。


    她覺得自己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她也不知不覺地拋棄著自己,變得孤僻起來。


    小屋原來是盛打掃衛生的工具和破筐爛紙用的,裏麵有一股黴爛的氣息。


    這種氣息憋得人透不過氣來。


    但她不願開門通風。


    她不願和人交往,不願和人說話,下了班哪兒也不想去,就一個人躲在小屋裏。


    小屋的屋頂是傾斜的樓梯下部,屋頂沒有粉刷,當年建樓梯時嵌印在水泥台階上的木頭紋路清晰可見,還有的地方露著鏽跡斑斑的鋼筋。


    階梯的棱角處結了蜘蛛網。


    她的床板就支在樓梯下麵,凡是上樓的人都仿佛先要從她身上趟過。


    剛住進去時,一有人在樓梯上走,屋頂就響,就震顫。


    她擔心屋頂會塌下來。


    後來就習慣了,頭頂打雷她也不怕了。


    **方有根從外麵扯進來的電線,電線盡頭掛著一盞燈泡。


    燈泡不大,能看見裏麵發紅的鎢絲。


    她還是嫌燈泡太亮,把燈拉滅了。


    黑暗馬上包圍了她,並像固體一樣擠壓她,她頓感害怕,又把燈拉亮了。


    到了新的工作單位,換了新的環境,她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好轉。


    她覺得有些渾渾噩噩,心力交瘁,一點也打不起精神。


    她不止一次想到死,並在黑暗中閉上眼睛,伸直腿,屏住氣息,感受死的滋味。


    這滋味迅速漫及全身,威脅著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緊張得頭皮都有些緊。


    為了驅趕死亡的恐怖,她有時整夜開著燈睡覺。


    她出門就鎖上門,進屋就插上門,利用鎖門插門把自己封閉起來,並拒絕任何人跨進她的小屋。


    一天,同組的那位操縱震動器的工人,要到她的小屋裏看看。


    她一手抓著門,一手抓著門框,堵住門口,不讓人家進。


    她說對不起,屋裏沒什麽可看的,要看就站在門口看。


    那個工人說,讓他進去不行嗎。


    她毫不讓步,說不行。


    那個工人隻好走了。


    一天夜裏下大雨,還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她聽見門外有響聲,像是老鼠啃門的聲音。


    她仔細一聽,斷定有人用小刀撥弄插銷。


    她大聲問了一聲誰,聲音就不響了。


    外麵的雨下得很大,唿唿作響,小屋裏湧進了濕腥的雨氣。


    還不時地打閃打雷,白閃通過門縫照進屋裏,像是把門劈開了。


    董瑞雪不敢再睡,穿衣坐起,眼睛盯著門後的鐵插銷,插銷插得很緊,插銷的彎頭向一側別著,外麵的人是無論如何也撥弄不開的。


    但她不放心,很警惕地守衛著鐵插銷。


    停了一會兒,門又響起來。


    這次董瑞雪沒有出聲,而是悄悄來到門後,拿起自己的鞋底,狠狠地在地板上抽了一下,發出啪地一聲響。


    外麵的人大概受了驚,跑掉了。


    第二天,董瑞雪到鋼筋車間撿了一根帶螺紋的粗鋼筋,放在門後。


    她想,哪個圖謀不軌的人膽敢把門弄開闖進去,她就敢掄起鋼筋砸在那個人的腦袋上。


    董瑞雪準備好武器後,沒有人再騷擾她,她的武器一直沒派上用場。


    董瑞雪在小屋裏什麽事情也不幹,小打毛線,也不看書,就那麽躺在**愣神。


    她腦子裏亂七八糟,像是想了很多東西。


    她想抓住一樣東西仔細想想,可一樣也抓小住,一抓那些亂七八糟的就躲開了。


    有一天,屋裏真的進去了一隻老鼠,老鼠不大,小巧玲瓏的樣子。


    董瑞雪頓時來了一些興趣,不說話也不動,微閉著眼,用餘光觀察小老鼠的動靜。


    小老鼠在門口裏側的地上停下了,左嗅嗅,右嗅嗅,嘴巴亂動一氣。


    小老鼠的眼睛黑黑的,賊亮賊亮。


    小老鼠的尾巴拖在地上,不怎麽動。


    她想讓小老鼠多呆一會兒,然而,屋頂上響起腳步聲,小老鼠倏地逃走了。


    吃飯時,她特意留下一口饅頭,放在小老鼠嗅過的地方,而後躺在**觀察和等待。


    她等了半天,直到迷迷糊糊睡著了,也沒見小老鼠出來吃饅頭。


    妹妹到她的小屋來過一次。


    妹妹也參加工作了,到城近郊區一家煤礦當了炊事員。


    妹妹吃得粗胳膊粗腿,又白又胖,跟她的又黃又瘦形成了鮮明對照。


    妹妹對她的住所很不滿意,問姐姐怎麽住這裏。


    董瑞雪說:“這裏有什麽不好,一個人住一個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妹妹問她幹什麽了。


    她說睡大覺唄。


    妹妹認為,隻有那些正挨鬥的走資派和牛鬼蛇神才住這樣的小屋,小屋裏又黑暗又潮濕,簡直跟牢籠一樣。


    董瑞雪不許妹妹胡說八道,說別人想住這樣的小屋,還沒那麽多呢。


    妹妹建議董瑞雪買一台半導體收音機,沒事聽聽收音機總好一些,不那麽寂寞。


    董瑞雪說,她不愛買東西,也不愛聽收音機,寂寞點挺好的。


    董瑞雪不願讓妹妹在她的小屋裏多呆,問妹妹找她有什麽事,有事就快說,別東拉西扯的。


    妹妹看出了姐姐的不耐煩,疑惑地把姐姐看了一會兒才說明來意,她說她想做一件鐵路服,隻是缺少有鐵路路徽標誌的扣子,想著姐姐是在鐵路係統工作,應該有那樣的扣子。


    董瑞雪一聽就搖頭,說她們這裏從來沒發過鐵路服,當然也沒有那樣的扣子。


    又說預製廠名義上是鐵路係統,實際上離鐵路還差得很遠,他們是鐵路係統的雜牌軍。


    妹妹說姐姐在鐵路係統總應該有熟人吧。


    讓姐姐找別人給她要幾個,有五個就夠了。


    董瑞雪拒絕了,說她一個熟人也沒有,沒地方討要。


    妹妹說了實話,說鐵路扣兒是她的一個男朋友托她找的,她的那位男朋友在礦上宣傳隊演李玉和的角色,需要穿鐵路服。


    董瑞雪說:“你的男朋友演不演李玉和與我何幹,要找扣子你自己找去,我這裏又沒開著扣子鋪。”


    妹妹的疑惑像是得到了證實,她說:“姐,我看你變了,跟原來不一樣了。”


    董瑞雪不否認她的變,她說誰不變,誰都得變,誰都得一天天變老。


    妹妹說,她指的不是姐姐變老了,姐姐並不老,隻是性格變了,她也說不來,反正覺得姐姐有些怪。


    她問姐姐現在有男朋友嗎。


    董瑞雪最不愛聽這個,她冷冷地說:“男朋友是什麽?我幹嗎要有男朋友!”妹妹不解,說:“難道沒有人追求你嗎?”董瑞雪說:“可笑,我幹嗎要別人追求我呢?你不要跟我說這些。”


    妹妹不問姐姐了,說她自己,說現在礦上有不少男孩子追求她,她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收到一封求愛信或一個求愛紙條。


    她在賣飯窗口賣飯,那些從礦井底下上來的人,看她時都不待眨跟的,跟睛餓著呢。


    董瑞雪給妹妹潑冷水,要妹妹不要得意太早,弄不好人家就把她吃了。


    妹妹好像很自信,說誰吃誰還不一定呢!妹妹正要舉例子,正要跟姐姐講她現在的男朋友“李玉和”的事,姐姐說,妹妹要是沒別的事,她還有事,等於把妹妹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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